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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诗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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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头四句明白如话,点出了写作的缘起:张籍拿着石鼓文拓片来劝我试写一首题咏诗,李杜大手笔已不在世上,这非同一般的事情叫才疏学浅的我多么难堪啊!这四句中,“石鼓”二字凡三见,似乎平淡拖沓,其实不然。韩愈开创以文为诗的先河,不避同字且不避同式,正是古文的惯习。应予注意的是,“劝”字下得十分精当,它省去了诗人几多犹豫的潜台词与推诿的闲笔墨,具有一字九鼎之效。韩愈向来自负于“金石刻画臣能为”( 李商隐《韩碑》),但对此却自惭才疏,那么石鼓文的深奥难懂也就不言而喻了。

    从“周纲陵迟四海沸”到“鬼物守护烦撝呵”为一段。前十句是诗人想象周宣王中兴王室、临御海内以及驰逐围猎、勒石铭功的图景。用了“沸”、“愤”、“大、“骋”、“万里”、“万世”等词,极状场面的壮阔和气派的雄伟。韩愈之所以承袭韦应物系年的说法,是有深刻的历史原因的。唐朝自安史之乱后,皇权受到极大的削弱,藩镇割据,宦官擅权,外族侵凌,大臣猜忌,各种社会矛盾的激化,使李唐王朝迅速走向衰落。宪宗登基后采取铲藩镇、抑宦官的政策,使朝政出现了中兴之兆。诗人看到了历史的相似之处,因而在歌颂周宣王雄才大略的同时,自然融进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在宪宗即位之初平定剑·2778·《唐诗鉴赏大典》

    南节度使刘闢后,韩愈即写过一首热情洋溢的《元和圣德诗》,对嗣皇的英明果断备加赞扬。所以《石鼓歌》的这段描写正传达出了诗人切望重振颓纲以臻于尊王攘夷的郅治局面的心声。“雨淋日炙野火燎”二句,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把石鼓流传千年而历尽的劫难浓缩在七字之中,这是略写。诗人认为石鼓得以完好保存,如果没有鬼神呵护是不可想象的,仅此而言,石鼓本身就已是稀世珍宝,又遑论其他无算的文物价值呢。寥寥两笔便为下文的切入阐发作好了铺垫。

    往下十四句是专对石鼓文作具体描述的。文辞的深奥,字体的朴茂,都使“好古”的博士先生心荡神怡美不胜收。即使剥蚀斑驳,他也会忍不住地赞叹一番。在那些古拙的字迹间,诗人任凭审美意识纵情驰骋:夭娇流美的线条,多象鸾凤翔舞,云君来下;交互牵掣的点画,又使人仿佛置身于珊瑚丛生的龙宫水府。笔力的雄健,使他想到金绳铁索的劲挺;笔势的飞动,似乎只有用禹鼎出水龙梭离壁才能传其神韵..原本静止的书迹都化成了活泼的形象,他不禁沉浸在美的超然享受之中了。美感的获得与否,取决于审美体验的深浅程度,尽管韩愈断未见过“鸾翔凤翥众仙下”,但现实生活中的百鸟和鸣和万舞翩跹却并不少见。常人或许只能以平常的语言道出,而诗人却善于用浪漫的想象把常景编织成一幅云诡波谲的图画。对于石鼓文,韩愈并没有满足于正面的描写,他痛斥陋儒,深憾孔子,无非是想获得烘云托月的效果。后人不明乎此,因而有胶柱鼓瑟的责难,如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四云:“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但只需看看韩诗中“读难晓”、“得切磋”之句就可知道,诗人这样说不过是艺术的夸张,所谓恨之越深,爱之越切,如此而已。这一段是全诗的精华,原因在于它驾驭形象思维,把丰富的审美感受传递给读者,使之受到强烈的感染。

    “ 嗟予好古生苦晚”以下直到结尾为最后一段。

    这段结合诗人自己的身世之感,既有追述,又有夹议,但更多的是流露出隐隐的惆怅和深深的惋惜。韩愈在文学上以“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进学解》)为己任,为了力矫时弊,他才主张崇古。因此他竭力称扬石鼓文,也应是这个文学宗旨的组成部分。他身居博士,“职是训诂”(《元和圣德诗》),把保护石鼓看作是应负的责任。为此,托故人度量坎坑,为安置作好了准备,又戒斋沐浴郑重其事地报告上司,本以为安置“至宝”是瞬息可办的举手之劳。

    然而无情的现实把他美好的愿望击得粉碎—— 那班尸位素餐的老爷关心的只是升官发财,他们对区区石鼓是丝毫不会“感激”(激动)的!在这里,一个“老”字生动地勾画出那种麻木不仁的昏聩神情。眼看石鼓仍继续其日销月蚀而归于沦灭的厄运,诗人真是忧思如焚。虽说目下标榜儒术,但据理力争恐怕还是于事无补,歌到这儿,韩愈不禁心灰意冷,喟然长叹了!

    这一段写得苍凉沉郁,使人觉得诗人不仅在哀叹石鼓的不幸,而且简直是在嗟叹寒儒的卑微。为了反衬现实的荒诞,诗人还运用了两个典故,显得格外深刻而有力。第一个是蔡邕。后汉熹平四年,灵帝不满于当时文字使用的混乱,特命蔡邕与堂谿典等正定六经文字,由蔡书丹上石,刻成后置于鸿都门前,每日前来观看的车辆,使街道为之阻塞。第二个是王羲之。东晋王羲之喜鹅颈之宛转,见山阴道士所养群鹅而爱之,道士因索写《道德经》一部,举群相赠。蔡王二人都是书圣,但前者擅隶书而后者工楷则,这两种比石鼓文晚起得多的书体尚且如此风光,那么当局的冷落石鼓,到底于心何忍呢?用典之妙,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这首长诗一韵到底,如长河直贯而下,波澜老成。诗中又多用响字虚词,铿锵激越,朗吟上口,便觉有一股郁勃之气喷薄于字里行间。如果用“驱驾气势,若掀雷走电,撑决于天地之垠”(辛文房《唐才子传·韩愈》)的赞语来评价这首歌行,自然会觉得绝非虚誉。

    华山女

    韩愈

    街东街西讲佛经,

    撞钟吹螺闹宫廷。

    广张罪福资诱胁,

    听众狎恰排浮萍。

    黄衣道士亦讲说,

    座下寥落如明星。

    华山女儿家奉道,

    欲驱异教归仙灵。

    洗妆拭面着冠帔,

    白咽红颊长眉清。

    遂来升座演真诀,

    观门不许人开扃。

    不知谁人暗相报,

    訇然振动如雷霆。

    扫除众寺人迹绝,

    骅骝塞路连辎軿。

    观中人满坐观外,

    后至无地无由听。

    抽钗脱钏解环佩,

    堆金叠玉光青荧。

    天门贵人传诏召,

    六宫愿识师颜形。

    玉皇颔首许归去,

    乘龙驾鹤来青冥。

    豪家少年岂知道?

