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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伉俪江湖闻歌圆破镜 恩冤尔汝语燕定新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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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津租界中一家旅社里,某年的初春,夜里一点多钟,大明旅社里的一家烟馆,正在榻上客满房里烟浓的时节,人多得简直有些旋转不开。烟容满面的烟馆掌柜佟云广,被挤得攒到账桌后面,正办着一手钱来一手烟去的交易。他那鬼脸上的表情,时时的变化不定,这时正向着烟榻上卧着的一个穿着狐腿皮袄,三十多岁大白胖子道:“徐二爷,昨天给你府上送去的八两清水膏子,你尝着怎样?“那徐二爷正喷着一口烟,喷完喝了口茶才答道:“好的很,明天你再给熬十两送去!真个的,那八两该多少钱?”

    说着从怀里把很大的皮夹拿出放在床上,预备付钱。

    佟云广笑道:“二爷,你忙甚么?只要你赏脸,我供你抽到民国六十年再算账也不迟!”

    说着,又郑重的叫了声二爷道:“二爷,可不是我跟你卖人情,每回给你送的烟,都是我内人亲手自制。不是我跟你送人情,我的内人向来不管烟馆事,说到熬烟,她更没工夫伺候,只有给你二爷熬烟,她居然高高兴兴的办,足见二爷真有这头口福。若是经伙计们的手,哪有这样香甜!”

    这时躺在徐二爷对面给他烧烟的一个妖妖娆娆的妓女答话道:“佟掌柜,这可不怨我和你开玩笑,怎么你们太太沾了徐二爷就这样高兴?难道和徐二爷有什么心思?你可留神她抛了你,姘了徐二爷!”

    这几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

    那佟云广也不由脸上一红,口里却搭讪道:“芳姑娘,先不劳驾你吃醋。凭我女人那副嘴脸,就是回炉重做一下,也比不上你一半好看,你放心吧!”

    说完回头一看,立刻露出一脸怒容,向那缩在破沙发上吸烟的一个穿破棉袍的中年人道:“赵老四,你这两毛钱的烟,玩了够半个钟头,只顾你占着地方不让。都像你这样,我这个烟馆就不用开了!”

    说着又向坐在椅上一个穷酸面目的人道:“吕先生,咱们都是外面上的人,谁也别挤谁说出话来。前账未清,免开尊口。一言超百语,闲话休题!”

    吕先生还嗫嗫嚅嚅的想要说话,那佟云广却自把头扭转,再不理他,只口里自己捣鬼道:“真他妈的丧气!窑子里有窑皮,烟馆里就有烟腻。”

    说着又缓和了颜色,向旁边独睡的小烟榻上躺着的一位衣服干净面容枯瘦的老头儿笑道:“金老爷,上一回有我的亲戚,想在东首干一个小赌局,托你向上边疏通疏通,不知道你办得怎么样?”

    那金老爷一手举着烟枪,一手耍着烟签子,比划着道:“佟老大,你是个通世路的明白人,你的亲戚可以跟你空口说白话,你也可以跟我空口说白话,我可怎么能跟上头空口说白话!”

    说到这里,那佟云广忙道:“你说的是。我们亲戚原曾透过口风,反正不能教你为难。”

    那金老爷道:“你倒会说空话,不给我个所以然,怎样说也是白费。”

    佟云广忙凑到金老爷跟前道:“我给你烧口烟。”

    就拿烟签子,挑起烟在灯上烧,趁势在金老爷耳边唧喳了半晌。金老爷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这时那徐二爷和那芳姑娘穿了衣服要走,佟云广忙过去趋承了一遍。他们走后,还有两三个烟客也跟着走了,屋里立刻宽松了许多,候缺的也都各得其所。佟云广便回到账桌旁边,料理账目。

    这时忽然屋门一响,一个大汉子大踏步走进,行路带着风声,闪得屋道的几盏烟灯火头儿都动摇不定。大家抬头看时,只见他黑紫的脸庞儿,微有些灰色,却又带着油光,浓眉大眼,躯干雄伟,但是精神上略似衰颓。身穿一件灰布棉袍,已脏得不像样子。屋里的人见他进来,立刻都不言语。佟云广却皱了皱眉。

    那大汉直奔了佟云广去,他一伸手,只说一个字道:“烟!”

