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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诗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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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初打开门鼓一声。

    尤上阶眠知地湿,

    鸟临窗语报天晴。

    半销宿酒头仍重,

    新脱冬衣体乍轻。

    睡觉心空思想尽,

    近来乡梦不多成。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诗当是长庆三年( 823 ),诗人到杭州第二年的早春所作。杭州本是他幼时立志去做官的地方,如今宿愿已偿,心中自然快慰。这首小诗,反映了诗人在杭州的第一个春天即将来临时内心的喜悦激动之情。

    从诗的结构看,前四句写诗人在早晨的所闻所见,后四句则是抒发诗人对早春气象的感受。也许是因为诗人对春天特有的敏感,他一大早就醒来了。此时晨光初照,屋室通明,早衙鼓正开始咚咚地敲响;大概是天气转暖、大地变得潮湿的缘故吧,那在台阶上贪睡的小狗儿也摆摆尾巴,懒洋洋地爬起来;而一向活泼的小鸟更不会放过这可爱的时光,正在窗前叽叽喳喳不停地欢叫着,似乎是在向人们报告着美好天气的到来,催促着人们早早起床。这四句通过晨光、鼓声以及对春天极为敏感的两个动物—— 犬、鸟的传神刻画,在紧扣“早”字主旨的同时,又隐隐透露出春天的气息。

    诗歌的后半部分表现了诗人在这样春天气息越来越浓郁的环境下,产生的轻松愉快之感。“半销宿酒头仍重”说明昨日饮酒甚多。春宵佐以美酒,自是人生一大乐事,以致诗人忘了自身的酒量,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到次日早晨起来尚有头重脚轻之感。“新脱冬衣”表明正是早春气候,脱去冬衣会令人焕然一新,轻松爽快,所以说“体乍轻”。“体乍轻”而“头仍重”,值此酒意未竟消之际,当有头重脚轻、飘飘无定之感。这既是实写酒意未消时身体真实的感觉,同时又何尝不是美好的春色令诗人陶醉了呢?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在这样的境界中,他忘记了一切忧愁和烦恼,以致于“睡觉心空思想尽,近来乡梦不多成”,这两句照应诗题,写夜间因为没有乡梦撩人愁思,睡醒后心境空明。暗示出诗人的身心已完全被春天的气息所感染,他又迎来了一个明媚的春天。

    全篇无论是写自然景物还是写自己的生活与心态,都笔致轻灵素淡,充满着情趣。节奏也是流畅、欢快的,字里行间,融注着诗人对春天、对生活的热爱。

    钱塘湖春行

    白居易

    孤山寺北贾亭西,

    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

    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

    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

    绿杨阴里白沙堤。

    白居易诗鉴赏

    这是一首描绘西湖美景的名篇。

    春天是一个永恒的题材。春天,万物复苏,气象更新,燕舞莺歌,百花吐馥,历代诗人骚客留下了数以万计歌咏春天的诗作。而白居易这首《钱塘湖春行》,以西湖胜地的春天为背景,截取云雨、湖水、动植物等几个富有典型特征的细节,生动传神地将西湖初春胜景展现在读者面前,成为历代同题咏作中的佼佼者。

    据清人俞曲园《虞美人》词前小序,杭州有一句谚语说:“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其实,西湖景色,四时皆丽,宋人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正道出了这一点。

    雨天的西湖,轻烟缭绕,如罩薄纱,远山隐现,若蒙轻绡,无异于一幅绝妙的淡墨山水画,极富朦胧之美。而湖上看云,湖平如镜,云气蒙在水面上,水天相接,更有一种飘忽迷惘的情趣。白诗“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即是咏此。孤山寺:南朝陈时所建,在里外湖中间的孤山上。贾亭:贾全在贞元年间任杭州刺史时所造,又名贾公亭。大雨刚过,潮湿的云气尚存,西湖经雨水冲洗,景色更秀美,湖面也更开阔。于是莺争暖树、燕啄新泥,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当然也不甘落后,面对如此胜景,诗人情不自禁地出来踏青了。

    这首诗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诗人抓住了早春时节的典型特征,生动形象地向人们展现出初春的气息和生机,以此预示着一个繁花竞放的季节即将来临,以此给人们带来更大的希望、更多的期待。含蓄蕴藉的美能给人留下充分的想象和无穷的回味。你看,暖树上追逐嬉闹的是“早”莺;西湖边啄泥筑巢的是“新”燕;参差凌乱的小花“渐欲”令人目眩心迷;地上的草刚刚长出绿叶,仅能覆盖住马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都是“新”的,“稚嫩”的,刚刚发韧着,而埋藏在这种景象底面的是无穷的力,是发展的源,是未来的主宰。高明的诗人就是运用这种精妙的艺术构思让读者与自己一道徘徊于更为丰富的美被发现之前的片刻。不是吗?“马蹄”仿佛也是轻盈的,诗人正在湖东柳荫里往来漫步,或许他以为,绚烂的时刻转眼就到来了呢!

    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

    白居易

    柳湖松岛莲花寺,

    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

    栟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澹荡摇空碧,

    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

    蓬莱宫在海中央。

    白居易诗鉴赏

    长庆二年(822 )秋至四年夏,白居易在杭州任刺史。政事之余,他常喜欢到佛寺里听听僧侣讲经。

    这首诗便是写他与“诸客”听讲归来时的感受。作品生动地描绘了孤山寺的秀美,风景中处处点染着诗人的喜悦之情。

    这首诗最主要的艺术特色有三点:一是充满画意,二是结构新颖、别致,三是炼字精警。诗的标题“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本身就可形成一幅很美妙的画,极易引起人的悠悠暇想。“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是点题。柳湖、松岛、莲花寺三组景象组成了一幅意境美妙的画面,使人如见西湖岸上的弱柳,孤山上的寒松,寺中的莲花。三四句则是从细小处着眼,以卢橘子低和栟榈叶颤两个意象的绘写,突出于前景,形成画中的特写境头。同时点出山雨初霁、水风清凉的气候。这是写诗人归路所见。卢橘即枇杷,栟榈即棕榈。枇杷硕果累累,金实翠叶,本来就多么令人喜爱,山雨过后,清香四溢,连果枝都被压得低垂下来;一个“重”,写出了诗人对它的多少喜悦之情!棕榈树高叶大,俨若凉扇遮径,雨后清风,阔叶颤动,似乎它也感到了水风的清爽。一个“凉”字,透出诗人多少快感!至于“烟波澹荡摇空碧”是从大处着眼,以烟波浩渺之湖面和映在水中的蓝天作为画面的背景。“摇”字用得尤为传神、巧妙,不仅湖上碧波在摇动,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也在微微摇动,给人造成一种迷离仙境的感觉。那么,刚出道场的小舟就更如同是仙人乘坐的了。下文“楼殿参差倚夕阳”一句照应题目中的孤山寺。宝殿楼台掩映于夕阳晚霞之中,在烟波微荡、白云缭绕等景物陪衬下,更增添了幻境气氛。至最后一句以孤山寺之在西湖很像蓬莱宫之在东海作结落笔到“回望孤山赠诸客”的题旨,作品便戛然而止。蓬莱,神话中海上的仙山,而孤山寺中又有蓬莱阁,两者浑然一体,不着痕迹,更增加了韵外味,弦外音,使孤山寺的诗情画境久久萦绕于读者的脑际。

    从结构上看,这首诗首二句是点题并简单勾勒,中四句分写大小远近各个场景,组成一幅层次分明的、绝妙的图画,结尾才回棹点明这都是回望中所见,并又总括一句以收结。构思新颖,耐人寻味。

    最后此诗在练字和句法方面也颇有讲究。《唐宋诗醇》说此诗“句法挺健,前人说白诗‘属对精警’,‘ 章法变化,由字法生新也。‘重’字、‘战’字、‘摇’字、‘倚’字,俱下得挺拔,遂觉全首生动。”

    条理井然,其理俗处,而雅亦在其中,此评可谓深得其精妙。

    这首诗,短短八句,句句写景,句句含情,读后如随诗人游踪,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幕幕湖光山色的画图。它宛如一篇优美的游记,更配有铿锵的韵致,荡起喜悦的心声,如画卷在目,如乐章在耳,给人以情景水乳交融的快感。

    江楼夕望招客

    白居易

    海天东望夕茫茫,

    山势川形阔复长。

    灯火万家城四畔,

    星河一道水中央。

    风吹古木晴天雨,

    月照平沙夏夜霜。

    能就江楼销暑否?

    比君茅舍较清凉。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诗是长庆三年(823 )夏天诗人在杭州刺史任时所作。

    诗的前四句描述登楼远眺时见到的景色。“海天东望夕茫茫”点有时间是傍晚。“茫茫”的意思有二,一是说明日暮时分模糊不清,二是形象旷远的样子。

    联系下文来看,两个意思兼而有之。次句“山势川形阔复长”即是对“茫茫”二字的具体化描绘。杭州浙江,即钱塘江的入海处,有龛、赭二山南北对峙如门,每至涨潮时节,江水由山门涌出,水势凶猛,犹如万马奔腾,是古今中外闻名的胜景。这两句是诗人登楼远眺看到的远景,意境阔大高远。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是近景描写。自中唐以后,东南一带城市经济繁荣, 杭州城外,人烟稠密,傍晚时分呈现万家灯火的繁华,加之钱塘江内过往船只众多,灯火闪烁,场面蔚为奇观。这些都是诗人在江楼上俯瞰到的,是紧扣题目中的“望”字所言。

    诗的颈联则使人产生凉爽之感。风吹古树,月照平沙,意境何等清新,而诗人用“晴天雨”、“夏夜霜”加以修饰,更可谓别致、新颖。风吹古木之声音可比雨声,古木落叶状如雨点。虽然实际并无风雨,而身临其境,已然有暑气顿消之感。同样,铺洒在大地上的月光,皎洁晶莹,宛如霜雪,更增添了夏夜的凉爽。因此诗人在诗歌的末句自问自答,请他的朋友来江楼消暑。

    诗的颔联和颈联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而又对仗工整、自然,为全诗增添了不少光彩。

    江楼晚眺,景物鲜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张员外

    白居易

    淡烟疏雨间斜阳,

    江色鲜明海气凉。

    蜃散云收破楼阁,

    虹残水照断桥梁。

    风翻白浪花千片,

    雁点青天字一行。

    好著丹青图写取,

    题诗寄与水曹郎。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诗是诗人在杭州任时所作。江楼:杭州城东楼,即望海楼。水部张员外:即张籍。中唐著名诗人,白氏对其作品评价甚高。张籍当时任水部员外郎。诗歌抓住大雨刚过,彩虹尚存,海市蜃楼将要消失的一刹那,将这一精彩场面剪辑下来,绘成一幅色彩绚丽的丹青图画。海面、沙漠中,因空气冷热骤变,光线折射,而把远处的景物显示到空中或地面上,古人误以为是蜃吐气而成,称海市蜃楼。诗歌从阳光写起,描摹斜阳余晖,由淡烟疏雨的间隙中射到水面。这个意境就倍显清新可人。加上江面经雨水一洗,新鲜明净,海风阵阵袭来,凉爽人。题中所谓“景物鲜奇”足见并非虚言。

    颔、颈二联展开笔墨,逐一描绘“鲜奇”景物。

    江海边或沙漠中,因空气冷热骤变,光线曲折,将地面楼台树木的影子反射在空中;古人认为这是蜃(蛟属)呼气所成的,因此称为“海市蜃楼”。“蜃散”句写的即是此种蜃景,不过诗人未曾描绘其全景,而是抓住了蜃散云收、空中幻影残破的刹那,摄下了“破楼阁”的镜头。“虹残”句也是同一法门。雨后天空出现的虹,弯弯地好象拱桥,此是常景,诗人静候;待至虹影渐渐消残,水中仿佛映着一座断桥时,他眼明手快按下了快门。“破楼阁”、“断桥梁”,既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又显示出诗人于选景上别具只眼的匠心。颔联为静境描写,颈联遂作动势点缀:风儿吹起,白浪翻腾,恰象花儿千片随风飞舞;长空过雁,列队前进,犹似人书青天字一行。一“翻”一“点”,使江天景物增添了无限生意,而遗词用意之精微传神,尤为人叹服。

    景物鲜奇,引动诗人雅兴,故不仅吟玩成篇,且请人画作图幅,题此诗于上,寄赠张水部,末联即写此,字里行间含蕴着难捺欣喜而欲使同道好友共享之心情。张籍因此有《答白杭州郡楼登望画图见寄》诗:

    “画得江城登望处,寄来今日到长安。乍惊物色从诗出,更想工人下手难。将展书堂偏觉好,每来朝客尽求看。见君向此闲吟意,肯恨当时作外官?”尾联即谓你身处“天堂”杭州,得优游闲吟,则当无外放任职之遗憾了吧?也透露了白居易心情已不似数年前在忠州(今四川忠县)时那样悲郁的消息。

    诗写景层层铺设,淡墨白描,新颖有致而明白如话;其情则寄寓在景物描写中,又涵咏在尾联之点题中,而使人读之有味,味之有趣,得到了轻松愉悦的美感享受。

    采莲曲

    白居易

    菱叶萦波荷飐风,

    荷花深处小船通。

    逢郎欲语低头笑,

    碧玉搔头落水中。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小诗采用民歌的形式,写得清新、明快。《采莲曲》:古代民歌的一种,盛行于江南一带,为采莲女所唱。一说为梁武帝所创,见《乐府诗集》。“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首句即展现出非常美妙的意境。水面上碧波荡漾,浮游水面之菱叶,上下左右摇摆,是为萦波;加上荷花迎风招展,与菱叶交相争艳,令人心旷神怡。而荷花深处,小舟翩翩,又增添了景物的动态感。

    “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是上承“ 荷花深处小船通”而来,由写景转为写景中之人。

    荷花深处,遮天蔽日,凉风习习,是水乡少男少女在劳动之余私下相会的极佳场所。这里并没有说明他们是故意寻找还是无意撞见,也许是兼而有之吧。诗歌仅以欲语而止、搔头落水两个动作细节的描写,就活灵活现刻画出一个痴情、娇羞、可爱的少女形象。恋人相遇,互诉衷肠,何止千言万语,而此时此地,这个娇羞的少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惟有低头含笑而已;而且情贯一心,甚至不小心将碧玉搔头落入水中,这些都是初恋少女在羞怯、微带紧张的状态上才会有的情态,被诗人细心地捕捉住并传神地再现出来。

    全篇语言清新、明快,富有江南民歌的活泼、风趣,犹如一幅纯洁、质朴的爱情的画面。

    画竹歌并引

    白居易

    协律郎萧悦善画竹,举时无伦。萧亦甚自秘重,有终岁求其一竿一枝而不得者。知予天与好事,忽写一十五竿,惠然见投。予厚其意,高其艺,无以答贶,作歌以报之,凡一百六十六字云。

    植物之中竹难写,

    古今虽画无似者。

    萧郎下笔独逼真,

    丹青以来唯一人。

    人画竹身肥拥肿,

    萧画茎瘦节节竦。

    人画竹身死羸垂,

    萧画枝活叶叶动。

    不根而生从意生,

    不筍而成由笔成。

    野塘水边埼岸侧,

    森森两丛十五茎。

    婵娟不失筠粉态,

    萧飒尽得风烟情。

    举头忽看不似画,

    低耳静听疑有声。

    七茎劲而健,

    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见。

    东丛八茎疏且寒,

    忆曾湘妃庙里雨中看。

    幽姿远思少人别,

    与君相顾空长叹。

    萧郎萧郎老可惜,

    手颤眼昏头雪色。

    自言便是绝笔时,

    从今此竹尤难得。

    白居易诗鉴赏

    竹子挺拔秀立,生命力强,加之有志向高洁,卓然不群的象征之意,历来是文人墨客丹青画手乐以歌咏描绘的对象。白居易这首《画竹歌》,通过对好友萧悦所画竹枝的再现与评价,赞扬了画家的高超技艺,同时也表达了诗人卓越的艺术思想。

    协律郎:官名,正八品上,属太常寺,掌管音律。萧悦:兰陵(今山东苍山县西南兰陵镇)人,善画竹。在杭州住过一段时期,与白居易过从甚密。

    诗的开头四句落笔平直,首先告诉读者,竹子是最难以描绘的一种植物,古往今来,多少丹青妙手为此耗尽了自己的毕生心血,却鲜有画得和真竹相似者。而协律郎萧悦却独能下笔逼真,可谓绘竹第一人。于是,读者自然会问,既然竹子如此难画,为什么萧悦独得画竹之秘,成为古今第一人呢?他的画究竟好在哪里呢?

    接着,诗人从三个方面表现萧画的非凡不俗之处:

    一是将萧画与他人所画作对比,从而表现萧氏所画生机勃勃,枝活叶动,秀拔耸立;而他人所画竹身粗壮,臃肿不堪,枝叶萎靡,毫无生气。这是从侧面,以他人之画的拙劣来衬托萧画的不凡。其二是正面描写萧画竹子的环境、神态。野塘水边,埼曲岸侧,森森然有竹两丛,挺拔秀立。所谓“野塘水边埼岸侧”,是极力表现画面的野趣、奇趣。因为野塘曲岸,更容易形成一种远离人间烟火、超越世俗的气氛,与人格化的竹枝更相吻合。下文“婵娟不失筠粉态,萧飒尽得风烟情”是从画面的细处描写,是画中竹枝的特写镜头。婵娟是形容竹子神态的秀美,左思《吴都赋》:

    “ 其竹则..檀栾婵娟,玉润碧鲜。”不失筠粉态,是指其逼肖真竹,表明图画连青嫩带粉的鲜态及在风惊烟锁的特殊环境中,摇曳多姿、萧洒脱俗的婀娜神态都毕现无遗。由于画得如此逼真,竟使诗人怀疑这不是画,而是真实的生长于泥土之中的竹子了,他回忆起在天竺寺前、湘妃庙里曾经见到过这样的竹子。

    这是第三层描写。“低耳静听疑有声”堪称是诗人的神来之笔,因为只有现实中的竹子才会在风吹之下发出婆娑之声。萧氏所画竟能使人产生这样的错觉,看来“丹青以来唯一人”之誉诚非虚言。

    诗的最后一部分是感叹如此绝妙的绘画,竟然少有人赏识,诗人与画家只有相顾失笑,嘘唏感慨一番。然而岁月难驻,时光易逝,身怀绝技的画家已是手颤眼花,满头华发的老人了。这幅画便是他的绝笔之作。自此以后,再想求得他的画已是难乎其难了。

    言语之间充满了对画家的珍惜之情,无形中也抬高了这幅画竹的价值。

    诗的开头曾评价萧氏画竹能够“下笔独逼真”,诗中通过萧画与别人所画的对比,萧画本身的神态和真实的竹子三个方面对“逼真”二字作了具体描述,可谓层层递进,结构严谨。但是,“逼真”又有什么好呢?朱自清先生认为,“这个‘真’固然指食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庄子》里说的那个‘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谢赫的六法的第一项‘气韵生动’的意思,惟其‘气韵生动’,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逼真’等于俗语说的‘活脱’或‘活象’,不但象是真的,并且活象是真的。”

    (《论逼真与如画》)宋人苏轼也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也就是说,只追求形似并不足奇,写活,传神,有幽姿远韵,才是逼真的要求。白居易这首诗在描述萧悦的创作过程时曾说:“不根而生从意生”,也就是说萧氏事先成竹在胸,意在笔先。将个人意趣与大自然融而为一,来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这也是文艺创作的基本规律之一。

    霓裳羽衣舞歌

    白居易

    我昔元和侍宪皇,

    曾陪内宴宴昭阳。

    千歌万舞不可数,

    就中最爱霓裳舞。

    舞时寒食春风天,

    玉钩栏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颜如玉,

    不著人间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

    钿璎纍纍珮珊珊。

    娉婷似不任罗绮,

    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

    击扌

    厌弹吹声逦迤。

    散序六奏未动衣,

    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騞初入拍,

    秋竹竿裂春冰坼。

    飘然转旋回雪轻,

    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

    斜曳裾时云欲生。

    虫因蛾敛略不胜态,

    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

    王母挥袂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遍,

    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

    唳鹤曲终长引声。

    当时乍见惊心目,

    凝视谛听殊未足。

    一落人间八九年,

    耳冷不曾闻此曲。

    湓城但听山魈语,

    巴峡唯闻杜鹃哭。

    移领钱塘第二年,

    始有心情问丝竹。

    玲珑箜篌谢好筝,

    陈宠觱栗沈平笙。

    清弦脆管纤纤手,

    教得霓裳一曲成。

    虚白亭前湖水畔,

    前后祇应三度按。

    便除庶子抛却来,

    闻道如今各星散。

    今年五月至苏州,

    朝钟暮角催白头。

    贪看案牍常侵夜,

    不听笙歌直到秋。

    秋来无事多闲闷,

    忽忆霓裳无处问。

    闻君部内多乐徒,

    问有霓裳舞者无?

