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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七公公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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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稻草堆了一满船,大人、小孩子,简直没有地方可以站脚。

    杨七公公从舱尾伸出了一颗头来,雪白的胡须、头发;失掉了光芒的,陷进去了的眼珠子;瘪了的嘴唇衬着朝天的下颚。要偶然不经心地看去,却很象一个倒竖在秧田里,拿来吓小雀子的粉白假人头。

    他眯着眼珠子向四围打望着:不象寻什么东西,也不象看风景。嘴巴里,念的不知道是什么话儿,刚好可以给他自己听得明白。随即,便用干枯了的手指,将雪白的胡须抓了两抓,低下了头来,象蛮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大约快来了吧!”

    回话的,是七公公的媳妇,儿子福生的老婆。是一个忠实而又耐得勤劳的,善良的农妇。她一边说话,一边正是煮沸着玉蜀黍浆,准备给公公和孩子们做午饭。

    “入他妈妈的!这家伙,说不定又去捣鬼去了啊!不回来,一定是舍不得离开这块!……老子……老子……。”

    一想起儿子的不听话来,七公公总常欲生气。不管儿子平日是怎样地孝顺他,他总觉得,儿子有许多地方,的确是太那个,那个了一点的。不大肯守本份。懵懂起来,就什么话都不听了,一味乱闯,乱干。不听老人家的话,那是到底都不周全的哟!譬如说:就拿这一次不缴租的事情来讲吧!

    “到底不周全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思象乱麻似地老扯不清,去了一件又来一件。有很多,他本是可以不必要管的,可是,他很不放心那冒失鬼的儿子,似乎非自己出来挡一下硬儿就什么都得弄坏似的。因此,杨七公公就常常在烦恼的圈子里面钻进钻出。儿子的不安本份,是最使他伤心的一件事情啊!

    孙子们在狭小的中舱里面,哇啦哇啦叫着要东西吃。福生嫂急忙将玉蜀黍浆盛起来,分了两小碗给孩子,一大碗给了公公。

    喝着,杨七公公又反复地把这话儿念了一回:

    “不听老人家的话,到底都不周全啊!……”

    远远地,福生从一条迂曲的小路上,一直向这边河岸走来。脚步是沉重的,象表现着一种内心的弹力。他的皮肤上,似乎敷上了一层黄黑色的釉油。眼睛是有着极敏锐的光辉,衬在一副中年人的庄重的脸膛上,格外地显得他是有着比任何农民都要倔强的性格。

    几个月来的事业,象满抱着一片烟霞似的,使福生的希望完全落了空。田下的收成,一冬的粮食,凭空地要送给别人家里,得不到报酬,也没有一声多谢!

    “为什么要这样呢?越是好的年成,越加要我们饿肚子!”

    因此,福生在从自己要生活的一点上头,和很多人想出了一些比较倔强的办法:“要吃饭,就顾不了什么老板和佃家的!……”可是,这事情刚刚还没有开始,就遭到了七公公的反对,一直象连珠炮似地放出了一大堆:

    “命啊!命啊……种田人啊!安份啊!……”

    福生却没有听信他的吩咐,便不顾一切地同着许多人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起来。结果,父子们伤了感情;事情为了少数人的不齐心,艰苦地延长到两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失败了。而且,还失去了好几个有力量的年轻角色!

    “入他妈妈的!不听老子的话!……不听老子的话!……我老早就说了的!……”七公公就常拿这件事情来对儿子卖老资格。

    现在呢?什么都完了,满腔的希望变成一片烟霞,立时消灭得干干净净。福生深深地痛恨那些到了要紧关头而不肯齐心的胆小鬼,真是太可恶的。没有一点办法,眼巴巴地望着老板把自己所收成下的东西,统统抢个干净。剩下来一些什么呢?满目荒凉的田野,不能够吃也不能够穿的稻草和麦茎。……

    “怎么办呢,今年?”大家都楞着,想不出丝毫办法来。

    “到上海去吧!我老早就这么对你们说过的。入他妈妈的,不听我的话!……”

    七公公的主意老是要到上海去,上海给他的印象的确是太好了啊!那一年遇了水灾,过后又是一年大旱,都是到上海去过冬的。同乡六根爷爷就听说在上海发了大财了。上海有着各式各样的谋生方法,比方说:就是讨铜板吧,凭他这几根雪白的头发,一天三两千是可以稳拿的!……

    福生没有什么不同的主意,反正乡间已经不能再生活了。不过,这一次事情的没有结果,的确是使他感到伤心的。加以,上海是否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也还没有把握。他有些儿犹疑了;不,不是犹疑,他是想还在这失败了的局面中,用个什么方法儿,能够重新地掀起一层希望的波浪。这波浪,是可以卷回大家所损失的那些东西,而且还能够替大家把吃人的人们卷个干干净净!