    那佟云广也一伸手道:“钱!”

    那大汉道:“佟六哥,你这不是诚心挤我?有钱还跟你空伸手!”

    佟云广道:“周七,你听我说,向来你给我出力不少,白给你烟抽也是应该。只是你抽足了,就是屋里喷痰吐沫,随便胡闹,给我得罪主顾。花钱养个害人精,教我这本账怎么算!”

    那周七道:“佟六哥,我是知过必改,往后先缝住了嘴,再上这屋里来。”

    说着,忽想缝住了嘴怎么能抽烟?忙改口道:“我还是带了针线来,抽完烟再缝住了嘴。”

    那佟云广把一盒烟给他道:“少说几句,快过瘾,完了快滚!”

    这时那周七一头倒在破沙发上,叹道:“佟六哥,我要花钱买烟,哪能听你这个滚?谁让我把钱都赌得光光净!咳,老九靠虎头,铜锤坐板凳,都跟我拜了盟兄弟。猴耍棍,吐血三,也变了我周老七的结发夫妻,简直他妈的都跟定了我。好容易拿了一副天杠,偏巧庄家又是皇上玩娘娘,真是能死别捣霉。”

    这时旁边一个烟客插嘴道:“周老七,你也该务点正了,成年际耍赌嫖!大家都看你是条汉子,够个朋友,帮扶你赚得钱也不在少。你要规规矩矩,不赌不嫖,再弄份家小,早已齐家得过,不胜似这样在外飘荡着?”

    那周七长叹口气,把烟枪一摔道:“马先生,只你这几句金子般的话,强如给我周七几百块洋钱。可是你哪知道我周七原不是天生这样下作,而今现在,不教我赌钱吃酒,你说教我干什么正经?咳,我周七也快老了,烟馆里打个杂差,赌局里找些零钱,活到哪日是哪日,死了就落个外丧鬼也罢!”

    他正说着,忽然隔壁一阵弦索声音,悠悠扬扬弹了起来。立刻大家都打断了话头,只听弦索弹过一会,便有个女儿家的一串珠喉,和着弦索缓声低唱。金老爷幼年原是风流子弟,吹打拉弹的惯家,这屋里只有他一人听得最入神。只听得唱到首句头三个字“……剑阁中……”

    便摆手向众人道:“听,别作声!这是子弟书里的《剑阁闻铃》。”

    这时那屋里人又接着唱道:“剑阁中有怀不寐的唐天子,听窗外不住的叮当作响声,忙问道:'窗外的声音是何物也?'高力士奏是林中雨点和檐下金铃。唐天子一闻此语长吁气,这正是断肠人听断肠声。可恨这不做美的金铃不做美的雨,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

    唱到这里便歇住了,只有弦索还自弹着。金老爷便喝了个没人知情的隔壁彩,回头向佟云广道:“好动人的唱儿!你知道这唱的是谁?”

    佟云广道:“隔壁住的是个行客,也没有带家眷,这唱的大约是现招呼了来。”

    金老爷点点头,道:“我想绝不是娼寮里的人。现在盛行着西皮二簧时调大鼓,谁还学这温三七的子弟书?这个人我倒要见识见识。”

    说着就叫过烟馆里的小伙计道:“赵三,你到外面向茶房去打听,这隔壁唱的若是个卖艺的人,回头那屋里唱完了,就叫她到这屋里来。”

    赵三答应自去。

    这时那屋里又唱起来,金老爷更是听得入神,不想那边沙发上的周七,却听得连声叹气。金老爷转头来看着周七,只见他不只叹气,眼角里却还汪着泪珠,不觉诧屿道:“周七,凭你这样一个粗人,还懂得听鼓儿词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倒怪了!”