    来绕百匝脚不停。

    云窗雾阁事慌惚,

    重重翠幔深金屏。

    仙梯难攀俗缘重,

    浪凭青鸟通叮咛。

    韩愈诗鉴赏

    唐代皇帝崇道佞佛,到中唐时期,全国数以万计的寺庙道观遍布京城及州郡名胜之区,数十万僧民道士不仅广占田地,且受十方供养,以致“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这个势力庞大的僧侣地主阶级,不仅生活奢侈无度,而且四处招摇撞骗,蛊惑人心,成为社会的一大痈疽。韩愈一生“觝排异端,攘斥佛老”,或谏诤于庭,或笔伐于众,向封建宗教势力进行了不懈的斗争。”《华山女》一诗,就是揭露批评佛道虚伪性和欺骗性的力作。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廷。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诗的开头四句,作者以用漫画式的笔法,为我们形象地展现出佛教徒“俗讲”的盛况。中唐时期,京城长安,处处传来佛教徒撞钟击磬、吹法螺、讲唱佛经故事的喧闹之声,一直响到九重宫闱之中去了。这就是唐代佛教僧侣盛行的所谓“俗讲”。他们借佛经故事大肆宣扬崇佛之福和世俗之罪,恣意地诱惑、恫吓听众,而听的人却重重叠叠、密密麻麻,象水上的浮萍那样飘来荡去。

    “ 广张”,是大肆宣传的意思。“狎恰”,唐时口语,是密集的意思。作者仅用四句铺写,就把中唐佛教势力之盛和群众迷信的狂热劲儿有声有色地渲染出来了。

    “黄衣道士亦讲说”等十六句铺写道教与佛教抗衡、转败为胜的经过及盛况;为了与佛教徒争夺听众和钱财,道教徒们登坛讲道,但在他们的法座之下,听众却如拂晓的星星,寥寥无几。道教徒们当然不甘心,为了挽回败局,于是巧施妙计,寻得一个世代崇奉道教的华山年轻女道士来长安讲道。“异教”,指佛教。因佛教从外国传入,非产自中国本土。“仙灵”,指道教。这个女道士洗妆拭面,擦脂抹粉,双眉画得又黑又长,浓妆艳抹地披上道袍登坛讲道。“帔”(pèi),道袍。这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道士,她揣摸听众普遍存在好奇心理,所以她一方面故意紧闭观门,摆出一副道家真诀不能外传的样子,另一方面又暗中派人散布消息。“不知谁人暗相报”,不过是诗人使用反跌法虚晃的一笔。突然之间形势陡转,长安城里,如风卷浪,如雷振耳,车马连翩,万人填巷,一齐拥向这个清冷的道观,出现了观内观外,听·2786·《唐诗鉴赏大典》

    众如云、立脚无地的场面;而众家佛寺,则人迹如扫。“骅骝”,这里泛指马。“缁軿(zīpíng),车的前帏后幔,这里代指车辆。这个女冠的美目倩笑,立即征服了这些善男信女,他们当场施献财物,“抽钗脱钏”,唯恐不及,法座之下,“堆金叠玉”,盛况空前。这一段看似极客观自然的铺叙,实际上是经过作者精心构思、巧妙安排的。它一方面通过这场闹剧,形象地说明这次道教徒的转败为胜,并不是靠高深灵验的道法,而靠的是女道士的搔首弄姿,卖弄色相,实际上和那些倚门卖笑的娼妓并无二致。而佛教的经义和高僧们的如簧巧舌,竟抵挡不住一个青年女道士的红颊长眉,它的虚伪和脆弱便可想而知了。

    这场闹剧还使我们看到了那些善男信女们的精神之空虚和愚昧,其手法可谓一石三鸟。

    “天门贵人传诏召”十句写华山女冠的风流韵事和入宫秘密。这个女道士的姿色和风流,不仅哄动了长安市井,而且传入了禁宫深闱,赢来了六宫的召见,玉皇的颔首。“天门贵人”,指宫廷内监。“六宫”,指后妃们。“玉皇”,指皇帝。“归去”,回到天上去,这里借喻进到宫中去。“龙”、“鹤”,这里用以比喻车驾,渲染华山女入宫之隆重。诗的最后六句,写那些过去曾与华山女有过暧昧关系的“豪家少年”、浪荡子弟,以为华山女还在道观,仍象过去那样如蝇逐臭似地在道观周围一遍一遍地转来转去,并且买通人去暗表情愫。他们哪里知道华山女早已尘缘断绝,身处“青冥”,但事涉皇帝,不得明言,所以作者只得以“慌惚”之笔,写“慌惚”之事。托诸“豪华少年”的俗缘太重,“仙梯难攀”,虽然青鸟频遣,殷勤叮咛,仍是枉费精神罢了。这一画龙点睛之笔,把华山女入宫前与豪家少年的风流韵事和入宫后与皇帝不可告人的秘密写得曲尽其妙。它不仅通过女道士的秽行,进一步撕开了道教的虚伪外衣,也无情地撕破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冠冕堂皇的龙袍,所以查慎行说:“与杜老《丽人行》结处意同,而此更含吐蕴藉。”而道学家朱熹则指责说:“亵慢甚矣!”

    通过这截然相反的评语,可以看到诗的讽刺力量。

    韩愈善于用小说式的手法写诗。他不仅用小说式的手法描写文人的坎坷身世和文化生活,乃至家庭生活的幽默小景,更善于用小说式的手法去描绘现实生活的重大题材。《华山女》就是一例。在这首诗里,作者成功地寓讽刺于写实之中,用漫画式的笔调,为我们展现出一幅幅中唐长安佛道二教激烈斗争的风俗画卷。并通过佛道教徒自身的登台亮相,穷形极相地撕开了封建宗教庄严神圣的外衣,把它们用以欺骗民众的卑劣伎俩,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而且还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上自皇帝、下至市井小民的污浊社会风气。它揭露的深刻性和描写的生动性,是韩诗中最为特出的一首,所以有人说“《华山女》类传奇小说”。至于这首古体叙事诗结构上的转折顿挫、笔法上的虚实衬跌,语言上的平直浅近,风格上的古朴劲健,亦韩诗中的上品。

    祖席(得秋字)

    韩愈

    淮南悲木落,

    而我独伤秋。

    况与故人别,

    那堪羁宦愁。

    荣华今异路,

    风雨苦同忧。

    莫以宜春远,

    江山多胜游。

    韩愈诗鉴赏

    元和初(806 ),韩愈的门生皇甫湜,在对策中触犯了宰相,牵连到其舅王涯。元和三年( 808),王涯被贬为州司马,是年秋,复徙袁州。韩愈与王涯是同年进士,兼有与皇甫湜之谊,因而写《祖席》二首相送。一首云“得前字”,一首云“得秋字”,即分别以“前”字、“秋”字为韵。此选后一首。

    首联是开题,主要写木落悲秋,古今同慨:“淮南悲木落,而我独伤秋。”“淮南”即西汉淮南王刘安。他在《淮南子·说山》中,有“桑叶落而长年悲” 之句。两句意思是说,淮南王当年曾悲哀秋来草木零落,而我现在也见秋至而独自伤怀了。在古汉语中,“ 悲”和“伤”虽为同义词,但“伤”却比“悲”在感情上更深一层。特别加一“独”字,情味更浓,表示了诗人对朋友冤情的理解与悲伤。并切“秋心为‘愁’”之题旨。

    颔联承首联之意而再推进一步:“况与故人别,那堪羁宦愁。”意思是说,有情人见秋叶落本来就伤悲,更何况是在这愁心的季节要与好友相别呢?故人相别,已是痛苦难耐,更何况再加上羁宦之愁呢?

