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辩

    本篇为宋玉所作。宋玉，著名的楚辞作家，战国楚人。时代稍后于屈原，顷襄王时做过官，但不为楚王重视，终因被谗罢官，一生郁郁。他的生平事迹，没有完整史料，只能从《史记·屈原列传》后附数语中见到他的生长时代、文学修养和他的人格。从《九辩》这篇作品看，宋玉是战国末期一位富有才华的诗人。他的文章风格深受屈原的影响，是屈原的继承者，后人常常以“屈宋”并称。不过，他不像屈原那样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爱国精神，作品也缺乏屈原的积极浪漫主义风格。

    《九辩》原是古代传下来的乐章名。“九”表示多，不代表数字，意思是由多组乐章组成的乐曲，就好像元曲的套数一样。本篇是宋玉借古乐章名为题抒写自己的感慨和愁思，是一篇自叙性的长篇抒情诗。

    宋玉生当楚国灭亡的前夕，在作品中，不仅抒发了“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悲叹，而且也透露了他对祖国命运的关心。诗中揭露楚国统治集团的腐朽黑暗和战乱带给人民的苦难，是有现实意义的。特别是他抒发个人失意的悲哀痛苦，在封建社会里引起了无数受压抑的知识分子的强烈共鸣，受到很高的评价。“宋玉悲秋”成为中国文学上的熟语。

    《九辩》虽然是模仿屈原《离骚》而作，但在艺术上仍有它的独创性。作为抒情诗，它不是以直接倾泻诗人内心的激情来感染读者，而是善于通过自然景物抒发自己浓厚的感情，造成一种情景交融的境界，使诗人的感情和自然景物互相衬托而融合为一。这样就进一步开拓了诗的意境，提高了诗歌的表情达意的作用，对后世文学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九辩》在形式上继承《离骚》而稍有发展。它打破了四句两韵的格式，句法更加灵活自由，句中字数增加，兮字位置的变化，双声叠韵的联绵词和叠音词的大量使用，加强了诗歌音节的谐适美。

    悲哉秋之为气也！1悲凉啊秋天肃杀的气氛！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草木在秋风中枯黄凋零。

    憭慄兮若在远行；2心情凄凉好像离乡背井；

    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又像登山临水送别故人。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3碧空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寂兮收潦而水清；4雨停水退秋水清澄平静。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5微寒袭人使人倍增伤情。

    怆怳悢兮去故而就新；6离家远行心中怅然失意；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7贫士挫折失位心中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8留滞异乡孤独难寻知音；

    惆怅兮而私自怜。多么失望啊我独自哀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燕子翩翩今又飞回南方，

    蝉寂漠而无声；9秋蝉默默终日寂寞无声。

    雁雍雍而南游兮，10大雁雍雍和鸣向南飞去，

    鹍鸡啁唽而悲鸣。11鹍鸡急促悲啼令人伤心。

    独申旦而不寐兮，我啊孤独一人通宵难寐，

    哀蟋蟀之宵征。怎堪听那蟋蟀彻夜哀鸣，

    时亹亹而过中兮，12时光荏苒转眼人过中年，

    蹇淹留而无成。我还久留异乡一事无成。

    1〔气〕气氛。2〔憭慄〕（liáo lì）凄凉的样子。〔若〕句中语助词。一说“若在”的意思。这两句的意思，《集注》：“在远行羁旅之中，而登高望远临流叹逝，以送将归之人，因离别之怀，动家乡之念，可悲之甚也。”但屈复《楚辞新注》认为，这两句非实叙。“远行”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都是比喻，形容秋意的凄凉。现取后说。3〔泬寥〕（xuè——）旷荡空虚的样子。4〔寂〕（jì liǎo）清澄平静的状态。〔潦〕（lǎo）积蓄的雨水。收潦，雨水退尽。〔水清〕屈复《楚辞新注》：“清，当作‘澄’。断未有连句重韵理。”5〔憯凄〕（cǎn——）《集注》：“悲痛貌。”〔欷〕叹息声。增欷，悲叹不止。〔中人〕侵袭人。6〔怆怳〕（chuàng huǎng）失意的样子。〔悢〕（kuàng lǎng）失意怅惘。《集注》：“皆失意貌。”〔去故就新〕指背井离乡。7〔坎廪〕（——lǐn）《通释》：“坎，洼下也。廪，积高也。高下不平貌。”这里指生活道路坎坷，挫折很多。〔贫士〕宋玉自称。8〔廓落〕孤独空虚。〔羁旅〕留滞异乡。“羁”一本作羇。〔友生〕知心朋友。9〔寂漠〕即“寂寞”。10〔雍雍〕象声词。雁鸣声。11〔鹍鸡〕鸟名。似鹤，黄白色。〔啁唽〕大小相间、杂碎而急促的叫声。《集注》：“声繁细貌。”12〔时〕指人的年龄。〔亹亹〕（wěi）前进不停的样子。《集注》：“进貌。”〔过中〕已过中年。

