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评注卷四

    牛峤二十七首

    女冠子四首

    绿云高髻，点翠匀红时世。月如眉。浅笑含双靥，低声唱小词。眼看惟恐化，魂荡欲相随。玉趾回娇步，约佳期。

    〔注〕《白氏长庆集》有《时世妆》歌。

    〔评〕“眼看惟恐化，魂荡欲相随。”别是一种说得尽，与“须作一生拚”云云不同。（《餐樱庑词话》）

    “眼看”“魂荡”二语，较“胡天”“胡帝”更进一层。（《栩庄漫记》）

    其二

    锦江烟水，卓女烧春浓美。小檀霞。绣带芙蓉帐，金钗芍药花。额黄侵腻发，臂钏透红纱。柳暗莺啼处，认郎家。

    〔注〕杜甫诗注：锦江一名流江。至华阳县南合郫江。

    〔评〕“绣带芙蓉帐，金钗芍药花”，六朝丽句。好结句。（汤显祖）

    其三

    星冠霞披，住在蕊珠宫里。佩丁当。明翠摇蝉翼，纤珪理宿妆。醮坛春草绿，药院杏花香。青鸟传心事，寄刘郎。

    〔注〕《汉武故事》：七月七日，忽有青鸟飞集殿前。东方朔曰：“此西王母欲来。”有顷，王母至，三青鸟夹侍王母旁。

    〔校〕“纤珪”句，朱彊村校本“珪”字作“袿”。

    〔评〕前后丽情，多属玉台艳体。忽插入道家语，岂为题目张本耶。（汤显祖）

    其四

    双飞双舞，春尽后园莺语。卷罗帏。锦字书封了，银河雁过迟。鸳鸯排宝帐，豆蔻绣连枝。不语匀珠泪，落花时。

    〔注〕宋之问诗：“愿得佳人锦字书。”按前秦窦滔，恨其妻苏蕙若兰。及镇襄阳，与苏绝音问。苏因织锦为《回文诗》寄滔，滔览锦字，感其妙绝。乃具车迎苏。见《回文诗序》。

    〔评〕唐自武后度女尼始，女冠甚众，其中不乏艳迹，如鱼玄机辈，多与文士往来，故唐人诗词咏女冠者类以情事入辞。薛氏四词虽题《女冠子》，亦情词也。插入道家语，以为点缀，盖流风若是，岂可与咏高僧同格耶。（《栩庄漫记》）

    梦江南二首

    衔泥燕，飞到画堂前。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堪羡好姻缘。

    其二

    红绣被，两两间鸳鸯。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全胜薄情郎。

    〔评〕牛松卿《望江南》词，一咏燕，一咏鸳鸯，是咏物而不滞于物也。词家当法此。（姜夔）

    对句易于言景，难于言情。且放开则中多迂滥，收整则结无意绪，对句要宜活句也。牛峤之《望江南》“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其下可直接“全胜薄情郎”，此即救尾对也。（《古今词话》）

    感恩多二首

    两条红粉泪，多少香闺意。强攀桃李枝，敛愁眉。陌上莺啼蝶舞，柳花飞。柳花飞，愿得郎心，忆家早还归。

    〔评〕起语一问一答，便有无限委宛。（汤显祖）

    “强攀”妙，中有伤心处，借此消遣耳。（《白雨斋词评》）

    不必着力，只任意写来，自臻妙境。（同上）

    其二

    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近来情转深，忆鸳衾。几度将书托烟雁，泪盈襟。泪盈襟，礼月求天，愿君知我心。

    〔校〕“几度”句，郑文焯云：“烟字以音衍。”

    “泪盈襟”叠句，玄览本只存单句。

    〔评〕二词情韵谐婉，纯以白描见长。（《栩庄漫记》）

    应天长二首

    玉楼春望晴烟灭，舞衫斜卷金条脱。黄鹂娇啭声初歇，杏花飘尽龙山雪。凤钗低赴节，筵上王孙愁绝。鸳鸯对衔罗结，两情深夜月。

    〔注〕繁钦《定情诗》：“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校〕“舞衫”句，王本“条”字作“调”。