    “ 羁”是羁绊,“羁宦”相联,便有从京城外放为官,常常倍受监视、官身更不得自由之意。这一联中的虚词用得好;“况与”与“那堪”相搭配,至少有两点妙处:一是几层意思相递进,一层更比一层深入;二是这种“流水对”,转折轻灵,语气如行云流水,使人觉得似乎未用对仗,而实际上却是十分工稳的对偶。

    颈联转入回顾友情和叙述今日之悲:“荣华今异路,风雨苦同忧。”上句暗用《淮南子·说林》篇中“ 有荣华者,必有憔悴”之意,下句用《诗经·风雨》篇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语,表示天时不利,忧思君子之情。两句意思是说,当年同科进士,本望同有荣华之乐;而今已成异路之人,愿与君子风雨同忧。此联用典自然贴切,读之不觉是在用典,而是出自肺俯之言。并且这种“不能同乐,便来同忧”的感情,更体现出友人间的关怀。

    尾联归结到送别的用意上来,劝朋友要想得开,保持乐观开朗的情绪:“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

    意思是您不要以为属于江南西道( 今属江西袁水流域)的宜春离京城太远,那里的江山如画,风光宜人,希望您能在那里畅快地游赏。言外之意是:千万不要以暂时的荣辱升降为念,要好好地保重身体,保持开朗的心怀。这比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的名句在意义上更加丰富动人;因为王诗只单纯表现了“身可离而心相近”之意,而韩诗却替友人着想,提出了如何解脱精神苦恼的劝勉。

    这首诗在艺术上有两个特点:一、诗人虽然写的是一首格律严格的律诗,但能一气呵成,明白如话;二、此诗的虚词用得好,典故用得活,叙述友情和劝勉友人,皆能情真意切,而在表现手法上却又不即不离,使深情厚谊溢于言外。

    送桂州严大夫

    韩愈

    苍苍森八桂,

    兹地在湘南。

    江作青罗带,

    山如碧玉簪。

    户多输翠羽,

    家自种黄柑。

    远胜登仙去,

    飞鸾不假骖。

    韩愈诗鉴赏

    杜甫未到桂林而有咏桂林的诗(《寄杨五桂州谭》)。韩愈未到桂林,也有咏桂林的诗,这就是长庆二年(822)为送严谟出任桂管观察使所作的《送桂州严大夫》。可见在唐代,桂林山水也已名闻遐迩,令人向往。

    诗一起便紧扣桂林之得名,以其地多桂树而设想:

    “苍苍森八桂。”八桂而成林,真是既贴切又新颖。

    把那个具有异国情调的南方胜地的魅力点染出来。“兹地在湘南”,表面上只是客观叙述地理方位,说桂林在湘水之南。言外之意却是:那个偏远的地方,却多么令人神往,启人遐思!以下分写山川物产之美异。

    桂林之奇,首先奇在地貌。由于石灰岩层受到水的溶蚀切割,造成无数的石峰,千姿百态,奇特壮观。漓江之水,则清澈澄明,蜿蜒曲折。“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极为概括地写出了桂林山水的特点。是千古脍炙人口之佳句。但近人已有不以为然者,如郭沫若《游阳朔舟中偶成》云:“罗带玉簪笑退之,青山绿水复何奇?何如子厚訾州记,拔地峰林立四垂。”日人吉川幸次郎《泛舟漓江》云:“碧玉青罗恐未宜,鸡牛龙凤各争奇”等。不过,亲临桂林的人,对这种批评却未必苟同。桂林之山虽各呈异态,但拔地独立却是其共同特点,用范成大的话来说:“桂之千峰,皆旁无延缘,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简瑶簪,森列无际,其怪且多如此,诚为天下第一。”( 《桂海虞衡志》) 而漓江之碧澄蜿蜒, 流速缓慢,亦恰如仙子飘飘的罗带。所以这两句是抓住了山水形状之特征的。“桂林山水甲天下”,其实只是秀丽甲于天下,其雄深则不如川陕之华山、峨嵋。桂林山水是比较女性化的。韩愈用“青罗带”、“碧玉簪”这些女性的服饰或首饰作比喻,可以说妙极,怎能说不奇,又怎能说“不宜”呢!

    “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柑”二句则写桂林特殊的物产。唐代以来,翠鸟羽毛是极珍贵的饰品。则其产地也就更有吸引力了。加之能日啖“黄柑”,更叫宦游者“不辞长作岭南人”了,这二句分别以“户”、“家”起,是同义复词拆用,意即户户家家。对于当地人来说是极普通的物产,对于来自京华的人却是感到新异的呢。

    以上两联着意写出桂林主要的秀美奇异之处,酝酿够了神往之情。最后归结到送行之意,严大夫此去桂林虽不乘飞鸾,亦“远胜登仙”。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难能可贵的是写出了逸致,令人神远。

    韩诗一般以雄奇见长,但有两种不同作风。一种以奇崛见称,一种则文从字顺。这首诗属于后一类。

    写景只从大处落笔,不事雕饰;行文起承转合分明,悉如文句。无论哪种风格,均为韩诗本色。

    李花赠张十一署

    韩愈

    江陵城西二月尾,

    花不见桃惟见李。

    风揉雨练雪羞比,

    波涛翻空杳无涘。

    君知此处花何似?

    白花倒烛天夜明,

    群鸡惊鸣官吏起。

    金乌海底初飞来,

    朱辉散射青霞开。

    迷魂乱眼看不得,

    照耀万树繁如堆。

    念昔少年著游燕,

    对花岂省曾辞杯?

    自从流落忧感集,

    欲去未到思先回。

    只今四十已如此,

    后日更老谁论哉?

    力携一樽独就醉,

    不忍虚掷委黄埃。

    韩愈诗鉴赏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春,韩愈为江陵府法曹参军,常与功曹参军张署诗酒往还。在二月底的一个晚上,韩愈往江陵城西看李花,张署因病未能同游,韩愈归作此诗以赠。

    此诗写得奇丽精妙,体物入微,发前人未得之秘。诗歌前段着力描摹李花的情状,刻画从黑夜到清晨之间李花的物色变化,写得绚丽多姿,令人魂迷眼乱。后段借花致慨,百感交集。全诗情寓物中,物因情见,堪称咏物佳作。

    “江陵”二语,前人多所不解。如清末诗评家陈衍说:“桃花经日经雨,皆色褪不红,一望成林时,不如李花之鲜白夺目。”实未领会作者深意。“二月尾” ,已点明是无月之夜。“花不见桃”,并不是没有桃花,而是在黑夜中红桃反光微弱,看不清楚;“惟见李”,李花素白,反光强烈,在黑暗的背景中特别鲜明可见。这里以桃花作陪衬,更突出了李花的素洁与繁茂。王安石《寄蔡氏女子》诗:“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也注意到颜色与光的关系,把桃花和李花在昼夜间给人不同的感觉准确地表达出来。

    最能领略韩愈此诗妙处的是南宋诗人杨万里。他的《读退之李花诗》云:“近红暮看失燕支,远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见桃惟见李,一生不晓退之诗。”并有小序:“桃李岁岁同时并开,而退之有‘花不见桃惟见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碧落堂,望隔江桃李,桃皆暗而李独明,乃悟其妙。盖‘炫昼缟夜’云。”

    “风揉”五句,极写李花“缟夜”的情景。诗人在低徊叹赏:城西的李花啊,和煦的春风在抚摩它,霏微的春雨去洗涤它,李花白得连雪花儿也比不上。

    繁密的花树林,望去象无际的波涛,在空中翻腾涌动。古来咏花之作,每逢偏于纤巧娇媚,而韩愈却以如椽之笔,写奇壮之景,形象生新,境界宏阔,颇有韩诗“思雄”、“力大”的特色。诗人接着写道:朋友,您知道这儿的李花象什么呢—— 那亿万朵洁白的花儿, 把夜空照得通亮。群鸡误以为天明,都惊觉而啼,官吏们因此也纷纷起床了。这段描写浓墨重彩,正是韩愈善用的“狠”笔!“群鸡惊鸣”之语,想象怪异,把李花的“缟夜”渲染到极至。

    韩愈是写文章的大手笔,很讲究谋篇布局,法度严密,命意曲折,一篇上下,都有线索可寻。每段每句,都要布置得法,以使文章变化多姿。“群鸡”一句,似虚似实,正是上下接榫之处,仿佛李花真的把天照亮了,而下面紧接“金乌海底初飞来”句,由虚写转为实写,由夜晚写到清晨,接得相当自然,韵脚也由仄韵转为平韵,声情一致,音节流畅。我们看,诗人是怎样描写朝阳初照花林的情景的:那神话传说中的金乌—— 太阳,刚从海底飞来,半天空红光散射,青霞披开,使人目迷五色,无法逼视—— 啊,阳光正照耀着千万树李花,繁密成堆!诗人以厚重的笔触和浓烈的色调,描绘了阳光、云彩和花树交相辉映的美景。诗中这无比奇特的意象,正表现了韩诗“放恣横从,神奇变幻”的艺术特征。

