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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诗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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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苑外江头坐不归,

    水精宫殿转霏微。

    桃花细逐杨花落,

    黄鸟时兼白鸟飞。

    纵饮久判人共弃,

    懒朝真与世相违。

    吏情更觉沧洲远,

    老大徒伤未拂衣。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写于乾元元年(758)春,是杜甫最后留居长安时的作品。

    一年之前,杜甫只身投奔肃宗李享,受职左拾遗。

    由于上疏为宰相房琯罢职一事鸣不平,激怒肃宗,遭到审讯。此后,虽仍任拾遗,但有名无实,不受重用。

    杜甫无所作为,空怀报国之心,不免心中不平。这首《曲江对酒》就是诗人这种心境的反映。

    曲江,即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市东南,因池水曲折而得名,是当时京都的第一胜地。

    前两联是曲江即景。“苑外江头坐不归”,苑,指芙蓉苑,在曲江西南,是帝妃游幸之所。坐不归,表明诗人已在江头多时。且突出了诗人的主观意愿,不想回去,足见心中郁闷。这就为三、四联的述怀作了垫笔。

    以下三句,续写坐时所见。“水精宫殿转霏微”,水精宫殿,即苑中宫殿。霏微,迷蒙的样子。在“宫殿”、“霏微”间,又着一“转”字,突出了景物的变化。这似乎是承“坐不归”而来的:久坐不归,时间已晚,故而宫殿朦胧。但是,我们从下面的描写中,却见不到日暮的景象,这就说明了诗人另有笔意。浦起龙《读杜心解》曾将诗人这一时期所写的《曲江二首》、《曲江对酒》、《曲江对雨》,与作于安史之乱之前的《丽人行》作过比较,认为:“此处曲江诗,所言皆‘花’、‘鸟’、‘蜻’、‘蝶’。一及宫苑,则云‘巢翡翠’,‘转霏微’,‘云覆’,‘晚静’而已。视前此所咏‘云幕’,‘御厨’,觉盛衰在目,彼此一时。”

    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水精宫殿转霏微”所显示的,就是一种虚空寥落的情景,这个“转”字,可见有时过境迁的意味。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如期而至的自然界的春色: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短短一联,形、神、声、色、香俱备。“细逐”、“时兼”四字,描写落花轻盈无声,飞鸟欢跃和鸣,生动而传神。

    两句衬托出诗人此时的心绪:久坐江头,空闲无聊,因而才如此留意于花落鸟飞。

    这一联用“自对格”,两句不仅上下对仗,而且句中自对。此处“桃”对“杨”,“黄”对“白”。鸟分黄白,这是明点,桃杨之色则是暗点:桃花红而杨花白。这般色彩又随着花之“细逐”和鸟之“兼飞”而呈现出上下飘舞的动人景象,将一派春色渲染得异常绚丽。

    风景虽好,却是暮春落花时节,容易勾起伤春之情,于是三、四联转写心中的不满和愁绪。

    先写不满:“ 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这两句的意思是:我整日纵酒,早就甘愿被人嫌弃;我懒于参朝,的确有违世情。实际是说:既然人家嫌弃我,不如借酒自遣;既然我不被世用,何苦恭勤朝参?正话反说,更显其不满之盛,又妙在含蓄委婉。

    最后抒发愁绪:“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沧洲,水边绿洲,古时常用来指隐士的居处。

    拂衣,指辞官。这一联是说:只因为微官缚身,不能解脱,因而虽老大伤悲,也无可奈何,终未拂衣而去。这里,以“沧洲远”、“未拂衣”,和上联的“纵饮”、“懒朝”形成对照,表明一种欲进既不能,欲退又不得的两难境地。杜甫虽然仕途失意,毕生坎坷,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始终如一,可见诗人之所以纵饮懒朝,是因为抱负难展,理想落空;他把自己的失望和忧愤托于花鸟清樽,正反映出诗人报国无门的苦痛。

    九日蓝田崔氏庄

    杜甫

    老去悲秋强自宽,

    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

    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

    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

    醉把茱萸仔细看。

    杜甫诗鉴赏

    “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意思是说,人已老去,对秋景更生悲,只有勉强宽慰自己。

    今日重九兴致来了,一定要和你们尽欢而散。首联即用对仗,读来宛转自如。

    “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是指人老了,怕帽子一落,显露出自己的萧萧短发,诗人以此为“羞”,因此风吹帽子时,笑着请旁人帮他正一正。这里借用“孟嘉落帽”的典故。王隐《晋书》:

    “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日游龙山,风至,吹嘉帽落,温命孙盛为文嘲之。”杜甫曾授率府参军,此处以孟嘉自比,符合身份。孟嘉落帽显出名士风流蕴藉之态,杜甫此时心境不同,他怕落帽,反请人正冠,别是一番滋味。说是“笑”倩,实是强颜欢笑,内里流露出一缕伤感、悲凉的意绪。这一联用典入化,传神地写出杜甫那几分醉态。宋代杨万里说:“孟嘉以落帽为风流,此以不落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诚斋诗话》)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此联突然宕开一笔,以壮语唤起一篇精神。这两句描山绘水,气象峥嵘。用“蓝水”、“玉山”相对,色泽淡雅。用“远”、“高”拓开广阔的空间;用“落”、“寒”稍加点染,既标明深秋的时令,又令人有高危萧瑟之感。