    周七擦着眼笑道:“我哪懂得什么鼓儿词锣儿词?只因方才马先生说话,勾起我的心思,又听得那屋里唱的声音像哭一样,不知怎的就心里十分难过,倒被你金老爷见了我的笑。”

    金老爷便不再言语。沉一会儿,那隔壁已是红牙拍罢,弦管无声,这屋便又高谈阔论起来。

    金老爷听了曲子勾起色迷,又犯了酸,自己唱道:“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这个人儿一定不会粗俗,想是个芦帘纸阁中人物也。”

    大家正莫明其妙地看他酸得可笑,忽然小伙计赵三推门进来,向金老爷道:“唱的是母女俩,倒是卖艺的,隔壁从杂耍园子后台叫得来,现在完了要走。听说是两块钱唱一段,你叫么?”

    金老爷听了价目,想了想,咬咬牙道:“叫进来!”

    那赵三又出去了。不一会,从外面引进两个女人。金老爷见头里走的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妇人,身上穿着旧素青缎子棉裤袄,手里提着个用蓝布套着的弦子和一个花绒鼓套,面貌虽然苍老,但就眉目位置上看来,显见年轻时是个俊人。后边的那一个,因为紧跟在妇人背后,面目被遮得瞧不见,只看得一只绝白腻的玉手,和蓝库缎皮袍的衣角。赵三向金老爷一指,那妇人向他点了点头,身体向旁边一闪。金老爷立刻眼前一阵发亮,只见一个十六七的苗条女郎,生得清丽夺人,天然淡雅,一张清水瓜子脸儿,素净得一尘不染,亭亭玉立在这满堂烟鬼中间,更显得光艳耀目,把屋里的乌烟瘴气,也似乎照得消灭许多,望去好似那三春烟雨里,掩映着一树梨花。金老爷看得都忘了自己的年纪,无意中摸到自己口上的短须,才觉自己是老头子了,饿虎扑羊式的先和这十六七女郎攀谈,不大合式,便转头向那妇人道:“请坐请坐。”

    那妇人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烟盘子前边金老爷身侧,一面向那女郎招手道:“烟馆里就是这样不宽松,你不要气闷,孩子,来,来,坐在娘腿上。”

    那女郎摇摇头,低声道:“不,我站着好。”

    这时赵三已搬过一把椅子来,那女郎也便坐下,却把两只手都笼到袖口里,低头看衣襟上的细碎花纹。金老爷便向那妇人道:“方才隔壁可是你们这位姑娘唱?”

    那妇人道:“正是。隔壁那位客人,一阵高兴,叫我们来唱买卖。可巧园子里的师傅都忙,我便绰了把弦子跟了来。谁知客人竟要听这八百年没人理的子弟书,要不是我跟来,还抓了瞎。”

    金老爷眼珠转了几转,看看妇人道:“方才弦子是你弹的?”

    那妇人点点头道:“教你见笑!”

    金老爷用手一拍大腿,笑道:“嗳嗳,我认识你!你是当初六合班的冯怜宝。除了你,女人队里谁有这一手的好丝弦?提起来有十二三年不见了,听说你是跟了人,怎么又干了这个?你见老了,面貌也改的几乎认不得。”

    那妇人道:“抽大烟就把我改骨换了胎,怎么会不老?二爷你眼力还好!”

    金老爷笑道:“你别这样称呼,你可还认得我?”

    妇人慢慢摇头道:“倒是面熟,一时想不起来。”

    金老爷道:“咱们曾一处玩了一二年,你还记得跟大王四同走的金老三?”

    那妇人向他看了半晌,忽然把他肩膊一拍道:“你就是金老三呀!烟灯上可真把你烧老了,不说简直认不出。哪里还有当初一点的俏皮样子!想起咱认识的时节,真像做梦一样。”

    金老爷也叹息了一声,指着那女郎问她道:“你这个孩子是新制还是旧存?”