    “ 念昔”句以下为第二段。由花及人,感物兴怀,今昔对比,自伤身世。诗人回忆起往日少年时期,喜欢游赏宴乐,对着美丽的春花,开怀畅饮;自从流落不遇,百忧交集,要去看花时,未到已先想着回家了。而今从阳山贬所迁移江陵,追想起自己被放逐的经过,不禁感喟苍凉。末四句更跌深一层,写自己今日尽情对酒赏花,是为了不忍辜负春光,让美好的花儿寂寞地零落在黄土里。这一段抒发个人的感慨,纯用散文化笔法,而依然有着浓郁的诗味。“只今四十已如此,后日更老谁论哉”等句,虚字的使用尤为妥贴。如方东树所云:“其于闲字语助,看似不经意,实则无不坚确老重成炼者。”(《昭昧詹言》)

    此诗上半段,造意奇特,气象万千。诗人以劲健之笔描写奇丽的景物,发掘出常人所未曾领略到的自然的美。诗中的奇思壮采,浪漫的情调,雄阔的意境和难以捉摸的纷繁的艺术形象,都表现了诗人无比丰富的精神世界。如用翻空的波涛形容李花林,写白花倒映得天亮而使群鸡惊鸣等,都是戛戛独造的未经人道之语。然而,正如李黼平《读杜韩笔记》指出的,这些诗句“可谓工为形似之言,而诗之佳处不在此”。

    诗人写李花,也是在写自己。上半篇极写李花的洁白与繁茂,我们不也可以联想到诗人那惊世的才华吗?

    时当盛年的诗人,胸怀着匡时济世之心而处于无用之地,他只叹惋光阴的抛掷,大丈夫志业无成,故在诗中借花以寄个人的深慨。下半篇惜李花也是自惜,诗语质朴,与上边华赡的写景语恰成强烈的对比,而诗中有文,则辞气更为流畅,感情也显得更为浓挚了。

    蒋抱玄《评注韩昌黎诗集》云:“此诗妙在借花写人,始终却不明提,极匣剑帷灯之致。”如宝剑在匣,华灯在帏,而剑气灯光却若隐若现,给观者以无穷的想象天地,这正是此诗的高妙之处。

    青青水中蒲三首

    韩愈

    青青水中蒲,

    下有一双鱼。

    君今上陇去,

    我在与谁居?

    青青水中蒲,

    长在水中居。

    寄语浮萍草,

    相随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

    叶短不出水。

    妇人不下堂,

    行子在万里。

    韩愈诗鉴赏

    这三首乐府诗是具有同一主题的组诗—— 思妇之歌。它写于韩愈的青年时代,是寄给他的妻子卢氏的。清人陈沆《诗比兴笺》说是“寄内而代为内人怀己之词”,是一种“代内人答”的体裁,风格别致。

    第一首描写送别情景。诗人以青青的水中蒲草起兴,衬托离思的氛围,又以蒲草下有一双鱼儿作比兴,以反衬思妇的孤独。鱼儿成双成对,在水中香蒲下自由自在地悠游,而诗中女主人公却要与夫君分离。她触景生情,不禁恋恋不舍,深情地说:您如今要上陇州去,谁跟我在一起呢?语气真率、朴素,是民歌格调。短短四句诗,上下两联形成鲜明的对照:

    从地域上看,“青青水中蒲”,是风光明丽,一片生气勃勃的中原河边景色;而“君今上陇去”,却是偏远荒凉的西北边境。从情调上看,“下有一双鱼”,显得那样欢愉而惬意;而“我在与谁居”,女主人公又见得多么的伶仃而落寞。

    第二首仍写离情,诗人以不同方式作反复回环的表现。开始两句诗是比,以蒲草“长在水中居”比拟女主人公长在家中居住,不能相随夫君而行。又用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水漂流的浮萍来反衬,言蒲不如浮萍之能伴随。所以,思妇寄语浮萍,感慨伤怀。

    第三首主题相同,一唱三叹,感情愈趋深沉。

    “青青水中蒲,叶短不出水”,这两句诗有兴有比。

    用蒲草的短叶不出水,比喻思妇不能出门相随夫君。

    “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在空间上相距那么遥远,女主人公孤单单的形象也就显现出来,而其内心的凄苦也可想而知。诗中没有表示相思之语,而思夫之情自见。谢榛叹为“托兴高远,有风人之旨(《四溟诗话》卷二)。

    三首诗是一脉贯通,相互联系的“三部曲”。

    第一首,行子刚刚出门离家,思妇只提出“我在与谁居”的问题,其离情别绪尚处在起点阶段。第二首,行子远去,思妇为相思所苦,发出“相随我不如”的叹息。离愁比以前加重。第三首,女主人公内心的孤凄感受随着行子“在万里”而与日俱增,一层深一层,全诗就在感情高潮中戛然而止,余韵无穷。

    在体裁上,《青青水中蒲》继承《诗经》、汉乐府的传统而又推陈出新。朱彝尊谓“篇法祖毛诗,语调则汉魏歌行耳”。

    全诗语言通俗流畅,风格朴素自然,富于民歌情调。

    调张籍

    韩愈

    李杜文章在,

    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

    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

    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

    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

    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

    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

    巨刃磨天扬。

    垠崖划崩豁,

    韩坤摆雷硠。

    惟此两夫子,

    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

    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笼中,

    使看百鸟翔。

    平生千万篇,

    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

    雷电下取将。

    流落人间者,

    太山一毫芒。

    我愿生两翅,

    捕逐出八荒。

    精诚忽交通,

    百怪入我肠。

    刺手拔鲸牙,

    举瓢酌天浆。

    腾身跨汗漫,

    不着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

    经营无太忙!

    乞君飞霞佩,

    与我高颉颃。

    韩愈诗鉴赏

    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成就,在盛行王、孟和元、白诗风的中唐时期,往往不被重视,甚至还受到一些人的贬损。韩愈在这首诗中,热情地赞美李白和杜甫的诗文,表现出高度倾慕之情。在对李、杜诗歌的评价问题上,韩愈要比同时的人高明许多。

    本诗可分为三段。前六句为第一段。作者对李、杜诗文作出了极高的评价,并讥斥“群儿”抵毁前辈是多么无知可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二句,已成为对这两位伟大诗人的千古定评了。中间二十二句为第二段。力写对李、杜的钦仰,赞美他们诗歌的高度成就。其中“伊我”十句,作者感叹生于李、杜之后,只好在梦中瞻仰他们的风采。特别是读到李、杜天才横溢的诗篇时,便不禁追想起他们兴酣落笔的情景:就象大禹治水那样,挥动着摩天巨斧,山崖峭壁一下子劈开了,被阻遏的洪水便倾泻出来,天地间回荡着山崩地裂的巨响。“惟此”六句,感慨李、杜生前不遇。天帝要使诗人永不停止歌唱,便故意给予他们升沉不定的命运。好比剪了羽毛囚禁在笼中的鸟儿,痛苦地看着外边百鸟自由自在地飞翔。