    豪壮中带几分悲凉,雄杰挺峻。

    “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抬头仰望秋山秋水,如此壮观,低头再一想,山水无恙,人事难料,自己已如此衰老,又何能久长?所以他趁着几分醉意,手把着茱萸仔细端详;茱萸呀茱萸,明年此时,还有几人健在?上句一个问句,表现出诗人沉重的心情和深广的忧伤,含有无限悲天悯人之意。下句用一“醉”字,将全篇精神收拢,鲜明地刻画出诗人此时的情态:虽已醉眼朦胧,却仍盯住手中茱萸细看,未置一言,却胜过万语千言。

    这首诗腾挪跌宕,酣畅淋漓,前人评论说:“字字亮,笔笔高。”(《读杜心解》)诗人满腹忧情,却以壮语写出,读之更觉慷慨旷放,凄楚悲凉。

    日暮

    杜甫

    牛羊下来久,

    各已闭柴门。

    风月自清夜,

    江山非故园。

    石泉流暗壁,

    草露滴秋根。

    头白灯明里,

    何须花烬繁。

    杜甫诗鉴赏

    大历二年(767)秋,杜甫在流寓夔州瀼西东屯期间,作此诗。

    “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意思是说一群群牛羊早已从田野归来,家家户户深闭柴扉。首联化用《诗经》“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句。“牛羊下来久”

    句中仅著一“久”字,使人自然联想起山村傍晚时的闲静;而“各已闭柴门”,则使人从静寂的村落想象到户内的欢乐。这就隐隐透出一种思乡恋亲的情绪。

    皓月悄悄升起,诗人凝望着这宁静的山村,禁不住触动思念故乡的愁怀:

    “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秋夜,晚风清凉,明月皎洁,瀼西的山川在月光覆照下明丽如画,怎奈并非自己的故乡!淡淡二句,有着多少悲郁之感。杜甫在这一联中采用拗句。“自”字本当用平声,却用了去声,“非”字应用仄声而用了平声。“自”与“非”是句中关键的字眼,一拗一救,显得起伏有致,曲折委婉地表达了思念故园的深情。江山美丽,却非故园。

    这一“自”一“非”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情绪和浓重的思乡愁怀。

    夜愈深,人更静,诗人带着乡愁观看山村秋景,“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意思是,清冷的月色洒满山川,幽深的泉水在石壁上潺潺而流,秋夜的露珠在草根上,晶莹欲滴。意境是多么凄清而洁净!给人以悲凉、抑郁之感。

    诗人默默走回屋里,挑灯独坐,却更觉悲凉凄怆:

    “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杜甫居蜀近十年,晚年老弱多病,如今,花白的头发和明亮的灯光交相辉映,济世既渺茫,归乡又遥遥无期,眼前灯烬结花斑斓繁茂,诗人不但不觉欢欣,反而倍感烦恼,“何须”一句,说得幽默而又凄惋,饱含辛酸的眼泪和痛苦的叹息。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居胜。”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评论说诗人的衰老感,怀念故园的愁绪,诗中都没有正面表达,结句只委婉地说“何须花烬繁”,婉转曲折,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赠卫八处士

    杜甫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

    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

    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

    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

    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

    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

    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

    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

    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肃宗乾元二年(759)春天,杜甫自洛阳返回华州途中所作。处士,指隐居不仕的人。

    开头四句说,人生如参、商二星,此出彼没,常常彼此不得相见;今夕又是何夕,大家一同在这灯烛光下叙谈。这几句从离别写到聚首,亦悲亦喜,悲喜交集,把强烈的人生感慨带入了诗篇。诗人与卫八重逢时,安史之乱已延续了三年多,尽管长安已经收复,但叛军仍很猖獗,局势动荡不安。诗人的慨叹,正暗隐着对这个乱离时代的感受。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两句,由“能几时”引出,对于世事、人生的迅速变化,表现出一片惋惜、惊悸的心情。意思是久别重逢发现两人都已鬓发斑白。

    接着互相询问亲朋故旧的下落,竟有一半已不在人间了,彼此都不禁失声惊呼,心里火辣辣地难受。“焉知”二句承接上文“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诗人故意用反问句式,含有意想不到彼此竟能活到今天的心情。其中既不无幸存的欣慰,又带着深深的痛伤。

    前十句主要是抒情。接下去,则转为叙事,而无处不表现人世感慨。随着二十年岁月的过去,此番重来,眼前出现了儿女成行的景象。这里面当然有倏忽之间迟暮已至的喟叹。“怡然”以下四句,写出卫八的儿女彬彬有礼、亲切可爱的情态。字里行间始终流露出一种真挚感人的情意。接着又写处士的热情款待:

    菜是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饭是新煮的掺有黄米的。

    体现出老朋友间不拘形迹的淳朴友情。“主称”以下四句,描写主客畅饮的情形。故人重逢话旧,不是细斟慢酌,而是一连就进了十大杯酒,说明主人内心不平静。主人尚且如此,客人心情的激动,更无须说。

    “感子故意长”,概括地点出了今昔感受。对“今夕”的眷恋,自然要引起对明日离别的慨叹。末二句回应开头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暗示着明日之别,悲于昔日之别:昔日之别,今幸复会;明日之别,后会何年?低回委婉,耐人玩味。

    这首诗平易真切,层次分明。诗人只是随其所感,信手拈来,便有一种浓厚的气氛。它与杜甫以沉郁顿挫为显著特征的大多数古体诗有别,而更近于浑朴的汉魏古诗和陶渊明的创作;但它的感情内涵比汉魏古诗丰富复杂。清代张上若说它“情景逼真,兼极顿挫之妙”(杨伦《杜诗镜铨》引),正是深一层地看到了内在的沉郁顿挫。诗写朋友相会,却由“人生不相见”的慨叹发端,因而转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时,便格外表现出内心的激动。但下面并不因为相会便抒写喜悦之情,而是接以“少壮能几时”至“惊呼热中肠”四句,感情又趋向沉郁。诗的中间部分,酒宴的款待,冲淡了世事茫茫的凄惋,带给诗人幸福的微醺,但劝酒的语辞却是“主称会面难”,又带来离乱的感慨。诗人以“人生不相见”开篇,以“世事两茫茫”结尾,前后一片苍茫,将一夕的温馨之感,置于苍凉的感情基调上。这些,正是诗的内在沉郁的表现。

    洗兵马

    杜甫

    中兴诸将收山东,

    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

    胡危命在破竹中。

    祗残邺城不日得,

    独任朔方无限功。

    京师皆骑汗血马,

    回纥饣委肉蒲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

    常思仙仗过崆峒。

    三年笛里关山月,

    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

    郭相谋深古来少。

    司徒清鉴悬明镜,

    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

    整顿乾坤济时了。

    东走无复忆鲈鱼,

    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

    紫禁正耐烟花绕。

    鹤驾通宵凤辇备,

    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

    天下尽化为侯王。

    汝等岂知蒙帝力,

    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

    幕下复用张子房。

    张公一身江海客,

    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

    扶颠始知筹策良。

    青袍白马更何有?

    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

    奇祥异瑞争来送。

    不知何国致白环,

    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

    词人解撰河清颂。

    田家望望惜雨干,

    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

    城南思妇愁多梦。

    安得壮士挽天河,

    尽洗甲兵长不用!

    杜甫诗鉴赏

    此诗于乾元二年(759)春二月,即两京收复后,相州兵败前,作于洛阳。当时战争形势很好,大有一举复兴之势。故诗中多欣喜祝望之词。此诗凡四转韵,每韵十二句,自成段落。

    第一段(从“中兴诸将收山东”至“万国军前草木风”)以歌颂战局突变开始。唐室在“中兴诸将”的努力下,已光复华山以东包括河北大片土地,捷报频传。《诗经·卫风·河广》云:“谁渭河广,一苇航之”, 三句代用此句以表明克敌极易,安史乱军的覆灭已成“破竹”之势。当时,安庆绪困守邺城(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因此说“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既是肯定与赞扬当时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在平叛战争中的地位和功绩,又表达希望朝廷信赖诸将,以奏光复之功的意愿。以上多叙述,“京师”二句则描绘了两个充满胜利喜庆气氛的画面:

    长安街上出入的官员们,都骑着边地的名马(“汗血马”),春风得意;助战有功的回纥兵则在“蒲萄宫”(汉元帝宴请单于,此借用。)倍受款待,大吃大喝。

    “餧(喂)肉”二字传神生动而略寓讽意(诗人一贯反对借兵于回纥)。从“捷书夜报”句至此,句句表达战争克捷之意,节奏急促,似有破竹之势。以下意略转折,“已喜皇威清海岱”,此时河北尚未完全收复,因此说“清海岱”(海岱,指古青、徐二州之域);“常思仙仗过崆峒”一句启下,意在提醒肃宗居安思危,勿忘銮舆播迁、往来于崆峒山(在今甘肃平凉西)的艰难日子。紧接以“三年笛里”一联,概括地描绘出战争带来的创伤。此联连同上联,抚今追昔,痛定思痛,淋漓悲壮,欢快中稍作跌宕,极抑扬顿挫之致,将作者激动而复杂的心情写出。因此胡应麟说“三年笛里”一联“以和平端雅之调,寓愤郁凄戾之思,古今壮句者难及此。”(《诗薮》卷五)