    答云七县十万户,

    无人知有霓裳舞。

    唯寄长歌与我来,

    题作霓裳羽衣谱。

    四幅花笺碧间红,

    霓裳实录在其中。

    千姿万状分明见,

    恰与昭阳舞者同。

    眼前仿佛覩形质,

    昔日今朝想如一。

    疑从魂梦呼召来,

    似著丹青图写出。

    我爱霓裳君合知,

    发于歌咏形于诗。

    君不见我歌云

    “惊破霓裳羽衣曲”,

    又不见我诗云

    “曲爱霓裳未拍时”。

    由来能事皆有主,

    杨氏创声君造谱。

    君言此舞难得人,

    须是倾城可怜女。

    吴妖小玉飞作烟,

    越艳西施化为土。

    娇花巧笑久寂寥,

    娃馆苎萝空处所。

    如君所言诚有是,

    君试从容听我语。

    若求国色始翻传,

    但恐人间废此舞。

    妍媸优劣宁相远,

    大都只在人抬举。

    李娟张态君莫嫌,

    亦拟随宜且教取。

    白居易诗鉴赏

    《霓裳羽衣曲》是唐代著名宫廷乐曲。出自印度,原名《婆罗门曲》,开元中河西节度使杨敬述献呈宫廷,经唐玄宗李隆基加工润色,于天宝十三年改名为《霓裳羽衣曲》。玄宗宠妃杨玉环就以善舞《霓裳羽衣舞》闻名于世。安史之乱后,谱调逐渐失传。

    白居易这首《霓裳羽衣舞歌》生动传神地描述了这种舞蹈的服饰、乐器伴奏和具体表演的细节。除了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外,包括自注在内的许材料,其音乐史料价值也是极其重要的。

    这首诗大致可分为三段。第一段叙述元和年间诗人曾于内宴时见过《霓裳舞》。诗人写道:“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可见诗人不止一次参加过内宴,也观赏过不知多少歌舞节目,然而印象最深、最为喜爱者却首推这《霓裳羽衣舞》。那么,这首舞曲为什么能在众多的朝廷乐舞中脱颖而出呢?由此,引起了读者的兴趣和注意。

    “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点出了表演的时间、地点。明媚的春天当然是表演歌舞的最佳季节,而“玉钩栏下”更非一般场所可比。这时间、舞台,自然应有好的演员演出好的剧目。关于演员,诗歌仅用“案前舞者颜如玉”、“娉婷似不任罗绮”两句作了交待,前者指容貌,后者形容体态,可谓惜墨如金,言简意赅。而“不著人间俗衣服”等句,更把这容颜如玉、体态轻盈的演员妆点成了仙女。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仙女的美貌是不容置疑,也非人间可比的。她身穿彩色如虹的裙子、回云流霞之披肩,钿璎纍纍,玉佩珊珊。诗中不仅描绘出歌舞艺人穿着打扮的华贵,也隐约透露出这是一出以神仙故事为题材的剧目。

    从“磬箫筝笛递相搀”以下六句是介绍和描写《霓裳舞》的乐器伴奏和舞蹈的正式表演。磬箫筝笛,递相弹奏,击扌厌弹吹,悠扬曲折,此为序曲。

    “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两句下有诗人自注说:“散序六遍无拍,故不舞也。”这时整装已毕的神女还娇慵地伫立在舞台一角,作将要起飞状。突然,乐曲由柔转刚,擘騞作响,直如秋竹坼裂,春冰迸碎。再看此时的神女,舞姿轻盈,飘飘若流风雪回,疾速如游龙受惊。时而挥舞轻柔的广袖,若弱柳迎风;时而轻曳罗裙的下摆,似流云缭绕。这些动作据诗人自注说:“皆霓裳舞之初态。”诗比喻巧妙,绘声绘色。下文“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画龙点睛,描绘舞女在表演上述动作时,眉黛有姿,风袖传情,不仅是动作本身舞得漂亮,更主要的是演员通过眉眼、服装传达出一定的声情。这样的舞蹈才会打动人、感染人,才会引起下文“凝视谛听殊未足”的效果。

    以上是重墨描绘《霓裳舞》的音乐伴奏、表演动作。“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二句将舞蹈内容一笔带过,繁简得当,有利于突出舞蹈的姿态描写。下文“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是对舞蹈音乐的总结性描写,说明舞蹈结束,以照应上文“秋竹竿裂春冰坼”等。面对如此美妙的音乐舞蹈,诗人看得目瞪口呆了。“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谛听殊未足”道出了《霓裳舞》强烈的艺术效果。

    “一落人间八九年”至“闻道如今各星散”是诗的第二段,大意是写诗人自己曾在杭州教练歌妓们排演《霓裳舞》。诗人自从在宫廷见到这个舞蹈后,惊人的演出效果使他终生难忘。因此在调任杭州刺史的几年中,公务之余,常以排演《霓裳舞》为乐。无奈诗人一离开,众歌妓如飞鸟各投林四散而去,几年心血付之东流。

    “今年五月至苏州”以下为第三段。诗人念念不忘《霓裳舞》的重现,在苏州听说好友元稹的部属多有能歌善舞者,于是以书问之。元稹答以《霓裳羽衣谱》。诗人如获至宝,“眼前仿佛睹形质”、“疑从魂梦呼召来”等语表达了他的喜悦。元谱所写形象鲜明,使他仿佛看到了当初宫廷美人千姿百态的表演实况,犹如梦中一般。最后他决心以谱为据,在苏州重新教练歌妓排演。“但恐人间废此舞”表达了担心优美舞乐失传的思想。

    诗歌叙述了诗人围绕《霓裳羽衣舞》在几十年间的沧桑变化,内容丰富,情节曲折。但在诗人的笔下,却极富条理。“就中最爱霓裳舞”、“教得霓裳一曲成”、“无人知有霓裳舞”、“恰与昭阳舞者同”、“但恐人间废此舞”,层次分明,层层照应,可作为一篇《霓裳羽衣记》来读。

    诗的韵脚转换流畅自然,极富音乐美。多为两句押一韵,如:“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等。“嫣然纵送游龙惊”、“斜曳裾时云欲生”、“风袖低昂如有情”、“王母挥袂别飞琼”则是隔句押韵。至于“唳鹤曲终长引声”在隔了一句后又回到前边的韵上。如此,抑扬顿挫,婉转流畅,读者在欣赏诗歌优美的文辞时,也体味到了个中音乐流动之美。

    优美的文辞,精妙的比喻,贴切的用典,使这首长诗成为价值很高的优秀之作。如“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一句以流风回雪形容舞姿的轻盈,以游龙受惊比拟舞女前进时的飘忽之态,形象新颖,同时又暗用曹植《洛神赋》中的典故,曹植描绘的是神女,《霓裳舞》演出的是神话传说。可见白诗用典决非信笔为之。再如“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一句是表现舞蹈的终止,鸾凤两翼长着美丽的彩色羽毛,是象征《霓裳舞》的服装;“却收翅”是指展开的翅膀再收回来,比喻舞罢。把本来难以描绘的动作用形象的比喻再现出来,使人如见舞蹈的优美,服装的鲜艳,形成色彩繁富、充满动态感的画面。

    小童薛阳陶吹觱栗歌

    白居易

    剪削干芦插寒竹,

    九孔漏声五音足。

    近来吹者谁得名,

    关璀老死李衮生。

    衮今又老谁其嗣,

    薛氏乐童年十二。

    指点之下师授声,

    含嚼之间天与气。

    润州城高霜月明,

    吟霜思月欲发声。

    山头江底何悄悄,

    猿声不喘鱼龙听。

    翕然声作疑管裂,

    诎然声尽疑刀截。

    有时婉软无筋骨,

    有时顿挫生棱节。

    急声圆转促不断,

    轹轹辚辚似珠贯。

    缓声展引长有条,

    有条直直如笔描。

    下声乍坠石沉重,

    高声忽举云飘萧。

    明旦公堂陈宴席,

    主人命乐娱宾客。

    碎丝细竹徒纷纷,

    宫调一声雄出群。

    众音覙缕不落道,

    有如部伍随将军。

    嗟尔阳陶方稚齿,

    下手发声已如此。

    若教头白吹不休,

    但恐声名压关李。

    白居易诗鉴赏

    题解:薛阳陶:浙西观察使李德裕的乐童。觱栗:古乐器名,又名悲篥、笳管。本出龟兹,以竹为管,以芦为首,状似胡笳。

    此诗题下有诗人自注说:“和浙西李大夫作。”李大夫指李德裕,当时任浙西观察史兼御史大夫。诗由李德裕首倡,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均有和作,而以白居易之作为最佳,此诗摹声绘影,缓急高下,随物赋形,曲尽其妙。

    诗的结构颇为别致。首二句是介绍觱栗这种乐器,由乐器而想到演奏这种乐器的音乐家。但是诗人并不直接点出他要描写的小乐童薛阳陶,却说:“近来吹者谁得名,关璀老死李衮生”,这一句几乎使读者误以为诗的主人公是李衮。下文“衮今又老谁其嗣”又掀起一层小的悬念。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乐童的出场作铺垫。是为了“薛氏乐童年十二”一句起到更惊人的效果。薛氏年方十二,就以善吹觱栗闻名,已是令人惊诧赞叹之事,而经诗人一层层烘托点出,读者自然要对这十二岁小童刮目相看,欲睹他的技艺究竟如何了。“指点之下师授声,含嚼之间天与气”一句指出他的成长道路。说他出声成调,出于老师的指点,而吐音运腔之妙,则得自天赋。可见在这方面他得天独厚,既有名师指点,又有非凡的才华。这既是为前一句作注脚,也为下文描绘他出众的演奏做好了铺垫。

    诗歌最动人的地方是对乐童演奏的再现。润州城中,霜月皎洁,是为演出背景。诗没有从表演本身入手,却以“山头江底何悄悄,猿声不喘鱼龙听”一句对演出的惊人效果作了渲染。猿的啼叫似喘,不喘即不啼,乐声之妙,竟能感动猿鱼,实在非比寻常。这样的比喻出自《尚书·益稷》:“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及《韩诗外传》:“伯牙鼓琴,而游鱼出听。”

    “翕然声作疑管裂”以下十句是直接描写乐童的演奏,是全诗中最精彩的部分。“声作”是声音始作的意思,也即乐声初起。“疑管裂”,极力形容声音始发就不同凡响,出声惊人,似乎连竹管也要爆裂。这声音、气势和靡曼、缥缈、余音袅袅的笙箫显然不同,其声刚劲爽利,收结干脆利落,有斩钉截铁之感。因此下文用:“诎然”、“刀截”等词来形容乐声的戛然终止,用得贴切,恰当。这两句是专就一声之中的始终而言。下文“有时婉软无筋骨,有时顿挫生棱节”则就乐童所吹奏整首曲子来写。意谓觱栗发声,有时委婉曲折,绵软悠长:时而又节奏分明,似有棱角。“急声圆转促不断”以下六句分别就急声、缓声、下声、高声作了形象逼真的刻画。急促圆转,似断不断,如车轮辚辚,纍纍串珠,此为急声。这里用“珠贯”形容乐声的连续不断,同时也兼有圆转流利的意思。“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则采用递进一层的笔法,形容遇缓声时则长声远引,有如树枝的笔直而细长。但诗人似并不满足这个比喻取得的效果,接下来更进一步说“有条直直如笔描”,这又是一个比喻。用树枝的直而长比喻缓声,而以笔描比喻树枝的直且长,把听觉形象转换成视觉形象来刻画,使抽象的乐声变得具体可感,曲折的笔法取得了奇妙的效果。下文“下声乍坠石沉重,高声忽举云飘萧”,以简洁、精炼的语言对下声、高声进行了描绘。这里用“乍”、“忽”修饰坠石、飘云,描摹出乐声变化之快,极其突然。这样,觱栗声或急或缓,时高时低,有时委婉曲折,绵远悠扬,有时又节奏分明,干脆利落,可谓变幻莫测,奇妙无比,令人叹为观止。正如查慎行所评述的,这十句“节节变,声声换,无意不透,无意不灵”(《白香山诗评》)。

    如果按照一般的写法,描写一个音乐家的演奏,应是先写时间、地点、演奏的缘由,接着描述演奏时的高超技艺及其动人效果。这篇诗歌却不落窠臼,在对乐童的表演进行了一番渲染之后,却把手中之笔转向另一次表演,而乐童吹栗的惊人效果早已在前面提过。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再次刻画乐童的表演。这一次诗人并没用大量笔墨着力刻画演奏本身,而仅用“ 碎丝细竹徒纷纷”来衬托薛氏的“宫调一声雄出群”。众人的平庸,更加衬出神童的鹤立鸡群之势。

    诗人在对薛氏的演奏作了一句总结性评价后,不得不感叹这个方在稚齿的小童,取得的成就之大,是常人所无法比拟的。言语之中,充满了赞美、惜才之情。

    池上早秋

    白居易

    荷芰绿参差,

    新秋水满池。

    早凉生北槛,

    残照下东篱。

    露饱蝉声懒,

    风干柳意衰。

    过潘二十岁,

    何必更愁悲。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小诗是诗人于宝历二年(826)在苏州时作。

    诗的前六句写景,结尾抒发感慨。诗情画意,融为一体,堪称写景诗的典范之作。

    诗开始的“荷芰绿参差,新秋水满池”,首先为读者描绘出一幅画面:秋水满池,碧波荡漾,有荷花点点,菱芰片片点缀其中,秋风徐来,清凉送爽,一扫夏日的炎热,这是何等令人赏心悦目的事。但是,一幅画仅仅有水、有荷,尚嫌单调,还必须有外围景物。下文“早凉生北槛,残照下东篱”正是为了弥补这个不足。其实栏干本身不会生凉,“早凉生北槛”

    云云,是写早秋的天气已产生了凉意;同时,满池秋水,参差荷芰,本身就使人产生暑意顿消之感。池水,绿色荷叶、菱角,配上护池栏干、篱笆,加之颈联所写远处隐约掩映之柳树,每当夕阳返照,色彩鲜明,风景宜人,一幅构思巧妙的画面展现出来了。

    诗中有画堪称好诗,但诗毕竟不是画,它还要传递一些画所无法表达的东西。“露饱蝉声懒,风干柳意衰。”表面是写蝉、柳,实际暗寓诗人数十年人世沧桑之感,实中有虚,亦实亦虚。诗人以蝉自托,自己虽然做了多年的官吏,但屡屡直言招祸,渐渐噤若寒蝉,不再忠言直谏了。“风干”句则以柳树经秋叶落,暗指自己的年迈体衰。《世说新语·言词》:“顾悦与简文帝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白居易三十有余而发白,这年春天又害痰喘,眼病,不幸坠马,因此这“风干柳意衰”中暗寓着诗人无限的悲愁在内。这一联中,两个动词,“饱”、“干”出语新颖、奇警。末句“过潘二十岁,何必更愁悲”,看似解脱旷达之词,实际是有苦说不出,有泪不能流,已如寒蝉、秋叶,虽是“夕阳无限好”,但“黄昏”即将到来,未来的命运如何,谁又能预测呢?

    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

    白居易

    水波文袄造新成,

    绫软绵匀温复轻。

    晨兴好拥向阳坐,

    晚出宜披踏雪行。

    鹤氅毳疏无实事,

    木棉花冷得虚名。

    百姓多寒无可救,

    一身独暖亦何情!

    心中为念农桑苦,

    耳里如闻饥冻声。

    争得大裘长万丈,

    与君都盖洛阳城!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诗是白居易于太和五、六年(831-832)冬任河南尹时所作。当时诗人已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壮年时代的白居易曾以写作《新乐府》、《秦中吟》闻名于世。在那些富有现实主义精神的光辉篇章中,白居易深刻揭露了统治阶级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同情人民的疾苦。后来由于仕途上的多次挫折,青壮年时的锐气逐渐消失,以致“露饱蝉声懒”,但他关心百姓疾苦的人道主义思想始终未泯。这首《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即是明证。

    诗的前半部分是从不同的角度描写绫袄的温暖、轻盈。“水波文袄造新成,绫软绵匀温复轻”是介绍新袄的用料、式样。绫是一种提花软缎,制成绵袄,自然地呈现出水波状的衣纹,这是外表;至于袄内则是丝绵絮成,故暖而且轻。可见,这是一种极高档的过冬御寒之物,下联用“晨兴好拥向阳坐,晚出宜披下雪行”来说明这件绫袄的用途。“兴”是指早晨睡醒起床,“好”与下文“宜”互文见意,都是适宜于做某事的意思。冬天的早晨天气寒冷,能够晒会儿太阳自是舒适可人;而晚上出门访友,穿着暖而轻的绵袄,踏雪赏月更不失为雅事。

    “鹤氅毳疏无实事,木棉花冷得虚名”是从侧面表现绫袄的优点。鹤氅是古代官僚贵族时髦的披戴,木棉在当时也是珍稀品。它们徒有虚名,不如丝绵,更加补托出诗人这件用丝绵所絮绫袄的实用舒适。这几句分别从用料、御寒的效果、与鹤氅、木棉的对比几个方面表现了这件新袄的不凡,穿着这样高级舒适的衣服,宴安侵夜,安然隐睡到天明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诗人真的能够“卧稳昏昏睡到明”吗?不然。“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作了鲜明的回答。想到大多数贫民百姓都处在饥寒交迫之中,无法得到救济,他独独一个人温暖,心中滋味并不好受。因为想着农民的艰难,致使他的耳旁经常响起贫民冻馁饥饿之声,这当然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的产生,却是诗人日夜为贫寒百姓思虑所致。“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真挚地表达了诗人为贫民着想的可贵精神。

    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可贵的人道主义思想,同时也可以看出杜甫思想在这首诗中的痕迹。“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正是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又一体现。杜甫身受贫寒之苦,仍然想到天下寒士,白居易则是自己温饱而不忘受苦的寒民。

    从艺术上看,全诗用了很大篇幅表现绫袄的温暖舒适,这与下文贫民的饥冻形成强烈的反差,前者愈舒适,愈显出后者的艰辛,“耳里如闻饥冻声”才更显真实感人。

    哭刘尚书梦得二首

    (选一首)

    白居易

    四海声名白与刘,

    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

    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

    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没精灵在,

    应共微之地下游。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武宗会昌二年( 842 )七月。刘禹锡早年曾参加王叔文叔侄领导的永贞改革运动,事败后,遭到长期放逐。白居易被贬后,二人交往渐多,晚年交谊,甚至超过元稹。所以刘死之后,白居易哭之甚恸。

    诗的首二句揭出诗人与刘梦得的交情深厚。白氏《醉吟先生传》:“退居洛下,(与)鼓城刘梦得为诗友。”又《白氏长庆集》有《刘白唱和集解》,当时诗坛,刘、白并称,因此落笔就写“四海声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绸缪”是表现朋友间的情意殷勤,冠以“百年交分”,更显出二人友情的终生不渝。

    接下来的四句叙述二人友情的基础。白刘二人都是有志之士,都曾想改变中唐时期的社会局面,重振盛唐时代的雄风,然而命运多蹇,宦海沉浮多年,不幸均遭贬谪,志向不能实现,生活上也极其困顿不堪。所谓“同贫同病退闲日”。这简短的七个字实包含着无限丰富的内容,他们何以贫病,何以退闲,都意在言外。相同的遭遇奠定了他们毕生的友情。如今一死一生,死者不能复生,生者亦至耄耋之年,他们的交情也经受了真正的考验。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二句分别从政治理想和诗文唱和两个方面描叙了二人志趣相投的友情。前一句诗人自注说:“曹公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使君指刘备,这里借指刘禹锡。刘、白二人都热衷于政治革新,可谓志同道合,故以英雄相推崇。这是二人为友的政治思想基础。后一句则写禹锡诗婉而多讽,其微言大旨,我能知之。这是指诗文方面白居易也是刘的知音。据说孔子修完《春秋》,曾慨叹说:“知我者其唯《春秋》乎?