    “平生”六句,作者叹惜李、杜的诗文多已散佚。他们一生写了千万篇金玉般优美的诗歌,但其中多被仙官派遣神兵收取去了,流传人间的,只不过是泰山的毫末之微而已。末十二句为第三段。“我愿”八句,写自己努力去追随李、杜。诗人希望能生出两翅,在天地中追寻李、杜诗歌的精神。他终于能与前辈诗人精诚感通,于是,千奇百怪的诗境便进入心里:反手拔出大海中长鲸的利齿,高举大瓢,畅饮天宫中的仙酒,忽然腾身而起,遨游于广漠无穷的天宇中,自由自在,发天籁之音,甚至连织女所制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最后四句点题。诗人恳切地劝导老朋友张籍:

    不要老是钻到书堆中寻章摘句,忙碌经营,还是和我一起向李、杜学习,在诗歌的广阔天地中高高飞翔吧。

    韩愈在中唐诗坛上,开创了一个重要的流派。叶燮《原诗》说:“韩诗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诗人以其雄健的笔力,凌厉的气势,驱使宇宙万象进入诗中,表现了宏阔奇伟的艺术境界。这对纠正大历以来诗坛软熟浅露的诗风,是有着积极作用的。而《调张籍》就正象诗界异军突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最能体现出韩诗奇崛雄浑的诗风。

    诗人笔势波澜壮阔,恣肆纵横,全诗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奔流直下,而其中又曲折盘旋,激溅飞泻,变态万状,令人心摇意骇,目眩神迷。如第二段中,极写李、杜创作“施手时”情景,气势宏伟,境界阔大。突然,笔锋急转:“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豪情壮气一变而为感喟苍凉,所谓“勒奔马于嘘吸之间”,非有极大神力者何能臻此!下边第三段“我愿”数句,又再作转折,由李、杜而写及自己,驰骋于碧海苍天之中,诗歌的内涵显得更为深厚。我们还注意到,诗人并没有让江河横溢,一往不收,他力束狂澜,迫使汹涌的流水循着河道前泻。本诗在命题立意、结构布局、遣词造句上,处处可见到作者独具的匠心。如诗中三个段落,回环相扣,展转相生。

    全诗寓纵横变化于规矩方圆之中,非有极深功力者何能臻此!

    尤可注意的是,诗中充满了探险入幽的奇思冥想。

    第一段六句,纯为议论。自第二段始,运笔出神入化,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用大禹凿山导河来形容李、杜下笔为文,这种匪夷所思的奇特的想象,决不是一般诗人所能有的。诗人写自己对李、杜的追慕是那样狂热:“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他长出了如云般的长翮大翼,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探索李、杜艺术的精魂。追求的结果是“百怪入我肠”。此“百怪”可真名不虚说,既有“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又有“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下海上天,想象之神奇令人惊叹。而且诗人之奇思,或在天,或在地,或挟雷电,或跨天宇,雄阔壮丽。韩诗曰奇曰雄,通过此诗可见其风格特色。

    诗人这种神奇的想象,每借助于夸张和比喻的艺术手法,就是前人所盛称的“以想象出诙诡”。诗人这样写那些妄图诋毁李、杜的轻薄后生:“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设喻贴切,形象生新,后世提炼为成语,早已家喻户晓了。诗中万丈光焰,磨天巨刃,乾坤间的巨响,太山、长鲸等瑰玮奇丽的事物,都被用来设喻,使诗歌磅礴的气势和诡丽的境界得到充分的表现。

    这首诗乃“论诗”之作。朱彝尊《批韩诗》说:

    “议论诗,是又别一调,以苍老胜,他人无此胆。”

    这所谓的“别调”,其实应是议论诗中的“正格”,那就是以形象为议论。在本诗中,作者通过丰富的想象和夸张、比喻等表现手法,在塑造李白、杜甫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的同时,也塑造出作者本人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生动地表达出诗人对诗歌的一些精到的见解,这正是此诗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值得珍视的地方。

    答张十一

    韩愈

    山净江空水见沙,

    哀猿啼处两三家。

    筼筜竞长纤纤笋,

    踯躅闲开艳艳花。

    未报恩波知死所,

    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诗罢看双鬓,

    斗觉霜毛一半加。

    韩愈诗鉴赏

    韩愈一生中两次遭贬,《答张十一》是他第一次被贬到广东阳山后的第二年春天作的。张十一名署,德宗贞元十九年(803)与韩愈同为监察御史,一起被贬。张到郴州临武令任上曾有诗赠韩愈,诗云:

    “九疑峰畔二江前,恋阙思乡日抵年。白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一联翩。鲛人远泛渔舟火,鵩鸟闲飞露里天。涣汗几时流率土,扁舟西下共归田。”韩愈写此诗作答。

    诗的前半部分写景。“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勾画出阳山地区的全景。春山明净,春江空阔,还传递出一种人烟稀少的空寂。淡淡几笔,生动地摹写了荒僻冷落的景象。接下来是两组近景镜头,“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筼筜是一种粗大的竹子。踯躅即羊踯躅,开红黄色的花,生在山谷间,二月花发时,耀眼如火,月余不歇。这一联,可以说是作者为前面一联的冷落景象又点缀了一些鲜艳、明快的色彩,增添了些许春天的生气。上句的“竞”字同下句的“闲”字,不但对仗工稳,而且传神生动。“竞”字把嫩笋争相滋长的蓬勃景象写活了;“闲”字则把羊踯躅随处开放、清闲自得的意态托写出来。这四句诗,先写远景,后写近景,层次分明。有淡墨涂抹的山和水,又有色彩艳丽的绿竹和红花,浓淡相宜,形象突出。再加上哀猿的啼叫,真可谓诗情画意,交相辉映。

    这首诗中的景物,是与作者此时的处境与心情紧密相连的。它体现了这样两个特点,一是静、二是闲。静从空旷少人烟而生,作者从繁华嘈杂、人事纷扰的京城一下子到了这僻远荒冷的山区,哀猿啼声处处有,人间茅舍两三家,这种静与作者仕途的冷遇相互作用,使他倍感孤独和凄凉。这种闲,由他的处境遭遇而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悠闲超脱,没有羁绊,然而不免使人触景生情。身虽居闲地,心却一刻也没能摆脱朝廷的束缚,常常被“未报恩波”所烦扰,不能得闲,故而分外感慨。作者虽然写的是景,而实际上是在抒发自己内心深处的隐情,正如王夫之《唐诗评选》所说:“寄悲正在比兴处。”

    诗的下半段叙事抒情,“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前句的“未”字贯“报”与“知”,意谓皇帝的深恩我尚未报答,死所也未可得知,但求不要在南方炎热的瘴气中虚度余生而已。这两句是全诗的关键,蕴含着诗人内心深处许多矛盾着的隐微之情;有无辜被贬的愤怨与悲愁,又有对自己从此消沉下去的担心;有自己被贬南荒回归无望的叹息,又有对未来建功立业的憧憬。他虽然没有直接说忧愁怨恨,只提到“死所”、“炎瘴”,却比说出来更为深切。在这样的处境中,尚还想“未报恩波”,这表现出儒家“ 怨而不怒” 的精神。有了这一联的铺垫,下一联就容易理解。“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斗”同“陡”,是顿时的意思。“斗觉”二字用得奇崛,把诗人的感情推向高潮。这一联写得委婉曲折,诗人没有正面写自己如何忧愁,却说读了张署来诗后鬓发顿时白了一半,似乎来诗是愁的原因,这就把全诗惟一正面表现愁怨的地方掩盖住了。并且写愁不说愁,只说霜毛陡加,至于何以至此,尽在不言之中。诗意婉转,韵味醇厚。

    诗人似乎尽力想把他那种激愤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但是又自觉不自觉地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来,使人感受到那股被压抑着的感情的潜流,读来为之感动,令人回味。

    题木居士二首(其一)