    那妇人也瞪了他一眼,道:“你少胡说!你不记得么?我嫁过一回人,那是那个盐商何靖如。他弄我当外宅不到一年,因外面风声不好,又把我打发出来。这孩子是跟他在一处怀的孕,后来又落到窑子里才生的。到大王四认识我的时候,她才两岁。你忘了你常抱着玩的那个小凤么?还记得她三岁生日的那天,大王四送了一个金钱,你亦买了副小镯子。如今改名叫如莲了,只仗她发卖喉咙养活我。”

    说着就叫道:“如莲,见见你的干老金三爷!”

    如莲在椅上欠欠身,只鞠了个浅躬。金老爷坐在烟榻上也连忙还礼,一面向那冯怜宝笑道:“你别教她这样称呼,看大王四在阴间吃醋!”

    怜宝惊愕道:“怎么说?大王四死了?”

    金老爷道:“死够七八年了。可怜三四十万的家私,临死落个五更抬,还不是你们姐儿几个成全的!”

    怜宝正色道:“你别这样说,他在我身上没花多少钱,我也没有坏了良心害他。这里面冤不着我!”

    金老爷点头道:“这我知道。只花灵芝和雪印轩、郭宝琴那几个就抄了他的家。想起当初同嫖的人,都没落好结果,如今只有我是剩下的。听说何靖如也死过七八年了,有个少爷接续起来,家业还很兴旺。他那少爷也是好玩,前些日我还常见。他名字是叫什么……什么,咳,看我这记性!原在嘴边,一时竟想不起。”

    怜宝笑道:“管他叫什么!当初何靖如那个老鼠胆子的人,弄外宅就像犯王法。他家里人始终不知道有我,我也不明他家里的内情。如今我们如莲又不是男孩,没的还想教他认祖归宗去分一份家产?所以我对于老何家的事,绝不打听。要不为你是熟人,我也绝不提起。”

    说到这里,只听如莲叫道:“娘,还唱不唱?不唱走吧!”

    怜宝道:“孩子倦了,旧人见面,谈谈比唱不强?还唱什么?倦了咱走,现在几点钟了?”

    金老爷听了她末一句话,不由笑道:“难得你这些年还没改了你那河南口音。”

    又向众人道:“你们听她口里的几字和钟字,跟周七一样不?”

    说完用眼睛去找周七,只见那破沙发上却没有。向左看时,周七却正靠在烟榻旁边一个小立柜上,眼睛直直的向冯怜宝傻看。金老爷笑道:“周七这小子又直了眼了。你们是落在江湖内,俱是穷命人,就认个乡亲也罢。”

    那周七似乎没听见金老爷的话,突然抢上两步,向冯怜宝叫道:“哙,这位嫂子,你可是河南龙王庙镇上的人?”

    那冯怜宝被他惊得一跳,忙立起来,口里答应道:“是呀!”

    眼睛却细细向他打量。周七又问道:“你从家乡出来有多少年?”

    冯怜宝忽然泪汪在眼圈里,怔怔的道:“我先问你,你可姓周?”

    周七点点头,又往前凑了一步。冯怜宝又颤声问道:“你的学名叫大勇?”

    周七听了,不由分说,便抢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怜宝只带着哭音叫了声“我的……”

    头儿已紧紧抵到他的胸前,口里再也发不出声音,众人见她只有肩头微微的颤动。周七却张着大嘴,挂着两行眼泪,一只手向金老爷比划着,口里模模糊糊的道:“我俩二十年,……二十年……”

    如莲忙从椅子上立起,在一旁发闷,自己知道娘当年是天津有名的红倌人,恩客多得比河头鱼鳖还多,只当又遇见什么特别恩客,又要给自己凭空添个干爸爸,心中委实不大舒服。

    阖烟馆里人见他二人这般情景,都测不透底细,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有金老爷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听言察理,早瞧科八九分,便劝道:“你们夫妻离散了二十年,如今见了面,真是大喜,还哭什么?各人肚里装的委屈,等回家去哭上十天半月,也没人管,何必在这里现象!”

