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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回 脉脉传茶含悲慰夫婿 匆匆出塞强笑别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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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你走吧!”

    他说时,却笼住了的两只手,也不肯抽出来,就这样上下的移挪着,倒好像是和儿子作揖。可是他那只老眼里,正含着两包眼泪,只在眼眶子上滚动,几乎是要流了出来。赵自强心里想着,若是和父亲说出实话,从此就不回来了,也许不等自己走,父亲就要流出泪来的了。于是挺着胸脯,硬硬朗朗的叫了一声道:“爸爸,我走了,有工夫我再回来吧。”

    说着,脚后跟扑通打了一下响,然后举起手来,向父亲行了一个举手的军礼,突然地一转身犹如在操场上,开着正当的步子走路一样,一提脚步,扑突扑突,就这样地走了出去了。

    当他走的时候,一直向前,并没有看别的所在,及到一口气走出了海甸街,这才回转身来呆呆地站定,向海甸街,这一排屋檐,望了出神,同时,却垂了头,长长地叹上一口气。就在这时,只见眼前的大道顶端尘头大起,带来的司务长和几名弟兄,赶着拖大车的几头牲口,飞也似的跑着,那大车轮子,在人行大道上滚着,空隆隆地作响,跑到面前来。司务长原是在车上坐着的,老远的就由车上跳了下来,举着手道:“连长一个人倒先走了。”

    赵自强听说,心里头不由得暗暗地叫了两声惭愧。心想,我真是心不在焉了,怎么把他们丢开,我一个先走了,我到海甸,究竟是为了干什么来的?于是笑道:“我知道你们会跟了来的,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呢。”

    他们固然是笑嘻嘻地在这里说话,每个大车上跟来的一名伕子,各人手上拿了一条细长的鞭子,都把鞭稍子,拖到地面上来。每人的脸上,也都带了一种死灰色,尤其是最前面的一个人,车夫,他上身穿了一件旧蓝布短褂,上面有好几枚补钉,头上偏戴着是一顶酱色的毡帽,帽沿像他为人那样柔儒,四周纷披着下来,半遮了他的脸。不过虽是半遮了他的脸,赵自强还看得出来,不由得喊了一声道:“这不是街东头的老刘吗?”

    老刘跳下车来,放了手上的鞭子,比着两手深深地向他作了两个揖道:“赵连长,你瞧,这怎么办?我一家子都指望着我这一辆车,两头牲口,城里海甸,两头儿跑,现在全带来了,怎么办?我以为你是不认得我啦,我几回叫你,我又怕会犯罪,不敢叫出来,你认得我,那就好啦,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你是知道的。”

    说着说着,他索兴跪下去了,向赵自强磕了三个头。赵自强见他转动着眼珠,两行眼泪,差不多要哭出来。便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自己正想说一句,再做商量吧。可是一看后面,还有四辆被拉来的大车,紧紧地跟随着。自然,每辆车上,都也坐了一名伕子,都睁了大眼,望着老刘呢。于是硬了心肠,正着脸色道:“你还不是废话,我若是可以放你,我还把你找来做什么?你跟我们走一趟,也不亏你,走一天,有一天的钱。”

    老刘磕了两个头,倒落了一个说废话的批评,只好忍住那把眼泪,站了起来,依然坐上车去赶车,赵自强连着司务长,索兴坐了大车,一鞭跑回了大营。

    他走回连部的时候,迎面正遇了田青,他笑道:“你究竟比我好,回家瞧一趟爱人去了。”

    赵自强什么话也没有说,重重地唉了一声。田青笑道:“怎么样?老丈母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吗?”

    赵自强道:“唉!那倒不是,可是……”

    说着,左手取下了军帽,右手在头上抚摸了一番,表示他那种踌躇而无可如何的神气来。田青向他对站着,待了许久,看了他那种情形,也就随着伤感起来。因道:“我今天也是倒霉极了,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到城里去,都碰了钉子。”

    赵自强道:“难道你的老丈母娘倒有什么话了?”