    按：以上是第一段。诗人通过对秋景的描绘，对秋天季节的感受，抒发了自己对时序迁移、遭遇坎坷、事业无成的感慨。

    悲忧贫蹙兮独处廓，1悲伤穷困独处空旷境地，

    有美一人兮心不绎。2痛苦充满一个美人心里，

    去乡离家兮徕远客，3他离乡背井啊客居异地，

    超逍遥兮今焉薄？4到处漂泊如今留在哪里？

    专思君兮不可化，5一心思念君王忠贞不渝，

    君不知兮可奈何！君王不知道有啥办法呢！

    蓄怨兮积思，怨恨忧愁在他胸中蓄积，

    心烦憺兮忘食事。6寝食俱废总是烦闷焦虑。

    愿一见兮道余意，希望见见君王陈述心意，

    君之心兮与余异。但君王的心和我的相异。

    车既驾兮朅而归，7车虽驾出来了还得回去，

    不得见兮心伤悲。我见不到君王心中悲戚。

    倚结兮长太息，8只好靠着车箱长长叹息，

    涕潺湲兮下沾轼。9沾湿车板的是滚滚泪涕。

    忼慨绝兮不得，10实难做到啊与君王决绝，

    中瞀乱兮迷惑。11心中烦乱难解纷繁思绪。

    私自怜兮何极，独自悲伤此情何时终结，

    心怦怦兮谅直。12内心忠诚正直坚定不移。

    1〔穷蹙〕（——cù）处境穷困。“蹙”一作戚。〔廓〕《章句》：“空也。”这里指空旷荒野。2〔美人〕作者自称。《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里的“有美一人”，即有一美人。〔绎〕怿的假借字。愉快的意思。3〔徕〕一作“来”。徕远客，来为远客。4〔超逍遥〕远远游荡无着落的样子。《章句》：“远去浮游，离州域也。”〔薄〕停止。5〔君〕《集注》：“此君字乃指楚王而言。”这里指顷襄王。6〔烦憺〕（——dān）烦闷、忧愁。〔食事〕吃饭和做事。7〔朅〕（qiè）离去。8〔结〕（——líng）古代车的前面和左右都有箱，用木条交错结成，所以叫做结。结，车箱。9〔潺湲〕流水声。这里形容涕泪很多。〔轼〕车前横木。10〔绝〕与楚王决绝。11〔瞀乱〕（mào——）烦乱。12〔怦怦〕忠谨的样子。〔谅直〕忠诚正直。

    按：这是第二段。诗人叙述自己有乡不能归、思君不能见的苦闷。

    皇天平分四时兮，上天把一年平分为四季，

    窃独悲此凛秋。1我只对凄凉的秋季悲伤。

    白露既下百草兮，白露已经降临百草之上，

    奄离披此梧楸。2梧桐楸树很快枝枯叶光。

    去白日之昭昭兮，离开了阳光灿烂的夏日，

    袭长夜之悠悠。3进入茫茫秋夜无穷漫长。

    离芳蔼之方壮兮，4百花盛开时节已经逝去，

    余萎约而悲愁。5草木枯萎衰败令人悲伤。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白露下降警戒秋季来临，