    第二段(从“成王功大心转小”到“鸡鸣问寝龙楼晓”)逆接篇首“中兴诸将”四字,以铺张排比句式,赞颂李豫、郭子仪等人。“成王”即后来的唐代宗李豫,收复两京时为总兵元帅,“功大心转小”云云,赞颂其成大功后更加小心谨慎。随后盛赞郭子仪的谋略、司徒李光弼的明察、尚书王思礼的高远气度。四句中,前两句直叙,后两句略作比喻,铺述排比中有变化。赞语既符合各人身分事迹,又表达出对光复大业卓有贡献的“豪俊”的钦仰。“二三豪俊为时出”,意思是他们本来就为重整乾坤,应运而生的。

    “东走无复”以下六句“整顿乾坤济时了”而展开描写,从普天下的喜庆到宫禁中的新气象,调子轻快:

    做官的人弹冠庆贺,不必再弃官避乱;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如鸟之有归巢;春天的繁华景象正随朝仪之再整而重新回到宫禁,天子与上皇也能重新“昏定晨省”。

    第三段(从攀龙附凤势莫当”至“后汉今周喜再昌”)一开头就揭示一种政治腐败,朝廷赏爵太滥,许多投机者无功受禄,“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二句,声调一变而为愤激。继而歌颂张镐、房琯等,声调复转为轻快,一张一弛,极富跌宕之致。“青袍白马”句以南朝北来降将侯景比安、史,表明其不堪一击;“后汉今周”句则以周、汉的中兴比喻时局。

    当时,房琯、张镐俱已罢相,诗人希望朝廷能复用他们,因此大加颂唱,与赞“中兴诸将”相表里。镐于去年五月罢相,改荆王府长史。说“幕下复用”,措词委婉。

    第四段(从“寸地尺天皆入贡”到篇终)先用六句申“后汉今周喜再昌”之意,说四方皆来入贡,海内遍呈祥瑞,举国称贺。以下继续说:隐士们也不必再避乱遁世(“ 紫芝歌”为秦末号称“四皓”的四位隐士所作),文人们都大作歌颂诗文。至此,诗人是“颂其已然”,同时他并未忘记民生忧患,从而又“祷其将然”:时值春耕逢旱,农夫盼雨,而“健儿”“思妇”尚未得团圆,社会的安定,生产的恢复,均有赖战争的最后胜利。诗人勉励围邺的“淇上健儿”以“ 归莫懒”,传达着殷切的敦促。这几句话虽不多,却显示出诗人对人民的关切。正由于这样,诗人在篇末唱出了自己的强烈愿望“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

    这首诗基调是歌颂祝愿性的,热烈欢畅,把诗人热切关怀国家命运、充满乐观信念的感情淋离尽致地传达出来了。诗章以宏亮的声调,壮丽的词句,浪漫夸张的语气,表达了极大的喜悦和歌颂。杜诗本以“沉郁”的诗风见称,而此篇在杜甫古风中堪称别调。

    诗中采用了华采工整、兼有古近体之长的“四杰体”。词藻富赡,对偶工整,用典贴切,气势雄浑。

    诗的韵脚,逐段平仄互换;声调上忽疾忽徐,忽翕忽张,于热情奔放中饶顿挫之致,清词丽句而能兼苍劲之气,读来觉跌宕生姿,大大增强了诗篇的艺术感染力。

    北宋王安石选杜诗, 标榜此篇为压卷之作(见《王临川集》卷八四《老杜诗后集序》)。的确,无论就感情之充沛,结撰之精心而言,《洗兵马》都不失为杜诗的一篇力作。

    新安吏

    杜甫

    客行新安道,

    喧呼闻点兵。

    借问新安吏:

    “县小更无丁?”

    “府贴昨夜下,

    次选中男行。”

    “中男绝短小,

    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

    瘦男独伶俜。

    白水暮东流,

    青山犹哭声。

    “莫自使眼枯,

    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

    天地终无情!

    我军取相州,

    日夕望其平。

    岂意贼难料,

    归军星散营。

    就粮近故垒,

    练卒依旧京。

    掘壕不到水,

    牧马役亦轻。

    况乃王师顺,

    抚养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

    仆射如父兄。”

    杜甫诗鉴赏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冬,郭子仪收复长安和洛阳,接着,郭和李光弼、王思礼等九节度使乘胜率军进击,以二十万兵力在邺郡(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包围了安庆绪叛军,局势可喜。但昏庸的肃宗对郭子仪、李光弼等领兵并不信任,加上粮食不足,士气低落,两军相持到次年春天,史思明援军至,唐军于是在邺城大败。郭子仪退保东都洛阳,其余各节度使逃归本镇。唐王朝为了补充兵力,大举征夫。杜甫这时正由洛阳回华州任所,耳闻目睹了这次惨败后人民罹难的痛苦情状,作组诗“三吏”、“三别”。

    《新安吏》是组诗的第一首。新安,在洛阳西。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这两句是全篇的总起。“客”,杜甫自称。以下一切描写,都是从诗人“喧呼闻点兵。”五字中生出。