    田青道:“那倒不是,学堂里电话怎么也叫不通。今天要是过了五分钟,打得通电话,也算白打,因为她已经回家去了。”

    赵自强悄悄地握了他的手笑向他道:“我帮你托了我老爷子,派人到城里送口信去了,赶上长途汽车,来回也就是两三点钟,你在四五点钟,到海甸去一趟试试看,准会着黄小姐了。”

    田青半昂了头想了许久,忽然一摇头道:“我决不去了。”

    赵自强还想问他个所以然,传令兵跑来,说是营长有话说,问了连长好几回了。赵自强只得匆匆跑到营部,可是见了营长,却是问大车找完全了没有,那样一句赘话。

    连部里结束得怎么样了,自己丢开了大半天,还不知道,自然也少不得跑回去看看,一到了连部里,司务长就送了一篇账目来看,检查最后那笔总数,却欠了外面一百多元的连部私账,自己待要一笔一笔查去,又没有那些工夫,两只手捧了账单子,却摇了两摇头道:“欠人家这么些个钱,拿什么给,干脆,全拖着吧。”

    司务长笑道:“不给就不给,反正商家也拦不住咱们开拔。”

    赵自强叹了一口气道:“这话可不能那样说。人家谁不是血本,老早的把东西赊给咱们了,咱们一拍屁股走了,让人家白瞪眼,假如咱们是做买卖的,那怎么办?这话可说回来了,咱们不是诚心坑人,无奈一不关饷,二来走得这样急,谁也……”

    这些理由还不曾说完,营部派人来传话,营长请连长去领东西。领东西这总是好事,赵自强便立刻就去。

    到了营长办公室里,只见那桌上用大报纸包着。堆放了好几个纸包。纸包上用红笔写了第几连的字样。营长宝芳,指着一个纸包向他笑道:“救国联合会,听到我们出发了,送了许多暑药给咱们。团部里就分配好了,一连得着一包,你带回去吧。”

    赵自强又觉得是这样不要紧的事。大概营长在团长那里是郑而重之地拿来,所以也要连长郑而重之地受了去,这有什么话可说,只好拿了那个纸包回连部了。到了连部里,少不得又把这一大包药打开了,交给三个排长,去分给弟兄们。

    这一层很可省了的麻烦,未曾结束,随从兵就进屋来说:“那个杂货店里的掌柜,自己又来了。我说连长出去了。他说,他亲自看到连长上楼的。他并不要钱,只要和连长说几句话。”

    赵自强想了一想道:“我下去见他吧。”

    下得楼来,只见那位掌柜刘君,靠了墙角站着,脑袋几乎是垂到怀里面去。赵自强先叫着他道:“刘掌柜,我真对不住,现在上面没有发饷,要了我的命,也拿不出钱来。”

    那刘掌柜,带了哭音道:“你不给就不给吧。我只求求你到了防地,有钱多少给我寄一点来吧。”

    赵自强看了,真是不忍,便问道:“连新带旧,我一共欠你多少钱?”

    刘掌柜道:“大概二十来块钱吧?要是你这一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交个朋友吧,可是别人还欠着呢。”

    他说时,抬起一只袖子去揉擦眼睛。赵自强真不过意,就在身上掏出两块现洋交给了他,那刘掌柜很知足,千恩万谢地去了。

    赵自强做了一件痛快事,心里正舒服了一阵子。魏排长来说,大行李都捆好了,天一黑了,也不能装大车,这是要跟了团部走的,先得请连长过好了目,这就先把一部分装车。赵自强一想,这倒是不可大意的事,于是跟着排长走了。这一去,足足忙了两小时,回得连部来想喝一口水,随从兵又说,营长传连长回话。赵自强口里虽不说出来,心里就道:“理他呢,我是牛马,一刻儿工夫,也不让歇,屁大的事,也叫我跑一趟。”