    因此,他一面取下那四五年前的破板儿小船来,钉钉好,上了一点石灰油,浸在小河里。然后再把一年中辛辛苦苦的结果:————百十捆稻草都归纳起来,统统堆到小船上面。“到大地方去,总该可以卖得他几文钱的吧。”他想。另一方面呢,仍旧不能够甘心大家这次的失败;他暗中还到处奔跑,到处寻人,他无论如何都想能够再来一次,不管失败或者还能够得到多少成功。可是,大家都不能齐心了,不肯跟他再来了,他感到异样的悲哀和失望!

    沿着小路跑回河边来,这是他最后的一次去找人,想方法活动。一直到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了,他才明白:事情是再也没有转机了的。

    “完了哟!”当他带着气愤的目光和沉重的脚步,跑回到自己的船边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气昏了。杨七公公,老拿着那难堪的眼色瞧着他,意思好象在说:

    “你不听我的话!到底如何呀?”

    停了一会,他才真的开了口:

    “你打算怎么办呢,明天?”

    “明天开船!”

    福生斩钉截铁地这样回答了。

    二

    从水道上离开这破碎的家乡的,不止杨七公公他们一伙。每到冬初秋尽的时候,就有千万只艒艒船象水鸭似的,载着全家大小向江南各地奔来,寻找他们一个冬天的生活,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了。

    现在呢,时候已是隆冬,要走的,大半都走了。剩下来的,仅仅只是杨七公公他们这破碎了巨大的希望的一群。带着失望的悲哀,有的仍旧还架着那水鸭似的艒艒船,有的就重新地弄了几块破旧的板子,钉成一个小船儿模样。去哟!到那无尽宝藏的江南去哟!

    一共本来是三十多个,快要到达吴淞口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五六个比较坚牢的了。有的是沿着长江,在镇江、江阴等处停住着,找着了另外的可以(?)过冬的工作。有的是流在半途被大江抛弃了,破了船,坏了行船的工具,到陆上去飘流去了。

    福生的船,虽然也经过几次危险,总算还没有完全损坏,勉强地将他们一家五口渡到了这大都市的门前。七公公的老迈而又年轻的心,便象春花似地开放了:

    “好哟!入他妈妈的,四五年来不曾到上海!”

    五六条船拚命地摇着,象太阳那样大的希望,照耀在他们的面前。黄金哟,上海!遍地的黄金,穷人们的归宿啊!……

    突然地,在吴淞镇口的左面:

    “靠拢来!哪里去的草船?……”

    “到上海去的!”大家都瞧见了:那边挂着一面水巡队检查处的旗帜。于是,便都轻轻地将船靠了拢来。

    “妈的!又是江北猪猡!”

    “带了什么好东西到上海去?……”

    “逃难!没有什么东西哟,先生!”大家回答着。

    每一个船上都给搜查了一阵,毫无所获的费了检查先生们好些时间。于是,先生们便都气愤了:

    “打算怎么办呢?你们!……”五六只船都给扣下来了。

    钱是没有的。东拚西凑,把每个船上的残余玉蜀黍统统搜刮下来,算是渡过了这第一层的关隘。

    “唉!穷人哟……”

    只叹了一声气,便什么都没有讲了。每一个人都把希望摆在前头,拚命地向着那“遍地黄金”的地方摇去。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七公公在白渡桥的岔口前向大家询问。

    “浦东!”

    “我们到曹家渡。”

    “我到南市,高昌庙。你们呢,七公公?”

    “我们么?日晖港啊!”