    周七和怜宝原是一时突然激于情感,才抱头一哭。如今听了金老爷的话,才各自想到自己是年近四十的人,在人前搂到一处,不大像样,便一齐松手离开,脸上都是一红。周七用袖子拭着眼泪道:“从那年咱从家乡逃出来,路上没遇见土匪,却遇着乱兵。我被乱兵捉了去,你怎样了?”

    怜宝叹道:“咳呀,提不得,你被兵捉了走,我教他们按在地下,剥了衣服,在河边柳树下,一个挨一个的,把我……”

    周七顿着足,掩着脸道:“我懂得了,你少说得这们细致,亏你也不嫌难看。”

    怜宝道:“如今还嫌什么难看?要这样脸皮薄,你媳妇这二十年的事,臊也把你臊死了。”

    周七点头道:“对,对。我混,我混!如今还讲他妈的哪门子清白,真是想不开!你说,你说。”

    怜宝说:“这你还明白,命里该当,教我一个妇人家有什么法子?那时教他们几十个大小伙子收拾得快要没了气。咳,你忘了那时我才十九岁呀!后来他们见我浑身冰凉,只当已死,便抛下我去了。我在河边上不知道发了多少时候的昏,后来被咱村里于老佩看见,把我救了,没法子只得跟了他。哪知道小子坏了良心,把我带到天津,就卖到窑子里。”

    说到这里,忽从外面又来了几个烟客,佟云广知道他们这样拉钩扯线的说,烟客都回肠荡气的听,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完。这一堂客还不赖到明天正午?先来的不肯走,后来的等不得,营业怕要大受损失,便借题开发道:“周老七,你们夫妇重逢,这是多痛快的事,还不回家去叙叙二十年的离别,在这里聊给旁人听作甚?”

    金老爷听掌柜的说话,明白他的意思,也趁波送人情道:“周七,你们回家吧!明天还一同来,我请客给你们贺喜。”

    冯怜宝是个风尘老手,有什么眉高眼低瞧不出来?明知掌柜是绕弯撵他们,便向周七道:“咱们走吧,你住在哪里?另外可还有家小?”

    周七苦笑道:“呸,呸,呸!我都没个准窝巢,哪里来的家小?咱们离开多少年,我就光了多少年的棍。如今烟馆赌局就是我的家,里面掌柜就是我的家小。想住在哪里便是哪里,还不用开住局钱。”

    说到这里,那边佟云广喊道:“周七,你要说人话,不看你太太在这里,我要胡骂了!”

    周七笑道:“佟六哥,你多包涵,怨我说溜了嘴。”

    便又接着向怜宝道:“你住在哪儿?我去方便不方便?”

    这句话惹得金老爷大笑道:“男人问他媳妇家里方便不方便,真是新闻!周七这话难得问得这么机伶,倒教我听了可叹。”

    那怜宝擦着眼泪笑道:“哪怪他有这一问?若是早几年见面,我家里还真不方便,如今是清门净户的了。”

    周七听着还犹疑,怜宝笑道:“女人只要和烟灯搭了姘头,什么男人也不想。这种道理,你不信去问旁人。”

    金老爷从旁插言道:“这话一些不错。要没有烟灯这位伏虎罗汉,凭她这虎一般的年纪,一个周七哪里够吃!”

    怜宝道:“金三爷,你还只是贫嘴。”

    说着忽然想起了如莲,便叫了声“我的儿,还忘了见你的爹!”

    哪知如莲已不在屋里,便又叫了一声,只听门外应道:“娘,走么?我在这里等。”

    怜宝诧异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跑出去?见了爹倒躲了。”

    周七愣头愣脑的道:“谁的孩子?叫人家见我叫爹,人家也不乐意,我也承受不起,免了罢!”