    “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这是杜甫的问话。唐高祖武德七年(624)定制:男女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至天宝三年(744),又改以十八为中男,二十二为丁。按照正常的征兵制度,中男不该服役。杜甫的问话是很尖锐的,眼前明明有许多人被当作壮丁抓走,却转而问:“新安县小,再也没有丁男了吧?”“府贴昨夜下,次选中男行。”吏很狡黠,回答说,州府昨夜下的军贴,要依次抽中男出征。“中男又矮又小,怎么能守卫东都洛阳呢?”王城,指洛阳,周代曾把洛邑称作王城。杜甫又一问,却没有答话。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杜甫把目光转向被押送的人群。那些似乎长得壮实一点的男孩子是因为有母亲照料,而且有母亲在送行。显然父亲早已被征调。“瘦男”之“瘦”已叫人目不忍睹,加上“独伶俜”三字,更见无亲无靠。杜甫对着这一群哀号的人流,究竟站了多久呢?

    只觉天已黄昏了,白水在暮色中无语东流,青山也仿佛带着哭声。这里用一个“犹”字以显示恍惚。人走以后,哭声仍然在耳,仿佛连青山白水也呜咽不止。

    似幻觉又似真实,读起来令人惊心动魄。以上四句是诗人的主观感受。它在前面与吏的对话和后面对征人的劝慰语之间,在行文与感情的发展上起着过渡作用。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是杜甫劝慰征人的开头几句话。

    “使眼枯”、“泪纵横”本来似乎可以再作淋漓尽致的刻画,但杜甫却加上了“莫”和“收”。“不要哭得眼睛发枯,收起奔涌的热泪吧。”然后再用“天地终无情”来加以堵塞。“莫”、“收”在前,“终无情”在后一笔煞住,仿佛要人把眼泪全部吞进肚里。这种悲愤也就显得更深、更难控制,“天地”也就显得更加“无情”。

    “天地终无情”, 已经极其深刻地揭露了兵役制度的不合理。当此国家存亡迫在眉睫之时,诗人从维护祖国的统一角度考虑,在控诉“天地终无情”之后,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相州之败,本来罪在朝廷和唐肃宗,杜甫却说敌情难以预料,一方面诗人忠君之心犹存,一方面不免有讽意于其中。本来是败兵,却说是“归军”,也是为了不致过分叫人丧气。“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唐军讨伐安史叛军,虽然可以说正义之师,但哪里又能谈得上爱护士卒、抚养分明呢?此外,所谓战壕挖得浅,牧马劳役很轻,郭子仪对待士卒亲如父兄等等,也都是些安慰之词。诗在揭露的同时,又对朝廷有所维护,杜甫这样说,实际上,人民的惨痛,国家面临的灾难,都深深地刺激着他沉重而痛苦的心灵。

    杜甫在诗中所表现的矛盾,也是社会现实矛盾的反映。一方面,安史叛军烧杀掳掠,对中原地区生产力和人民生活的破坏巨大。另一方面,唐朝统治者昏庸无能,把战争造成的灾难全部推向人民。两种矛盾,在当时社会现实中尖锐地存在着,但在平叛这一点上,人民和唐王朝是一致的。因此,杜甫的“三吏”“三别”既揭露统治集团不顾人民死活,又旗帜鲜明地肯定平叛战争,甚至对应征者加以劝慰和鼓励。

    潼关吏

    杜甫

    士卒何草草,

    筑城潼关道。

    大城铁不如,

    小城万丈余。

    借问潼关吏:

    “修关还备胡?”

    要我下马行,

    为我指山隅:

    “连云列战格,

    飞鸟不能逾。

    胡来但自守,

    岂复忧西都。

    丈人视要处,

    窄狭容单车。

    艰难奋长戟,

    万古用一夫。”

    “哀哉桃林战,

    百万化为鱼。”

    请嘱防关将,

    慎勿学哥舒!”

    杜甫诗鉴赏

    乾元二年(759)春,唐军在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大败,安史叛军乘势进逼洛阳。如洛阳再次失陷,叛军西攻长安,作为长安和关中地区屏障的潼关就势必有一场恶战。杜甫经过这里时,正好看到了紧张的备战气氛。开头四句可以说是对筑城的士兵和潼关关防的概述。漫漫潼关道上,无数的士卒在辛勤地修筑工事。“草草”,劳苦的样子。前面加一“何”字,更流露出诗人的无限感慨。放眼四望,沿着起伏的山势而筑的大小城墙,既高峻又牢固。这里大城小城应作互文来理解。一开篇杜甫就用简括的诗笔写出唐军加紧修筑潼关的状况。“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这两句引出了“潼关吏”。胡,即指安史叛军。