    韩愈

    火透波穿不计春,

    根如头面干如身。

    偶然题作木居士,

    便有无穷求福人。

    韩愈诗鉴赏

    唐时耒阳(今属湖南)地方有“木居士”庙,贞元末韩愈路过时留题二诗,此为其一。诗是有感于当时的社会现实而发,非一般应景的题咏。诗中“木居士”与“求福人”不妨视为官场中两种人的名称。作者运用咏物寓言形式,在影射的人与物之间取其相似点,获得了丰富的喜剧效果。

    汉代南方五岭间有所谓“枫人”的杂鬼。以枫树老而生瘿,形状类人,被巫师取作偶像,借施骗术。

    “木居士”大约也是同一类木魅。它原本是山中一棵普通老朽的树木,曾遭“火透”(雷殛),又被“波穿”(雨打水淹),经磨历劫,伤痕累累,被扭曲得“根如头面干如身”这样一种扭曲的形状。前两句交代“木居士”以前的狼狈处境,揭其老底,后两句则写其意外的发迹,前后形成鲜明对照。幸乎不幸乎,世间的机遇往往带有偶然性质。老树根干状似人形,本是久经大自然灾变的结果,然而却被迷信的人加以神化,供进神龛。昨天还是囚首丧面,不堪其苦,转眼变成堂堂皇皇的“木居士”,于无佛处称尊了。其名与实、尊荣的处境与虚朽的本质是何等不协调。在讽刺艺术中,喜剧效果的取得,多着力于揭露假、恶、丑的事物的表面现象与内在本质的极不协调,换句话说,就是“把无价值的撕毁给人看”(鲁迅)。

    这首诗中,诗人正是这样作的。因此,“木居士”的形象给人以滑稽可笑的感觉,收到极好的讽刺效果。

    可诗的妙处尚在最后一句,它摹画出这样一幅图景:

    神座之上立着一截侥幸残存、冥顽不灵的朽木,神座下却香烟缭绕,匍伏着祈求保佑的善男信女。这种庄严的、郑重其事的场面与其荒唐的、滑稽可笑的内容,再一次构成不协调,构成喜剧冲突,使人忍俊不禁。这里挖苦讽刺的对象又不仅是“木居士”了。

    “ 木居士” 固然可笑, 而“ 求福人” 更可笑亦复可悲。诗人是用两副笔墨来刻划两种形象的。在“木居士”是正面落墨,笔调嬉笑怒骂,尖酸刻薄。对“求福人”则著墨不多,但有点晴之效:他们急于求福,欲令智昏,错抱“佛”脚。“木居士”不靠他们的愚昧尚且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反过来赐福于人呢?其“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论语·为政》)不是荒唐之至么?诗中对“木居士”的刻薄,句句都让人感到是对“求福人”的挖苦,是戳在“木居士”身上,羞在“求福人”脸上。该诗妙处,就在于抓住了“聋俗无知,谄祭非鬼”(《溪诗话》)的陋俗与封建官场中某种典型现象之间的相似点,借端托喻,以咏物寓言方式,取得讽刺鞭挞的效果。

    湘 中

    韩愈

    猿愁鱼踊水翻波,

    自古流传是汨罗。

    蘋藻满盘无处奠,

    空闻渔父扣舷歌。

    韩愈诗鉴赏

    自从汉代贾谊被贬长沙写了《吊屈原赋》之后,以贾谊自喻、借凭吊屈原寄托失意之感便成了诗歌中常见的手法。韩愈此诗匠心独运,不写与屈贾同病相怜之苦,而是写英魂无处凭吊之情;不正面用典,而是以神秘空灵的意境烘染心头的迷惘惆怅,这就更深刻地表现了世无知音的寂寞悲凉。

    贞元末年,翰愈官监察御史,因关中旱饥,上疏请免徭役赋税,遭谗被贬为连州阳山令。政治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在诗人心底激起了无法平息的狂澜,从而形成了《湘中》诗起调那种突兀动荡的气势:“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这两句语调拗折, 句法奇崛。若按通常章法,应首先点出汨罗江名,然后摹写江上景色,但这样写容易流于一般写景,显得平淡无奇。现在诗人运用倒装句法,突出了江景:山猿愁啼,江鱼腾踊,湘波翻滚,一派神秘愁惨的气氛,以为诗人哀愤的心境写照。首句又连用“猿”、“鱼”、“踊”等双声字相间,以急促的节奏感来渲染诗人激动不平的心声。所以,诗人虽然没有直抒目见汨罗江时所引起的无限感慨,却自有不尽之意溢于言外。

    诗人来到汨罗江本是为凭吊屈原而一泄心中的郁闷,然而就是在这里也无法实现这一心愿:江边到处飘浮着可供祭祀的绿蘋和水藻,可是屈原投江的遗迹已经荡然无存;当初贾谊尚能投书一哭,今日却连祭奠的地方都无从寻觅,唯有江上的渔父舷歌依然,遥遥可闻。相传屈原贬逐,披发行吟泽畔,形容枯槁,遇一渔父相劝道:“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说罢,“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如今屈子已逝,渔父犹在,今日之渔父虽非昔日之渔父,然而今日之诗人正如昔日之屈原,贤者遭黜,隐者得全,清浊醒醉,古今一理。因此那悠闲的歌声似乎永远在嘲弄着一代代执着于改革政治、不肯与世同流合污的志士仁人。这里暗用楚辞《渔父》的典故,情景交融,浑成无痕,构成清空孤寂的境界,与前两句激切哀愁的气氛在对比中达到高度的和谐,生动地表现出诗人面对茫茫江天怅然若失的神情,含蓄地抒发了那种无端遭贬的悲愤和牢骚。

    全诗寓激愤哀切之情和排奡跌宕之势于清空的意境和深长的韵味之中,成功地抒发了诗人的一腔愁绪,满腹忧怨。

    春 雪

    韩愈

    新年都未有芳华,

    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

    故穿庭树作飞花。

    韩愈诗鉴赏

    这首《春雪》,构思新巧,是韩愈小诗中的佼佼者。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新年即阴历正月初一,这天前后是立春,所以标志着春天的到来。新年都还没有芬芳的鲜花,就使得在漫漫寒冬中久盼春色的人们分外焦急。一个“都”字,流露出这种急切的心情。第二句“二月初惊见草芽”,说二月亦无花,但话是从侧面来说的,感情就不是纯粹的叹惜、遗憾。“惊”字最值玩味。它写出了诗人在焦急的期待中终于见到“春色”的萌芽的惊喜神情。此外,“惊”字状出摆脱冬寒后新奇、惊讶、欣喜的感受。着一“初”字,含有春来过晚、花开太迟的遗憾、惋惜和不满的情绪。韩愈在《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中曾写道:“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诗人对“草芽”似乎特别多情,也就是因为他从草芽看到了春的消息吧。从章法上看,前句“未有芳华”,一抑;后句“初见草芽”,一扬,跌宕有致,波澜起伏。

    三、四两句表面上是说有雪而无花,实际感情却是:人倒还能等待来迟的春色,从二月的草芽中看到春天的身影,但白雪却等不住了,竟然纷纷扬扬,穿树飞花,自己装点出了一派春色。真正的春色(百花盛开)未来,固然不免令人感到有些遗憾,但这穿树飞花的春雪不也照样给人以春的气息吗!诗人对春雪飞花主要不是惆怅、遗憾,而是充满了欣喜。一个盼望着春天的诗人,如果自然界还没有春色,他就可以幻化出一片春色来。这就是三、四两句的妙处,它富有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可谓神来之笔。“却嫌”、“故穿”,把春雪刻画得多么美好而有灵性。诗的构思甚奇。初春时节,雪花飞舞,本来是造成“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的原因,可是,诗人偏说白雪是因为嫌春色来得太迟,才“故穿庭树”纷飞而来。这种翻因为果的写法,却增加了诗的意趣。

    “作飞花”三字,翻静态为动态,把初春的冷落翻成仲春的喧闹,一翻再翻,令读者目不暇接。

    游太平公主山庄

    韩愈

    公主当年欲占春,

    故将台榭压城闉。

    欲知前面花多少,

    直到南山不属人。

    韩愈诗鉴赏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一个特点是善用微词,似直而曲,有案无断,耐人寻味。

    太平公主是武则天之女,封建统治阶级中一个野心勃勃的女性。她的山庄位于唐时京兆万年县南,当年曾修观池乐游原,以为盛集。先天二年(713),她企图控制政权,谋杀李隆基,事败后逃入终南山,后被赐死。其“山庄”即由朝廷分赐予宁、申、岐、薛四王。作者所游之“太平公主山庄”,无疑已为故址。而诗题不明言“故址”,是颇有深意。

    第一句写公主“当年”事。诗人游其故地而追怀其故事, 是很自然的。此句“欲占春”三字精警蕴藉。当年人间不平事多如牛毛,有钱有势者可以霸占田地、房屋,甚至百姓妻女,然而谁能霸占春天呢?