    怜宝忙目列了他一眼,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周七还要说话,被怜宝一握手捣得闭口无言。怜宝便道:“到家里再给你们引见也好。”

    说完,又和烟馆里众人周旋了几句,就拿了随身物件,领着周七出来。才出了楼门口,便觉背后嗡然一声,人语四起,知道这些烟鬼起了议论,也不理会。寻如莲时,只见她正立在楼梯旁,呆看那新粉的白墙。怜宝便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躲出来作什么?”

    如莲撅着嘴道:“您只顾说话,也没瞧见这些鬼头鬼脸的人,都呲着黑牙向人丑笑。我又气又怕,就走出来。”

    怜宝道:“孩子,你也太古怪,这里原是没好人来的所在。”

    说着一回头,指着周七道:“这是你的爹。有了他,咱娘俩就得有着落了。”

    如莲在屋里已听明白了底里,因为替她娘说的话害臊,便躲出来,知道这姓周的便是娘的亲汉子,只不是自己的亲爹,便含糊叫了一声。周七也含糊答应了一句。在这楼梯上,便算草草行了父女见面的大礼。三人下了楼梯,出了大明旅社,走在马路上。

    这时正是正月下旬,四更天气,一丸冷月悬在天边,照在人身上,像披着冰一般冷。如莲跟着一个亲娘,一个生爹,一步一步的往北走。又见他夫妇,话说得一句跟一句,娘也不知是怕冷还是为什么,身子都要贴到这个爹的怀里,觉得紧跟着走,是不大合式,便放慢脚步,离开他们有七八步远,才缓缓而行。因为方才在烟馆里看了这一幕哀喜夹杂的戏剧,如今在路上又对着满天凄冷的月光,便把自己的满腔心事,都勾了起来。心想自己的娘,在风月场里胡混了半世,如今老得没人要了,恰巧就从天上掉下个二十年前的旧男人,不论能养活她不能,总算有了着落,就是吃糠咽菜,这下半世也守着个亲人。只是我跟了这不真疼人的娘,又添上这个平地冒出来的爹,这二位一样的模模糊糊,坐在家里对吃对抽,只凭我这几分颜色,一副喉咙,虽然足可供养他们,可是我从此就是天天把手儿弹酸,喉咙唱肿,将来还能唱出什么好结果?娘不就是自己的个好榜样?我将来到她如今的地步,又从哪边天上能掉下个亲人来?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忐忑,又觉着一阵羞惭。接着又脑筋一动,便如同看见自己正在园子台上,拿着檀板唱曲的时光,那个两年多风雨无阻来顾曲的少年,正偷眼向自己看,自己羞得低下了头,等一会自己偷眼去瞟他时,他也羞得把头低下了。她这脑筋里自己演了一阵子幻影,忽然抬起头来,又看见当天的那一丸冷月,心下更觉着有说不出的慌乱。自想,我和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也能像我娘和这个爹一样,见了面抱着痛痛快快哭上一顿,便死了也是甘心。想到这里,不由自己“呸”了一声,暗笑道:“我真不害臊,娘和爹是旧夫妻,人家跟我连话也没说过,跟人家哭得着么?”

    又回想道:“想来也怪,凭人家那样身长玉立粉面朱唇的俏皮少年,就是爱惜风月,到哪里去不占上风?何必三年两载的和我这没人理的苦鬼儿着迷?这两年多也难为他了。这几年我娘总教我活动活动心,可惜都不是他。若是他,我还用娘劝?可是我也对得起他。”

    她正走着路,胡思乱想,只听着她娘远远的叫了一声,定定神看时,只见她娘和周七还在那边便道上走着,自己却糊里糊涂的斜穿过电车道,走过这边便道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轻轻的“呸”了一声,慢慢的走拢了去。怜宝忙拉住她的手道:“这孩子是困迷糊了。我回头看你,你正东倒西歪的走。要不叫你,还不睡在街上?早知道这样困,就雇洋车也好。如今快走几步,到家就睡你的。”

    如莲心里好笑,口里便含糊着答应。

    又走了几步,便拐进了胡同,曲曲折折的到了个小巷。到一座小破楼门首,怜宝把门捶了几下,门里面有个小孩答应。怜宝回头向周七道:“这就是咱的家了。马家住楼下两间,咱们住楼上两间。东边一大间,我和如莲住着。临街一小间空着,有张木床。咱俩就住外间,叫如莲还住里间好了。”

    说着门“呀”的一声开了,黑影里只见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向着人揉眼睛。怜宝问他道:“你娘睡了么?”