    诗的感情深挚,语言又简炼,几乎每句话都表现出一个方面的内容。诗人和刘禹锡遭际罪我者其唯《春秋》乎?”白居易自注说:“《春秋》之旨微而婉也。”政治上志同道合,诗文上互为知音,无怪乎两人情深意长,而今刘氏去世,一去不返,怎不令人悲痛。诗的结尾说:“贤豪虽没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悲壮之中饱含着无限的忧伤和怀念。的相同,政治上的志同道合,诗文上的互为知音都以极冼练的语言表达出来,既表明了二人友情的深刻基础,又寄托了对友人的无限哀思。

    开龙门八节滩石诗二首

    白居易

    铁凿金鎚殷若雷,

    八滩九石剑棱摧。

    竹篙桂楫飞如箭,

    百筏千艘鱼贯来。

    振锡导师凭众力,

    挥金退傅施家财。

    他时相逐西方去,

    莫虑尘沙路不开。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会昌四年( 844)冬季。施舍家财与人合作开凿伊河龙门段的八节滩,是诗人致仕后逝世前所作的一件大事。出于对人民冷暖疾苦的同情与关怀,诗人不忍“饥冻有声,闻于终夜”的痛苦心情再无休止地延缓下去,因此一直有开凿这段险滩的心愿。无庸讳言,此举与他深受佛家的影响也是分不开的。青壮年时期,诗人就有求神拜佛之意,分司东都以后,向佛之心愈加炽烈。在为此事而作的另一首诗中,诗人道出“我心虽没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之言便是例证。

    这里选的是《开龙门八节滩诗二首》中的一首。

    在另一首中,诗人抒发了他“誓开险路作通津”的雄心壮志。这一首则分别就开凿的过程,凿通后河道畅利无阻的繁忙景象,工程得以实施的财物来源等作了简要交待。寥寥数语,表现出诗人晚年生活中,奋发向上、乐观豁达的精神风貌。

    首二句叙述险滩的开凿过程。古代铜、铁皆可称金,因此铁、金在此处是互文见义。“殷若雷”渲染·3510·《唐诗鉴赏大典》

    声音的洪大,也展现出场面气势的宏伟不凡。经过劳动人民的艰苦努力,原来那些利如剑刃的礁石,都被削平。颔联描绘凿滩时的具体场面,棹楫挥舞,小舟如飞,百筏千艘,鱼贯而出,好一派畅快人心的繁忙景象。颈、尾二联则透露出诗人捐助钱财,开凿险滩后,内心的悠然自得之情。因为生时做了好事,他想像着死后可以到西方极乐世界享清福去。

    这首律诗对仗工整,活泼明快。前六句中每联均为流水对,气脉通畅,诗意连贯直下;句中如“铁凿”、“金鎚”;“八滩”、“九石”、“竹篙”、“桂楫”;“百筏”、“千艘”也分别在句中对偶,清新流畅,富于节奏感,很适宜表现一种热烈欢快的感情。

    花非花

    白居易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居易诗鉴赏

    白居易诗不仅以语言浅近著称,其意境亦多显露。

    这首“花非花”却颇有些“朦胧”味儿,在白诗中确乎是一个特例。诗取前三字为题,近乎“无题”。

    首二句应读作“花—— 非花,雾—— 非雾”,先就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非花”、“非雾”均系否定,却包含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似花、似雾。因此可以说,这是两个灵巧的比喻。苏东坡似从这里获得一丝灵感,写出了“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水龙吟》)的名句。苏词所咏为杨花柳絮,而白诗所咏何物未尝显言。但是,从“夜半来,天明去”的叙写,可知这里取喻于花与雾,在于比方所咏之物的短暂易逝,难持长久。

    这首词通篇都是隐语,主题是咏官妓。当时各级官府都有很多的娼妓,供那些腐朽的官僚们驱遣。首句“花非花”是说官妓的容颜如花,但又并非真实之花。次句“雾非雾”,中“雾”字语义双关,借“雾”为“婺”。“婺女”即女宿星。因官妓女性,上应女宿,但又并非真实之雾。“夜半来,天明去”既是咏星,也是喻人,语涉双关,而主要是说人。官妓不同于一般的妓女,更非正式的妻子,她们与官僚之间互为依存,但关系又不便十分公开,只能以夜来明去为限,可谓会短别长。故末二句发出“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的感叹。上句指会短,下句写别长。其中“梦”、“朝云”的描写是借用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关于楚王与巫山神女梦中相会的典故,以指男女之幽会。因为语言文字运用巧妙,把男女欢爱之事抒写得隐曲含蓄,富于诗意。

    语意双关,富有朦胧美是这首小词的最大特点。

    雾、春梦、朝云,这几个意象都是朦胧、飘渺的,意象之间又故意省略了衔接,显出较大的跳跃性,文字空灵,精炼,使人咀嚼不尽,余蕴无穷,显示了诗人不凡的艺术功力。

    此诗运用三字句与七字句轮换的形式(这是当时民间歌谣三三七句式的活用),兼有节律整与错综之美,极似后来的小令。所以后人竟采此诗句法为词调,而以“花非花”为调名。词对五七言诗在内容上的一大转关,就在于更倾向于人的内在心境的表现。

    在这点上,此诗也与词相近。这种“诗似小词”的现象,出现在唐代较早从事词体创作的诗人白居易笔下,原是很自然的。

    红线毯忧蚕桑之费也

    白居易

    红线毯,

    择茧缫丝清水煮,

    拣丝练线红蓝染;

    染为红线红于蓝,

    织作披香殿上毯。

    披香殿广十丈余,

    红线织成可殿铺;

    彩丝茸茸香拂拂,

    线软花虚不胜物;

    美人踏上歌舞来,

    罗袜绣鞋随步没。

    太原毯涩毳缕硬,

    蜀都褥薄锦花冷;

    不如此毯温且柔,

    年年十月来宣州。

    宣州太守加样织,

    自谓为臣能竭力;

    百夫同担进宫中,

    线厚丝多卷不得。

    宣州太守知不知?

    一丈毯,千两丝!

    地不知寒人要暖,

    少夺人衣作地衣!

    白居易诗鉴赏

    中唐“时政”之弊很多,其一是地方官“每假进奉,广有诛求”(白居易《论裴均进奉银器状》)。“宣州太守”的进奉“红线毯”就是一例。这触发了诗人对“宣州太守”一类昏官的愤怒鞭挞与对“生民病”

    (《寄唐生》)的同情心,“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手”(《策林》六十九)《红线毯》诗,正表达了诗人绝进奉,救时弊的意愿。

    诗下小序,表明此诗题旨是为忧虑蚕桑耗费之巨而作。咏“红线毯”为何“忧蚕桑之费”呢?因为红线毯是高档丝织品,织毯以茧丝为原料。诗的第一部份即一至五句,就是记叙用茧线织成红线毯的精工细作的过程。首句“红线毯”乃“首句标其目(《新乐府序》)。以下四句诗人指出几个动词,准确、精炼地介绍了红线毯制作工艺的顺序:择(茧)—— 缫(线)——( 水)煮—— 拣(丝)—— 练(线)—— (红蓝)染—— 织(毯)。从中可见出“红线毯”与“蚕桑之费”的关系。“披香殿”原为汉代宫殿名,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曾在此地轻歌曼舞,这里借指宫廷歌舞之地。第一部分叙述织毯工艺之复杂精细,虽平平道来。“不务文字奇”(《寄唐生》),但表现出织匠劳动的艰苦紧张,也含寓着诗人深切的同情。

    第二部分从第六至第十四句,绘写已织就的红线毯的精美。先是表现红线毯面积之大:“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可”字极为传神,说明毯与宫殿地面大小正好吻合而铺满,足见地方官阿谀奉承之心计。“十丈余”之毯需要耗费多少蚕丝,化费织匠多少劳动!诗人“忧蚕桑之费”的感情亦正见于此。接着是突出红线毯质地的“温且柔”。地毯仅仅面积大而质地精并不足为奇,惟大而细方见其精美绝伦,也才显示出享用者之豪华奢侈,进而更突出“忧蚕桑之费”的题旨。“彩丝茸茸香拂拂”,从视觉与嗅觉两个角度描写红线毯的精致,这是第一层次。“丝茸茸”从视觉角度写其丝缕柔密;“香拂拂”从嗅觉方面写其染有香料所以随风吹拂散发出香气,极写其精美。“线软花虚不胜物”则主要从触觉角度表现其质地松软之美,这是第二层次。毯上织有花的图案,花织得虚空柔软,简直受不了任何“物”来压。但是这样精美之物却是专供美人歌舞践踏,以满足帝王声色之娱的,可见帝王们生活豪华奢侈之极!“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是写线毯绵软有弹性,足可使美人纤纤细足陷没于毯内,这是第三层次。“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这第四层次是以其他毯衬此毯。太原毯、四川锦花褥都算各地名产,但与红线毯相比则不可同日而语:一则生涩而细毛僵硬,一则冰凉而质地单薄,哪里比得上红线毯兼温暖与柔软之美!“年年十月来宣州”,第五层次笔锋一转,介绍红线毯之来历,它是每年十月由宣州(今安徽省宣城县)而来,从而把皇帝的享乐与地方官的进奉挂上钩,渐显题旨,使诗意深化。诗的第二部分极尽描写、衬托、对比等表现手法之能事,淋漓尽致地渲染出红线毯“温且柔”之精美,为下面讽刺、抨击地方官进奉之举埋下伏笔。

    前两部分写物—— “红线毯”乃是手段,抨击进奉者(人)—— “宣州太守”才是目的。第三部分从第十五句至第十八句在把物之美写足之后,陡然将讽刺的锋芒直指“宣州太守”,可谓“其言直而切”(《新乐府序》),丝毫不委婉曲折。“宣州太守加样织”一句也属于“其事核而实”(《新乐府序》)。诗人此句原有注:“贞元中,宣州进开样加织毯。”可为证明。

    “开样加织”与“加样织”同义,都是指宣州太守在原已十分精美的红线毯上增添图样,加厚质地,锦上添花,以博取“龙颜大悦”;并且不知廉耻地自夸其“ 为臣能竭力”。但是“加样织”要增加多少“蚕桑之费”,却全然不顾。红线毯织作之艰难尚且不论,仅仅是呈奉入宫也要花费大量劳动。因为“线厚丝多卷不得”,竟需“百夫同担进宫中”!由宣州至京城长安路程何止千里,这沿途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又要使红线毯避免日晒雨淋,该有多少艰辛操劳!诗人写至此,岂能不愤恨填膺?

    第四部分从第十九至二十三句,诗人的忧心忡忡已转化为满腔愤怒,并发展到不可遏止的程度。那股“惟歌生民病”的激情促使他几乎是指着“宣州太守”的鼻子厉声呵问,表现了为民请命而“不惧权豪怒”(《寄唐生》)的精神:“宣州太守知不知?”这不是一般的询问口吻,乃是一种反诘语气,是责问,是有力的抨击!他应该知道:“一丈毯,千两丝”“一”与“千”这两个悬殊数字的对比极有分量。“千两丝”不是实指,虚写所耗费蚕丝之多。“一丈毯”就需“千两丝”,那么“披香殿广十丈余”,又该耗费多少蚕丝啊!诗人内心痛苦而愤慨,以致不能不喊出更为震聋发聩的最后两句:“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这是控诉,是怒斥;锋芒毕露,无所畏惧。

    诗人以“人”与“地”相比照:地本不知寒,却为它铺满地毯;人需温暖却无衣裹体,正如《秦中吟·重赋》所描写的:“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端与寒气,并入鼻中辛。”但是地方官们“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诗人岂能不厉声喝止:“少夺人衣作地衣!”这是“卒章显其志”(《新乐府序》)的画龙点睛之笔,使全诗的思想境界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也是“ 忧蚕桑之费”题旨的灵魂。“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与元九书》),正因为诗人有如此真挚浓郁和强烈的感情,才引起读者心弦的共鸣。当然诗人揭露地方官之丑恶,暴露帝王生活之腐化,根本愿望还是补察时政,“愿得天子知”(《寄唐生》),以改革政治,维护封建统治。

    《红线毯》全诗写作上最大特点就是“质而径”、“直而切”,或者说“意太切则言激”(《和答诗十首序》),语言质朴直率,感情激烈直露,记事直截了当,通俗易懂。诗人对此曾自评:“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与元九书》)。但此诗基本上是成功的。全诗形式也比较自由,“篇无定句,句无定字”(《新乐府序》),采用以七言为主,间以三言句,长短句配合协调,参差有致,“言”足可为“意”服务,如“一丈毯,千两丝”两个三言出语精炼、有力,对比鲜明,传神地表达出诗人愤慨之情。此外,全诗非一韵到底,而多处转韵,按诗意的层层递进而转韵,也清晰地表现了诗人感情的发展层次。这都有利于表现“风雅比兴”(《与元九书》)的讽谕内容,所谓“ 系于意不系于文”(《新乐府序》)是“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的生动范例。

    真娘墓

    白居易

    真娘墓,虎丘道。

    不识真娘镜中面,

    唯见真娘墙头草。

    霜摧桃李风折莲,

    真娘死时犹少年。

    脂肤荑手不牢固,

    世间尤物难留连。

    难留连,易销歇,

    塞北花,江南雪。

    白居易诗鉴赏

    白居易的一生中,十分关心妇女的命运,曾经写下不少的诗作,从多角度反映在封建社会压迫下妇女们的不幸遭遇,其中包括那些沦为歌妓的少女们,对她们的悲惨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真娘墓》就是其中著名的一首。

    真娘是唐代苏州著名的歌妓。据说她本是一个姓胡人家的女儿,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被骗堕入青楼,因容貌姣美、擅长歌舞而成为名噪一时的吴地佳丽。但她人品高洁,守身如玉,立志不受侮辱,为反抗鸨母的压迫而投缳自尽,葬身虎丘,墓在剑池之西的虎丘寺侧。白居易在敬宗宝历元年出任苏州刺史时,在一年多的任期内,曾十二次游历虎丘,并重开虎丘寺路,种植桃李莲荷二千余株。并且在这一时期凭吊真娘墓时,怀着无限惋叹之情写下了此诗。

    “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墙头草。”意思是说,真娘的墓地就位于这著名的虎丘路旁,当我来到真娘墓前凭吊的时候,她那美丽的容颜再也见不到了,所见到的只有一座孤坟、荒草丛生而已。这里的“墙头”是坟墙上的意思。这四句在对真娘墓坐落之地和凭吊时所见的叙述中,已流露出诗人对这位洁身自好的薄命红颜的无限怜惜之情。

    “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平生对世间上一切美好事物都无限怜爱的诗人,见到梅花的衰落、牡丹的枯萎、桃李的飘零、荷花的枯败都要感伤挽叹,对那些美丽纯洁的女性受到蹂躏、摧残更是痛心疾首。在白居易的诗集里,昭君的青塚、苏小小墓、燕子楼、馆娃宫,都留下了深情凭吊追悼的诗篇,因此当诗人来到真娘墓前,面对一抔黄土、坟头的荒草、想到当年容颜如玉的真娘,为了保持冰清玉洁的少女之身而投缳自尽的时候,正是青春烂熳之时,正象那初开的桃花、李花和莲花遭到凶猛的霜雪风雨摧残零落一样,这是多么地令人痛惜呵!那手指象茅草的嫩芽、肌肤象凝冻的脂膏似的姣美的少女,岂能经受得起霜刀雪剑的摧残呢?世间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为什么总是难以久存,造物主既然把那些美好的事物带到人间,为什么不让她们留连在世而总是过早地把她毁灭呢?“尤物”:突出的事物,多指美丽的女性。至此,诗人意犹未尽,心潮难平,被真娘的悲惨命运和坚贞不屈的性格深深地感动着。在真娘的墓前来回地徘徊着,反复地咏叹着。继而又写道:“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世间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总是象那塞北之花、江南之雪那样来去匆匆,瞬间即逝,难以久留。诗写到这里。戛然而止,余蕴无穷。这四句,不是诗意的简单重复,而是诗人感情的深化和升华,心潮难平的写照。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批云:“迳住,笔力高绝”。这四句正是“高绝”有力之笔。

    这首诗的高明之处,在于诗人对真娘的美丽容颜、对她的无限惋惜和同情,对丑恶势力的无情鞭挞。对美好事物的怜爱,不从正面着笔,而采用博喻的手法,以初开的桃花、李花、荷花比喻真娘的锦瑟年华,用“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比喻真娘的姣美,用“塞北花、江南雪”比喻真娘生命的短暂,再以“风”、“霜”比喻那些摧残美好事物的邪恶势力。通过这一系列的形象比喻,使全诗对比鲜明,意象生动,意境深远,含蓄深致。全诗采用三字句与七字句交错的形式,不仅使诗的外形构筑兼有整饬的错综之美,更增强了诗的节奏感,在参差错落的音节和诗行里融注着诗人痛苦、悲愤、惋惜、感伤的强烈感情,增强了全诗的艺术感染力。

    游悟真寺诗

    白居易

    元和九年秋,

    八月月上弦。

    我游悟真寺,

    寺在王顺山。

    去山四五里,

    先闻水潺湲。

    自兹舍车马,

    始涉蓝溪湾。

    手拄青竹杖,

    足踏白石滩。

    渐怪耳目旷,

    不闻人世喧。

    山下望山上,

    初疑不可攀。

    谁知中有路,

    盘折通岩巅。

    一息幡竿下,

    再休石龛边。

    龛间长丈余,

    门户无扃关。

    仰窥不见人,

    石发垂若鬟。

    惊出白蝙蝠,

    双飞如雪翻。

    回首寺门望,

    青崖夹朱轩。

    如擘山腹开,

    置寺于其间。

    入门无平地,

    地窄虚空宽。

    房廊与台殿,

    高下随峰峦。

    岩崿无撮土,

    树木多瘦坚。

    根株抱石长,

    屈曲虫蛇蟠。

    松桂乱无行,

    四时郁芊芊。

    枝梢嫋青翠,

    韵若风中弦。

    日月光不透,

    绿阴相交延。

    幽鸟时一声,

    闻之似寒蝉。

    首憩宾位亭,

    就坐未及安。

    须臾开北户,

    万里明豁然。

    拂檐虹霏微,

    绕栋云迴旋。

    赤日间白雨,

    阴晴同一川。

    野绿簇草树,

    眼界吞秦原。

    渭水细不见,

    汉陵小于拳。

    却顾来时路,

    萦纡映朱阑。

    历历上山人,

    一一遥可观。

    前对多宝塔,

    风铎鸣四端。

    栾栌与户牖,

    恰恰金碧繁。

    云昔迦叶佛,

    此地坐涅槃。

    至今铁钵在,

    当底手跡穿。

    西开玉像殿,

    白佛森比肩。

    斗薮尘埃衣,

    礼拜冰雪颜。

    叠霜为袈娑,

    贯雹为华鬘。

    逼观疑鬼功,

    其跡非雕镌。

    次登观音堂,

    未到闻栴檀。

    上阶脱双履,

    敛足升净筵。

    六楹排玉镜,

    四座敷金钿。

    黑夜自光明,

    不待灯烛然。

    众宝互低昂,

    碧珮珊瑚幡。

    风来似天乐,

    相触声珊珊。

    白珠垂露凝,

    赤珠滴血殷。

    点缀佛髻上,

    合为七宝冠。

    双瓶白琉璃,

    色若秋水寒。

    隔瓶见舍利,

    圆转如金丹。

    玉笛何代物,

    天人施祗园。

    吹如秋鹤声,

    可以降灵仙。

    是时秋方中,

    三五月正圆。

    宝堂豁三门,

    金魄当其前。

    月与宝相射,

    晶光争鲜妍。

    照人心骨冷,

    竟夕不欲眠。

    晓寻南塔路,

    乱竹低婵娟。

    林幽不逢人,

    寒蝶飞翾翾。

    山果不识名,

    离离夹道蕃。

    足以療饥乏,

    摘尝味甘酸。

    道南蓝谷神,

    紫伞白纸钱。

    若岁有水旱,

    诏使修蘋蘩。

    以地清净故,

    献奠无荤膻。

    危石叠四五,

    嵬欹且刓。

    造物者何意,

    堆在岩东偏。

    冷滑无人迹,

    苔点如花笺。

    我来登上头,

    下临不测渊。

    目眩手足掉,

    不敢低头看。

    风从石下生,

    薄人而上搏。

    衣服似羽翮,

    开张欲飞骞。

    三面峰,

    峰尖刀剑攒。

    往往白云过,

    决开露青天。

    西北日落时,

    夕晖红团团。

    千里翠屏外,

    走下丹砂丸。

    东南月上时,

    夜气青漫漫。

    百丈碧潭底,

    写出黄金盘。

    蓝水色似蓝,

    日夜长潺潺。

    周迴绕山转,

    下视如青环。

    或铺为慢流,

    或激为奔湍。

    泓澄最深处,

    浮出蛟龙涎。

    侧身入其中,

    悬磴尤险艰。

    扪萝蹋樛木,

    下逐饮涧猿。

    雪迸起白鹭,

    锦跳惊红鳣。

    歇定方盥漱,

    濯去支体烦。

    浅深皆洞彻,

    可照脑与肝。

    但爱清见底,

    欲寻不知源。

    东崖饶怪石,

    积甃苍琅玕。

    温润发于外,

    其间韫璵璠。

    卞和死已久,

    良玉多弃捐。

    或时泄光彩,

    夜与星月连。

    中顶最高峰,

    拄天青玉竿。

    鼠同鼠令上不得,

    岂我能攀援。

    上有白莲池,

    素葩覆清澜。

    闻名不可到,

    处所非人寰。

    又有一片石,

    大如方尺砖。

    插在半壁上,

    其下万仞悬。

    云有过去师,

    坐得无生禅。

    号为定心石,

    长老世相传。

    却上谒仙祠,

    蔓草生緜緜。

    昔闻王氏子,

    羽化升上玄。

    其西晒药台,

    犹对芝术田。

    时复明月夜,

    上闻黄鹤言。

    迴寻画龙堂,

    二叟鬓发斑。

    想见听法时,

    欢喜礼印坛。

    复归泉窟下,

    化作龙蜿蜒。

    阶前石孔在,

    欲雨生白烟。

    往有写经僧,

    身静心精专。

    感彼云外鸽,

    众飞千翩翩。

    来添砚中水,

    去吸岩底泉。

    一日三往复,

    时节长不愆。

    经成号圣僧,

    弟子名扬难。

    诵此莲花偈,

    数满百亿千。

    身坏口不坏,

    舌根如红莲。

    颅骨今不见,

    石函尚存焉。

    粉壁有吴画,

    笔彩依旧鲜。

    素屏有褚书,

    墨色如新干。

    灵境与异跡,

    周览无不殚。

    一遊五昼夜,

    欲返仍盘桓。

    我本山中人,

    误为时网牵。

    牵率使读书,

    推挽令効官。

    既登文字科,

    又忝谏诤员。

    拙直不合时,

    无益同素餐。

    以此自惭惕,

    戚戚常寡欢。

    无成心力尽,

    未老形骸残。

    今来脱簪组,

    始觉离忧患。

    及为山水遊,

    弥得纵疏顽。

    野麋断羁绊,

    行走无拘銮。

    池鱼放入海,

    一往何时还。

    身著居士衣,

    手把南华篇。

    终来此山住,

    永谢区中缘。

    我今四十余,

    从此终身闲。

    若以七十期,

    犹得三十年。

    白居易诗鉴赏

    山水诗是诗的一大题材。到了中唐,诗人们追求创新,模山范水跳出了王孟藩篱,变自然凝炼为铺陈始终、淋漓尽致,气度之壮阔,篇章之恢宏,白居易《游悟真寺诗》与韩愈《南山诗》可谓其中的代表佳作。