    “欲占春”自然不可思议,然而作者这样写却活生生地刻画出公主骄横贪婪、欲壑难填的本性。为了占尽春光,她于是大建别墅山庄,其豪华气派,竟使城阙为之减色。第二句一个“压”字将山庄“台榭”的规模惊人、公主之势的炙手可热极尽烘托。“故”字则表明其为所欲为。山庄别墅,乃权贵游乐之所,多植花木。因之,第三句即以问花作转折。诗人不问山庄规模,而问“花多少”,从修辞角度看,可取得委婉之功效,而且问得自然,因为从诗题看,诗人既是在“游”山庄,他面对的正是山花烂漫的春天;同时“花”与首句“春”字略相映带。此句承上启下,又转而引出末句新意。一路看花花不尽,前面还有多少花?看啦,“ 直到南山不属人”!“南山”即终南山,在京兆万年县南五十里,而乐游原在县南八里,于此可见公主山庄之广阔。偌大地方“不属人”,透出首句“ 占” 意。“直到”云云,它表面是惊叹夸耀,无所臧否,骨子里却深寓褒贬。“不属人”与“ 占”字同样寓有贬意。然而最妙的奥秘尚不在这里。别忘了所有的一切均属“当年”事。山庄犹在,“前面”就是,但它属于谁?诗人没有说,不过早不属于公主了。过去“不属人”,现在却对人开放了。

    山庄尚不能为公主独占,春天又岂可为之独占?终究是“年年检点人间事,惟有春风不世情”呵。这铁一般的事实不是对“欲占春”者的极大嘲讽么?但诗写到“不属人”即止,让感慨见于诗外,使读者至今可以想见诗人当年面对山花时意味深长的笑影。

    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

    韩愈

    荆山已去华山来,

    日出潼关四扇开。

    刺史莫辞迎候远,

    相公新破蔡州回。

    韩愈诗鉴赏

    这首诗写在淮西大捷后作者随军凯旋途中。当时唐军抵达潼关,即将向华州进发。作者以行军司马身分写成此诗,由快马递交华州刺史张贾,一则抒发胜利豪情,一则通知对方准备犒军。所以诗题“先寄”。

    “十二”是张贾行第;张贾曾做属门下省的给事中。

    当时中书、门下二省官员通称“阁老”:又因汉代尊称州刺史为“使君”,唐人沿用。此诗曾被称为韩愈“平生第一首快诗”(蒋抱玄),艺术上显著特色是一反绝句含蓄婉曲之法,以劲笔写小诗,于短小篇幅见波澜壮阔,是唐绝句中富有个性的佳作。

    头两句写凯旋大军抵达潼关的壮丽图景。“荆山”一名覆釜山,在今河南灵宝境内,与华山相距二百余里。华山在潼关西面,巍峨耸峙,俯瞰秦川,辽远无际;倾听黄河,波涛澎湃,景象异常壮阔。第一句从荆山写到华山,仿佛凯旋大军在旋踵间便跨过了广阔的地域,开笔极有气魄,为全诗定下了雄壮的基调。清人施补华说它简劲有力,足与杜甫“齐鲁青未了”的名句媲美,是并不过分的。对比一下作者稍前所作的同一主题的《过襄城》第一句“郾城辞罢辞襄城”,它与“荆山”句句式相似处是都使用了“句中排”(“郾城—— 襄城”;“荆山—— 华山”)重叠形式。然而“郾城”与“襄城”只是路过的两个地名而已;而“荆山”、“华山”却带有感情色彩,在凯旋者心目中,雄伟的山岳,仿佛也为他们的丰功伟绩所折服,争相奔来表示庆贺。拟人化的手法显得生动有致。相形之下,“ 郾城” 一句就起得平平了。

    在第二句里,作者抓住几个突出形象来描写迎师凯旋的壮丽情景,气象宏大。当时隆冬多雪,已显得“冬日可爱”。“日出”被采入诗中和具体历史内容相结合,形象的意蕴便更为深厚了。太阳东升,冰雪消融,象征着藩镇割据局面一时扭转,“元和中兴”由此实现。“潼关”古塞,在明丽的阳光下焕发了光彩,此刻四扇大开,由“狭窄不容车”的险隘一变而为庄严宏伟的“凯旋门”。虽未直接写人,壮观的图景却蕴含在字里行间,给读者留下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军旗猎猎,鼓角齐鸣,浩浩荡荡的大军抵达潼关;地方官吏远出关门相迎接;百姓箪食壶浆,载欣载奔,夹道慰劳王师..“写歌舞入关,不着一字,尽于言外传之,所以为妙”(程学恂《韩诗臆说》)。

    关于潼关城门是“四扇”还是两扇,清代诗评家曾有争论,其实诗歌不比地理志,是不必拘泥于实际的。

    试把“四扇”改为“两扇”,那就怎么读也不够味了。加倍言之, 气象、境界全出。所以,单从艺术处理角度讲,这样写也有必要。何况出奇制胜,本来就是韩诗的特色呢。

    诗的后两句换用第二人称语气,以抒情笔调通知华州刺史张贾准备犒军。潼关离华州尚有一百二十里地,故说“远”。远迎凯旋的将士,本应不辞劳苦。

    不过这话得由出迎一方道来,才近乎人情之常。而这里“莫辞迎侯远”,却是接受欢迎一方的语气,完全抛开客气常套,却更能表达得意自豪的情态、主人翁的襟怀,故显得极为合理合情。《过襄城》中相应有一句“家山不用远来迎”,虽辞不同而意近。然前者语涉幽默,轻松风趣,切合喜庆环境中的实际情况,读来倍觉有味。而后者拘于常理,反而难把这样的意境表达充分。

    第四句“相公”指平淮大军实际统帅—— 宰相裴度,淮西大捷与他运筹帷幄之功分不开。“蔡州”原是淮西强藩吴元济巢穴。元和十二年十月,唐将李愬雪夜攻破蔡州,生擒吴元济。这是平淮关键战役,所以诗中以“破蔡州”借代淮西大捷。“新”一作“ 亲”,但“新”字尤妙,它不但包含“亲”意在内,而且表示决战刚刚结束。当时朝廷上“一时重叠赏元功”,而人们“自趁新年贺太平”那是胜利、自豪气氛到达高潮的时刻。诗中对裴度由衷的赞美,反映了作者对统一战争的态度。以直赋作结,将全诗一语收拢,山岳为何奔走,阳光为何高照,潼关为何大开,刺史远出迎候何人,这里有了总的答复,成为全诗点眼结穴之所在。前三句中均未直接写凯旋的人,在此句予以直点。这种手法,好比传统剧中重要人物的亮相,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