    这里故意发问,而且又有一个“还”字,暗借三年前潼关曾经失守一事,从而引起人们对这次潼关防卫措施的关心与悬念。

    接下来,应该是潼关吏的回答了。可是他似乎并不急于作答,却“要(yāo邀)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从结构上看,这是在两段对话中插入一段叙述,暗承“修关还备胡”。那位潼关吏看来对所筑工事充满了信心。下面八句,都是潼关吏的话,他首先指着高耸的山峦说:“那层层战墙,高接云天,连鸟也难以飞越。敌兵来了,只要坚决自守,不必再担心长安的安危。“语调轻松而自豪,可以想象,关吏说话时因富有信心而表现出的神采。他又兴致勃勃地邀请杜甫察看最险要处:您看那山口要冲,狭窄得只能容单车通过。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八句,“神情声口俱活”(浦起龙《读杜心解》),不只是关吏简单的介绍,更主要的是表现了一种“胡来但自守”的决心和“艰难奋长戟”的气概。而这是借关吏之口表现守关将士昂扬的斗志。

    紧接关吏的话头,诗人却没有赞语,而是一番深深的感慨。因为诗人并没有忘记“前车之覆”。桃林,即桃林塞,指河南灵宝县以西至潼关一带地方。三年前,占据了洛阳的安禄山派兵攻打潼关,当时守将哥舒翰本拟坚守,但为杨国忠所疑忌。在杨国忠的怂恿下,唐玄宗派宦官至潼关督战。哥舒翰不得已领兵出战,结果全军覆没,许多将士被淹死在黄河里。睹今思昔,杜甫余哀未尽,希望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避免重蹈复辙。“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慎”字意味深长,它并非指责哥舒翰的无能或失策,而是深刻地触及了多方面的历史教训,表现了诗人久久难以消磨的沉痛悲愤之感。

    与“三别”通篇作人物独白不同,“三吏”是夹带问答的。而此篇的对话又具有自己的特点。首先是在对话的安排上,缓急有致,表现了不同人物的心理和神态。“修关还备胡”,是诗人的问话,关吏却不急答,这一“缓”,使人可以感觉到关吏胸有成竹。关吏的话一结束, 诗人马上表示了心中的忧虑,这一“ 急”,更显示出对历史教训的痛心。其次,对话中神情毕现,形象鲜明。关吏的答话并无刻意造奇之感,而守关的唐军却给读者留下一种坚韧不拔、英勇沉着的印象。其中“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两句形象鲜明地塑造出战神式的英雄形象,令人倍受鼓舞。

    新婚别

    杜甫

    兔丝附蓬麻,

    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

    不如弃路旁。

    结发为君妻,

    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

    无乃太匆忙!

    君行虽不远,

    守边赴河阳。

    妾身未分明,

    何以拜姑嫜?

    父母养我时,

    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归,

    鸡狗亦得将。

    君今往死地,

    沉痛迫中肠。

    誓欲随君去,

    形势反苍黄。

    勿为新婚念,

    努力事戎行!

    妇人在军中,

    兵气恐不扬。

    自嗟贫家女,

    久致罗襦裳。

    罗襦不复施,

    对君洗红妆。

    仰视百鸟飞,

    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

    与君永相望!

    杜甫诗鉴赏

    杜甫“三别”中的《新婚别》,刻划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少妇形象。诗歌采用独白形式,全篇先后用了七个“君”字,都是新娘对新郎倾吐的肺腑之言,读来深切感人。

    这首诗大致可分为三段,层层深入且有曲折。这是因为人物的心情本来就是很复杂的。第一段,从“兔丝附蓬麻”到“何以拜姑嫜”,是新娘子诉说自己的不幸命运。她是刚过门的新嫁娘,从前与丈夫没见过面,没讲过话。因此语气显得有些羞涩,有些吞吞吐吐。这明显地表现在开头这两句:“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新嫁娘这番话不是单刀直入,而是以比喻来引起的。这很符合她的特定身份和她此时的心理状态。“兔丝”是一种蔓生的草,常寄生在别的植物身上。“蓬”和“麻”也都是小植物,因此,寄生在蓬麻上的兔丝,它的蔓儿也就不能延长。在封建社会里,女子得依靠丈夫才能生活,但现在她嫁的是一个“征夫”,很难指望白头偕老,以“兔丝附蓬麻”的比喻非常贴切。“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怨恨之意显而易见。“结发为君妻”以下的八句,则是回溯怨恨的原因。“结发”二字,说明妇人之对丈夫的好歹看得很重,因为这关系到她今后一生的命运。然而,谁料到这洞房花烛之夜,却就是生离死别之时呢!

