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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回 情局复开茶寮倾积愫 年关难渡质库作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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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枝摇摇头道:“你不用客气,我是什么也吃不下的。”

    积之在碟子里取了一包麻酥糖,解了开来,送到她面前,笑道:“吃一点吧,我知道,老姑娘是有口无心的人,虽然口里很怪我,其实并不怪我。”

    桂枝红着脸一笑,低声道:“你别灌米汤!”

    积之笑道:“老姑娘刚才说不懂开通事情,这灌米汤一句话,就文明得很的,才肯说呢。”

    桂枝又是低头一笑。积之道:“好啦,这些废话不说了。你还要吃点什么?”

    桂枝道:“我不吃什么了,我出来,我妈是不知道的,我要回去了。”

    说着,将围脖儿透开来,就要在脖子上围着。积之也站了起来,桂枝笑道:“你还坐一会子吧,让我一个人,先走一步。”

    积之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一说,就是一年以来,从咱们认得起……”

    桂枝笑道:“您,别说了,我全明白啦。”

    说毕,一掀门帘子,匆匆地就走了。

    她一直走回家去,江氏问道:“这样忙忙地向家里跑,哪里来?”

    桂枝道:“外面又刮起风来了,不跑怎么办?”

    江氏道:“刮风你还出去?”

    桂枝道:“我想到老陈家里要些蜂蜜去,老陈又不在家,空了手回来了。”

    江氏道:“提到蜂蜜,我想起一件事,说话也就快过年了,我们的蜜供,老陈怎么还没有送来?我是按月打给他的钱,不差一个大子儿呀!”

    桂枝道:“可是去年我们还差他钱呢?也许他扣下了。咱们家没有小孩子,蜜供这东西,要不要,不吃劲。”

    江氏道:“虽然是那样子说,供天地宗祖,一年一回的事,也办不出来,这叫人家听了笑话,说咱们实在也不像个人家。”

    桂枝道:“人一穷了,有什么法子呢?遇事总只好都将就一点子了。”

    江氏道:“外面人家该咱们的活钱,算一算有多少,也该去收回来了。”

    桂枝道:“我老早的算了,也不过两三块钱啦。讨来也没用,还是等着庄子上老李送钱来吧。”

    江氏道:“这老李也是有些欺侮我们孤儿寡妇,九十月里应该给的钱,到现在还不给,今天若是不送来,说不得了,明天起个早,我去找他一趟。”

    桂枝道:“您早就该去啦。说话年就到了,任什么账都没有开销,三十晚上,我瞧您怎么办?”

    江氏本来是有一肚子心事的了,经女儿这样一说,更是着急。这日熬到天晚,并没看到老李送钱来。江氏一宿没住稳当,次日起了个早,雇了一头毛驴,上庄子上去了。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江氏满脸灰尘,清鼻涕冻得直流,垂头丧气走回家来。桂枝抢着问道:“钱怎么样了?”

    江氏坐在炕上,半响才道:“你等我换过一口气来再说吧。”

    桂枝看这样子,大概是没有拿着钱,也不敢多说话,怕更惹了母亲生气,过了一会子,江氏斟了炉子上一杯热开水喝了,又擦了一把脸,然后到外边屋子里去掸过了身上的土,这才走回里面屋子来道:“你瞧,这不是要人的命吗?老李上保定去,有一个月了,到今天还没回来。我气不过了,就说,既是那么着,大家别想过年,我要带了孩子来,到他家去住几天。他的媳妇着了急了,这才拿出五块钱来教我就带回来用着。又托了好些个人出来给我说话。我瞧他那样子,五块钱的确也是在别人手上借来的。我只管在那里赖着,也是无用。我也算了,外面该的债,也不过上十块钱,把做活的钱收了回来,挑要紧的债还了,其余的,能少给的少给一两处,能欠的欠一点,一概凑付着就过去了。只要还了债,过年不过年,那都不吃劲。”