    “日晖港,”这个地方是特别与杨七公公有缘的。以前,每一次到上海来,他都是在那儿讨生活。那里他还有好一些老留在上海过活着的同乡。徐家汇的乐善好施的老爷们,打浦桥的油条,大饼!……

    穿过好些外国大洋船,一直转到日晖港的口上,又给水巡队的先生搜查了一回。玉蜀黍已经没有了,祗好拿了十多捆稻草下来,哀告着先生们,算是暂时地当做过关的手续费。

    天色差不多近夜了,也再没有什么关口了,杨七公公便开始计划着:

    “就停在这桥边吧,让我上去。小五子,六根爷爷,祗要找到他们一个,便可以有办法的,他们是老上海了哟!”

    杨七公公上岸去了。福生夫妇都极端疲倦地躺了下来,等候着公公的回信。

    深夜,七公公皱着眉头跑回船来:

    “入妈妈的,一个也没有看见!”

    “明天再说吧,爹爹。”福生对七公公安慰着。

    第二天,七公公一老早就爬了起来。叫福生把船摇到打浦桥下,他头也不回地就跑上了岸去。福生吩咐老婆看住孩子们,自己也跟着上去了。

    “早上,他们一定是在什么茶棚子里的。”七公公想。祗有三四年没有到过上海,上海简直就变了个模样。房子,马路,……真是大地方方哟!

    每一个露天小茶棚子里都给他探望过,没有!“是的,他们都发了财了哟!”七公公的心儿跳了起来:“发了财的人怎么会坐小茶棚子呢?”

    又继续地看了好一些茶棚子,当然是没有的。忽然,在一个用破船当做屋子的里面:————

    “六根爷爷!你好呀?”

    “谁呀!啊,杨七公公,你好呀!……几时来这块的?”

    “今天呀!

    六根爷爷的面容憔悴得很利害,看不出是发了大财的人。穿的衣服破得象八卦,象秋天的云片。说话时,还现出非常骇异的样子:

    “你们为什么也跑到上海来呢?”

    “乡下没有饭吃了呀!”杨七公公感觉得非常不安,照光景看来,六根爷爷怕也还没有发什么大财的。七公公的希望,便象肥皂泡似的,看看就欲消灭了。

    “我们还正准备回去呢!”六根爷爷说,“听说乡下今年的收成比什么年都好呀!”

    “好!”杨七公公象有一个锯子在锯他的喉咙,“入他妈妈的!越好越没得吃!”

    “上海就有得吃吗?……”

    七公公没有做声了。他可不知怎样着才是好的。同儿子闹着要到上海来的是他;劝同乡们都到上海来,说上海平地可以拾到金子的也是他。现在呢?连老资格的六根爷爷也要说回乡下来,那真不知道是一回什么事情啊!

    “上海不好了吗?……我,儿子,一家人都已经跑来了呀?……怎么办呢?”

    六根爷爷沉默了一会:

    “那么,你们的船在哪块呢?”

    “在桥下。”

    “我同你去看看。”

    七公公把六根爷爷引到了桥下,老远地,便看见了儿子同一个象警察模样的人在那块吵架。

    “我们又没有犯法!……”

    “不行的!猪猡!”啪!————儿子吃了一个耳光。

    六根爷爷急忙拖着七公公跑过去。他一看,就知道是那么一回事情。六根爷爷连忙陪笑地说:“对不住,先生!他是初来的,不懂此地的规矩!……”

    “不行的!这是上面的命令。六月以前就出过告示:这儿的河要镇,不能停泊任何船只。……”

    “这块不是有很多船吗?”福生不服地瞪着眼睛。

    “不许你说话!”六根爷爷压制着福生。接着便陪着笑脸地对那位警察先生说:“他们初来,不懂规矩,先生!……不过,先生!一时候,怕,怕……罗!只要让他们把这些草卖了!嘻!先生,算我的,算我的!嘻!……”

    警察先生把六根爷爷瞧了一眼,知道他是一个老人:

    “依你!几时呢?”

    “十天之内!先生。”

    “好的!你自家有数目就拉倒。不过,十天,十天……就不能怪我的了!”