    他一面想着,一面上楼。走到楼梯半中间,忽然一想,慢来!这样紧急的时候,哪里就能说没事。营长传见不到,误了公事,别闹出乱子来了吧?他如此想着,那半截楼梯,就没有这勇气上去。终于他是掉转身下楼,一直向营部来了。

    这回算是差一点儿来迟了,三个连长,都在这里等着呢。宝营长平常对这四个连长,也就像自己弟兄一样,这时没有外人,大家在办公室里坐着。宝芳道:“咱们这回在西苑住的日子太久了,外面的赊欠,各人大概是不少,这没法子,只好留住将来再说。营底子,各连今晚就派好一名弟兄看着。我们这回出发,实在是不同平常,多一个人,有多一个的好处,看守营底子,挑一个老弱些的得了。现在还没有什么事,这回走得急促一点,晚上不定什么时候,有事情商量,要随请随到才好。天黑了,叫伙夫赶夜烙饼吧。这一天的粮食,总得带足。”

    营长说完了,又说了些别的话,无非是叮嘱凡事早早预备而已。大家告退了回连部。

    走在半路途中,殷得仁悄悄地握了赵自强的手道:“你有什么感触吗?”

    赵自强道:“我有什么感触,谁也都是一样!”

    殷得仁摇摇头笑道:“我就不一样,你那话不能普通的讲。到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还是做光棍儿的好了。”

    田青道:“我也是光棍儿,怎么就没有你那样快活呢?”

    殷得仁笑道:“你是诚心装傻吧?你这个光棍儿,准是光得干干净净的吗?那位黄女士不是光棍上长的一朵没有开的花吗?那开了的花不要紧,扔了就扔了。这没有瞧见是什么颜色的,就丢开一边,这可叫人是难舍难分啰!”

    说着,他又拍拍赵自强的肩膀。他有什么话说,也就只好朝着人家微笑罢了。关耀武在他们三个人后,并不作声,许久,却叹了一口气。殷得仁道:“老关,你为什么叹气?”

    关耀武道:“你们说什么花儿朵儿的,我倒不理会,我就是舍不得我那一窝儿孩子。”

    殷得仁道:“这还是那话,人是做光棍儿的好。你要是根本就是个光棍儿,哪里会有这样一窝儿孩子呢?”

    四个人说着话,已经各回了连部。

    赵自强见灯光都亮上了,这就不敢耽误,先跑到大厨房里去,叫伙夫烙饼,一百多人一天的粮食,自然也就够烙的。看了一回,这又回连部来,监督士兵收拾小行李(注:即弹药)。其间还上了两回营部。照着命令,乃是七点钟在大操场集合出发。

    赵自强五点钟就起来了。忽然地吃了早饭,还不到六点。自然,士兵比他起来得更早。这个时候,虽然是日长夜短,然而五点多钟,天上还不过是灰白色。他怕时候来不及,立刻吹了哨子,将全连士兵,在院子里集合,点过了名。见面前站着一连弟兄们,心里这就想着,这些人都是要开到长城以外,去性命相拼,血肉相搏的。在一师人里面,这算不得一回事,可是就各是人说,总是生平不能再大的一件事,难道还让人家糊里糊涂上道,不说上一声儿吗?可是想到自己当大兵的日子,在出发的时候营长连长谁又曾提过一个信儿,这要说,不是多事吗。于是索兴一个字也不提,站好了队伍,就带弟兄们上营部集合,由营部再到大操场集合。那东边天上一轮金盆似的太阳,将金黄色的阳光,放到了操场上来,照着赵自强这一团人半背了阳光站着。他们的团长,在远的地方,不成理由的,说了几句训话,然后大声道:“弟兄们吃饱了吗?”

    大家由丹田里提出一口气来答道:“吃饱了!”

    又问:“喝足啦?”