    悟真寺,在王顺山。诗歌作于元和九年,此时白居易丁忧期满,回朝任左赞善大夫之职。

    “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我游悟真寺,寺在王顺山”。起笔不落窠臼,将游悟真寺的时间、地点一一交代清楚。虽有杜甫《北征》开端的痕迹,但用于山水诗,犹为罕见,实为散文游记作法。下文再写舍弃车马,徒步上山,小憩两次,登山入寺。将登山过程寸步不遗、一一道来。清人贺贻孙评白诗说“段段求详”,从此诗可窥见一斑。入寺之后,环顾四周,“ 如擘山腹开,置寺于其间”,以人体比拟山、寺位置,想象怪异却又精当妥贴。寺中所见所闻,树木是“根株抱石长,屈曲虫蛇蟠,松桂乱无行,四时郁芊芊”,鸟儿则“幽鸟时一鸣,闻之似寒蝉”。诗中不乏传统的清雅幽寂,但又忠于现实、客观摹写,美中有瑕,不加美化,有异于传统审美观念。

    入寺之后,必然面对众多建筑。描写楼阁嵯峨,法相庄严,为诗歌难题,前人往往避开此处,着笔自然景色。诗人却知难而进,正面描写寺中多宝塔、玉像殿、观音堂等建筑。然而视角不同,写来各有特点。多宝塔是“风铎鸣四端,栾栌与户牖,恰恰金碧繁”、“至今铁钵在,当底手迹穿”,重在整体与个别形象的交叉。玉像殿则“迭霜为袈裟,贯雹为华鬘”,只取玉佛雕像。两者重点突出,详略得当。观音堂却浓墨重彩,大肆铺排:“六楹排玉镜,四座敷金钿。

    黑夜自光明,不待灯烛然。众宝互低昂,碧珮珊瑚幡。风来似大乐,相触声珊珊。白珠垂露凝,赤珠滴血殷,点缀佛髻上,合为七金冠。”再附设舍利珠、玉笛。既表现佛堂金碧辉煌,又突出佛像圆通金像,由大到小,逐层铺叙,声色俱有。然而诗人更将圆。

    宝堂豁三门,金魄当其前。月与宝相射,晶光争鲜妍。”于是观音堂的光辉尽落眼中。

    天明之后,独游山径。韩愈《山石诗》描绘这一场景,寥寥数语、写意勾勒。白居易则工笔细绘,巧施丹青。点缀以乱竹、寒蝶、山果神祠,登危石而心惊,承山风而体轻。山林逸趣,具体细致,令读者如悠然入其境。落日圆月,是诗歌的永恒题材,不落俗套,绝非易事。白居易笔下的日落月生,却令人耳目一新。“西北日落时,夕晖红团团。千里翠屏外,走下丹砂丸。东南月上时,夜气青漫漫。百丈碧潭底,写出黄金盘。”时而红翠交辉、时而碧金相映,色彩绚烂,形象艳丽。“丹砂丸”、“黄金盘”比喻日月,颇为奇绝。以俗语入诗,却能化俗为雅。至此一日一夜游程,交代明白。其后则略去时间线索,截取典型山景细绘。蓝水萦山、时急时缓、东崖堆石,亦青亦润。诗人不仅描写游历实境,还将目接心仰、足行不到的山光池色写入诗中;“中顶最高峰,拄天青玉竿。

    鼠同鼠令上不得,岂我能攀援。上有白莲池,素葩覆清澜。闻名不可到,处所非人寰。”这又是以文为诗的表现手法。

    山水诗中,往往将人文景致作为自然风光的附庸;而在散文游记中,人文景致却是重要的组成部分。白居易此诗醉心山水,又着眼灵迹。不仅对寺院描摹工细,而且笔下佛子,仙真、神龙、高僧、名画、法书纷至沓来,大大丰富了山水诗的内容。诗人对一片石的佛家传说,王子乔的得道仙祠、吴道子画、褚遂良书都一笔带过,而对画龙堂的神龙听法、写经僧的鸽群协力等富于神话色彩的传说却是笔下生花、绘声绘色。笔墨详略浓淡,安排十分得当。

    曲终奏雅,篇末明志,是山水诗结尾的惯常写法。诗中写景洋洋一千余言,为普通山水诗的数十倍篇幅,结尾抒情,向往野情逸趣、厌倦尘世俗务,也占据一百四十字之多,宣泄无遗。

    诗歌按照时间顺序,以游山过程贯串始终,又不时间以人文景致、穿插心情感受,题材丰富多彩,致使叙事、抒情、写景浑然一体,构成散文化的山水诗,诗化的山水游记。

    诗歌结构,从游山到游毕抒怀,首尾完整,井然有序。但于严整中时见腾挪起伏。后三月之游程即重加组合,并无严格时间线索。全诗或详或略,重点突出。同是山行,上山详而下山略;同是自然风光,详于前而简于后、详于实而疏于虚;同是寺院庙宇,则突出观音堂;同是人文古迹、则突出画龙堂、写经僧。行文挥洒变化、疾徐有致,结构可谓疏密有致,收放自如。

    诗中刻画形象,色彩鲜明、姿态横生,新境叠见。或宏阔如“拂檐虹霏微,绕栋云迴旋,赤日间白·3544·《唐诗鉴赏大典》

    雨,阴晴同一川”,或奇异如“风从石下生,薄人而上搏。衣服似羽翮,开张俗飞骞”,或飞动如“扪萝蹋樛木,下逐饮润猿。雪迸起白鹭,锦跳惊红鳣”,或静谧如“日月光不透,绿阴相交延。幽鸟时一声,闻之似寒蝉”,搜幽探微,戛戛乎独造。

    全诗洋洋洒洒一百三十韵,一千三百字,不落窠臼,不生硬拚凑,造语妥贴,颇见诗人深厚的艺术功力。就句法而言,于大量平常句式中,间以散文句法。如“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若岁有水旱”、“ 造物者何意”、“或铺为慢流,或激为奔湍”,都立异于一般的二、二、一句式,平中见拗,调节音律,腾挪有致。就字法而言,诗中用字偶见生僻,但通篇不以艰涩奥衍取胜,而以圆转晓畅见长。清人刘熙载评白诗用字“用常得奇”,实非虚言。看似平常,却是苦心经营,大巧若拙。如“树木多瘦坚”写形得神、“韵若风中弦”天趣自得、“眼界吞秦原”的大胆想象、“白珠垂露凝、赤珠溶血殷”静态动写,俯拾皆是。

    清人赵翼举以此诗与韩愈《南山诗》相比较,赞之曰:“层次既极清楚,且一处写一景物,不可移易他处,较《南山诗》似更过之。”(《瓯北诗话》)

    宴 散

    白居易

    小宴追凉散,

    平桥步月迴。

    笙歌归院落,

    灯火下楼台。

    残暑蝉催尽,

    新秋雁戴来。

    将何还睡兴,

    临卧举残杯。

    白居易诗鉴赏

    青年时代曾以兼济天下为己任的白居易,慷慨创作了大量为民请命,使权贵显臣“变色”、“切齿”、“ 扼腕”的新乐府诗。因触动了权贵的利益,在仕途上遭到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后,他被迫选择了全身避害、乐天安命的“中隐”之路。穆宗长庆四年,五十三岁的白居易开始谋求分司东都的闲职。到文宗大和三年,终于如愿以偿,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的诏令颁发了。省分知足的白居易自此不再以政事为念,终日以诗酒弦歌为乐。在洛阳度过了他的晚年。于是大量“皆寄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游乐不暇”的闲适诗代替了讽喻诗。《宴散》一诗正作于这个时期。

    白居易分司东都后,在洛阳的履道里和新昌坊购置了私宅,并有园林胜景,过着闲适的生活。在《自题小园》一诗中说:“亲宾有时会,琴酒连夜开。”可见家居小宴接连不断。《宴散》诗写的就是一次平常的家庭宴会。“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迴”,这次小宴,正值夏秋之交的一个夜晚,宴会之时,残暑未尽。宴散之后,诗人送走客人,信步庭园,踏着月色,身受着习习的凉风,分外怡人。诗人尽情地领略着这凉爽的秋气。踏着美丽的月色,才觉得今晚的小宴结束得正是时候,似乎是“追凉”而散似的。不然,错过了此时此刻的良宵美景,岂不是太可惜了。

    一个“追”字,道出了诗人宴散步月平桥,沉浸在这新秋之夜的惬意心情。

    然而这一夜的小宴又是十分成功的,气氛是融洽而热烈的,宾主都共同度过了一个愉快而难忘的夜晚,因此诗人在平桥闲步时,宴会的盛况、宴会结束时“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动人情景,不断地浮现在诗人的脑海里。白居易十分爱好音乐,他曾亲手谱制过不少乐曲,包括《霓裳羽衣曲》这样的大型乐章,同时还能弹琴吹笙,指挥乐队。分司东都后,他蓄养有不少的乐妓,组成一支不小的乐队。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曾说:“其家乐直可与宰相、留守比赛精美。”可见白居易的家乐是十分有名的,这夜的小宴必定也是笙歌缭绕、灯辉煌,气氛热烈,宴在酒酣宴足、尽兴而散的时候,笙歌虽然结束了,但它的余音似乎还回旋散落在院落之中,不绝如缕;仆人们举着灯火,送客人步下楼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诗人没有正面描绘宴会酒筵之丰盛,笙歌之优美,而是抓住宴散时的两个镜头,加以烘衬,宴会的盛况尽在其中了。欧阳修《归田录》载:“晏元献公(殊)喜评诗,尝云:‘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可见这一联不愧为诗歌史上描绘富贵气象的典范,它尽弃金玉锦繡一类的庸俗字句,而以极其疏淡的笔墨,绘出了身居高位的白居易的富贵气象和赏心乐事。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戴来”。暑尽秋来,蝉随着秋凉的到来,生命的时日将尽,抱树而鸣之声更切;新秋伊始,北雁结队南翔。诗人抓住这种时令和物候的变化特征,把夏去秋来的自然界变化表现得十分富于诗意,称残暑是急切的蝉鸣之声催促而去尽,新秋季节是群雁方引来。五言律诗以第三字为诗眼。

    这两句以“蝉”、“雁”二字为诗眼,不仅使这两个诗句本身意象生动,警策动人,而且照亮了全诗,深化了诗的主题和意境,加强了全诗的艺术感染力,因此魏庆之在《诗人玉屑》里将这两字作为“唐人句法”

    中“眼用实字”的范例。

    “将何还睡兴?临卧举残杯”。诗人在宴罢闲步时,伴随着明月而来的新秋凉意,诗人兴奋不已,似乎是他首先感受到了这种时令和物候的变化,这新秋的凉风,不仅吹散了诗人身上的“残暑”余热,也掀起了诗人心田秋水般的微澜,不知是喜还是悲,睡意全无。但夜已深沉,万籁俱寂,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是该睡觉的时候了。于是诗人,为了今夜酣畅的一觉,又举起酒杯,独酌起来。

    诗名《宴散》,全诗就紧紧扣紧这个“散”字运笔,写宴散后的平桥步月,宴散的情景,宴散后置身于新秋凉爽之夜里的感受,宴散后临睡前的独酌,由“散”字始,以“散”字终。以极平淡的语言,从极平常的生活场景里,表现了诗人不同寻常的感受,透露出诗人极为闲适的心情,亲切自然,娓娓动人。

    晚秋夜

    白居易

    碧空溶溶月华静,

    月里愁人吊孤影。

    花开残菊傍疏篱,

    叶下衰桐落寒井。

    塞鸿飞急觉秋尽,

    邻鸡鸣迟知夜永。

    凝情不语空所思,

    风吹白露衣裳冷!

    白居易诗鉴赏

    月光如水,残菊傍疏篱,落叶飘零,塞鸿急飞,秋深夜静,寒气袭人,惟见诗人凝神遐思。此诗氛围清冷寂静,色彩皎洁幽丽,韵味清新隽永,通俗浅显,平易近人。

    历代诗家惯将白居易、元稹看成一个诗派,而以通俗归结。其实,元、白虽以通俗而驰誉诗坛,但他俩的气质、性格、兴趣、爱好、习惯、出身、经历不同,其诗风亦迥然有别。苏轼曾说:“元轻白俗。”

    (《祭柳子玉文》)所谓轻,并非轻薄、轻佻,而是轻浅、轻艳。它虽也尚俗,但色泽鲜丽,色彩斑斓,兼纤秾、繁缛之美;而白居易则崇尚一个淡字。因此元稹为艳俗,白居易为淡俗。元长于涂色,白擅于白描。清代诗评家田雯在《古欢堂集》中评:“乐天诗极清浅可爱,往往以眼前事为见得语,皆他人所未发。”所以,白诗的通俗是浅、淡、清,这与元诗的轻、浓、艳大不相同。白居易也直言不讳地称他自己“ 诗成淡无味,多被众人嗤”(《自吟拙什因有所怀》)。淡,正是白诗的一大特点。它淡而有味,极有韵致。不仅如此,白居易不但宣称他的诗风崇尚一个淡字,同时,又公开地排斥一个艳字。但这种艳,并非绮丽、纤秾,而是一种淫靡之风,因此他在给元稹的诗序中声称他的诗“淫文艳韵,无一字焉”(《和答诗十首序》)。在写给皇帝的《策林》中,他也强调“删淫辞,削丽藻”。在白居易的诗中,虽偶见绮丽,但并不占主导地位。《晚秋夜》就是一首融通俗、绮丽于一体的佳篇。它的特点可用浅、淡、清、丽来概括。

    所谓浅,就是浅显通俗,琅琅上口,不饰典故,不用奥语;所谓淡,就是轻轻入之,淡淡出之,不着浓彩,不用艳词;所谓清,就是气氛爽利,清新明朗,不事雕琢,自然而然;所谓丽,就是容光焕发,天真纯净,文采斐然,姿容秀美。首联写宽广的碧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皎洁华美,静寂无声,把读者带入一个浩渺无垠、明媚清朗、宁静深邃的境界中。

    月下凝思,遥视太空,悠然神往,不禁寂从中来,忧思萦怀,然而对月无言,惟有形影相吊而已。在这里,诗人勾勒出了寂寞孤独的心境。这种心境与静谧的月夜在基调上是非常吻和的。颔联写菊花开放,论常理,秋菊独傲霜雪,孤芳孑立;但此时却是残菊花开,还依傍着稀疏的篱笆,可见凋谢之期已不远了。

    然而,尚可支撑些时日,至于衰老的梧桐,却已抵挡不住寒气的侵袭,叶子已纷纷凋零,飘落在寒井之上了。这里,以“花开”对“叶下”,“残菊”对“衰桐”,“傍疏篱”对“落寒井”,更渲染出一种凄寂寒冷的气氛。虽系写景,却暗寄着愁情,且与首联写的“ 愁”字相呼应。颈联由植物转入写动物。塞外飞鸿,为了躲避寒冷的侵袭,疾速地飞过长空,由北向南,感到晚秋已尽;由于昼短夜长,邻居的鸡啼也推迟了。这里,以“塞鸿飞急”对“邻鸡鸣迟”,以“觉秋尽”对“知夜永”,以反衬晚秋夜的寒冷,从而把诗情深化到一个更新的境界。尾联又回到写人上来。这就是首联所写的“愁人”,他“凝情不语”,寂寞凄清。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萧瑟的秋风,阵阵吹来,拂在白露上,冷气袭人,衣不胜寒!全诗流畅爽口,通脱雅致,清淡幽丽,宁静悠远。

    俗与雅,没有明确界限,而是相反相成的。俗中出雅,雅中含俗,方为上乘。黄庭坚强调过“以俗为雅”(《再次杨明叔韵·引》),吴讷也注重“由俗入雅”(《文章辨体序说》)。而化俗为雅关键在于一个化字。唐代诗评家张为在《诗人主客图序》中将元稹看成是“上入室”者,而“以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即将元、白都视为登大雅之堂的著名诗人。可见雅,并不排斥通俗的。至纯的雅,往往古奥、凝重,而缺乏明了性和群众性;如雅中含俗、寓俗于雅、由雅返俗,则无俗的痕迹,却有俗的滋味,无俗的外形,而有俗的神韵。这种俗,是雅的极致,也是俗的极致。

    因为它已非纯粹的俗,而是含雅之俗,这就高于一般的俗。《晚秋夜》就是有雅有俗、雅俗共赏的杰作。

    正如清代诗评家叶燮在《原诗》中评论说:“白俚俗处而雅亦在其中。”

    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白居易

    一篇长恨有风情,

    十首秦吟近正声。

    每被老元偷格律,

    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间富贵应无分,

    身后文章合有名。

    莫怪气粗言语大,

    新排十五卷诗成。

    白居易诗鉴赏

    元和十年(815)诗人白居易因在朝中直言不阿,作讽谕诗针砭时弊,触怒了权贵,从而遭谗被贬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在这段时期里,诗人极为苦闷,从他写给好友元稹的书信—— 《与元九书》中看出,诗人专门对自己半生的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做了全面的总结与回顾,他痛苦,愤激,但对自己的追求并不后悔,认为“诗人多蹇”,自古如此;前辈的李、杜亦穷悴终身,“今之迍穷,理固然也。”自己虽在政治宦途上遭挫,但多年来所创作的几百首诗文却足以自矜。于是,他“检讨囊帙”,将约八百首诗,分为四类: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编成十五卷,集成后题了这首诗。诗题称“戏赠元九,李二十”,前者指元稹(微之),后者指李绅,都是诗人白居易的好友。可见,此诗既是诗人为自己的诗集题记,又是赠友之作,而且是“戏赠”,即兼有与友人戏谑的意思。全诗八句,诗人首先举出自己全部诗作中最有名气、流传最广的代表作,表明自己的创作用心。《长恨》指诗人于元和元年创作的著名长诗《长恨歌》。此诗叙述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其中对唐玄宗的重色误国进行了某些讽刺,所以他自认其诗有风人之情,美刺之旨。《秦吟》指诗人于贞元、元和之际创作的一组反映民间疾苦的著名讽喻诗——

    《秦中吟》。“正声”,指《诗经》中的“雅诗”。《诗·大序》说:“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雅诗中有许多政治讽刺诗。白居易特意列举出了自己的这些作品,意在表明自己的以诗歌干预现实的思想和自己成功的实践。

    诗第三、四两句下,诗人曾分别自注:“元九向江陵日,尝以拙诗一轴赠行,自是格变。”又注:“李二十尝自负歌行,近见余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

    元稹写诗乃受到白居易的启发,李绅、白居易同作乐府,但白居易的新乐府诗,后来居上,令李绅自叹弗如,这里称元稹为“老元”,称李绅为“短李”(李绅身材矮小,时人称“短李”),又故称曰“偷”、曰“伏”(即服,服气),都朋友之间的戏辞,由此也可见元、李、白三诗人之间的亲密无间的关系。诗中接着写“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这是诗人结合自己命运遭际的牢骚话。世上富贵人人所羡,但我却命中无份,看来只有身后的文名,聊可自慰了。

    这里虽有对自己诗才的自许,但也蕴含着不平和辛酸。白居易后来在与遭谗被贬的好友刘禹锡会面时,曾即席赋诗相赠,其中有诗云:“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这虽是就诗人刘禹锡的遭遇说的,但也是发诗人自己的心声。最后,诗人更以故做自傲的语气,夸饰自己新编诗集后的得意心情。

    从写作背景来看,诗人在这首诗中所蕴含的感情是复杂的,表面上是自矜自许,是对自己文章的夸耀,是对友人的戏谑,但实质上充满不平、辛酸和自嘲,当然也不乏对自己才能的自豪。从整个诗的风格来看,可以说是亦庄亦谐,名曰“题卷”,而不拘泥于记事;称为“戏赠”,并不仅是戏言。全诗对仗工整,又一气呵成,寓深意于轻松调侃之中,读后令人深思,令人叹服。

    竹枝词四首

    白居易

    瞿塘峡口水烟低,

    白帝城头月向西;

    唱到竹枝声咽处,

    寒猿闇鸟一时啼。

    竹枝苦怨怨何人?

    夜静山空歇又闻。

    蛮儿巴女齐声唱,

    愁杀江楼病使君。

    巴东船舫上巴西,

    波面风生雨脚齐;

    水蓼冷花红簇簇,

    江篱湿叶碧凄凄。

    江畔谁人唱竹枝?