    “不怪先生!嘻!……”

    福生和七公公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情,老向六根爷爷楞着。

    六根爷爷:

    “唉!总之,你们不该来!不该来!……”

    接着,便讲了一些上海不比往年,不容易生活的大概情形给七公公听。并且替他们计划着:既然都来了,就没有办法的,应当拚命地想方法活!活!活!……

    临了,他要福生和七公公不必过于着急。明天,他再来和他们作一个大的,怎样去生活的商量。……

    杨七公公的希望仍旧没有完全死灭。他想着:“上海这大的一个地方,是决不致于没有办法的。”

    三

    听信了六根爷爷的吩咐,把稻草统统从船上搬下来,堆到那离港边十来丈远的一块空坪上。小船是不能浸在水里过冬的,并且还有好些地方坏了,漏水了。一家人,既没钱租房子住,又不能够马上找到生活,小船是无论如何不能抛弃的啊;

    好在沿港的很多同乡人都是这样:船破了,就将它拖上岸边,暂时地当做屋子住着,只要是潮水浸不上来,总还可以避一避风雪的。福生便在这许多沿港的船屋子中间,寻了一块刚刚能够插进自家的小船的空隙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小船拖上了岸来。

    怎样地过生活呢?一家人!

    六根爷爷也皱着眉头,表示非常为难的样子。的确的,六根爷爷是六七年的老上海了,他仅仅只是一个人,尚且难于维持生活,何况一家拖着大小五六口,而且又是初到上海的呢?因此七公公就格外地着急。他象小孩子向大人要糖果吃似地朝着六根爷爷差一点儿哭了起来:

    “难道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六根爷爷昂着头,象想什么似地没有理会他。福生用稻草在补缀船篷顶上的漏洞处。孩子们,四喜子和小玲儿,躺在中舱里,滚着破被条耍狮子儿玩,媳妇埋着头,在那里计算着今天晚上的粮食呢!……

    七公公象失了魂,走进了云里雾里似的,心里简直没有了一点把握了。他想不到他经年渴慕着的满地黄金的上海,竟会这样地难于生活。梦儿全破碎了。要是年轻,他还可以帮着儿子想方法赚钱,或者是出卖他自己的气力;现在是老了,一切都力不从心了,眼巴巴地只能依靠着儿子来养活他。况且,这一次到上海来,又是他自己出的主意。……

    大家都沉默着。福生补好了顶上的漏洞处,也走进来了,他瞧了瞧六根爷爷,又把爹望了一望,焦急地,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停了一会,六根爷爷才开口说:

    “福生!光急也是没得用的啊,明早我替你找找小五子看看,要是他能够替你找到一担菜箩的话,我再带你去设法赊几斤小菜来卖卖,也是好的。……七公公你也不必着急,只要福生卖小菜能够赚到一点钱,你也好去学着贩贩香瓜子。……大嫂子没事过桥去寻着巡捕老爷,学生子,补补衣袜,一天几十个铜板也是好捞的!……”

    “那么谢谢六根爷爷!”七公公说,“明天就请你老带福生去找找小五子看!”

    福生仍旧没有作声。他把六根爷爷送走之后,便横身倒在中舱里,瞪着眼珠子,望着篷子顶上那个刚刚补好的漏洞处出神:“爹爹太老了!孩子们太小了!吃的穿的,……自己又找不到地方出卖气力!……”

    一会儿,七公公又夹着叹了一声气:

    “要是明朝找不到小五子,借不到菜箩,乖乖!不得了啊!……”

    福生的力气大,挑得多,而且又跑得快,他每天卖小菜,竟能卖到三四千钱,除去血本,足足有一千钱好落,七公公便乐起来了。

    他自己又用稻草编好了一个小篮儿。他告诉着福生,只要能够替他积上三百四百文钱,他可以独自儿去贩卖香瓜子,赚些钱儿来帮帮家用。只要天气不下雪,他的身体总还可以支持的。

    福生没有什么异议。四五天之后,七公公便做起香瓜子生意来了。福生嫂原来也是非常能干的,每天招呼过丈夫和公公出去之后,便独自儿把船头船尾用篷子罩起来,带着四喜子,小玲儿,跑过打浦桥的北面,找着了些安南巡捕老爷,穷学生子,便替他们补补鞋袜,或者是破旧的衣裳。……

    这样的一家的五口生活,便非常轻便地维持下来了,七公公是如何地安了心啊!

    每天早晨,当太阳还没有露面的时候,七公公就跟着儿子爬了起来,提着满篮的香瓜子,欢天喜地的,向着人烟比较稠密的马路跑去。

    “谁说的上海没有生路呢?”他骄傲地想,“一个人,只要安本份,无论跑到什么地方都是有办法的啊。这就是天,天哪!”