    桂枝听了,母亲真没有讨着钱,这可不是玩的,只得自即刻起,满街催讨工资,穷人最怕是年关,年关就逼着过来,一混就是大年三十夜,头一天晚上,煤铺子里就来要钱,共是五块一大笔,送煤油香油担子的,也来算清楚了,共有两块多,其余一块几毛的,还有四五笔,江氏不敢先就付款,只推了明天有。

    到了除夕,一早儿就有人在窗子外叫着杨老太,这两天,江氏的耳朵戒了严,只要有人叫她一声,她心里就是一跳。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叫了一声,在窗子眼里,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就是那送油担子的人在院子里站着。江氏道:“掌柜的你进来吧,先坐一会儿。”

    油匠道:“我忙着啦,不坐了,您先把钱借给我就得了。”

    江氏于是拿了一块钱送出来,陪着笑道:“真对不起,今年我是哪里的钱都没有收起来,你……”

    油匠看到她手上只拿一块钱,板着脸道:“那不行,平常向你要钱,你老说三节结账。到了年三十夜了,你又要拖欠,那不行。”

    江氏道:“我真没有收到钱,正月里……”

    油匠道:“不行!年边下你还没钱,正月里哪来的钱?共总两块多钱,你就打算欠一块多,那可不行。”

    他说的话,一句高似一句,倒来了好几个不行。江氏看了他那种强横的情形,手上拿了一块钱,站在屋檐下发愣,说不出话来。那油匠昂了头,笼了两只大袖子,站在院子中间,只管提起一只脚来摇撼不定。桂枝由屋子里抢出来道:“不也就是两块多钱的事吗?反正也不至于逼得人上吊,给他就得了。”

    她拿两块钱和几张毛票,放在台阶级石上,瞪了油匠一眼道:“你拿去。”

    说毕,拖了母亲的手,就走进屋子来了。江氏看见油匠走了,就低声道:“咱们该人家的钱,话要好说,为什么一提起来就生气呢?”

    桂枝道:“你瞧他那样子,我们能够不生气吗?”

    “江老太在家吗?”

    母女两人正在屋子里互相埋怨着哩,一句可怕的问话,又在窗子外发出来了。桂枝道:“谁?”

    外面答应着:“煤店里的。”

    桂枝觉得他母亲不容易对付债主,自己就迎了出来,看见煤铺掌柜的,穿了老羊皮袄子,戴了皮帽子,腋下夹了好几本厚账簿,便道:“掌柜的,我该你们多少钱?”

    掌柜的笑道:“大姑娘,我昨天就送了账条子来了五块来钱。你们老太太,约了我今天来取钱的。”

    桂枝道:“我跟你商量商量,先付你一半……”

    掌柜的捧了账簿子,连连笑着作揖道:“大姑娘,别呀!别呀!我今年也是不得了。”

    桂枝道:“不得了,也不至于就靠我们两三块钱就好了。”

    掌柜的笑道:“你是聪明人,你想想,若是每家都欠一半给一半,我得了吗?都是多年主顾,我不能说,哪个当清,哪个当欠。大姑娘,帮个忙吧。那油匠是挺有钱,你都照数给他了,我这样央告着大姑娘,你也不好意思驳回。”

    说着,他又连连作揖。桂枝自负能抵挡债主,到了现在,也就没有法子了。便道:“我不管。你去和我妈说吧。”