    前一天晚上刚结婚,第二天一早就得走,连你的床席都没有睡暖,这哪里象个结发夫妻呢?“无乃太匆忙”的“无乃”,是反问对方的口气,意即“岂不是”。

    “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两句,指明了造成新婚别的根由是战争;同时说明了当时进行的战争是一次“守边”战争。从诗的结构上看,这两句为下文“君今往死地”和“努力事戎行”作铺叙。当时正值安史之乱,广大地区沦陷,边防不得不向内地一再迁移,而现在,边境是在洛阳附近的河阳,守边居然守到自己家门口来了,可见这两句中暗含对统治阶级昏庸误国的讥讽,诗人在这里用的是一种;“婉而多讽”的写法。

    第二段,从“父母养我时”到“形势反苍黄”。

    新娘子将话题从自身进一步转到丈夫身上了。她关心丈夫的生死,并且表达了对丈夫的忠贞,要与他一同去作战。“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当年父母对自己非常疼爱,把自己当作宝贝儿似的。然而女大当嫁,“鸡狗亦得将”,“将”字当“跟随”讲,就是俗话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如今,“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你却要到那九死一生的战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呢?想到这些,怎能不令人柔肠寸断?紧接着,新娘子表示:“我本决心随你前去,死也死在一起,但又怕这样一来,反而要把事情弄得更糟糕,更复杂。军队里是不允许有年轻妇女的,你带着妻子去从军,也有许多不方便,我又是一个刚过门的闺女,没见过世面,更不用说打仗了。这段话,刻画了新娘子那种心痛如割、左右为难的矛盾心理,非常细腻、深刻。

    诗的第三段,从“勿为新婚念”到“与君永相望”。女主人公经过一番痛苦的内心斗争以后,终于从个人的不幸中、从对丈夫的关切中,跳了出来,站在更高的角度,“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她一改哀怨沉痛的诉说而为积极的鼓励,话也说得干脆,不象开始时候那样吞吞吐吐的了,她决定不随同丈夫前去,并且,为了使丈夫一心一意英勇杀敌,她表白了自己生死不渝的坚贞爱情。这爱情,是通过一些看来不重要,其实却大有作用的细节,或者说具体行动表现出来的。这就是“自嗟贫家女”这四句所描写的。

    新娘说,费了许久的心血好不容易才置办得一套美丽的衣裳,现在没必要再穿了。并且,趁你还在,我这就把脸上的脂粉洗掉。你走了以后,我更没心情梳妆打扮了。这固然是她对丈夫坚贞专一的爱情的表白,但是更可贵的,是她鼓励丈夫,好叫他放心地、并且满怀信心地去杀敌。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这四句是全诗的总结。其中有哀怨,有伤感,但是已经不象最初那么强烈、显露,主要意思还是在鼓励丈夫,因此说出“人事多错迕”,似乎有点人不如鸟,但立即又振作起来,说出了“与君永相望”这样深情无限话,以生死不渝的爱情来坚定丈夫的斗志。

    《新婚别》是一首高度思想性和完美艺术性结合的作品。诗人运用了大胆的浪漫的艺术虚构,在女主人公的身上倾注了诗人浪漫主义的理想色彩。另一方面,在人物塑造上,《新婚别》又具有现实主义的精雕细琢的特点,诗中主人公形象有血有肉,经过曲折剧烈的痛苦的内心斗争,最后毅然勉励丈夫“努力事戎行”, 细致表现战争环境中人物思想感情的发展变化,丝毫不感到牵强和抽象,而觉得非常自然,符合事件和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并且极具感染力。

    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也是《新婚别》的一大艺术特点。诗人以新娘子的口吻说话,语气生动、逼真。

    诗里采用了不少俗语,这也有助于语言的个性化。符合女主人公“贫家女”的身份。

    此外,在押韵上,《新婚别》和《石壕吏》有所不同。《石壕吏》换了好几个韵脚,《新婚别》却是一韵到底。这大概和诗歌用人物独白的方式有关,一韵到底,一气直下,更有利于主人公的诉说,也更便于读者的倾听。

    自京赴奉先县

    咏怀五百字

    杜甫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再难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戌卒。

    犹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杜甫由长安回奉先县探亲时所作。此时杜甫在长安已滞留了将近十个年头,在此期间,他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多方奔走,直到这年年底才得到一个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小官。接受官职后,先离开长安去奉先·1852·《唐诗鉴赏大典》

    县探望家眷。此前不久,安禄山已在范阳(今北京附近)起兵叛乱,这首诗正是从个人的生活遭遇中总结出当时社会的重大问题。

    全诗可分三大段。

    第一段自首句至“放歌破愁绝”,抒发自己忠君、爱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和百折不挠的远大志向。

    诗的开头以自嘲的口吻表达自己矢志而不得实现的远大政治抱负。诗人自幼嫉恶如仇,想凭借自己的才学求取功名,匡世济民,报效祖国。然而,昏暗的现实使他的志向不但不得施展,反而到处碰壁,以至生计窘迫。这就是诗中“意转拙”、“一何愚”感慨的由来,诗人称自己“窃比稷与契”的志向为“拙”“愚”,从这痛心的自嘲中,不难看出诗人难以抑制的激愤!