    七公公的勇气,便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饿死人的地方了。他每天从大的马路穿到小的弄堂,又由小的弄堂穿到大的马路。只要可以避着巡捕的眼睛的地方,他便快乐地,高声地叫着“卖香瓜子!”装着鬼脸儿逗引着孩子似的欢笑,永远地象一尊和蔼的神祗似的。一直到瓜子卖完,夕阳西下,寒风削痛了他的肤骨,才象一匹老牛似地拖着两条疲倦的腿子,带着几颗给孩子们吃的橘子糖,跑将回来。同儿媳孙子们吃着粗糙的晚饭以后,一睡,便什么都不去想它了。

    天气毕竟是加上了几重寒气,听说是快要到洋鬼子过年的日子了。小菜和香瓜子的生意都渐渐地紧张起来。福生和七公公也更加地小心着,小心那些贪婪的象毒蛇一般的巡捕和警察们的凶恶的眼睛。

    “早些回啊!福生。”

    “早些回啊!爹!”

    互相地关照着。这一天,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的压力,紧紧地压迫着父子们的心。在桥边,儿子福生又特别地站着,多瞧了那老迈的爹爹的背影一眼,一直看到那个拐过了一个弯,不再看见了,他才放开着大步,朝高昌庙铁路边的菜园跑去。

    也许是因为过于耽心了吧,七公公刚刚才转过一个弯,心儿便跳起来了。手中的草篮子轻轻地抖战着,香瓜子统统斜倾在一边。他用着仓卒的眼光,向马路的四围不住地打望着:可没有看见什么,大半的店门,都还紧紧地关闭着没有开开呢。

    自家把心儿镇静了一下。于是,便开始向大小的弄堂里穿钻起来,口里喊着:

    “香瓜子啊!”

    最初的主顾,照例是上学去的孩子们。用着白嫩的小手夹着一个铜元轻轻地向草篮中一放,便在七公公的一个鬼脸儿之下,捧着百十粒香瓜子儿笑嘻嘻地走开了。接着便是讨厌的,争多争少,罗罗苏苏的娘姨和老太婆们!……

    工厂的汽笛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午餐的时候。七公公便悄悄地从弄堂里钻出来,急忙穿过了一条大的马路,准备着回家去吃午饭,可是,猛不提防在马路的三岔口边,突然地发出一声:

    “跑来!卖香瓜子的老头子!”

    七公公一看,一个荷着枪的安南巡捕,迎面地向他走了过来,他吓得掉转头来就跑。

    “哪里去?猪猡!”

    安南巡捕连忙赶了上来,用三只指头把七公公的衣领子轻轻地抓住着向后面一拖!……

    “猪猡侬的香瓜子阿是弗卖?娘个操bi!娘个操bi!”

    “卖,卖的!……”七公公的腿子不住地发抖。

    于是,那个安南巡捕便毫不客气地抓去了一大把香瓜子。接着,又跑拢来了四五个:

    “来呀!吃香瓜子呀!”

    一会儿香瓜子去了一大半!七公公挨在地下跪着不肯爬起来,口里便尽量地哀求着:

    “老爷!钱!……做做好事啊!……”

    “钱?猪猡!”安南巡捕用力的一脚,恰好踢在七公公的草篮子上。

    篮子飞起一丈多高!香瓜子,铜板,……接着又是一阵扫地的旋风!

    “天哪!”七公公伤心地大哭着。他爬起来到处找寻着他的草篮子!草篮子祗剩了一个边儿;香瓜子?香瓜子倒下来全给大风吹散了;铜板?铜板满马路滚的不知去向!

    七公公象发疯了似的。他瞧着那几个凶恶的安南巡捕的背影,他恨不得也跑上去踢他几脚,出出气!要不是他们荷着有一枝枪的话。

    还有什么办法呢?祗好痛苦地拾起马路上的零碎的铜板,提着半个草篮儿,走一步咬一下牙门地骂几句;象一匹带了重伤的野狗似的,踉跄地走回到自己的船屋子里来。七公公的心儿,差不多快要痛得裂开了。

    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一面吃饭一面流泪的向媳妇诉述着他这一次被劫的经过。媳妇垂头叹着气,说着一些宽慰的话儿,小玲儿和四喜子便围着他亲热地呼叫起来;可是,这一回,公公的怀中,再也没有橘子糖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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