    那小孩朦朦胧胧的也不知说了句甚么。怜宝等进去,便回身关了门。

    三个人摸索着上了楼,摸进了里间。怜宝摸着了火柴,摸着了煤油灯点上。周七眼前倏然一亮,屋里陈设得倒还干净,有桌有椅,有床有帐,桌上放着女人家修饰的东西,床上还摆着烟具。周七在烟馆赌局等破烂地方住惯了,看这里竟像个小天堂。怜宝笑道:“你看这屋里还干净么?都是咱闺女收拾的。若只我住,还不比狗窝还脏?”

    周七坐在床上,叹息道:“我飘荡了这些年,看人家有家的人,像神仙一样。如今熬得个夫妻团聚,就住个狗窝也安心,何况这样楼台殿阁的地方!”

    冯怜宝一面拨旺了煤炉里的余烬,添入些生煤球,一面道:“这样说,这二十年来你的罪比我受得大啊!我这些年,纵然对不起你,干着不要脸的营生,倒也吃尽穿绝,到如今才落了魄。好在咱闺女又接续上了,只要运气好,你总还有福享。”

    周七道:“说什么你对不起我,论起我更对不起咱家的祖宗。到如今前事休提,以后大家归个正道,重收拾起咱的清白家风,宁可讨饭也罢。”

    怜宝听了不语,只向如莲道:“孩子,你要困就先和衣睡。等我抽口烟,就跟你爹上外间去。”

    如莲揉着眼道:“不,我上外间睡去。”

    怜宝道:“你胡说!外间冷,要冻坏了。”

    如莲笑道:“我冷您不冷?只要多盖被也是一样。”

    说着不由分说,就从床上抢了两幅被子,一个枕头,抱着就跑出去,就趁里屋帘隙透出的灯光,把被窝胡乱铺好。到怜宝赶出来时,如莲已躺下装睡着。怜宝推她不醒,心里暗想:这孩子哪会困得这样,分明是岁数大了,长了见识,才会这样体贴她的娘。不由得好笑。又想:今天她既会体贴娘,将来为着别人来和娘捣乱的日子也快到了。不由得又耽了心事。当时便替她把被盖好,从里间把煤炉也搬出来,才重进里间屋去。

    如莲原不是要睡,闭着眼听得娘进去了,又睁开眼望着屋顶胡想。这时正是四更向尽,残月照到窗上,模模糊糊的亮,煤炉在黑暗中发出蓝越越的火苗。被子里的人,只觉得一阵阵的轻暖薄寒,心里便慌悠悠的,似醉如醒。

    一会儿只听得里间的房门呀的声关了,接着便有扫床抖被和他二人喁喁细语的声音,从木板缝低低的透出来。如莲原是从小儿学唱,虽然心是冰清玉洁的心,怎奈嘴已是风花雪月的嘴,自己莫明其妙而他人听了惊魂动魄的词儿,几年来已不知轻易的唱出了多少。近一二年便已从曲词里略得明白些人间情事。到了这时节,才又晓得这初春节候,果然是夫妻天气,和合时光。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除了身下有床板支着以外,前后左右,都空宕宕的没倚靠处,心里一阵没抓搔似的不好过,便拥着被坐起来,合着眼打盹。偶然睁开眼看时,只看见屋里淡月影中煤灯里冒出的沉沉烟气,便又合上眼揣想屋里的情景。想到自己这老不要脸的娘,即刻又连想到自己,连想到这个新来到的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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