    前声断咽后声迟。

    怪来调苦缘词苦,

    多是通州司马诗。

    白居易诗鉴赏

    《竹枝词》原为巴、渝间民歌,唐诗人顾况、刘禹锡、白居易等均有拟作,以七言绝句的形式,歌咏地方风物习俗及男女恋情。此组诗为白居易元和十四年(819 )作于忠州(今四川忠县)刺史任上,叙写听唱《竹枝》歌及其感受。

    第一首写深夜听唱《竹枝》。四句之中没有介绍是什么人在唱《竹枝》,是男还是女,以及他因为什么要唱这样一种凄凉哀怨的曲子。而只是说在瞿塘峡口,白帝城头,月亮西沉时,烟雾迷漫,一阵阵歌声远远传来,悲凉凄楚,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唱到声情凄苦之处,音调梗塞,致使周围宿猿栖鸟,齐声悲啼,更烘托出这一曲哀婉动人的悲歌。

    “瞿塘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交代地点、时间和周围的环境。“水烟低”描写江面上烟雾迷漫,给人造成一种压抑之感;“月向西”说明时间之晚。在这烟波江上,深宵夜半,竟有人吟唱一首悲歌,显然是遇到了极其悲伤的事,郁愤不能自己,故发而为歌,声调凄惨。末句“寒猿暗鸟一时啼”以环境烘托歌声的悲哀。《水经注》引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猿鸣鸟啼原本似人之哭泣,悲凉的歌声牵动了鸟啼猿鸣,而猿鸟鸣啼又成为《竹枝》的协奏曲,更加倍衬托出悲歌凄怆的情境气氛。

    诗歌写得如此凄婉动人,显然与当时诗人寂寞的心情有关。

    第二首写静夜听唱《竹枝》。前两句写哀怨如泣的《竹枝》歌声时断时续,打破了夜静空山的沉寂,而这幽怨恻怛之歌怨的是何人?以问语说,不直接道出,发人思索,而更觉沉痛可伤。第三句谓这《竹枝》怨歌并非独唱,而是“蛮儿巴女齐声唱”。恋儿巴女,当时对湖北、四川一带男女青少年的一种称谓,因古时称楚国为荆蛮、四川为巴蜀。这齐声所唱之怨歌,遭贬谪、受打击的诗人听了,更勾引起自身的愁怨之情,因此末句诗人喟叹云:可愁煞了江楼上的我这个忠州病使君啊!杀,形容程度很深。使君,古时对州郡长官的尊称,此为诗人自指。上首借景寓悲,这里则无穷羁愁尽在“杀”之中,倾怀而诉,不嫌直致。

    第三首集中重墨描绘诗人于江楼上所见的“竹枝”歌乡之雨景。前两句描绘舟行风雨中。巴东、巴西,均为郡名,前者在今四川奉节一带,后者在今四川阆中一带。雨脚,雨丝、雨点。三、四两句由第二句生出,绘水边景致。水蓼,蓼科植物,生水边,夏秋间开白色带红五瓣小花。江篱,香草名,亦生于水边。

    “冷花”、“湿叶”,雨气逼人;“红簇簇”、“碧凄凄”,描绘歌乡雨景,乡土色彩浓郁而体物入微。

    第四首写听江畔唱《竹枝》。前两句写不知何人在江畔唱那《竹枝》歌,前声曲断咽后声调迟迟,状写《竹枝》歌法,声口宛然。后两句写诗人始悟曲调凄苦,因所唱多为通州(今四川达县)司马“词苦”诗。通州司马,指白居易好友、诗人元稹(字微之)。元稹任监察御史时,因得罪了当权派,被贬江陵士曹参军,后迁通州司马,遭遇类似白居易。他在通州心情甚悲愤,(白居易曾有《得微之到官后书,备知通州之事,怅然有感,因成四章》诗安慰他)因而可能亦曾拟《竹枝》抒其“沉愁”(白诗语),通州司马“词苦”诗中所含寓的志士们流离迁谪之悲,及响彻《竹枝》组歌中的辛酸心声,均蕴于苦调、溢于言表,因而,组诗虽语言通俗流畅,却并不失于率直,而颇得蕴藉之神。

    魏王堤

    白居易

    花寒懒发鸟慵啼,

    信马闲行到日西。

    何处未春先有思?

    柳条无力魏王堤。

    白居易诗鉴赏

    这是一首纪游小诗,约作于元和四年春,此时诗人在洛阳任太子宾客分司。魏王堤是指洛水流经洛阳城内的一段堤坝,为当时的一大景胜,因曾赐给魏王泰为苑囿,故称魏王堤。

    一般说来,花香鸟语的春季,最引人遊兴,牵动诗情。但这首小诗写的却不是这样的节令,而是春寒未退,美景未显的时候。正因为如此,这首小诗显示的意境别具情致。

    诗的起始两句:“花寒懒发鸟慵啼,信马行到日西。”写冬去春来,但仍春寒料峭,那种百花争艳、莺声燕语的春日繁华景象还远未出现。看不到一点可以驻足观赏的春天景象,诗人也只好在长堤上信马闲行,颇为无奈地消磨时光。难道春天仍旧没有一点踪影吗?不,细心而敏感的诗人突然发现了春已到来的迹象,那就是长堤两旁的弱柳,已嫩枝轻拂,给人间带来了一丝春意。

    从全篇诗意来看,这首小诗可以说是一首寻春、觅春诗;在春天来临之前,诗人已动春思,来到魏王堤觅春、寻春。这时虽仍然寒锁大地,不见花影,未闻鸟声,但从已变得柔嫩的柳枝上,看到了春的踪影。诗中用“懒发”、“慵蹄”来形容花、鸟,以“无力”描写柳条,都给人一种娇不胜寒的感觉,但春既已萌动,毕竟是锁不住的,“何处未春先有思”?

    “ 先有思”,就是说,春天已在不易察觉中迈出了她的脚步,一个姹紫千红的繁华春日,就要来临了。

    凭着诗人的敏感,在本无春景可写的记游中,却染上了令人鼓舞的春意。“诗以奇趣为宗”(东坡语,见《苕溪渔隐丛话》引),实际也未必尽然。白居易诗惯以平淡语写日常平淡事,但凭着诗人的情怀和敏感,写得别有意趣,令人喜读,这首小诗正是一例。

    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白居易

    花时同醉破春愁,

    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

    计程今日到梁州。

    白居易诗鉴赏

    “ 元九”就是在中唐诗坛上与白居易齐名的元稹。元和四年(809),元稹奉使去东川。白居易在长安,与其弟弟白行简和李杓直(即诗题中的李十一)一同到曲江、慈恩寺春游,又到杓直家饮酒,席上念及元稹,就写下了这首诗。这是一首即景生情、因事起意之作,以情深意真见长。

    诗的首句,据一同参加游宴的白行简在他所作的《三梦记》中记载应为“春来无计破春愁”,但《白氏长庆集》中却作“花时同醉破春愁”。白行简所记可能为初稿,《白氏长庆集》所录则是最后的定稿。

    在章法上,诗的首句是“起”,次句为“承”,第三句当是“转”。从首句与次句的关系看,将“春来无计”改作“花时同醉”,就与“醉折花枝”句承接得更为紧密,而在上下两句中,“花”字与“醉”字重复颠倒运用,更有相映成趣之妙。再从首句与第三句的关系看,“春愁”原是“忆故人”的铺垫,但如果一开头就说“无计破春愁”,到第三句就难以显示转折。这样一改动,先说春愁已因花时同醉而破,再在第三句中用“忽忆”两字陡转,才显出波澜起伏之美,从而跌出全篇的风神。

    这首诗的特点是,信手拈来,不事雕琢,以极其朴素、极其浅显的语言,表达了极其深厚、极其真挚的情意。而情意的表达,主要在诗末“计程今日到梁州”一句。“计程”承上句“忽忆”来,是“忆”的深化。故人相别,居者忆念行者时,随着忆念的深入,常会想象和估算对方此时已否到达目的地或正在中途某地。这里,诗人意念所至,深情所注,信手写出这一生活中的实意常情,给人以格外真实、亲切之感。

    当诗人作这首《醉忆元九》诗时,元稹正在梁州,而且写了一首《梁州梦》:“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元稹对这首诗的解释是:“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诗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吏已传呼报晓矣。”白居易诗中记叙的真事竟与元稹写的梦境两相吻合。这一巧合正是以元、白平日的友情为基础的。唐代长安城东南的慈恩寺和曲江是当时游赏胜地。进士登科后,皇帝就在曲江赐宴;慈恩寺塔即雁塔,也是新进士题名之处。元、白两人想必常到这两处游宴。对元稹说来,当他在孤寂的旅途中怀念故人、追思昔游时,这两处长安名胜,不仅在白天会时时浮上他的心头,在夜间也会进入他的梦境。由于这样一个梦原本来自对敌人、对长安、对旧游的朝夕忆念,他只是如实写来,未加渲染,而无限相思、一片真情已尽在其中。其情深意真,可与白诗比美。

    联系元稹的诗,更可见两人的交谊之深,也更可见白居易的这首《忆元九》诗虽是偶然动念,信笔成篇,却有其浓厚真挚的感情基础。如果把两人的诗联系起来看:一写于长安,一作于梁州;一记居者之忆,一叙行人之思:一是真事,一为梦境;诗中情事却如《本事诗》所说,“合若符契”。而且,两诗写于同一天,又用的是同一韵。这是两情的异地交流和相互感应。读者不仅从诗篇的艺术魅力,而且从它的感情内容得到了真和美的享受。

    惜牡丹花

    白居易

    惆怅阶前红牡丹,

    晚来唯有两枝残。

    明朝风起应吹尽,

    夜惜衰红把火看。

    白居易诗鉴赏

    在群芳斗艳的花季里,被誉为国色天香的牡丹花总是姗姗开迟,待到她独断春光的时候,一春花事已近尾声。历代多愁善感的诗人,对于伤春惜花的题材总是百咏而意犹未尽。而白居易这首《惜牡丹花》却在无数惜花诗中独树一帜。人们向来在花落之后才知惜花,此诗跳出常规,由鲜花盛开之时想到红衰香褪之日,以把火照花的新鲜立意表现了对牡丹的无限怜惜,寄寓了岁月易逝、青春难驻的无限感慨。

    全诗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句,但文气跌宕回环,语意层层深入。首句开门见山,点出题意:“惆怅阶前红牡丹”,淡淡一笔,将诗人的愁思,庭院的雅致,牡丹的红艳,尽皆展现在读者面前。“惆怅”二字起势突兀,造成牡丹花似已开败的错觉,立即将人引入惜花的惆怅情绪之中。第二句却将语意一转:“晚来唯有两枝残”,突出到晚来只有两枝残败,才知道满院牡丹花开得正盛呢!“唯有”、“两枝”,语气肯定,数字确切,足见诗人赏花之细致,而正因为如此精细,才显出诗人惜花之情深。这两句自然朴质,不加雕饰,仅以跌宕起伏的语气造成一种写意的效果,通过对惜花的心理刻划表现诗人黄昏时分在花下流连忘返的情景,可谓情笃而意深。

    既然满院牡丹只有两枝残败,似乎不必如此惆怅,然而一叶知秋,诗人从两枝残花看到了春将归去的气息,“明朝风起应吹尽”,语气又是一转,从想象中进一步叙述出惜花之情。明朝或许未必起风,“应”字也表明这只是诗人的忧虑。但天有不测风云,已经开到极盛的花朵随时都会遭到风雨的摧残。一旦风起,“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那种凄凉冷落实在令人不忍目睹。但是诗人纵有万般惜花之情,也不能拖住春天归去的脚步,更不能阻止突如其来的风雨,趁着花儿尚未被风吹尽,夜里起来把火看花,不也等于延长了花儿的生命吗?何况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将要凋谢的牡丹越发红得浓艳迷人,那种美丽而令人伤感的花朵又自有白天所领略不到的韵致。全篇诗意几经转折,诗人怜花爱花的一片痴情已经渲染得淋漓尽致,至于花残之后的心情又如何,也就不难体会了。

    白居易此诗一出,后人争相模仿,李商隐的《花下醉》:“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在残花枯红中寄托人去筵散的伤感,比白诗写得更加秾丽含蓄,情调也更凄艳迷惘。而在豁达开朗的苏东坡笔下,与高烛相对的花儿则象浓妆艳抹的美女一样娇懒动人:“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惜花的惆怅已经消融在诗人优雅风趣的情致之中。李商隐和苏东坡这两首诗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当人们陶醉在李商隐、苏东坡所创造的优美意境之中的时候,自然会记起白居易把火看花的创举。

    望驿台

    白居易

    靖安宅里当窗柳,

    望驿台前扑地花。

    两处春光同日尽,

    居人思客客思家!

    白居易诗鉴赏

    元和四年(809)三月,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东川按狱,其间,写下一组《使东川》绝句。不久,白居易写了十二首和诗,《望驿台》就是其中之一。

    元稹《望驿台》诗道:“可怜三月三旬足,怅望江边望驿台。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

    这是元稹在三月的最后一天,因思念妻子韦丛而作。结句“不曾春尽不归来”,为诗人悬揣之辞。设想妻子以春尽为期,待他重聚,而现在竟无法团圆,怅惘之情,宛然在目。

    白居易的和诗更为出色,首句“靖安宅里当窗柳”,元稹家在长安靖安里,他的夫人韦丛此时就住在那里,写其宅自见其人。“当窗柳”点出怀人。唐人风俗,折柳以赠行人,见而思游子,取柳丝柔长不断,以喻彼此情愫不绝之意。从这诗句里,依稀可见韦丛整日守着窗前碧柳、凝眸念远的情景,次句“望驿台前扑地花”,自然是指元稹。春意阑珊,落红满地。他一人独处驿邸,见落花而念及如花之人。这一句巧用比喻,富于联想,也很具诗情。三句“两处春光同日尽”;更是传句。“尽”字如利刀断水,效果强烈,它含有春光尽矣、人在天涯的感伤情绪。“春光”不单指春天,还兼有美好的时光、美好的希望的意思。“春光同日尽”,也就是两人预期的团聚落空了。

    这样,就自然引出了“居人思客客思家”。本来,思念决不仅此一日,但这一日既是春尽日,这种思念之情便犹为深重了。一种相思,两处离愁,感情的纽带把千里之外的两颗心紧紧联系起来了。

    诗的中心是一个“思”字。全诗紧扣思字,含蓄地、层层深入地展开。首句“当窗柳”,传达出闺中绮思,次用“扑地花”,流露出驿旅苦思。这两句都通过形象传情,不直言思而思字卓然可见。三句推进一层,写出了三月三十日这个特定时期由希望转入失望的刻骨相思。但仍不直出,只以“春光尽”三字出之,颇富含蓄之妙。四句更推进一层,含蓄变成了爆发,直点“思”字,而且迭用两个思字,将前三句都绾合起来,点明诗旨,收结有力。此诗诗格与原作一样,取平起仄收式,但又与原诗不同,下笔便用对句,且对仗工稳。不仅具有形式整饬之美,且加强了表达力量。在内容上,这两句是赅举双方,出以对句,则见双方感情同等深挚,相思同样缠绵,形式与内容和谐一致,相得益彰。又由于对起散收,章法于严谨中富于变化,更增加了诗的声情之美。

    江楼月

    白居易

    嘉陵江曲曲江池,

    明月虽同人别离。

    一宵光景潜相忆,

    两地阴晴远不知。

    谁料江边怀我夜,

    正当池畔望君时。

    今朝共语方同悔,

    不解多情先寄诗。

    白居易诗鉴赏

    这是白居易给元稹的一首赠答诗。元和四年(809)春,元稹以监察御史使东川,不得不离开京都。此时白居易正在京任翰林。元稹独自在嘉陵江岸驿楼中,见月圆明亮,波光荡漾,遂浮想联翩,作七律《江楼月》寄赠挚友白居易表达深厚的思念之情。后来,乐天作《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在题下注云:“十二篇皆因新境追忆旧事,不能一一曲叙,但随而和之,唯予与元知之耳。”这首七律《江楼月》是其中第五首。

    诗的前半是“追忆旧事”,描述离别后彼此深切思念的情景。“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

    明月之夜,清辉照人,最能勾起离人绵绵忧思,月儿这样圆满,人却天各一方,一个在嘉陵江岸,一个在曲江池畔;虽是一轮明月,却不能聚在一起共同观赏,见月伤别,顷刻间往日欢聚步月的情景涌现眼前,席卷心头。“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以“一宵”表明“相忆”时间之长;以“潜”绘深思的神态。由于夜不能寐,思绪万千,便从人的悲欢离合又想到月的阴晴圆缺,嘉陵江岸与曲江池畔相距遥远,能否都是“明月”之夜呢?“两地阴晴远不知”在诗的意境创造上堪称别具一格。第一联里离人虽在两地尚可以共赏一轮团圆“明月”,而在第二联里却担心着连这点乐兴也难于存在,从而衬托出更朴实真挚的情谊。

    诗的后半则是处于“新境”,表达对“旧事”的看法。“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正当”表现出两人推心置腹的情谊。以“谁料”冠全联,言懊恼之意,进一步表现出体贴入微的感情:若知如此,就该早寄诗抒怀,免得尝望月幽思之苦。“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以“今朝”、“方”加强寄诗之迟的悔意,暗写思念时间之长,“共语”和“同悔”又表现出双方思念的情思是一样的深沉。

    这首诗,虽是白居易写给元稹的,却通篇都叙双方的思念之情,别具一格。诗在意境创造上是情与景的高度融合,全诗句句抒情,实际景已寓于情中,每一句诗都会在读者眼前展现出动人的景色,而且产生联想。读了前四句,眼前不禁闪现江楼、圆月,诗人在凝视吟赏的情景,与实写景色相比更丰富、更动人。

    村 夜

    白居易

    霜草苍苍虫切切,

    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门前望野田,

    月明荞麦花如雪。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诗以白描手法和平实流畅的语气画出一个平常的乡村之夜。信手拈来,娓娓道来,却清新恬淡,诗意浓郁。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苍苍霜草,见出秋色的浓重;切切虫吟,增添了秋夜的凄清。行人绝迹,万籁俱寂,两句诗鲜明勾画出村夜的特征。这里虽是纯然写景,却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萧瑟凄凉的景物中透·3578·《唐诗鉴赏大典》

    露出诗人孤独寂寞的心情。这种寓情于景的手法比直接抒情更富有韵味。

    “独出门前望野田”一句,既是诗中的过渡,将描写对象从村庄转为田野;又是两联之间的转折,结束了对村夜萧疏暗淡气氛的描绘,展开了另外一幅令人耳目一新的画面;皎洁的月光朗照着一望无际的荞麦田,远远望去,灿烂耀眼,如同一片晶莹的白雪。

    大自然的如画美景感染了诗人,使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孤寂,情不自禁地发出不胜惊喜的赞叹。奇丽壮观的景象与前面两句的孤寂清凉形成强烈鲜明的对比。

    诗人匠心独具地借自然景物的变换传达出人物感情变化,写来是那么灵活自如,不着痕迹;而且写得朴实无华,浑然天成,读来亲切动人,余味无穷。无怪乎《唐宋诗醇》称赞其“一味真朴,不假妆点,自具苍老之致,七绝中之近古者”。

    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

    白居易

    平生心迹最相亲,

    欲隐墙东不为身。

    明月好同三径夜,

    绿杨宜作两家春。

    每因暂出犹思伴,

    岂得安居不择邻。

    可独终身数相见,

    子孙长作隔墙人。

    白居易诗鉴赏

    元八,名宗简,字居敬,排行第八,河南人,举进士,官至京兆少尹,是白居易的诗友,两人结交二十余年,情谊深厚,卜邻,即选择作邻居。宪宗元和十年(815)春,诗人和宗简都在朝廷供职,宗简在长安升平坊购置了一所新宅,诗人很想与他结邻而居,于是作这首七律相赠。

    诗的前四句直点两家结邻之宜行。“墙东”、“三径”和“绿杨”,都是借用典故。“墙东”用“避世墙东王君公”典(事见《后汉书·逸民传》),“三径”语出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句,都用来指代隐士居住的处所。“绿杨”一句,借南朝陆慧晓与张融比邻旧事,表达欲与元氏卜邻之意。这四句说:你我是生平最知心,最亲密的朋友,彼此志趣相投,都渴望隐居生活而不谋求自身的功名利禄。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结为邻居吧,到那时,明月清辉共照两户,绿杨春色同至两家。这几处用典做到了“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颜氏家训·文章》)。

    诗人还没有陈述卜邻的愿望,就借古代隐士的典故,对墙东林下之思做了一番想象性渲染,说明二人心迹相亲,志趣相投,一定会成为友好融洽的邻居。

    后四句表达自己卜邻之恳切。诗人对朋友说:暂时外出,尚且希望有良伴同行,长期定居,怎能不择佳邻?必欲择邻,我舍君而求谁,君弃我其谁属?一旦结邻,不但终身可时常相见子孙后代也可永远和睦相处,岂不是更加令人神往?暂出,定居,终身,后代—— 衬托复兼层递,步步推进,愈转愈深:“岂得”,怎能地;“可独”,何止也—— 反问一句,紧追一句,叫人不能不生实获我心的同感。四句看似说理,实为抒情;仿佛是千方百计要说服人家接受自己的要求,其实是在推心置腹地诉说对友谊的极端的渴慕,表现出殷切而纯真的感情。

    颔联“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诗人驰骋想象,描绘出明月在天、绿柳拂地的两幅画面,描述自己对结邻之后的情景的憧憬:在明月的清辉之中,“三径”那几株青松显得格外苍郁深沉,那夹径黄花也不减其清芬淡雅。还有那两家同饮的一池清水,闪着鱼鳞般的银光,那池边春风吹拂的杨柳,细软的长条轻轻地拂着池水。在这幽美的境界中,挚友—— 诗人和元八,时而闲庭散步,时而月下对酌,或池畔观鱼,或柳荫赋诗,恬然陶然,优哉游哉。这两句诗总共十四个字,描绘如此富于诗情画意的境界,启发读者展开如此丰富多彩的想象,令人不能不惊叹于对仗和用典的恰到好处,不能不服膺于诗人那妙笔生花的语言艺术。

    燕子楼

    张仲素白居易

    楼上残灯伴晓霜,

    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

    地角天涯未是长。

    —— 张仲素

    满床明月满帘霜,

    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

    秋来只为一人长。

    —— 白居易

    白居易诗鉴赏

    《燕子楼》是张仲素和白居易相互唱和的两组诗,各三首。燕子楼的故事及两人作诗的缘起,见于白居易诗的小序:“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余因赠诗云:

    ‘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绘之访余,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绘之从事武宁军(唐代地方军区之一,治徐州。)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即徐州)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余爱绘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张尚书名愔,是名臣张建封之子。

    张仲素这第一首诗写盼盼在十多年中度过的无数不眠之夜中的一夜。起句中“残灯”、“晓霜”,是描绘天亮时燕子楼内外的景色。以一个“伴”字,将楼外之寒冷与楼内之孤寂联系起来,是为人物的出场作安排。次句正面写盼盼。诗人既没有写其盼盼因为思念和悲伤而痛哭长叹,也没有写其辗转反侧,起而复卧,这些都可能发生,但诗人未落此窠臼,而是从写盼盼起床落笔。用起床的动作,来表现人物的心情,如元稹在《会真记》中写的“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就写得很动人。但张仲素在这里并不多写她本人的动作,而以人和床作极其强烈的对比,深刻地展现了她的内心世界。合欢是古代一种象征爱情的花纹图案,也可用来指含有此类意义的器物,如合欢襦、合欢被等。一面是残灯、晓霜相伴的不眠人,一面是令人深情回忆的合欢床。在寒冷孤寂之中,这位不眠人煎熬了一整夜之后,最终还是得从这张合欢床上起来,其情已不言自见。

    后两句是补笔,写盼盼的彻夜失眠,也就是《诗经》第一篇《关雎》所说的“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地角天涯”,道路可算得长了,然而哪能比得上自己的相思之情?一夜之情的长度,已非天涯地角的距离所能比拟,何况是如此过了十多年而且还要这么地过下去呢?