    冬又申之以严霜。严霜又来告诫寒冬将降。

    收恢台之孟夏兮，6秋冬一扫盛夏繁茂景象，

    然欿傺而沈臧。7旺盛生机不知哪里躲藏。

    叶菸而无色兮，8这时草木显得黯淡失色，

    枝烦挐而交横；9枝条纷乱交横错杂无章。

    颜淫溢而将罢兮，10树叶凋敝零落即将萎谢，

    柯仿佛而萎黄；11树木枝干衰败颜色枯黄。

    萷椮之可哀兮，12树杪光秃萧疏使人悲哀，

    形销铄而瘀伤。13枝丫形销骨立内受损伤。

    惟其纷糅而将落兮，14想到枝叶相杂将要飘落，

    恨其失时而无当。怅恨命乖运蹇失去时光。

    揽辔而下节兮，15抓住边马马缰缓缓而行，

    聊逍遥以相羊。16姑且漫无边际徘徊游荡。

    岁忽忽而遒尽兮，17日月易逝眼看时近岁暮，

    恐余寿之弗将。18我担心自己的寿命不长。

    悼余生之不时兮，自己生不逢时实堪悲伤，

    逢此世之攘。19遭逢混乱世道令人沮丧。

    澹容与而独倚兮，20心中百无聊赖独倚栏杆，

    蟋蟀鸣此西堂。愁听蟋蟀声声鸣叫西堂。

    心怵惕而震荡兮，21我的内心时时惊惧震动，

    何所忧之多方！为何百感交集时牵愁肠。

    仰明月而太息兮，22夜里仰望明月长长叹息，

    步列星而极明。23在星光下徘徊直到天亮。

    1〔凛〕（lǐn）寒冷。凛秋，凄清而寒冷的秋季。2〔奄〕忽，很快地。〔离披〕《补注》：“分散貌。”这里指草木叶萎不振的样子。〔梧楸〕（——qiū）梧桐和楸树。这都是早凋的树木。3〔袭〕进入。〔长夜〕比喻自己处境的悲惨。4〔芳蔼〕芳菲而繁盛。〔方壮〕正当茂盛。5〔萎约〕《集注》：“萎，草木枯也。约，穷也。”6〔恢

    台〕《集注》：“广大貌。”恢台，广大而繁盛的样子。因为孟夏是草木生命力量充沛的时期。7〔然〕义同“乃”。〔欿傺〕《集注》：“欿，陷。傺，止也。言收敛长养之气，使陷止而沈藏也。”〔臧〕同“藏”。按，这两句是说，秋冬一到，盛夏的生机完全停止，繁茂的景象不知被收藏到哪里去了。8〔菸〕（yù yì）黯淡的样子。“”，一本作“邑”。9〔烦挐〕（——rú）纷乱。10〔颜〕指枝叶的颜色。〔淫溢〕过甚。〔罢〕（pí）指凋零。11〔柯〕树枝的别名。《章句》：“柯，枝也。”〔仿佛〕指颜色不鲜明。12〔萷〕《通释》：“与‘梢’同。树梢也。” 〔椮〕（xiāo sēn）《通释》：“无叶孤存而划空貌。”即光秃秃的样子。13〔销铄〕《通释》：“严霜迫之使耗也。”〔瘀伤〕指严霜下植物内部的损伤。14〔纷糅〕《通释》：“败叶衰草相杂委也。”15〔〕（fēi）骖马。即边马。〔下节〕停鞭。16〔相羊〕同“徜徉”。17〔遒〕（qiú）迫近。18〔将〕长。19〔攘〕（guàng rǎng）纷扰不安。《章句》：

    “卒遇谮谗，而遽惶也。”20〔澹〕水流徐缓的样子。这里指百无聊赖的心情。21〔怵惕〕（chù——）戒惧，惊惧。22〔仰〕一本作卯。23〔步列星〕这句是说，因忧愁而彻夜不眠，在星光下一直徘徊到天明。

    按：这是第三段。诗人以凄艳的笔调从不同角度来描写秋景，抒发自己悲秋的感情。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1我悲叹那蕙花曾经开放，

    纷旖旎乎都房；2枝繁叶茂长在华丽北堂。

    何曾华之无实兮，3为何层层花朵没有结果，

    从风雨而飞扬？花瓣顺着风雨到处飞扬？

    以为君独服此蕙兮，我还以为君王独爱蕙花，

    羌无以异于众芳。哪知蕙花也与众花一样。

    闵奇思之不通兮，4可怜曲折心思无人理解，

    将去君而高翔。我将离开君王远走高翔。

    心闵怜之惨凄兮，我的心啊多么忧愁凄凉，

    愿一见而有明。5希望一见君王倾诉衷肠。

    重无怨而生离兮，6深念自己无罪生生别离，

    中结轸而增伤。7心情郁结沉痛更加悲伤。

    岂不郁陶而思君兮？8哪会不思君而忧思郁结？

    君之门以九重。9只是君门幽深重重关防。

    猛犬狺狺而迎吠兮，10猛犬守门迎着来人狂叫，

    关梁闭而不通。11门关和桥梁都闭塞不畅。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老天爷降下了绵绵秋雨，

