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集注卷第二

    九歌第二【离骚二至十二】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汜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蛮荆陋俗，词旣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原旣放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是以其言虽若不能无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此卷诸篇，皆以事神不答而不能忘其敬爱，比事君不合而不能忘其忠赤，尤足以见其恳切之意。旧说失之，今悉更定。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呜兮琳琅。【愉，音俞。珥，音饵。璆，渠幽反。锵，七羊反；一作鎗。琳，音林。琅，音郎；俗作琅。〇日，谓甲乙。辰，谓寅卯。穆，敬也。愉，乐也。上皇，谓东皇太一也。抚，循也。珥，剑镡也。璆、锵，皆玉声。孔子世家云：「环佩玉声璆然。」玉藻云：「古之君子必佩玉，进则楫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琳琅，美玉名，谓佩玉也。此言主祭者卜日斎戒【一】，带剑佩玉，以礼神也。〇补曰：「沈括存中云：『吉日兮辰良」，盖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韩退之云：『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用此体也。」】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洒兮椒浆。【瑶，音遥。瑱，音镇；一作镇。一他句反，非是。盍，音合。蒸，一作?，一作烝。籍，慈夜反。〇瑶，美玉也。瑱，与鎭同，所以压神位之席也。盍，何不也。把，持也。琼芳，草枝可贵如玉，巫所持以舞者也。肴，骨体也。蒸，进也。国语燕有殽桑是也。此言以蕙衷肴而进之，又以兰为藉也。奠，置也。桂酒，切桂投酒中也。浆者，周礼四饮之一，此又以椒渍其中也。四者皆取其芬芳以飨神也。】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枹，一作桴，房尤反。疏，平声。倡，音昌。姣服，一作妖??【二】，古字通也【三】。乐，历各反【四】。〇扬，举也。枹，击鼓槌也。拊，击也。疏，希也。举枹击鼓，使至缓节而舞，徐歌相和，以乐神也。陈，列也。浩，大也。竽，笙类，三十六簧。瑟，琴类，二十五弦。灵，谓神降于巫之身者也。偃蹇，美貌。姣，好也。服，饰也。古者巫以降神，神降而托于巫，则见其貌之美而服之妤，盖身则巫而心则神也。菲菲，芳貌。五音，谓宫、商、角、征、羽也。纷，盛貌。繁，众也。君，谓神也。欣欣，喜貌。康，安也。此言备乐以乐神，而愿神之喜乐安事也。】

    东皇太一【五】【一本上有祠字，下诸篇同。〇太一，神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束，以配东帝，故云东皇。汉书云：「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大一常居也。」淮南子曰：「太微者，太一之庭；紫宫者，大一之居。」〇此篇言其竭诚尽礼以事神，而愿神之欣说安宁，以寄人臣尽忠竭力、爱君无已之意，所谓全篇之比也。】

    浴兰潢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旣留，烂昭昭兮未央。【华，户花反。英，叶于姜反。蜷，音拳。〇芳，芷也。华采，五色采也。荣而不实者谓之英。言使灵巫先浴兰汤，沭香芷，衣采衣，如草木之英，以自洁清也。灵，神所降也。楚人名巫为灵子，若曰神之子也。连蜷，长曲貌。旣留，则以其服饰洁清，故神悦之，而降依其身，留连之久也。汉乐歌言「灵安留」，亦指神而言也。烂，光貌。眧眧，明也。】謇将憺兮寄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憺，徒滥反。宫，叶古荒反。齐，一作争。〇謇，词也。憺，安也。寿宫，供神之处，汉武帝时置寿宫神君，亦此类也。言神旣至，憺然安乐，无有去意也。龙驾，以龙引车也。帝，谓上帝也。聊，且也。周章，犹周流也。】灵皇皇兮旣降，焱远举兮云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降，叶胡攻反。焱，卑遥反，其字从三火。焉，于虔反。夫，音扶。??，敕中反；一作忡。〇灵，谓神也。皇皇，美貌。降，下于巫也。焱，去疾貌。云中，神所居也。言神饮食旣饱，焱然远举，复还其处也。览，望也。两河之间曰口。有余，所望之远，不止一州也。穷，极也。言神出入，须臾之间横行四海，无有穷极也。夫君，谓神也。记曰「夫夫也」是。????，心动貌。