    先写早起,再写失眠;不写梦中会见情人,而写相思之极,根本无法入梦,都将这位“念旧爱”的女子的精神活动描绘得更为细致突出,用笔深曲,跳脱俗笔。

    白居易和诗第一首的前两句也是写盼盼晨起情景。

    天冷了,要放下帘子御寒,霜花结在帘上,满帘皆霜,可见寒气之重。帘虽可防霜,却不能遮月,月光依旧透过帘隙洒满了这张合欢床。天寒则“被冷”,夜久则“灯残”。被冷灯残,愁人无奈,于是只得起来收拾卧床了。古代常以“拂枕席”或“侍枕席”这类用语代指侍妾。这里写盼盼“拂卧床”,既暗示了她的身分,也表明了她生活上的变化,因为过去她是为张愔拂床,如今只能是为自己了。原唱将楼内残灯与楼外晓霜合写,独眠人与合欢床对照。和诗则以满床月与满帘霜合写,被冷与灯残相映,又增添了她拂床的动作,这就与原唱既相衔接又避免雷同。

    后两句也是写盼盼的失眠,将这位独眠人与住在“张氏旧第”中的其他人对比。在寒冷的有月有霜的秋夜里,别人都早早入睡了,沉沉地睡了一夜,醒来之后,谁会觉得夜长呢?只有因愁苦相思而不能成眠的人,才会觉得冬夜是多么难以消磨。燕子楼中虽然还有其他人住着,但感到霜月之夜如此之漫长的,只是盼盼一人。原唱作为盼盼的自由,感叹天涯地角都不及自己此情之长。和诗则是感叹这凄凉秋夜竟似为她一人而显得格外绵长缓慢,这就是同中见异。

    北邙松柏锁愁烟,

    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

    红袖香销已十年。

    —— 张仲素

    钿晕罗衫色似烟,

    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

    叠在空箱十一年。

    —— 白居易

    张仲素,原唱第二首,写盼盼抚今追昔,思念张愔,哀怜自己。起句是描绘张愔墓前景色。北邙山是汉、唐时代洛阳著名的坟场,张愔“归葬东洛”,墓地就在那里。北邙松柏,为惨雾愁烟重重封锁,是盼盼想象中的景象。因此次句接写盼盼在燕子楼中沉沉地思念的情形。“思悄然”,也就是她心里的“锁愁烟”。情绪不好,无往而非凄凉黯淡。因此出现在她幻想之中的墓地,也就不可能是为丽日和风所煦拂,而只能是被惨雾愁烟所笼罩了。

    古时皇帝对大臣表示宠信,特许剑履上殿,因此剑履为大臣的代词。后二句是写:自从张愔死后,她再也没有心绪歌舞,歌声飘散,舞袖香销,已经转眼十年了。白居易说她“善歌舞,雅多风态”,比之为“风袅牡丹花”,可见盼盼曾引起很多雅士贵人倾慕,完全可以在张愔逝后另附高枝,但她却没有这样,而是始终忠于自己的爱情,无怪当时的张仲素、白居易乃至后代的苏轼等都对她很同情并写诗加以颂扬了。

    (《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是苏词中名篇之一。)

    白居易的第二首和诗便从盼盼不愿再出现在舞榭歌台这一点生发,着重写她怎样对待歌舞时穿著的首饰衣裳。

    年轻貌美的女子哪个不爱打扮呢?然而盼盼几次想妆扮自己,却又作罢:打扮了给谁看呢?想到这里,就只有流泪的份儿了。于是,尽管金花徒然地褪去了光彩,罗衫改变了颜色,也只有随它们去吧。

    “自从不舞《霓裳曲》”,谁还管得了这些。《霓裳羽衣》是唐玄宗时代著名的舞曲,这里特别点出,也是暗示她的舞技高妙。空箱的“空”字,形容精神上的空虚,如妇女独居的房称空房、空闺,独睡的床称空床、空帷。说“已十年”,张愔死于元和元年(806),据此推算,其诗当作于元和十年。元和十年秋季以前,两位诗人同在长安,诗当作于此时。年秋,白居易就被贬出京,十一年,他在江州,无缘与张仲素唱和了。

    在这首诗里,没有涉及张愔。但他始终存在于盼盼的形象中。诗人展现的盼盼的精神活动,就是以张愔在她心里所占据的巨大位置为基础的。

    适看鸿雁洛阳回,

    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

    任从蛛网任从灰。

    —— 张仲素

    今春有客洛阳回,

    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

    争教红粉不成灰?

    —— 白居易

    原唱第三首,写盼盼感节候之变迁,叹青春之消逝。第一首在秋之夜,这一首则为春之日。

    起句是去年的事。鸿雁每年秋天自北南飞。徐州在洛阳之东,经过徐州的南飞鸿雁,不可能来自洛阳。但因张愔墓在洛阳,而盼盼则住在徐州,所以诗人缘情构想,写在盼盼的心目中,这些相传能够为人传书的候鸟,一定是从洛阳来的,然而人已长眠,不能传书,也就更加感物思人了。

    次句是当前的事。玄禽即燕子。社日是春分前后的戊日,古代祭祀土神、祈祷丰收的日子,燕子每年春天,由南而北。临近社日,它们就来了。燕子雌雄成对地生活,双宿双飞,诗人们惯以用来比喻恩爱夫妻。盼盼现在是合欢床上的独眠人,看到双宿双飞的燕子,岂能不发出人不如鸟的感叹呢?

    人在感情的折磨中过日子,往往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所以前诗说“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而有时又变得麻木,觉得时间流逝很快,所以本诗说:“适看鸿雁洛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这两句只作客观描写,但却从另外两个角度再次展现了盼盼的深情。

    后两句从无心玩弄乐器见意,写盼盼哀叹自己青春随爱情生活的消逝而虚度。周邦彦《解连环》云: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即从这两句化出,又可以反过来解释这两句。瑟以瑶饰,箫以玉制,可见贵重,而让它们蒙上蛛网灰尘,这不正因为忆鸿雁之无法传书,看燕子之双飞双宿而使自己发生“绮罗弦管,从此永休”(蒋防《霍小玉传》)之叹吗?前两句绘景,后两句写情,似断实连,章法极妙。

    和诗的最后一首,着重在“感彭城旧游”,但又不直接表现对旧游之回忆,而是通过张仲素告诉他的情况,以抒所感。

    当年春天,张仲素从洛阳回来与白居易相见,提起他曾到张愔墓上去过。使白居易感到惊心动魄的,乃是坟边种的白杨树都已经长得又粗又高,可以作柱子了,那么,又如何能使得盼盼的花容月貌最后不会变成灰土呢?彭城旧游,岂能再得?虽只是感今,而怀旧之意自在其中。

    这两组诗,遵循了十分严格的唱和方式。诗的题材主题相同,诗体相同,和诗用韵与唱诗又为同一韵部,连押韵各字的先后次序也相同,既是和韵又是次韵。唱和之作,最主要的是在内容上要彼此相应。张仲素的原唱,是通过写盼盼生活代盼盼抒发她“念旧爱而不嫁”感情的,白居易的继和则抒发了他对于盼盼这种生活和感情的同情以及对于时光易老,今昔盛衰的感叹。一唱一和,处理得非常恰当。总的说来,这两组诗如两军对垒,工力悉敌,表现了两位诗人精湛的艺术技巧,是唱和诗中的佳作。

    蓝桥驿见元九诗

    白居易

    蓝桥春雪君归日,

    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

    循墙绕柱觅君诗。

    白居易诗鉴赏

    元和十年(815),元稹自唐州奉召还京,春风得意,途经蓝桥驿,在驿亭壁上留下一首《留呈梦得、子厚、致用》的七律。八个月后,白居易自长安贬江州,满怀寥落与惆怅,经过这里,读到了元稹这首律诗。前后八个月,世事变化如此无常,白居易感慨万千地写下这首绝句—— 《蓝桥驿见元九诗》。

    元稹题在驿亭的那首诗说:“ 千层玉帐铺松盖,五出银区印虎蹄。”“玉帐”、“银区”暗示他经过这里时正逢春雪,因此白诗一开头就说:“蓝桥春雪君归日”。元稹西归长安,正值初春,小桃初放;白居易东谪江州,时为八月,满目秋风,因此,第二句接上“秦岭秋风我去时”。“秦岭”泛指商州道上的山岭,是他此行所经之地。白居易贬江州,自长安经商州这一段,正是元稹西归的道路。在蓝桥驿既然看到元诗,接下去沿途驿亭很多,还可能留有元稹的题咏,于是三、四句接着说:“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这首绝句,初看只是平淡的征途纪事,至多不过表现白与元交谊甚笃,爱其人而及其诗而已。其实,联系元、白二人此期的经历,就可以知道,这貌似平淡的二十八字,却暗含着诗人心底下的十分复杂的心情。

    元稹于元和五年自监察御史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度过了五年冤曲的生活。元和十年春奉召还京,他内心充满平反昭雪重整旗鼓的雄心。题在蓝桥驿的那首七律的结句说:“ 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那种得意的心情,简直呼之欲出。然而,好景不常,他正月刚回长安,三月就再一次远谪通州。所以,白诗第一句“蓝桥春雪君归日”,显然有代元稹自我解嘲之意。更难堪的是:正当他为元稹再一次远谪而难过的时候,现在,自己又被贬江州。那么,被秦岭秋风吹得飘零摇落的,又岂只是白氏一人而已,实际上,这秋风吹撼的,正是多少忠真之士共同的命运。春雪、秋风,西归、东去,道路往来,风尘仆仆,这道路,乃是一条悲剧的人生道路!“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诗人处处留心,循墙绕柱寻觅的,岂只是元稹的诗句,是两人共同的悲剧命运的轨迹!友情可贵,题咏可歌,共同的遭际,更是可泣。而这许多可歌可泣之事,诗中没有用一字一句直接道出,只写了春去秋来,雪飞风紧,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包含在春雪秋风中的人事升沉变化,去感受诗人那种沉痛凄怆的心情。这正是所谓“言浅而深,意微而显”。

    一首诗总共才二十八个字,却容纳丰富的感情。

    关键在于遣词用字。如,写元稹当日奉召还京,着一“春”字、“归”字,喜悦之情自见;写自己今日远谪江州,着一“秋”字、“去”字,悲戚立出。“春”字含着希望,“归”字藏着温暖,“秋”字透出悲凉,“去”字暗含斥逐。这几个字,既对仗工稳,见出纪时叙事之妙用;又显得感情色彩鲜明,极尽抒情写意之能事。尤其可贵者,结处别开生面,以人物行动收篇,用细节刻划形象,取得了七言绝句难以达到的艺术效果。这种细节传神,主要表现在“循、绕、觅”三个字上。墙言“循”,表明细细搜寻;柱言“绕”,可见面面俱到;诗言“觅”,说明片言只字,无所遁形。三个动词连在一句,准确地刻划出诗人在本来不大的驿亭里转来转去,摩挲拂拭,仔细辨认的情景。

    且七言中三用动词,构成三个意群,吟诵起来,就显得节奏短而迫促,如繁弦急管并发,更衬托出诗人匆遽的行动和急切的心情。通过这种传神的细节描绘和音乐旋律的烘托,诗人的形象和内心活动,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使人深深为他怀友思故的真情挚意所感染,激起我们对他遭逢贬谪、天涯沦落的无限同情。一个结句获得如此强烈的艺术效果,更是这首小诗的特色。

    舟中读元九诗

    白居易

    把君诗卷灯前读,

    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

    逆风吹浪打船声。

    白居易诗鉴赏

    唐宪宗元和十年( 815),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急奏请求严缉凶手,因此得罪权贵,遭谗被贬为江州司马。他被逐出长安,九月抵襄阳,然后浮汉水,入长江,东去九江。在这寂寞辛劳的谪戍旅途中,他想念那早五个月远谪通州(州治在今四川达县)的好朋友元稹。在漫长水路中,一个深秋的夜晚,诗人就着荧荧灯火,细读微之的诗卷,写下了这首《舟中读元九诗》。

    这首小诗,字面上“读君诗”,主题是“忆斯人”,又由“斯人”的遭际飘零,引出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诗境一转一深,一深一痛。“眼痛灭灯犹暗坐”,因为读的时间太长加上心里难过,以致两眼酸痛,只好熄灭烛火,在黑暗中呆坐着。为什么诗人还要“暗坐”,不肯就寝呢?读者自然而然要想到:由于想念微之,更想起坏人当道,朝政日非,因而,满腔愤慨,使得他无法安枕。此刻,他兀坐在一个小船内,船下江中,不断翻卷起狂风巨浪;心头眼底,象突然展现一幅大千世界色彩黯淡昏黑的画图。这风浪,变成了“逆风吹浪打船声”;这是一幅富有象征意义的画图,悲中见愤,熔公义私愤于一炉,感情复杂,容量极大。

    凄苦,是这首小诗的基调。这种凄苦之情,通过“灯残”、“诗尽”、“眼痛”、“暗坐”这些词语所展示的环境、氛围、色彩,渲染得十分浓烈了,给读者形成一种沉重的压力。到“眼痛灭灯犹暗坐”,心情的沉重简直大到了超过人所能忍受的程度。突然又传来一阵阵“逆风吹浪打船声”,象塞马悲鸣,胡茄呜咽,一同卷入读者的耳里、心中。这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不平的感情。读诗至此,自然要坐立不安,象韩愈听颖师鼓琴时那样:“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了。

    诗的前三句蓄势,于叙事中抒情;后一句才哗然打开感情的闸门,让激浪涡流咆哮奔鸣而下,终止在最强音上,收到戛然而止而余味无穷的最强烈的感情效果。

    诗家最忌“犯复”,即一诗中不宜用重复的字,短诗尤其如此。这首绝句,却一反故常,四句中三用“灯”字。但是,读起来,丝毫不感重复,只觉得较之常法更为自然流泻。原来,诗人以这个灯字作为主线,在节律上形成一句紧连一句的效果。音节蝉连,委蛇曲折,如金蛇盘旋而下,加强了表达的力量。

    放言五首(其一)

    白居易

    朝真暮伪何人辨,

    古往今来底事无。

    但爱臧生能诈圣,

    可知宁子解佯愚。

    草萤有耀终非火,

    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

    可怜光彩亦何殊。

    白居易诗鉴赏

    白居易七律《放言五首》,是一组政治抒情诗。

    诗前有序:“元九在江陵时有《放言》长句诗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出佐浔阳,未届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独吟,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

    由此可知,这是宪宗元和十年( 815)诗人被贬赴江州途中所作。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在元和四年(809)二月,因劾奏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等人的不法行为,得罪权贵,第二年春,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心情很愤慨,便写了五首七律《放言》,表示自己的心情。白居易读了很是叹赏。元和十年。白居易也因上疏要求追捕和查清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事件,触犯了权贵,被贬为江州(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司马,和元稹当年的遭遇一样,非常感慨,于是效法元稹,也写下了五首《放言》诗,作为奉和。诗题“放言”,就是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组诗就社会人生的真伪、祸福、贵贱、贫富、生死诸问题纵抒己见,宣泄了对当时昏愦朝政的不满和对自身遭遇的愤懑不平。此诗为第一首,纵论政治上的辨伪—— 略同于近世所谓识别两面派的问题。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底事,何事,指的是朝真暮伪的事。首联开门见山地发问:

    早晨还装得俨乎其然,到晚上却被揭穿了是假的,古往今来,什么样的怪事没发生过?可有谁预先识破呢?开头两句以反问的句式概括指出:作伪者古今皆有,人莫能辨。

    “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颔联两句都是用典。臧生,即春秋时的臧武仲,《左传·襄公二十二年》杜预注:“武仲多知,时人谓之圣。”

    《论语·宪问》:“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当时人称他为圣人,孔子却一针见血地斥之为凭实力要挟君主的奸诈之徒。宁子,即宁武子,《论语·公冶长》:“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孔子十分称道他在乱世中大智若愚的韬晦本领。臧生奸而诈圣,宁子智而佯愚,性质不同,作伪则一。然而可悲的是,世人只爱臧武仲式的假圣人,有几个人知道,世间还有宁武子那样的高贤?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颈联两句都是比喻。草丛间的萤虫,虽有光亮,但它终究不是火;荷叶上的露水,虽呈球状,哪里就是珍珠吗?

    然而它们偏能以闪光、晶莹的外观迷惑人,人们又往往为假象所蒙蔽。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珠。”尾联紧承颈联萤火露珠之喻,明示辨伪之法。燔柴,语出《礼记·祭法》:“燔柴于泰坛。”这里用作名词,意为大火。照乘,明珠。《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梁王曰:‘若寡人国小也,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以万乘之国而无宝乎?’”两句是说:倘不取燔柴大火照乘明珠来作比较,又何从判定草萤非火,荷露非珠呢?诗人提出对比是辨伪的重要方法。当然,如果昏庸到连燔柴之火、照乘之珠都茫然不识,比照也就失掉了依据。所以,最后诗人乃有“不取”、“可怜”的感叹。

    这首诗,通篇议论说理,却不令人感到乏味。诗人借助形象,运用比喻,阐明哲理,把抽象的议论,代为具体的艺术形象了。而且八句四联之中,五次出现反问句,似疑实断,以问为答,不仅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且充满世事失常的感叹。从头至尾,“何人”、“底事”、“但爱”、“可知”、“终非”,“岂是”、“不取”、“何殊”,连珠式地运用疑问、反诘、限制、否定等字眼,起伏跌宕,通篇洋溢着不可遏制的激情,给人以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联系诗人直言取祸的冤案,读者自会领悟到辨伪之说并非泛泛而发的宏论,而是对当时黑暗政治的针砭,是为抒发内心忧愤而做的呐喊。

    放言五首(其三)

    白居易

    赠君一法决狐疑,

    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

    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白居易诗鉴赏

    元和五年(810),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因得罪了权贵,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元稹在江陵期间,写了五首《放言》诗表达自己的心情:“死是老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其一),“两回左降须知命,数度登朝何处荣”(其五)。过了五年,白居易也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时元稹已转迁通州司马,闻讯后写下了充满深情的诗篇:《闻乐天授江州司马》。白居易在赴贬所途中,风吹浪激,感慨万千,也写了五首《放言》诗奉和。

    这是一首富有理趣的佳作。它以极通俗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说出了一个道理:对人、对事要做到全面的认识,都要经过时间的考验,从整个历史去衡量、去判断,而不能只根据一时一事的现象下结论,不然就会把周公当成篡权者,把王莽当成谦恭的君子了。暗示象自己以及友人元稹这样受诬陷的人,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因而应当多加保重,等等“试玉”、“辨材”期满,自会澄清事实,辨明真伪。这是以诗的形式对自身遭际进行的总结。在诗中诗人表示了自己对真理的坚定信念,相信自己以及好友元稹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因此他勉励自己和好友要等待“试玉”、“辨材”,洗清诬陷,辨明真伪。

    在诗中,流露出了诗人对恶浊的社会现实的不满。从此之后,他渐趋消极,不大过问政治,明哲保身,但在杭州、苏州等地作地方官时,关心民生疾苦,为人民做了不少好事,深得人民爱戴,诗人的一生,可以说是真实、善良、正直的。

    “赠君一法决狐疑”,起句开门见山地说要告诉人一个判断真假的方法,而且很郑重,用了一个“赠”字,强调这个方法的宝贵,可见是经验之谈。这就紧紧吸引了读者。

    “不用钻龟与祝蓍”。诗人并不先说出这个方法是什么,而以否定语词,排除凡伪的办法,这就使诗歌有曲折、有波澜,对读者也更有吸引力。

    诗的第三、四句才把这个方法委婉地介绍出来: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很简单,要辨别事物的真伪优劣只有让时间去考验。经过一定时间的观察比较,事物的本来面目自会呈现出来的。

    五、六两句,又用两个历史人物的事例,从反面来说明这个方法及其正确性。“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上句用的是周公事例。据古书说:

    周武王死,子成玉立,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管、蔡、霍三叔,阴谋陷害,造作流言,说周公要篡位。周公恐惧,避居于东,不问政事。后来成王悔悟,迎周公回来,三叔恐惧而叛变,成王命周公出征,奠定东南,治国有成效。历史事实证明,他对成王一片忠心,他的表现是真的,说他要篡位的流言是假的。下句用的是王莽的事例。《汉书·王莽传》:“(莽)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散舆马衣裘,振施宾客,家无所余。安赡名士,交结将相卿大夫甚众。..欲令名誉过前人,遂克己不倦。”后来竟独揽朝政,杀平帝,篡位自立。这一历史事实证明,他的谦恭下士是假的,篡位才是真的。以上两句用周公、王莽两人的事例,说明时间是对人的重要考验,不能只凭一时一事的现象就下结论。否则就会把周公当作篡位者,把王莽当作谦恭下士的君子了。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是全诗的关键句。“决狐疑”的目的是分辨真伪,真伪分清了,狐疑自然就没有了。如果妄下结论,不经过时间来考验,就容易被一时表面现象所蒙蔽,不辨真伪,冤屈好人。

    诗的含文极为明确,出语却纡徐委婉。分别从正面、反面叙说“决狐疑”之“法”,都没有径直点破。

    前者举出“试玉”、“辨材”两个例子,后者举出周公、王莽两个例子,让读者自己从中得出结论。这些例子,既是论点,又是论据,寓哲理于形象之中,以具体事物表现普遍规律,小中见大,耐人寻味,以七言律诗的形式,表达深刻的哲理,令人思之有理,读之有味。

    南浦别

    白居易

    南浦凄凄别,

    西风袅袅秋。

    一看肠一断,

    好去莫回头。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送别小诗,清淡如水,款款地道出依依惜别的深情。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诗的前两句,不仅点出送别的地点和时间,同时以景衬情,透露出浓厚的离情别绪。“南浦”,南面的水滨。古人常在南浦送别亲友。《楚辞·九歌·河伯》中有:“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中也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故“南浦”象“长亭”一样,成为送别之处的代名词。一见“南浦”,令人顿生离愁。而送别的时间,又正值“西风袅袅”的秋天。秋风萧瑟,落叶飘零,此情此景,岂能不令人倍添离愁?这里“凄凄”、“袅袅”两个叠字,用得形象传神。前者渲染内心的凄凉、愁苦;后者形容秋景的萧瑟、黯淡。正因为送别时内心“凄凄”,所以格外感觉秋风“袅袅”;而那如泣如诉的“袅袅”风声,又更加烘托出离人愁肠寸断的“凄凄”之情,两者相映相衬。而且“凄”、“ 袅”声调低促,一经重迭,读来尤其令人回肠荡气,与离人的心曲相合。

    后二句写得更是情意切切,缠绵悱恻。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最终分手,是送别的高潮。诗人捕捉住这关键时刻一个最突出的镜头:分手后,离人虽已乘舟而去,但他频频回过头来,默默而“看”。“看”,本是很平常的动作,但此时此地,这一“看”却显得多么不寻常:离人心中用言语难以表达的千种离愁、万般情思,都从这默默一“看”中表露出来,正习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啊!从这个“看”字,我们仿佛看到那离人孤独的身影,悲凄的面容和睫毛间闪动的泪花。他的每“一看”,自然引起送行人“肠一断”,涌起阵阵酸楚。诗人连用两个“一”,把双方的离愁别绪和真挚情谊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诗人劝慰离人:“好去莫回头。”—— 你安心去吧,不要再回头了。此句粗看似乎平淡,细细咀嚼,却意味深长。诗人是理智的,既然分别在所难免,不如暂时忘掉这里的一切。诗人并不是真要离人赶快离去,他只是想借此控制一下双方不能自抑的感情,而内心的悲楚恐怕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首小诗短短二十个字,诗人精心刻画了送别过程中最动人的细节场景,其中的描写又似乎“人人心中所有”,如离人惜别的眼神,送别者亲切而又悲凉的话语,大多数人都会有亲身体验,因而能触动读者的心弦,产生强烈的共鸣和丰富的联想,给人以难以磨灭的印象。

    夜 筝

    白居易

    紫袖红弦明月中,

    自弹自感闇低容。

    弦凝指咽声停处,

    别有深情一万重。

    白居易诗鉴赏

    这是一首写音乐的小诗,在《琵琶行》中白居易已经洋洋洒洒地将琵琶演奏的动人效果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七绝同样绘出了音乐之美。

    “紫袖”、“红弦”,分别是弹筝人与筝的代称。

    以“紫袖”代弹者,与以“皓齿”代歌者、“细腰”代舞者(李贺《将进酒》:“皓齿歌、细腰舞”)一样,选词造语甚工。“紫袖红弦”不但点出弹筝者的乐妓身分,也表现出其修饰的美好,女子弹筝的形象宛如画出。“明月”点“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倘如“举酒欲饮无管弦”,那是不免“醉不成欢”的。读者由此可以联想到浔阳江头那个明月之夜的情景。

    次句写到弹筝。连用了两个“自”字,这并不等于说独处(诗题一作“听夜筝”,俨然就有听者在),而是旁若无人的意思,表明弹筝者已全神倾注于筝乐的情态。“自弹”,是信手弹来,“低眉信手续续弹”,得心应手;“ 自感”,可见弹奏者完全沉浸在乐曲之中。唯其“自感”,方能感人。“自弹自感”把演奏者灵感涌来的一种精神状态传达得维妙维肖。旧时乐妓大抵都有一腔心酸史,诗中的筝人虽未能象琵琶女那样敛容自陈一番,仅“闇低容”三字,已能使人想象无穷。

    音乐之美本在于声,可诗中对筝乐除一个笼统的“弹”字几乎没有正面描写,继而却集中笔墨,绘出一个无声的顷刻。这无声是“弦凝”,是乐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无声是“指咽”,是如泣如诉的情绪达到顶点所起的突变;这无声是“声停”,而不是全然的沉寂。正因为与声情攸关,它才不同于真的无声,因而听者由此获得的感受是“别有深情一万重”。

    诗人就是这样,不仅引导读者感受了奇妙的无声之美,更通过这一无声的瞬间去领悟想象那筝曲的全部的美妙。

    《夜筝》全力贯注的这一笔,不就是《琵琶行》“冰泉冷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一节诗句的化用么?

    不同的是,《琵琶行》得意的笔墨,是对琶乐本身绘声绘色的铺陈描写,而《夜筝》所取的倒是《琵琶行》中用作陪衬的描写。清人刘熙载说:“绝句取径深曲”,“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背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艺概》)尤其涉及叙事时,绝句不可能象叙事诗那样把一个事件展开,完整地铺陈始末。因此对素材的剪裁提炼格外重要。诗人在这里对音乐的描写只能取一瞬间,使人从一斑见全豹。而“弦凝指咽声停处”的瞬间,就有丰富的暗示性,它类似乐谱中一个大有深意的休止符,可以引起读者对“自弹自感”内容的丰富联想。诗从侧面落笔,的确收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勤政楼西老柳

    白居易

    半朽临风树,

    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枝柳,

    长庆二年春。

    白居易诗鉴赏

    这首五言绝句,全由对句组成,类似五律的中间两联。全诗以柳写人,借景抒情。首句以“半朽”描画树,次句以“多情”形容人,结尾两句以“开元”和“长庆二年”交代时间跨度。诗人以简括的笔触勾勒了一幅临风立马图,语短情长,意境苍茫。

    勤政楼西的一株柳树,是唐玄宗开元年间(713—741)所植,至穆宗长庆二年(822)已在百年左右,其时白居易已五十一岁。以垂暮之年对半朽之树,岂能不怆然动怀呢!东晋时桓温北征途中,见昔日亲栽柳树皆已十围,就曾感慨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可见对树伤情,自古已然。难怪诗人要良久立马,凝望出神了。树“半朽”,人也“半朽”;人“多情”,树又如何呢?在诗人眼中,物情本同人情。宋代辛弃疾就曾写过“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这样情趣盎然的词句。在诗人看来,这株临风老柳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为了牵挽萍水相逢的老人,才摆弄它那多情的长枝吧!

    诗的开始两句,将读者带入一个物我交融、物我合一的幻境。树就是我,我就是树,既可以说多情之人是半朽的,也可以说半朽之树是多情的。“半朽”和“多情”,归根到底都是诗人的自画像,“树”和“人”都是诗人本身。这两句情景交融,彼此补充,相互渗透。寥寥十字,韵味悠长。

    如果说,前两句以优美的画笔描画形象,那么,后两句则是用纯粹的史笔,作为前两句的补笔,不仅补叙了柳树的年龄,诗人自己的岁数,更重要的是将百年历史变迁、自然变化和人世沧桑隐含在内,真可谓言浅而意深!它象画上的题款出现在画卷的一端那样,使这样一幅充满感情而又具有纪念意义的生活小照,显得格外蕴藉深远。

    寒闺怨

    白居易

    寒月沉沉洞房静,

    真珠帘外梧桐影。

    秋霜欲下手先知,

    灯底裁缝剪刀冷。

    白居易诗鉴赏

    白居易一生创作了大量反映封建女性生活、命运和痛苦的诗作,这首闺怨诗是表现闺中少妇思念征夫的。此诗前两句写深秋孤寂之景,后两句写缱绻绵长的思念之情。其写情,是通过对事物的细致感受来表现的。

    洞房,指深屋,在宅院中很多间房屋的后部,通常是富贵人家女眷所居。居室本已深邃,又被寒冷的月光照射着,所以更显幽静。帘子称之为真珠帘,无非表明其华贵,与上洞房相称。洞房、珠帘,都是通过描写环境暗示其人的身分。“梧桐影”既与上文“寒月”相映,又暗引下文“秋霜”,因无月则无影,而到了秋天,树中落叶最早的是悟桐,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前两句将景写得如此之冷清,人写得如此之幽独,就紧扣了题中所谓寒闺之怨。

    在这冷清清的月光下,静悄悄的房屋中,帘子内的人还没有入睡,手上拿着剪刀,在裁剪衣服,忽然,她感到剪刀冰凉,连手也觉得僵硬起来了。这才意识是秋深了,要下霜了。秋霜欲下,玉手先知。暮秋深夜,赶制寒衣,是这位闺中少妇准备寄给远方的征夫的。(唐代的府兵制度规定,兵士自备甲仗、粮食和衣装,存入官库,行军时领取备用。但征戍日久,衣服破损,就需由家中寄去补充更换,特别是需要御寒的冬衣。因此唐诗中常常有秋闺捣练、制衣和寄衣的描写。在白居易的时代,府兵制已破坏,但家人仍需为征夫寄寒衣。)天寒岁暮,征夫不归,冬衣未成,秋霜欲下,想到亲人不但一去不返,而且还要受冻,岂能无怨?于是,剪刀上的寒冷,不但传到了她手上,而且也浸入她心上了。丈夫在外的辛苦,自己在家的孤寂,合之欢乐,离之悲痛,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来,该是何等滋味,然而诗人却截取思妇裁制冬衣时从手上的剪刀之冷而感到天气的变化这一细节,其余一概不提,由读者自己去想象,去体会。

    虽似简单,实则丰富,这就是含蓄的妙处。这种对生活的感受是细致入微的。最平常的事物和行为中往往包含深刻的哲理和本质,白居易就善于从平常事物中发掘和表现深义。

    杭州春望

    白居易

    望海楼明照曙霞,

    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

    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

    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

    草绿裙腰一道斜。

    白居易诗鉴赏

    此诗为长庆三年( 823)或四年春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所作。诗中对杭州春日景色作了全面的描写,前六句都是一句一景,最后两句为一景。七处景色都靠“望”字联系在一起,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首句写登楼远望海天瑰丽的景色,有统领全篇之势。诗人原注云:“城东楼名望海楼。”《太平寰宇记》中望海楼作望潮楼,高十丈。次句护江堤指杭州东南钱塘江岸筑以防备海潮的长堤。清晨登望海楼,纵目远眺,旭日东升,霞光万丈,钱塘江水,奔腾入海,护江长堤,闪着银光。此联将城外东南的景色,绘得极其雄伟壮丽。

    次联诗人将目光转入城内。杭州城内吴山(又称胥山)上有“伍员庙”。伍员,字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因父兄被楚平王杀害,辗转逃到吴国,帮助吴国先后打败了楚国、越国,后因劝吴王夫差拒绝越国求和并停止伐齐而被疏远,终被杀害。民间传说,伍子胥因怨恨吴王,死后驱水为涛,故钱塘江潮又称“子胥涛”。此诗通篇所写均为白日眺望情景,“夜入”是想象之词,是说看见眼前的钱塘江和伍员庙,想到夜里万籁俱寂之时,涛声传入庙中,定格外清晰。“苏小”,即南齐时钱唐名妓苏小小。“苏小家”代指歌妓舞女所居的秦楼楚馆。这句正写题面的“春”字,点出季节,并以歌楼舞榭,表现杭州的繁华景象。句中之柳非门前屋后之柳,而是极目远望到的院中之柳。

    《唐宋诗醇》评这两句说:“‘入’字、‘藏’字极写望中之景。”两句均引用典故写景,不仅展现了眼前景物, 而且使人联想到伍员的忠烈,昔日杭州的繁华,上句气象雄浑,下句旖旎动人,富于诗情。

    前两联主要是写自然景色,下一联则把重点转到风物人情上。“红袖”指织绫女子。“柿蒂”指绫的花纹。诗人原注云:“杭州出柿蒂花者尤佳也。”“酒旗”即酒招,代指酒店。“梨花”语意双关。诗人原注:“其俗,酿酒趁梨花时熟,号为‘梨花春’。”“趁梨花”是指正好赶在梨花开时饮梨花春酒。此联上句写游人沽饮,下句写妇女织绫。梨花飘舞,酒旗相招;红袖翻飞,绫纹绮丽。诗意之浓,色彩之美,读之令人心醉。

    末联又将目光移到远处,表现最能代表杭州山水之美的西湖,结足春意。“湖寺”指孤山寺;“西南路”指由断桥向西南通往湖中到孤山的长堤,即白沙堤,简称白堤。诗人原注:“ 孤山寺路在湖洲中,草绿时,望如裙腰。”“裙腰”这个绝妙的比喻,不仅绘出了春日白堤烟柳葱蒨,露草芊绵的迷人景色,而且把从远处俯瞰西湖的景象表现得十分逼真生动,同时,写裙腰,自然使人联想到裙,宛若看到彩裙飘逸如湖面的水光波影;山裙,又自然使人联想到妩媚秀丽的西湖,莫不正是美丽少女的化身?宋代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二者的构思,却是一致的。

    这首诗把杭州春日最有特征的景物,熔铸在一篇之中,画面以春柳、春草、春树及江水、湖水的翠绿为主色,又以梨花、红裙、彩绫、酒旗加以点染,朝日霞光映照其间,将杭州的春光装点得美丽无比,洋溢着浓郁的春意。诗在写法上,由城外之东南,写到城内,然后又写到西湖,远近结合,错落有致,而又层次分明,次序井然。同时,又将写景同咏古,摄自然之景与记风物人情结合起来,使景物更加丰富多彩,富有诗味,透露出诗人抑止不住的赞美之情。

    秋雨夜眠

    白居易

    凉冷三秋夜,

    安闲一老翁。

    卧迟灯灭后,

    睡美雨声中。

    灰宿温瓶火,

    香添暖被笼。

    晓晴寒未起,

    霜叶满阶红。

    白居易诗鉴赏

    “秋雨夜眠”是古人写得烂熟的题材。白居易却能独树一帜,开拓意境,抓住特定环境中人物的性格特征进行细致的刻划,成功地刻画出一个安适闲淡的老翁形象。

    “ 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诗人以气候环境给予人的“凉冷”感觉来渲染深秋之夜,这就给整首诗抹上了深秋的基调。未见风雨,尚且如此凉冷,加上秋风秋雨的袭击,自然更令人感到寒气逼人。运用这种衬叠手法能充分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增强诗的感染力。次句点出人物,“安闲”二字勾画出“老翁”喜静厌动、恬淡寡欲的神态。

    “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卧迟”写出老翁的起居习惯,老年人瞌睡少,宁可闲坐闭目养神,不喜早上床,免得到夜间睡不着,老翁若不是“卧迟”,恐亦难于雨声中“睡美”。以“灯灭后”三字说明“ 卧迟”,颇耐人玩味。窗外秋雨淅沥,屋内“老翁”安然“睡美”,正可见他心无所虑,具有闲淡的情怀。

    以上两联是从老翁在秋雨之夜就寝情况刻画他的性格。诗的下半则从老翁睡醒之后情况作进一步描绘。

    “灰宿温瓶火,香添暖被笼”,以烘瓶里的燃料经夜已化为灰烬,照应老翁的“睡美”。不过三秋之夜已经要烤火取暖,突出老年人的体弱怕冷。夜已经过去,按理说老翁应该起床了,却还要“香添暖被笼”,继续在床上昏睡,生动地描绘出体衰老翁的闲适无聊生活。

    “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与首句遥相呼应,写气候对花木和老翁的影响。风雨过后,深秋的气候更加清冷,“寒”字补叙了老翁”未起”的原因。“霜叶满阶红”,夜来风雨加深了“寒”意,不久前还火红的霜叶,一夜之间就被秋风秋雨饮得七零八落飘零满阶,多么冷酷的大自然啊!从树木移情到人,从自然想到社会,岂能无感触!然而“老翁”却“晓晴寒未起”,对这一切都漫不经心,突出了老翁的心境清静淡泊。全诗紧紧把握老翁秋雨之夜安睡的特征,写得生动逼真,亲切感人,富有生活气息。

    这首诗大约是大和六年( 832)秋白居易任河南尹时所作。这时诗人已六十多岁,年迈体衰,官务清闲,加上亲密的诗友元稹已经谢世,心情十分寂寞冷淡。诗中反映了诗人暮年政治上心灰意懒、生活上孤寂闲散的状况。

    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

    白居易

    少时犹不忧生计,

    老后谁能惜酒钱?

    共把十千沽一斗,

    相看七十欠三年。

    闲征雅令穷经史,

    醉听清吟胜管弦。

    更待菊黄家酝熟,

    共君一醉一陶然。

    白居易诗鉴赏

    开成二年(837),白居易和刘禹锡同在洛阳,刘任太子宾客分司,白任太子少傅,都是闲职。共同的志向与报负,共同的遭遇和经历和在诗文方面共同的意趣,加深了双方的友谊,两人时常相邀闲饮话诗。

    诗题中“闲饮”二字传达出诗人寂寞而又闲愁难遣的心境。前两联,表面上是抒写诗友聚会时的兴奋、沽酒时的豪爽和闲饮时的欢乐,字里行间却传达出极为凄凉沉痛的感情。

    从“少时”到“老后”,是诗人对自己生平的回顾。“不忧生计”与不“惜酒钱”,既是题中“沽酒”二字应有之义,又有政治抱负与身世之感隐含其中。“少时”二字使人想见诗人少不更事时的稚气与兼济天下,勇为平民百姓鸣不平的豪气。“老后”却使人联想到那种阅尽世情冷暖、饱经政治沧桑而身心交瘁的暮气了。诗人回首平生,难免发出少不知愁的感慨。

    “ 共把”一联承上启下,亦忧亦喜,写神情极妙。“十千沽一斗”是倾注豪情的夸张,一个“共”字使人想见两位老友争相解囊、同沽美酒时真挚热烈的场面,也暗示两人有相同的处境,同病相怜,都想以酒解忧。“相看”二字进而表现两人相对而坐彼此端详的亲切动人场面。白、刘都生于公元七七二年,时年均已六十七岁,亦即“七十欠三年”。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两张皱纹满面的老脸,面面相觑,怎能不感慨万千?对方的衰颜老态,也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怜惜对方也就是怜惜自己。在这无言的相视和含泪的微笑之中,包含着多少宦海浮沉、饱经沧桑的复杂感情。

    “闲征”一联,具体描写“闲饮”的细节和场面,将题中旨意写足。这里的“闲”是身闲而心未尝闲,闲时游戏仍然是引经据典,行酒令度日,可见皆是满腹经纶的有才志之士,且意趣高雅,既表明高洁之志始终没有抛弃,同时也流露出志不得展的寂寞无聊之情。这里的“醉”,似醉而非真醉;与其说是醉于“十千沽一斗”的美酒,不如说是醉于“胜管弦”的“清吟”,虽然美酒可以醉人,却不能醉心,一般的丝竹可以悦耳动听,却无法象知己的“清吟”那样奏出心灵的乐章,引起感情上的共鸣。这二句,把“闲饮”和内心的烦闷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尾联,诗人从眼前的聚会引向未来,把友情和诗意推向高峰。一个“更”字开拓出“更上一层楼”的意境,使时空拓展了,主题扩大和深化了。此番“闲饮”,似乎犹未尽兴,于是二人又相约在重阳佳节时到家里再会饮,那时家酿的菊花酒已经熟了,“共君一醉一陶然”,既使人看到挚友的深情厚谊,又不难发现其中有极为深重的哀伤和愁苦。只有在醉乡中才能求得“陶然”之趣,才能超脱于愁苦之外,这本身不就是一种痛苦极致的表现吗?

    这首诗写的是“闲饮”,却包蕴着极为悲怆的身世之感。首句“少时”起得突兀,接着又以“老后”相对;三句写“沽酒”,四句忽又牵入“相看七十欠三年”句。从一时“闲饮”,自然地转入漫漫人生,实在高妙。全诗言简意富,语淡情深,通篇用赋体却毫不平板呆滞,见出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功力。

    览卢子蒙侍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

    白居易

    昔闻元九咏君诗,

    恨与卢君相识迟。

    今日逢君开旧卷,

    卷中多道赠微之。

    相看泪眼情难说,

    别有伤心事岂知?

    闻道咸阳坟上树,

    已抽三丈白杨枝!