    后土何时而得漧！12地上何时才有干燥地方。

    块独守此无泽兮，13阴雨连绵独处荒芜沼泽，

    仰浮云而永叹。仰望蔽日阴云叹息深长。

    1〔敷〕《集注》：“布也。”引申为开放。曾敷，曾经开放。2〔旖旎〕（yǐ nǐ）《集注》：“盛貌。”即繁茂的样子。〔都房〕《集注》：“房，北堂也。《诗》所谓背。盖古人植花草之处也。”《通释》：“都，美也。都房，犹言华屋。”3〔曾华〕曾同“层”。华即花。曾华，一层层花朵。〔实〕果实。4〔奇思〕《通释》：“曲尽事变之思。”这里指自己委宛曲折的思虑。〔不通〕不能达到君王那里。5〔一见〕指见到楚王。〔有明〕《集注》：“有以自明也。”即自己表白。6〔重〕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引申为深念。〔无怨〕无罪的意思。《通释》：“无取怨于君之道也。”7〔结轸〕（——zhěn）忧思郁结而心情沉痛。8〔郁陶〕忧思郁结。9〔九重〕《章句》：“君门深邃，不可至也。”《补注》：“月令云：九门磔攘，天子有九门，谓关门，远郊门，近郊门，城门，皋门，库门，雉门，应门，路门也。”按，这里是说国君的门很深邃，不一定是指实。10〔狺狺〕象声词。犬吠声。11〔关〕门关。〔梁〕桥梁。12〔漧〕（gān）同“干”，干燥。13〔块〕孤独的样子。〔无〕通“芜”，荒芜。〔泽〕积水的洼地。《通释》：“乃块然困处于荒芜沮泽之中。”

    按：这是第四段。诗人以蕙花的遭遇自比，因无法得到楚王的理解，处境又极为恶劣，心中充满了失意的愁闷。

    何时俗之工巧兮，为何社会风气善于取巧，

    背绳墨而改错！改变良好措施背离正道。

    却骐骥而不乘兮，放着日行千里骏马不用，

    策驽骀而取路。1却要赶着劣马慢慢上路。

    当世岂无骐骥兮？当今世上难道没有骏马？

    诚莫之能善御。实在是无人善于驾驭它。

    见执辔者非其人兮，它看见驾驭的人不适当，

    故跳而远去。2就会连蹦带跳远远逃跑。

    凫雁皆唼夫粱藻兮，3野鸭和大雁都争食粮草，

    凤愈飘翔而高举。凤凰远远离去越飞越高。

    圆凿而方枘兮，圆的凿孔配上方的榫头，

    吾固知其铻而难入。4不相合难容纳我早知道。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群鸟都有自己歇宿地方，

    凤独遑遑而无所集。5只有凤凰安身之处难找。

    愿衔枚而无言兮，6我情愿遇事情闭口不言，

    尝被君之渥洽。7曾受君王恩泽难以做到。

    太公九十乃显荣兮，8姜太公九十岁才显荣耀，

    诚未遇其匹合。9圣明君主实在未曾遇到。

    谓骐骥兮安归？千里马的归宿究竟在哪？

    谓凤凰兮安栖？凤凰又应该在何处栖息？

    变古易俗兮世衰，改变古风习俗世道衰败，

    今之相者兮举肥。10相马的人只选肥的马匹。

    骐骥伏匿而不见兮，骏马只好隐藏不肯露面，

    凤凰高飞而不下；凤凰高飞不愿下来停息；

    鸟兽犹知怀德兮，11鸟兽都知恋慕有德的人，

    云何贤士之不处？12为何责怪贤士遁世隐居？

    骥不骤进而求服兮，13骏马不会急进求人使用，

    凤亦不贪喂而妄食。凤凰不贪饲养乱吃东西。

    君弃远而不察兮，君王不辨是非远弃贤士，

    虽愿忠其焉得。他虽愿效忠又怎能如意。

    欲寂漠而绝端兮，14想与君王决绝寂寞隐退，

    窃不敢忘初之厚德。君王的深恩又怎敢忘记。

    独悲愁其伤人兮，独自悲愁令人肝肠寸断，

    冯郁郁其何极！满腔忧愤何时才是终极！

    1〔策〕马鞭。这里作动词，用鞭赶马。〔驽骀〕（nú tái）劣马。比喻无能的人。上句的骐骥比喻贤能的人。〔取路〕上路。2〔跳〕（j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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