    说毕,她倒抽身走了。江氏没有法子,只好走了出来。这个煤店的掌柜,真是会讨钱,他一味的向人家告饶,闹得江氏一点办法没有,只好如数的将钱付了。这两笔债,都是照付了。

    讨债的人,偏是知道了消息。还有油盐店里的钱,劈柴店里的钱,绒线店里的钱,平常不赊欠,人家是天大的面子,赊了账了。到了现在也不好意思不给人家,由一早儿起,慢慢地应付着债主,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天色快黑了,还有两笔账没给。一笔是担水夫的钱,不到一块,一笔是烧饼店里的钱,连吃烧饼,带借面粉,也有两块钱,怎好不给?但是筹来的现款,都付光了,这两笔钱怎付得出呢?那个挑水夫,一下午来了三趟,那还罢了。最麻烦不过的,就是这烧饼店里的小徒弟,一会儿来一次,简直数不清次数了。最后他站在院子里道:“我们掌柜的说,你们到底给钱不给钱?你们要是再不给的话,我就在这里等着,不回去了。”

    桂枝是个年轻的人,究竟爱惜几分面子,就对江氏道:“反正也不过两三块钱的事,何必让这小子在院子里嚷着,咱们捡两件衣服去当几块钱,把这两个债主子开销掉了吧?”

    江氏道:“棉衣服都穿着呢!单衣服夹衣服又不值钱。”

    桂枝道:“把我身上这件旗袍脱下来吧,我穿短袄子得了。你穿那件薄棉袄得了,那件破皮袄,也可拿去当一当。咱们睡暖炕,娘儿俩盖一条被得了,褥子也可拿去当。合起来,总可以写二两多银子。”

    江氏想了一想,点着头道:“也除非是那样办。”

    于是桂枝一点也不踌躇,把衣服换了,将褥子由被底抽出来,将两件衣服一卷,卷了一个大包。夹在腋下,走到院子里,指着那小徒弟道:“你等着吧。不过该你两三块钱,这就至于逼死人吗?”

    说着,气匆匆地就到当铺里来。

    这海甸小小的镇市上,倒有一家当铺。在这过年的时候,生意也跟别家店一样,十分的兴旺。桂枝走到店里,将东西向柜上一推,伙计一看这些东西,知道就是一个苦主顾,因为那衣服还是暖和的呢。他看了一看桂枝,问道:“要写多少钱?”

    桂枝道:“给我写三两银子吧。”

    伙计将褥子一卷,向外推着道:“你拿去吧。三两银子是多少钱,做也可以做起来了。”

    桂枝道:“你不知道年三十夜等着钱使吗?少写就少写一点吧。”

    伙计道:“这年三十夜当东西,我们就是帮忙的事,给你写一两二钱吧。”

    桂枝道:“一两二钱,还不到两块钱呢?怎么着,你也得写二两四钱。”

    伙计道:“那办不到。”

    说着,他照应别的主顾去了。桂枝也不肯走,跟着他叫道:“掌柜的,掌柜的!你说帮忙,再少写二钱,行不行?”

    伙计道:“你这种东西,都不值什么,给你当一两二,就算做好事。”

    这一句话,引动了桂枝的气了,红着脸道:“什么做好事!我有东西当你的钱,又不叫你白舍。你做好事,可收人家按月三分利呢。你们开当坊发财,是哪里来的,不都是挣的我们穷人头上的钱吗?不是今天年三十夜,我可要说出好的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之大,引出一个有胡子的老伙计来,向她摇摇手道:“姑娘,有话好商量,别嚷!你说我们挣三分利,可知道我们由银行里借来的钱,也是一分四五厘呢。刨去开销蚀耗,我们能挣什么钱?这也无非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一种买卖。”

    他说着话,将褥子打开,又将衣服看了一看,笑道:“好吧,我给你写二两,实在不能再多了。”

    桂枝觉得钱还是不够还债,正要争持时,忽然后面有人叫了一声老姑娘,这一叫,叫得适当其分,便种下以后许多事故之因来。

    注:北平习惯,过旧历年,须向天地宗祖,供奉一种蜜供。其物以面条用油炸过,外涂以蜜,堆成塔形,除夕供之,元宵撤去,穷人无力购此,则自春夏间起,按月给饽饽店或饼师钱若干,至岁暮恰如其数,可以得之,谓之打蜜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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