    又齐齐的答应喝足了。于是宝芳营长,亲自出来喊着口令,向右转,开步走。他们是第一营,当然是走在这一团的最前面。赵自强跟着队伍,顺了上海甸的大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假使这不是跟了队伍,他不知道这是向哪里去,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旅次行军的队伍,走的不是那样忙,弟兄们开着便步,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有的两三个人低声说话,有的唱极低的皮簧。赵自强他心里一想,弟兄们都坦然地上道,为什么我这样丧魂落魄呢?于是按了胸脯子,直视着前面,也一步一步的走。

    他忽然想起来了,有一次在这里经过,想着,将来每日有一趟由大营回海甸,现在,走的还是这样一条道,假设的话,也就好像是昨日的事,可是自己走一条路,恐怕是最后一次了。想到了这里就不由得招起头来,四面去观看。青青的麦苗在菜从中已经伸出了穗子来,迎着风,只管向人点头,觉得它每次一点头,都含着有惜别的意思。村子外的树木,现在已经是长得绿油油的了,到了这些树木的叶子都脱落干净了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海甸的屋脊,远远地望去,依然是那样参差着在平原上。往日看着,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今天这屋脊射到眼里头来,就觉得对于自己,有一种特别留恋之处。慢慢地走近了海甸心里头也就慢慢地跳了起来。那太阳光在大地上,是金晃晃地照着,这海甸街上早起的人,很快活的在那里工作似乎在军人眼里看到带血红色的日光,在海甸市民眼里成了黄金色了。赵自强心里这就想着,一样的日光,在两般人眼光里看起来,就各有一种意味。这还罢了,昨天我回去说了,队伍要由海甸经过,不知道我父亲和杨家姑娘,是不是……他的感想,还不曾完毕,队伍进了海甸街,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胡同口上,拥着一群人,也不问这一群人里面是谁,他心里早砰砰乱跳了。果然,这一群人里面,有他的父亲,未婚妻,岳母,而且还有那个黄曼英女士。

    黄曼英究竟是个女学生,不能很沉静地忍耐,已经跑着迎上前几步,田青这一排人,恰是在赵自强前面,黄曼英看到田青站在队伍旁边,突然地站住了脚,两手向外一伸。可是看到田青只望了过来,他不离开队伍一步,她很知道纪律是不能因私人破坏的,只是转了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向田青微笑,一面也向她点头微笑,可是这样点头和微笑的时间,那仅仅只有一刹那,黄曼英的一种笑脸,不曾变第二种颜色,田青已经走过去了。黄曼英呆立了一会,突然拔脚就跑,在街头的一边,跟了队伍也就这样走着。

    然而赵自强哪有功夫去看别人,已看到了他老父的脸上,皱纹是层层的叠起,他手摸了颔下的胡子,由上而下,却是不停,他手下站定了自己的未婚妻。桂枝她也不笑,也不点头,更也不转动她的眼珠,两只手搜了一只衣裳角,只管挪搓着,那两只眼圈,更是红得不像平常有如两个熟透了的红桃子。她为了取悦未婚夫起见,订婚的日子,已经是把旗人留着表示为大姑娘的长发辫,一剪子剪了。这时头上蓬乱着一头短头发,更形容出她的脸上十分的瘦削,而且十分黄了。直等赵自强走到她们身边来的时候,她眼珠有些转动了而且咬了自己的嘴唇皮,在带了泪容的脸上发出笑容来了。赵自强不便走过去安慰他的老父,更不能安慰这未婚妻了。对于这位岳母呢,只瞥了一眼,好像他绷住了她的脸子。自己对于这一切,都没有法子去安排到的,急忙之中,只好也向他们报之以微笑。自然赵翁是首先点着头笑了。江氏呢,不能在这个时候,还说姑爷什么,她满心里藏住了奶奶经上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也就对了姑爷一笑,桂枝呢,因自己的笑,引起了丈夫的笑,自然是不能把笑容来收住。可是在她这一笑的一刹那,赵自强已经随着队伍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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