    云中君【谓云神也。亦见汉书郊祀志。〇此篇言神旣降而久留，与人视接，故旣去而思之不能忘也，足以见臣子慕君之深意矣。】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要，汉书作幼，于笑反。眇，与妙同。宜上，一有又字。来，叶力之反；一作归，非是。参差，一作篸??；上初簪反，下初宜反。思，叶新赍反。〇君，谓湘君，尧之长女娥皇，为舜正妃者也。舜陟方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湘旁黄陵有庙。夷犹，犹豫也。言旣设祭祀，使巫呼请，而未肯来也。中洲，洲中也。水中可居者曰洲。言其不来，不知其为何人而留也。要眇，好貌。修，饰也。沛，行貌。吾，为主祭者之自吾也。欲乘桂舟以迎神，取香洁之意也。又恐行或危殆，故愿湘君令水无波而安流也。参差，洞箫也。风俗通云：「舜作箫，其形参差不齐，象凤翼也。」望湘君而未来，故吹箫以思之也。】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遑，池战反，又陟连反。柏，一作拍，并音博。绸，音俦，又音叨。荪，一作荃。桡，而遥反。旌，一作旖，与旌同。此句之上，或有乘字，或有承宇，或有采字，旌或作旍，皆非是。涔，音岑。〇驾龙者，以龙翼舟也。邅，转也。洞庭，大湖也，在长沙巴陵，广圆五百余里，曰月若出没于其中，中有君山。柏，榑壁也。绸，缚束也。荪，香萆也。桡，船小楫也。涔阳，江碕名。极，远也。浦，水涯也。扬灵者，扬其光灵，犹言舒发意气也。】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谖，隐思君兮陫侧。【潺，仕连反；又鉏山反。湲，音爰。陫，符沸反。侧，叶札力反。〇极，至也。未极，未得所止也。女婵媛，指旁观之人，盖见其慕望之切，亦为之眷恋而嗟叹之也。潺湲，流貌。隐，痛也。君，湘君也。陫，隐也。侧，不安也。】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絶。【棹，直教反。枻，音曳，叶音泄。搴，音蹇。〇此章比而又比也。盖此篇本以求神而不答，比事君之不偶。而此章又别以事比求神而不答也。棹，楫也。枻，船旁版也。桂、兰，取其香也。斲，斫也。言乘舟而遭盛寒，斲斫冰冻，纷如积雪，则舟虽芳洁，事虽辛苦，而不得前也。薜荔缘木，而今采之水中；芙蓉在水，而今求之木末。旣非其处，则用力虽勤而不可得。至于合昏而情异，则媒虽劳而昏不成；结友而交疏，则今虽成而终易絶。则又心志睽乖，不容强合之验也。求神不答，岂不亦犹是乎？自是而往，益微而益婉矣。】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间。【浅，音笺。间，音闲，叶音贤，〇此章兴而比也。盖以上二句引起下句，以比求神不答之意也。濑，湍也。浅浅，流疾貌。翩翩，飞疾貌。所谓兴者，盖曰石濑则浅浅矣，飞能则翩翩矣；凡交不以忠，则其怨必长矣;期不以信，则必将告我以不暇而负其约矣。所谓比者，则求神而不答之意亦在其中也。其详已见上章，读者宜并考之。】鼌骋骛兮江皐，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鼌，与朝同，陟遥反。骋，音逞。骛，音务。下，叶音户。〇鼌，早也。骋，直驰也。骛，乱驰也。弭，按也。渚，水涯也。次，止也。周，旋也。此言神旣不来，则我亦退而游息，以自休耳。】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旹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捐，音沿。玦，古穴反。遗，平声。佩，一作佩。澧，一作醴。遣，去声。旹，古时字，一作时。〇玦，如环而有缺。捐玦，遗佩以贻湘君也。澧水出武陵充县，注于洞庭，史记作「醴」。芳洲，香草所生之处也。杜若，叶似姜而有文理，味辛。下女，已见骚经。逍遥、容与，皆游戏闲暇之意也。此言；湘君旣不可见，而爱慕之心终不能忘，故犹欲解其玦佩以为赠，而又不敢显然致之以当其身，故但委之水滨，若捐弃而坠失之者，以除寄吾意，而冀其或将取之。若聘礼宾将行，而「于馆堂楹间，释四皮束帛，宾不致，而主不拜」也。然犹恐其不能自达，则又采香草以遗其下之侍女，使通吾意之殷懃，而幸玦佩之见取。其恋慕之心如此，而犹不可必，则逍遥容与以俟之，而终不能忘也。