    〔评〕峭壁孤松，寒江秋月。庶是□□，一词之高。（汤显祖）

    其二

    双眉澹薄藏心事，清夜背灯娇欲醉。玉钗横，山枕腻。宝帐鸳鸯春睡美。别经时，无限意。虚道相思憔悴。莫信彩笺书里，赚人肠断字。

    〔校〕“无限意”句，王本“限”字作“恨”。

    〔评〕“莫信彩笺书里，赚人肠断字”，刻细似晚唐。（陆游）

    更漏子三首

    星渐稀，漏频转，何处轮台声怨。香阁掩，杏花红，月明杨柳风。挑锦字，记情事，惟愿两心相似。收泪语，背灯眠，玉钗横枕边。

    〔注〕《古今词话》：轮台，古迁谪地也。牛峤词：“何处轮台声怨。”中吕宫《乐章集》有《轮台子》。

    《回文诗序》：前秦安南将军窦滔，与宠姬赵阳台之任，而遗其妻苏蕙于家。蕙织锦回文，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字。纵横反复，皆为文章，名曰《璇玑图》。

    〔评〕“月明杨柳风”五字秀韵独绝。（《栩庄漫记》）

    其二

    春夜阑，更漏促，金烬暗销残烛。惊魂断，锦屏深，两乡明月心。闺草碧，望归客，还是不知消息。辜负我，悔怜君，告天天不闻。

    〔评〕世间缺陷事不少，天也管不得许多。（汤显祖）

    松卿善为闺情，儿女情多，时流于荡，下开柳屯田一派，特笔力不至沓赘为可诵耳。（《栩庄漫记》）

    其三

    南浦情，红粉泪，争奈两人深意。低翠黛，卷征衣，马嘶霜叶飞。招手别，寸肠结，还是去年时节。书托雁，梦归家，觉来江月斜。

    〔注〕《汉书》：苏武使匈奴，持节不屈。徙居北海牧羝。后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常惠教汉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如惠言让单于。单于惊谢，乃归武等。

    〔评〕“马嘶霜叶飞”五字足抵一幅秋闺晓别图。（《栩庄漫记》）

    望江怨一首

    东风急，惜别花时手频执。罗帏愁独入。马嘶残雨春芜湿。倚门立。寄语薄情郎，粉香和泪滴。

    〔校〕末句“滴”字，各本作“泣”，此依《词律》校勘记。

    〔评〕“疏雨湿春愁”“马嘶残雨春芜湿”，皆集中秀句。“湿”字均下得天然。（汤显祖）

    此调作者绝少，应以此词为准绳矣。（万树）

    文情往复，杂写景中，致足讽味。（郑文焯）

    昔人情语艳语，大都靡曼为工。牛松卿《望江怨》词，《西溪子》词，繁弦促柱间，有劲气暗转，愈转愈深。此等佳处南宋名作中，间一见之。北宋人虽绵博如柳屯田，顾未克辨。（《餐樱庑词话》）

    有急弦促柱之妙。（《芷斋诗余偶评》）

    菩萨蛮七首

    舞裙香暖金泥凤，画梁燕语惊残梦。门外柳花飞，玉郎犹未归。愁匀红粉泪，眉剪春山翠。何处是辽阳，锦屏春昼长。

    〔评〕“惊残梦”一点，以下纯是梦境。章法似《西洲曲》。（《词选》）

    松卿《菩萨蛮》“舞裙香暖”一首，词意明晰，层次井然。盖首句形容服饰之丽，次句燕语惊梦。以下由梦醒凝望而见柳花，联忆远人之未归，因而念及远人所在之地，愈增相思，倍觉春昼之长也。全词流丽动人。而皋文《词选》云“惊残梦一点，以下纯是梦境”，不知其如何推测为此语也。（《栩庄漫记》）

    其二

    柳花飞处莺声急，晴街春色香车立。金凤小帘开，脸波和恨来。今宵求梦想，难到青楼上。赢得一场愁，鸳衾谁并头。

    〔注〕《栩庄漫记》：诗词中青楼字常见，然其义有三。曹子建诗“青楼临大路”，古乐府“大路起青楼”，此指豪贵之家也；刘邈诗“倡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此指倡居也；《齐书》“武帝兴光楼，上施青漆，谓之青楼”，此则帝王居也。