    综观全诗,一、二句一路写去,三句直呼,四句直点,可称是用劲笔,抒豪情。由于它刚直中有开合,有顿宕,刚中见韧,直而不平,“卷波澜入小诗”(查慎行),饶有韵味。一首政治抒情诗,采用犒军通知的方式写出,抒发了作者的政治激情,非一般应酬之作所能及。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韩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诗鉴赏

    韩愈一生,以辟佛为己任,晚年上《论佛骨表》,力谏宪宗“迎佛骨入大内”,触犯“人主之怒”,差点被定为死罪,经裴度等人说情,才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

    潮州在今广东东部,距当时京师长安确有八千里之遥,那路途的困顿是不言而喻的。当韩愈到达离京师不远的蓝田县时,他的侄孙韩湘,赶来同行。韩愈此时,悲歌当哭,挥笔写下了这首名篇。

    首联直抒自己获罪被贬的原因。他很有气概地说,这个“罪”是自己主动招来的。就因那“一封书”之罪,所得的命运是“朝奏”而“夕贬”。且一贬就是八千里。但是既本着“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论佛骨表》)的精神,则虽遭获严惩亦无怨悔。

    三、四句直书“除弊事”,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申述了自己忠而获罪和非罪远谪的愤慨,富有胆识。

    尽管招来一场弥天大祸,他还是“肯将衰朽惜残年”,且老而弥坚,使人如见到他的刚直不阿之态。

    五、六句就景抒情,情悲且壮。韩愈在一首哭女之作中写道:“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可知他当日仓猝先行,告别妻儿时的心情如何。韩愈为上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家何在”三字中,有他的血泪和愤怒。

    此两句一回顾,一前瞻。“秦岭”指终南山。云横而不见家,亦不见长安:“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白诗),何况天子更在“九重”之上,岂能体恤下情?他此时不独系念家人,更多的是伤怀国事。“马不前”用古乐府:“驱马涉阴山,山高马不前”意。他立马蓝关,大雪寒天,联想到前路的艰险。“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

    结语沉痛而稳重。《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记老臣蹇叔哭师时有:“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之语,韩愈用其意,向侄孙从容交代后事,语意紧承第四句,进一步吐露了凄楚难言的激愤之情。

    从思想上看,此诗与《论佛骨表》,一诗一文,可称双璧,很能表现韩愈思想中进步的一面。

    就艺术上看,这首诗是韩诗七律中佳作。其特点诚如何焯所评“沉郁顿挫”,风格近似杜甫。沉郁指其风格的沉雄,感情的深厚抑郁,而顿挫是指其手法的高妙:笔势纵横,开合动荡。如“朝奏”、“夕贬”、“九重天”、“路八千”等,对比鲜明,高度概括。一上来就有高屋建瓴之势。三、四句用“流水对”,十四字形成一整体,紧紧承接上文,令人有浑然天成之感。五、六句跳开一笔,写景抒情,“云横雪拥”,境界雄阔。“横”状广度,“拥”状高度,二字皆下得极有力。故全诗大气磅礴,卷洪波巨澜于方寸,能产生撼动人心的力量。

    虽追步杜甫,但能变化而自成面目,表现出韩愈以文为诗的特点。律诗有谨严的格律上的要求,而此诗仍能以“文章之法”行之,而且用得较好。好在虽有“文”的特点,如表现在直叙的方法上,虚词的运用上(“欲为”、“肯将”之类)等;同时亦有诗歌的特点,表现在形象的塑造上(特别是五、六一联,于苍凉的景色中有诗人自我的形象)和沉挚深厚的感情的抒发上。全诗叙事、写景、抒情熔为一炉,诗味浓郁,诗意醇厚。

    听颖师弹琴

    韩愈

    昵昵儿女语,

    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

    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

    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

    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

    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

    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

    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

    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

    无以冰炭置我肠。

    韩愈诗鉴赏

    颖师是来自天竺的僧人,于唐宪宗元和年间在长安,以弹琴著名。李贺也写过一首《听颖师弹琴歌》称颂过他。韩愈这首诗,大约作于元和十、十一年(815、816)间。

    这是一首描写音乐形象的名作。全诗可分为两大段。

    前十句为第一大段,描写颖师所弹奏的优美琴声。

    开始的时候,琴声显得轻柔细碎,音调缠绵宛转,好象一对青年男女谈情说爱似的,他们在切切私语,卿卿我我地谈着、笑着、倾诉着。“相尔汝”,尔、汝皆第二人称,都是你的意思,这样互相称呼,表示很亲昵。杜甫《醉时歌》:“忘形到尔汝”。这两句对琴声十分的描写形象、生动,使人不仅听到了“昵昵尔汝”之声,而且也仿佛看到了一对青年男女亲昵的情状,把人们引入到琴声的意境中去。

    可是正当人们听得出神的时候,音调陡然一变: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刹那间,琴声变得激昂高亢,好象勇士们慷慨赴敌,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了战场,气势磅礴,威武雄壮,这又把人们带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中去。

    一会儿,却又是:“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达随飞扬”,声音又转成了舒缓、悠扬,好象那白云悠然于碧空,也象那柳絮随风颠狂、飘荡,使人也为之神游四方。

    正当人们悠游四方的时候,却又“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这时琴声变成了百鸟喧闹,猛然间似乎有一只高贵的凤凰引颈长鸣,鸣声谐和、清亮。

    继而,琴声又变高了,而且越弹越高,“跻攀分寸不可上”,如同一个登山的健儿,在悬崖峭壁上一层一层地往陡险的高峰攀登,在接近最高峰顶的时候, 已是“ 畏途巉岩不可攀”, 再上一分一寸都不可能了。情景真是惊心动魄。正在这万分紧张的时候,忽然,又音调低伏,“失势一落千丈强”,好象那个在高峰上艰难攀登的健儿,一失手,直落下万丈深渊..

    这一大段,通过生动贴切的比喻,描写了颖师弹奏的琴声变幻莫测,把琴声的阴阳刚柔、高低起伏、腾挪转折,充分地以形象化的语言摹拟出来,使人完全沉醉在丰富优美的琴声中。

    后八句为第二大段,写听琴的感受。

    这一大段是说:自己虽然不懂音乐,可是听了颖师的弹奏,一直坐立不安,眼泪湿透了衣裳。不禁急忙止住颖师,请他不要再继续弹下去了。“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这就是说:你的弹奏本领太高强了,直使我的心时而如火热,时而又如冰寒。我的感情剧烈波动得再也禁受不住了。乐曲还没有演奏完,诗歌却告结束。真是飘然而来,又戛然而止。

    这一大段既说明了诗人感受之深,同时也衬托出了颖师弹奏的高明。

    这首诗先用一连串贴切、生动的比喻,描写音乐形象,把人带入美妙的琴声中,然后才点出这是颖师所弹奏的琴曲,并以自己感受之深,加以赞叹。这是一种倒点题法,在这里使用这种写法,更能增强感染读者的效果。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诗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和赞美早春美景的七言绝句。首句点出初春小雨,以“润如酥”来形容它的细滑润泽,准确地捕捉到了它的特点。造句清新优美。与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句紧承首句,写草沾雨后的景色。以远看似青,近看却无,描画出了初春小草沾雨后的朦胧景象。可与王维的“青霭入看无”、“山色有无中”相媲美。三、四两句对初春景色大加赞美:“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这两句意思是说:早春的小雨和草色是一年春光中最美的东西,远远超过了烟柳满城的衰落的晚春景色。

    写春景的诗,在唐诗中,多取明媚的晚春,这首诗却取早春咏叹,认为早春比晚春景色优胜,别出新意。

    这首小诗,诗人只运用简朴的文字,就常见的“小雨”和“草色”,描绘出了早春的独特景色。刻画细腻,造句优美,构思新颖,给人一种早春时节湿润、舒适和清新之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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