    湘君【说见篇内。〇此篇盖为男主事阴神之词，故其情意曲折尤多，皆以险寓忠爱于君之意，而旧说之失为尤甚，今皆正之。】

    帝子降兮北渚，日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予，一作余，并叶音与。袅，奴乌反。下，叶音户。〇帝子，谓湘夫人，尧之次女女英，舜次妃也。韩子以为娥皇正妃，故称君，女英自宜降称夫人也。余见上篇。眇眇，好貌。愁予者，亦为主祭者言，望之不见，使我愁也。袅袅，长弱之貌。秋风起，则洞庭生波而木叶下矣，盖记其时也。】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一无登字。薠，音烦，一作苹，非是。佳下，一有人字，非是。张，音帐。一作与佳人兮期夕张，亦非是。一无二何字，亦非是。罾，音增。〇赋而比也。薠，草秋生，今南方湖泽皆有之，似莎而大，厉所食也。骋望，纵目也。佳，佳人也，谓夫人也。张，陈设也。言向夕洒扫而张施帷幄也。萃，集也。苹，水草【七】。罾，鱼网。二物所施不得其所，以比夕张之地非神所处，而必不来也。】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芷，一作茝。澧，一作醴，非是。荒忽，一作慌惚，音同。〇此章兴也。澧，水名，见禹贡。公子，谓湘夫人也。帝子而又曰公子，犹秦已称皇帝，而其男女犹曰公子、公主，古人质也。思之而未敢言者，尊而神之，惧其渎也。所谓兴者，盖曰沅则有芷矣，澧则有兰矣，何我之思公子而独未敢言耶？思之之切，至于荒忽而起望，则又但见流水之潺湲而已。其起兴之例，正犹越人之歌所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而以芷叶子，以简叶言，又隔句用韵法也。】麋何为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麋，音眉。为，一作食。裔，一作衷。澨，音逝。〇比而赋也。麋，兽名，似鹿而大。济，渡也。澨，水涯也。麋当在山林，而在庭中；蛟当在深渊，而在水裔。以比祌不可见，而望之者失其所当也。朝驰、夕济，犹上篇江皐、北渚之意。】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葺，子入反。荷上，一有以字。盖，叶居乂反。〇佳人，谓夫人也。偕，俱也。逝，往也。言与召己之使者俱往也。葺，盖也。筑室水中，将托神明而居处也。】荪壁兮紫坛，匊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旣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荪，一作荃。坛，音善。匊，古播字，本作??，一作播。成，一作盈。撩，音老。楣，音眉。药，音约，又音渥。罔，与网同。擗，一作辟，普觅反，又音觅；一作擘。櫋，音绵。玉兮兰兮下一皆有以字。镇，一作瑱。葺下一有之字。缭，音了。〇紫，紫贝也，紫质黑点。坛，中庭也。播，布也。兰，木兰也。撩，椽也。辛夷，树大连合抱，髙数仞，其花初发如笔，北人呼为木笔；其花最早，南人呼为迎春。楣，门户上横梁也。药，白芷叶也。罔，结也，结以为帷帐也。在旁曰帷。擗，?也。?蕙以为屋榜聨也。镇，压坐席者也。石兰，香草。疏，布陈也。缭，缚束也。言以杜衡缭其屋也。此言其所筑水中之室，欲其芳洁如是也。】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庑，音武。嶷，一作疑。迎，去声。〇馨，芳之远闻者。庑，堂下周屋也。言合百草之花以责庭中，积芳馨以庑其门也。九嶷，山名，舜所葬也。言舜使九嶷山神缤然来迎二妃，而众神从之如云也。将筑室依湘夫人以为邻，而舜复迎之以去，则又不得见之。】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袂，弥蔽反。遗，平声。褋，音牒。搴，见上篇。汀，它丁反。遗，去声。者，叶音渚，又音覩。与，一作冶。〇袂，衣袖。褋，祎襦也。此篇首末大指与前篇同。捐袂、遗褋，即捐玦、遗佩之意，然玦、佩贵之，而袂、褋亲之也。汀，平也。远者，亦谓夫人之侍女，以其旣达去而名之也。

    湘夫人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涷，音东，从水。洒，一作洒，益所宜反。尘，叶除旬反。〇天门，上帝所居紫微宫斗也。广开者，为神将降也。吾，主祭者之自称也。大司命阳神而尊，故但为主祭者之词。乘玄云者，知神将降，而往迎之也。飘风，回风也。涷雨，暴雨也。

    洒尘，以清道也。】君回翔兮以下，踰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岛，何寿夭兮在予！【下，叶音户。女，读作汝。予，叶音与。〇君与女，皆指神，君尊而女亲也。回翔，盘旋也。空桑，山名。总总，众貌。予者，赞神而为其自谓之称也。言见神旣降，而遂往从之，因叹其威权之盛曰：九州岛人民之众如此，何其寿天之命，皆在于己也！】髙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清，一作精。齐，如字，又音咨，又侧皆反；一作斋，非是。速，礼记作遬，音速。导，一作道。坑，一作坑，音冈。〇乘，犹乘车。清气，谓轻清之气。御，犹御马。阴阳，则兼清浊变化而言也。齐速，整齐而疾速也。导，奉引也。帝，天帝也。之，适也。坑，与冈同，谓山脊也。九坑者，周礼职方氏九州岛之山鎭曰会稽、衡山、华山、沂山、岱山、岳山、医无闾、霍山、恒山也。此言己得从明神登天极奉至尊，而周宇内也。】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被，一作披，并音披。〇被被，长貌。壹阴、壹阳，言其变化循环无有穷已也。】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旣极，不??近兮愈疏。【折，音哲。华，叶芳无反。遗，去声。??，一作侵，一作浸。愈，一作踰。〇疏麻，神麻也。极，穷也。宠，渐也。疏，远也。此以神旣去而思之，如云中君卒章之意也。】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结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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