    〔评〕“脸波和恨来”传神栩栩欲活。（《栩庄漫记》）

    其三

    玉钗风动春幡急，交枝红杏笼烟泣。楼上望卿卿，寒窗新雨晴。熏炉蒙翠被，绣帐鸳鸯睡。何处最相知，羡他初画眉。

    〔评〕填词白描，须有微致。若全篇平衍，几同嚼蜡矣。（汤显祖）

    其四

    画屏重叠巫阳翠，楚神尚有行云意。朝暮几般心，向他情谩深。风流今古隔，虚作瞿唐客。山月照山花，梦回灯影斜。

    〔注〕《地理志》：瞿唐为三峡之首。两岸对峙，中贯一江。

    〔评〕牛峤《菩萨蛮》“山月照山花，梦回灯影斜”，《女冠子》“绣带芙蓉帐，金钗芍药花”，皆佳句也。（《十国春秋》）

    其五

    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纤纤手。钗重髻盘珊，一枝红牡丹。门前行乐客，白马嘶春色。故故坠金鞭，回头应眼穿。

    〔评〕情景如在目前。（《栩庄漫记》）

    其六

    绿云鬓上飞金雀，愁眉敛翠春烟薄。香阁掩芙蓉，画屏山几重。窗寒天欲曙，犹结同心苣。啼粉污罗衣，问郎何日归。

    〔注〕“苣”字当作“炬”。汤若士以为胡麻，非也。

    〔评〕“芳草生兮萋萋，王孙归兮不归。”问他何益。（汤显祖）

    秾至。结二句写得又娇痴又苦恼。（《白雨斋词评》）

    其七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评〕牛给事“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狎昵已极。南唐“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本此。至“檀口微微，靠人紧把腰儿抱”，风斯下矣。（《花草蒙拾》）

    牛峤“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是尽头语。作艳词者，无以复加。（《金粟词话》）

    牛松卿“敛眉含笑惊”五字三层意，别是一种秘密法眼。（《餐樱庑词话》）

    全词情事，冶艳极矣。《疑雨》《疑云》诸集，盖导源于是。宋人如柳黄俳调，无此古拙之笔也。（《栩庄漫记》）

    酒泉子一首

    记得去年，烟暖杏园花正发，雪飘香。江草绿，柳丝长。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春山样。凤钗低袅翠鬟上，落梅妆。

    〔注〕《初学记》：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檐下，梅花落于额上，成五出之花。号为“梅花妆”。

    〔校〕“凤钗”句，王本无“上”字，分作两三字句。

    〔评〕远山眉，落梅妆，石华袖，古语裁新，令人遐想。（汤显祖）

    定西番一首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乡思望中天阔，漏残星亦残。画角数声呜咽，雪漫漫。

    〔注〕《古今注》：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一曰雁门草皆色紫，故名紫塞。

    〔评〕牛峤《定西番》为塞下曲，《望江怨》为闺中曲，是盛唐遗音。及读其“翠蛾愁不抬头”，“莫信彩笺书里，赚人肠断字”，则又刻细似晚唐矣。（陆游）

    塞外荒寒，征人梦苦，跃然纸上。此亦一穷塞主乎。（《栩庄漫记》）

    玉楼春一首

    春入横塘摇浅浪，花落小园空惆怅。此情谁信为狂夫，恨翠愁红流枕上。小玉窗前嗔燕语，红泪滴穿金线缕。雁归不见报郎归，织成锦字封过与。

    〔评〕隽调中时下隽句，隽句中时下隽字，读之甘芳浃齿。（汤显祖）

    西溪子一首

    捍拨双盘金凤，蝉鬓玉钗摇动。画堂前，人不语，弦解语，弹到昭君怨处。翠蛾愁，不抬头。

    〔注〕《汉书》：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

    《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诸宫人皆赂画工，独王嫱不肯。后匈奴求美人为阏氏。上按图以昭君行。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而名籍已去，不复更人。乃穷按其事，画工毛延寿等，同日弃市。

    《琴操》：昭君怨者，齐国王穰以其女昭君，献之元帝，帝不之幸。后以一女赐单于，昭君请行。及至，单于大悦。昭君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

    〔校〕“不抬头”句，王本“抬”字作“回...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