    白居易诗鉴赏

    白居易晚年与“香山九老”之一的卢子蒙侍御交往,一天,翻阅卢的诗集,发现集子里不少诗篇是赠给元稹的,而此时元稹已去世十年了。白居易不禁心酸,他迅速把诗集翻到最后,蘸满浓墨,和着热泪,在空白页上写下了这首律诗。

    诗一开始,全是叙事,仿佛与卢子蒙面对面谈心。诗句追溯往事,事中自见深情。头两句,把三十多年前与微之论诗衡文,睥睨当世,谈笑风生的情景,重新展现在眼前。大意是当年就经常听到元稹诵读您的诗,只恨当时无缘结识您。接下去,三、四句写今日与卢君聚首,共同披阅他的诗卷,发现有很多是赠给元稹的,诗集中突然跳出了元微之的名字,眼前便闪现出微之的影子,诗情也就急转直下,发为变徵之音。五六两句,转入正面抒情。“相看”一句,描绘了一瞬间的神态:两个老人,想着两人共同的挚友已经仙去,而活着的也都老态龙钟,于是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老泪纵横,却都不说一句话。

    诗篇至此,一种无声之恸,已够摧裂肺肝,而全诗也已经神完气足了。最后两句,诗人又用“闻道”一语领起,宕开诗境,写听说元稹的坟头白杨已经长至三丈长了。墓木拱矣,黄土成阡;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岁月的流逝是这样快,悼念之情又怎能不这样深?

    这首诗,直抒胸臆,纯任自然,八句一气贯串,读起来感到感情强烈逼人,不容换气。全诗用“四支”韵,本来是不十分响的韵部,到了诗人笔下,却变得浏亮哀远,效果十分强烈。古来怀友的佳作大多感情真挚、深刻,白居易此诗是悼亡友,在真挚、深刻之外,又多了一重凄怆的色彩。

    杨柳枝词

    白居易

    一树春风千万枝,

    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西角荒园里,

    尽日无人属阿谁?

    白居易诗鉴赏

    杨柳枝:唐教坊曲名。歌词形式就是七言绝句,此题专用于咏柳。关于这首诗,当时河南尹卢贞有一首和诗,并写了题序说:“永丰坊西南角园中,有垂柳一株,柔条极茂。白尚书曾赋诗,传入乐府,遍流京都。近有诏旨,取两枝植于禁苑。乃知一顾增十倍之价,非虚言也。”永丰坊为唐代东都洛阳坊里名称。

    白居易于武宗会昌二年(842 )以刑部尚书致仕后寓居洛阳,直至会昌六年卒;卢贞会昌四年七月为河南尹(治所在洛阳)。白诗写成到传至京都,须一段时间,然后有诏旨下达洛阳,卢贞始作和诗。据此推知,白氏此诗约作于会昌三年至五年之间。移植永丰柳诏下达后,他还写了一首《诏取永丰柳植禁苑感赋》的诗。唐孟《本事诗》说:“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之词( 按即咏永丰柳诗)以托意。”并把教坊歌唱此诗及诏取永丰柳误为宣宗朝诗人死后之事。其说不可靠。

    此诗前两句写柳的风姿可爱,后两句抒发感慨,是一首咏物言志的七绝。

    诗中写的是春日的垂柳。最能表现垂柳特色的,莫过于它的枝条,此诗亦即于此起笔。首句形象枝条之盛,舞姿之美。“春风千万枝”,是说春风吹拂,千丝万缕的柳枝,随风起舞。一树就有千万枝,可见柳之繁茂。次句极写柳枝之秀色夺目,婀娜多姿。春风和煦,柳枝绽出细叶嫩芽,远远望去一片嫩黄;细长的柳枝,随风飘荡,比丝缕还要柔软。“金色”、“ 丝”,比喻形象,写尽早春新柳又嫩又软之娇态。

    此句上承春风,写的仍是风中情景,风中之柳,才更能显出枝条之软。句中叠用两个“于”字,接连比况,更加突出了“软”和“嫩”,而且使节奏轻快流动,与诗中欣喜赞美之情非常协调。这两句把垂柳的勃勃生机,秀色照人,轻盈袅娜,写得极生动。《唐宋诗醇》称此诗“风致翩翩”,颇为肯綮。

    这样美好的一株垂柳,理应受到人们的欣赏,为人珍爱;但诗人笔锋一转,写的却是它荒凉冷落的处境。诗于第三句才交代垂柳生长之地,有意给人以突兀之感,在诗意转折处加重特写,以强调垂柳之不得其地。“西角”为背阳阴寒之地,“荒园”表明人迹罕至,生长在这样的场所,垂柳再好,又有谁来欣赏呢?只好终日寂寞了。反过来说,那些不如此柳的俗木凡枝,因为生得其地,却倍受称赞,为人爱惜。

    诗人对垂柳表达了深深的不平与惋惜。这里的孤寂落寞,同前两句所写的动人风姿,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对比越是强烈,越是突出了感叹的程度。

    这首咏物诗,抒发了对永丰柳的痛惜之情,实际上抒发对当时政治腐败、人才埋没的感慨。白居易生活的时期,由于朋党斗争激烈,不少有才能的人都受到排挤或闲弃。诗人自己,也为避祸全身,自请外放,长期远离京城。此诗所写,亦当含有诗人自己的身世感慨在内。

    此诗将咏物和寓意熔于一体,不着一丝痕迹。全诗明白晓畅,有如民歌,加之描写生动传神,当时就“ 遍流京都”。后来苏轼作《洞仙歌》词咏柳,有“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之句,化用此诗,读来仍然令人有无限低回之感,足见其艺术力量感人至深了。

    白云泉

    白居易

    天平山上白云泉,

    云自无心水自闲。

    何必奔冲山下去,

    更添波浪向人间!

    白居易诗鉴赏

    “天平山上白云泉”,起句即点出吴中的奇山丽水、风景形胜的精华所在。天平山在苏州市西二十里。“此山在吴中最为崷崪高耸,一峰端正特立”,“ 巍然特出,群峰拱揖”, 岩石峻峭。山上青松郁郁葱葱。山腰依崖建有亭,“亭侧清泉,泠泠不竭,所谓白云泉也”,号称“吴中第一水”,泉水清冽而晶莹,“自白乐天题以绝句”,“名遂显于世”。

    然而,这一奇山秀水的优美景色在诗人眼帘中却是:“云自无心水自闲”。白云闲逸地随风飘荡,舒卷自如,无牵无挂;泉水淙淙,自由流淌,从容自得。

    诗人无意描绘天平山的巍峨高耸和吴中第一水的清澄透澈,却着力刻划“云无心以出岫”的境界,表现白云坦荡淡泊的胸怀和泉水清静雅致的神态。句中连用两个“自字,”突出强调云水的自由自在,自得自乐,逍遥而惬意。这里移情入景,景中寓情,“云自无心水自闲”,实为诗人思想感情的自我写照。

    唐敬宗宝历元年( 825)至二年,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期间,政务十分繁忙琐碎,“清旦方堆案,黄昏·3636·《唐诗鉴赏大典》

    始退公。可怜朝暮景,消在两衙中”(《秋寄微之十二韵》),颇受拘束。面对闲适的白云与泉水,想到自己“心为形役”的情状,不禁产生羡慕的心情,一种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思想便油然而生:“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问清清的白云泉水,何必向山下奔腾飞泻而去,给纷扰的人世增添波折!自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贬官江州司马后,济世的抱负和斗争的锐气渐渐减少,而“知足保和”、独善其身的思想却越来越强。在苏州刺史任上,他深深感到“公私颇多事,衰惫殊少欢。迎送宾客懒,鞭笞黎庶难”(《自咏》),渴望能早日摆脱凡俗之世的纷扰。结尾两句流露出“既无可恋者,何以不休官”的情绪,突出反映了诗人随遇而安、出世归隐的思想,展现了诗人后期人生观的一个侧面。

    这首七绝犹如一幅线条明快简洁的淡墨山水图。

    诗人并不注重用浓墨重彩描绘天平山上的风光,而是着意摹画白云与泉水的神态,赋予它们人的性格,使它充满生机、活力,点染着诗人自己闲逸的感情,给人一种饶有风趣的清新感。诗人写景寓志,以云水的逍遥自由比喻恬淡的胸怀与闲适的心情;用泉水激起的自然波浪象征社会风浪,“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言浅旨远,意在象外,寄托深厚,理趣盎然。诗的风格平淡浑朴,清代田雯谓“乐天诗极清浅可爱,往往以眼前事为见得语,皆他人所未发。”(《古欢堂集》)这首七绝正体现了这一特征。

    江楼月

    白居易

    嘉陵江曲曲江迟,

    明月虽同人别离。

    一宵光景潜相忆,

    两地阴晴远不知。

    谁料江边怀我夜,

    正当池畔望君时。

    今朝共语方同悔,

    不解多情先寄诗。

    白居易诗鉴赏

    这是白居易《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中的第五首,是给奉使东川的元稹的一首赠答诗。白居易与元稹自贞元十八年结交后曾同为校书郎,元和元年又同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旧唐书·白居易传》),并先后任左拾遗,交情笃厚。元和四年二月,元稹除监察御史,三月七日,奉命赴东川按狱,弹劾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法加税,在往来途中,创作了组诗《使东川》,其中有一首《江楼月》,原诗如下:

    嘉陵江岸驿中楼,

    江在楼前月在空。

    月色满床兼满地,

    江声如鼓复如风。

    诚知远近皆三五,

    但恐阴晴有异同。

    万一帝乡还洁白,

    江人潜傍杏园东。

    时值阴历十五,元稹独自在嘉陵江岸驿楼中,夜见一轮圆月,遥想起与长安诸友在曲江池畔同步赏月的情景,于是写了这首七律,寄赠白居易,以表达他的怀念之情。白居易即以《江楼月》的原题作诗酬和。

    该诗首联起势不凡,“嘉陵江曲曲江迟”,开门见山地点出两人所处的地点,元在剑南(今四川)的嘉陵江岸,白在国都长安的曲江池畔。因嘉陵江曲曲折折地流经剑南东川境内,诗人以此指代元稹;而白居易此时在长安任翰林学士兼左拾遗,家住曲江池附近,据元稹《江楼月》载:“嘉川驿望月,忆杓直、乐天、知退、拒非、顺之数贤,居近曲江,闲夜多同步月。”由此可知诗中的曲江,即指长安东南的曲江池,池面七里,池水曲折,因称曲江。两岸宫殿连绵,楼阁起伏,垂柳如云,景色绮丽动人,是当时长安第一胜景,也是白居易与元稹同登进士后皇帝赐宴和经常闲步赏月的地方。诗人特意用地名入诗,并用“曲”和“迟”两个字,既形象地绘出嘉陵江和曲江的纡回绵长之状,又借嘉陵江至曲江池的曲折回远,隐喻两人相距遥远,并为颔联“两地阴晴远不知”埋下伏笔。正因为两人相距遥远,以致“明月虽同人别离”,承接得十分自然。颔联由明月生发开来,明月的阴晴圆缺,是人间悲欢离合的象征。所以当诗人独自漫步曲江池畔,忽见明月高悬,却不能与挚友同游共赏,顿时触景生情,思绪万千,伤别之情便油然而起:“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诗人忆起与元稹交游的件件往事,一幕幕在脑际展现,以致整夜难眠。“一宵”二字,好似点睛之笔,突出了诗人思念友人时间之长;一个“潜”字,也用得极妙,揭示了诗人思念之深,从而把白居易和元稹朴实、真挚的友情和盘托出。但因为两人相距遥远,各人的消息无法互代,这好比两地月有阴晴圆缺那样,不能知晓。就在这“远不知”的话语里,隐含着诗人对元稹政治前途的牵肠挂肚。元稹远赴东川弹劾严砺贪脏枉法之事,难免会遇到政治风险,不能不令挚友白居易的深为关注和担忧,正因此,诗人才彻夜不寐。后来的事实证明,白居易的担心并非多虑,当元稹劾奏了严砺等人的不法之事后,触犯了执政者,被命分司东台,不久又借处理河南尹房式事,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这虽是元和五年二月的事,但白居易的这种政治预感和对元稹的关切之心,元稹是心领神会的。正如诗人在《酬和元九东川路诗》的小序中所说:“十二篇皆因新境,追忆旧事,不能一一曲叙,但随而和之,唯予与元知之耳。”这种政治上的关切,也是元、白诚挚友谊的体现。

    上述两联是诗人“追忆旧事”,主要记叙两人别后的思念之情;后两联则表明诗人处于“新境”中对“ 旧事”的看法。“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颈联可谓神来之笔,既转得自然,又用得贴切;既照应了原诗中元稹在嘉陵江岸驿楼中的思念,又写出了诗人在曲江池畔的盼望,形象地再现了两位诗人在月圆之夜凝思、吟赏、思友的动人情景,表达了元、白二人心心相印、推心置腹的友谊。“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尾联进一步表现双方思念之切和情谊之深,也是诗人通过寄诗抒怀交谈的亲身实践才悟出来的道理。两人相距遥远,友谊这样深,后悔没有更早寄诗抒怀,以免除两地相思之苦。

    并在这“共语”、“同悔”的倾诉中,包蕴着双方绵长的友谊与思念,真是感人至深。

    这首诗真率自然,不事雕饰,每句都融注着诗人对元稹发自肺腑的友情,而且情致曲尽。正如诗人自己所说的“巧在乎不违天真”(见《大巧若拙赋》),因而千百年来深深地感染了一代又一代读者。

    该诗对思念之情的描述,均从双方着笔,一种相思,两地离愁。这比元稹独诉己方的思念之苦,意境更为开阔,尤其是“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的这种对句的运用,富于联想,富于诗情,似一根感情的红线,把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位知友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使人感到分外亲切。

    全诗情景交融,浑然天成,情景的描写都建立在真挚的友情和深切的思念的基础之上,看似在写江楼、池畔和明月,却字字饱含着诗人思念之情。宋人张镃在《谈乐天诗》中评论说:“诗到香山老,方无斧凿痕。”由此诗可窥见一斑。

    杏园中枣树

    白居易

    人言百果中,

    唯枣凡且鄙。

    皮皴似龟手,

    叶小如鼠耳。

    胡为不自知,

    生花此园里?

    岂宜遇攀玩,

    幸免遭伤毁。

    二月曲江头,

    杂英红旖旎;

    枣亦在其间,

    如嫫对西子。

    东风不择木,

    吹煦长未已。

    眼看欲合抱,

    得尽生生理。

    寄言游春客,

    乞君一回视;

    君爱绕指柔,

    从君怜柳杞;

    君求悦目艳,

    不敢争桃李;

    君若作大车,

    轮轴材须此。

    白居易诗鉴赏

    元和二年,白居易由盩厔县尉迁翰林学士。次年五月,授左拾遗。一时间,诗人似乎仕途通达,春风得意,大有知遇之感。同时,也自以为有了臣世济国,一展鸿图的机会。于是他终日“食不甘味,寝不遑安”,勉力于“有阙必谏,有违必陈”。以至任职一月,既“谏纸忽满箱。”然而,他的尽忠职守,直言敢谏,并不被统治者所欣赏。宪宗皇帝就对他深怀不满。同时,他的孤傲的性格,不畏豪强的激切言论,也深遭权贵的嫉恨。因此,他常常感到苦闷和孤寂。

    正如他在《长安正月十五》中写到的:“喧喧车骑帝王州,羁病无心逐胜游。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从政愈久,他对黑暗的现实政治了解愈深,对权贵豪门专权,贤士才俊屈沉下僚的不合理现象就愈加不满:“悲哉为儒者,力学不知疲。读书眼欲暗,秉笔手生胝。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迟。”“沉沉朱门宅,中有乳臭儿。..手不把书卷,身不擐戎衣。二十袭封爵,门承勋戚资。”(《悲哉行》)《杏园中枣树》这首诗大约就是在这种思想背景下写出的。

    “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一开始,诗人似乎只是客观地陈述了当时人们对枣树的普遍看法:“在各种果树中,唯有枣树平凡而又低贱,原因是它树皮裂,像冻裂的手,树叶细小,象老鼠的耳朵。”诗人以“龟手”的丑陋,鼠耳的猥琐来刻画枣树,描绘得很真实,也很形象,仿佛意在突出它的“凡”和“鄙”,引起读者对它的厌恶。前面冠以“人言”,就显得既不足信更值得怀疑。

    诗人巧妙地利用了读者的这种模糊的感觉,为最后的急转直下,凭空出奇作好了铺垫。

    “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岂宜遇攀玩,幸免遭伤毁。”这四句是前一部分的递进和展开。诗人先以一种指斥和嘲讽的口吻批评枣树“怎么这样没有自知之明,在这杏园中开花呢?”杏园,在长安城南,唐代科举习俗,新中的进士都要到此设宴游玩。园内佳木云集,景色秀丽。因此诗人嘲弄它不该到此争芳斗艳,以贻笑大方。诗人在这里抒发了自己心中愤激的感情。那些气焰炙人的达官显要,专横跋扈,目中无人,外表雍容华贵,内心却空虚肮脏。诗人踯躅其中,不免有力单势孤之感,同时更有对这些人的深深的蔑视。这里的嘲讽是一种清晰的反嘲。接着,诗人笔锋一转,又对枣树进行安慰:“哪里适宜人们攀折赏玩,不过也幸而免遭伤害毁坏。”诗人对枣树孤独寂寞不受赏识的际遇表达了自己的同情,愤激之余,借道家“无所可用,安所困苦”的消极思想以自慰。

    诗人在《云居寺孤桐》中表达了类似的思想:“直从萌芽拔,高自毫末始,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言寄立身者,孤直当如此。”诗人后期避祸全身,大约和这种思想是有一定关系的。

    “二月曲江头,杂英红旖旎;枣亦在其间,如嫫对西子。”曲江即曲江池,在长安城东南,是唐代著名的风景游览区,与杏园相距不远。诗人将读者引出杏园,拓宽视野,在更大的范围上进行比较,以加深主题。“早春二月,曲江池畔,百树生花,风光旖旎,枣树孤立其间,犹如嫫母和西施相对而立。”据《列女传》,嫫母是黄帝的妃子,长得很丑,但有贤德。

    西子即西施,是春秋时越国美女,古人常以嫫母和西施作为丑、美两极的象征。诗人把枣树置于婀娜多姿、争芳斗艳的二月春树的环绕中,更加衬托出了它的丑陋、卑琐,以及它立身尴尬的情形。这是继开头的贬抑后的进一步的渲染,通过鲜明的对比形成强烈的艺术效果。同时,它也引起读者的翩翩联想,在阳光明媚、春意盎然的曲江池畔,一个衣衫褴褛,形容猥琐的士子走在一群衣着华丽、神采飞扬、笑语喧腾的才子仕女中间,会是怎样一种场面?以上是这首诗的第一部分,它通过议论、反问、对比等手法,突出枣树的平凡、低贱、丑陋。

    “东风不择木,吹煦长未巳。眼见欲合抱,得尽生生理。”如果说此前诗人对枣树的同情还隐约闪现在对枣树的贬抑中,那么,从这里一开始,诗人就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对它的喜爱之情:“东风却谁也不嫌弃,不停地吹拂让它生生不息,很快便成了合抱的巨树,它按照自己的天性完成了自己。”诗人的语气尽管十分平淡,感情色彩也很淡薄,但却含着一种傲然自爱之气。无论人们的鄙视,嘲弄,枣树不会枯萎,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自然之性,它顽强地生长,在沉默和孤寂中壮大,以旺盛的生命力抗击着与它对立的世界。

    “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绕指柔,语出刘琨《重赠卢谌》:“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原指钢韧性极好,不易折断。

    这里形容温柔婉顺的媚态。在白居易的诗中,绕指柔多用于贬意,以讽刺那些苟合曲从的小人。如在《李都慰古剑》一诗有:“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这几句的意思是,“游春的人们,请你们回头看一眼:假如你们喜爱柔顺的媚态,请你们去观赏柳树杞树,假如你们追求悦目娇艳,那么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桃树李树,如果你们要制作大车,作轮轴的却必须是枣树的树干。”在这里,诗人使用排比句式,语气促迫,一改前文那种舒缓的节奏。诗人先柳杞后桃李,将人的视线引开,然后陡然一转,如飞瀑直下,惊心动魄,点出全诗的主题。

    既出人之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读者惊叹之余,又反思前文,顿悟柔顺的柳杞,娇艳的桃李,实在是徒具外表,不足大用,而外平凡却质地坚密。枣树才是真正能担负重任的伟材。

    与白居易的众多咏物诗一样,这首诗也蕴含深刻的寓意,或在感叹身世,或在哀怜同道,或指讽权贵阀阅,或存心帝王回顾,或在演绎诗人对人生的观察,或兼而有之。就诗歌自身的内容来看,它主要抒发一种对人们屈没贤材,争逐虚名的不满与愤慨,并劝谕执政者能明察贤愚,以使有志之士得效轮轴之材,肩负起治国的重任。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是十分成功的。从总的结构上看,诗歌采用了先抑后扬、欲取先与的写法,即所谓“卒章显志”。这种结构在讽谕诗中多有使用。其次是采用对比手法。全诗不仅有同物的对比,如柳杞桃李与枣树的对比,嫫母与西施的对比,也有物与景的对比,如枣树与杏园的秀丽、与曲江池的旖旎风光的对比,也有自身的对比,如枣树外貌的丑陋与内在秀美的对比。通过对比,枣树的形象变得更加突出鲜明,产生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在语言上,这首诗除了具有平淡浅易的特色外,还具有用字精确、刻画细致等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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