    然而诗人并没有为此放弃自己的志向,相反对自己的抱负非常执着,“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正是这种执着决心的表达:

    那怕是辛苦到老,只要一息尚存,也要去争取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两句说明正是出于对人民群众深厚的爱,对人民疾苦的关心而产生的忧·1853·《唐诗鉴赏大典》

    愁,以致诗人百折而不挠对自己的理想矢志以求,这种忧愁不是一般的忧,而是忧到“肠内热”的程度。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基础,才使得诗人对那些自私自利、目光短浅的“同学翁”的“取笑”不但不屑一顾,反而“浩歌弥激烈”。一个“弥”字,愈加体现了杜甫对人民的深厚感情和自己矢志不移的精神,也表达了对那些取笑自己的人的蔑视。

    “非无江海志”以下至“物性固难夺”八句是写过“潇洒送日月”的隐士生活本不是诗人的愿望。而是因为“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从诗中下文的描写中可以知道,诗人并非把当时的唐明皇视作尧舜一样贤明的圣君,而只是由于杜甫的忠君思想使他把昏君当圣君一样尊崇,这与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一贯思想是相吻合的。所以即便朝廷不重用他,他也不忍离去,其道理就在于“蔡藿向太阳,物性固难夺”的一种天性所致吧。

    以下从“顾惟蝼蚁辈”到这一大段的最后,指出自己愁绝的原因,作为全段的总结。

    “ 独耻事干谒”,一个“独”字,刻划出了诗人不从时俗浊流,不卑躬屈节的傲岸精神,他对那些象蝼蚁一样的只经营自己的巢穴,逢迎媚上的龌龊之辈,极端鄙视,他敬仰的是那种遨游苍海的大鲸,并从这两种生物的品格中悟出人生的道理,从而更加坚定自己的理想。毅然要沿着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走下去。“忍为尘埃没”是写甘愿忍饥受困也要坚定不移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的抱负。最后两句“沉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是诗人的感愤之言,也是爱国、忧民、忠君愿望不得实现的无可奈何的聊以自慰的举动。

    第二段从“岁暮百草零”至“惆怅再难述”,描述经过骊山时所见所感,揭露和抨击了阶级对立的现实和统治阶级的奢侈生活。

    前六句先描写岁暮、天寒,夜半上路时的情景。

    百草凋零,疾风怒号、阴云压顶、遍地霜冻等既是实景描写,也象征着当时的政治环境,仿佛使人看到我们的不同流俗、不容于世的诗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怀着郁郁不得志的心情离开了长安。

    接下去描写经过骊山时的情景,诗人到达骊山已是“凌晨”,当时的骊山正是“蚩尤塞寒空”的弥天大雾。一个“塞”字,不仅表现出了雾气之大—— 仿佛整个天空都被填满,而且也写出了人物的感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显然诗人是以这样的自然环境象征当时昏暗的政治气氛。

    雾大、天寒,一方面是冻得瑟缩的诗人在崖间狭谷中蹒跚跌撞,另一方面“御榻”所在的高山上却是“瑶池气郁津,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对这种奢靡无度的腐朽生活,诗人的义愤溢于言表,“君臣”二字,将批判的矛头直指整个上层统治集团,乃至皇帝。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四句诗进一步揭露统治阶级穷奢极欲的生活来自于用“鞭挞”的手段聚敛的劳动人民的血汗!所以宋人罗大经说:“‘彤庭’数句,即‘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之意。士大夫诵此,亦可以悚然惧矣。”

    “仁者宜战栗”正是诗人痛心疾首地鞭策那些有良心的大臣应当猛醒了。

    其后用“况闻”二字引起下文,详细地铺陈了皇亲国戚等贵族们的豪华生活:家中用的是金银器皿;供他们取乐的是身着薄纱隐露玉体的舞女;供他们欣赏的是管瑟和奏的清歌;穿的是贵重的貂鼠裘;吃的是香橘、霜橙、驼蹄羹。然而,在这样豪华生活的后面又掩盖着什么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度概括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统治阶级的奢侈正是建筑在许许多多饥尸寒骨之上的。“怅惆再难述”一句道出面对这种“咫尺之间”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黑暗现实。杜甫难言的痛苦,从而结束上文,引出第三段。

    第三段自“北辕就泾渭”至“澒洞不可掇”,描写行路到家的情景,从个人的家庭遭遇推想到广大人民的苦难。

    前六句先写泾渭之水。“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崒兀”,写出了巨浪滔天的江水远远而来之势。“凝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是诗人从水景中产生的幻觉。

    “疑”、“恐”二字,很细腻地揭示了诗人的心理变化。从奔腾咆哮的大水,联想到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的可怕情景,由此又联想到唐王朝的“天柱”已处在一“冲”即“折”的境遇。所以这两句诗真实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夕,人们为局势动荡而不安的时代心理。正如王嗣奭《杜臆》中说:“天柱折,乃隐语,忧国将覆也。”

    后四句描写行人渡河的情景,同时也是影射当时的社会形势。一架“幸未坼”而摇摇欲坠的木桥,正象征腐朽将倾的唐王朝政权。行人攀援争渡是大乱前夕人心不安的真实写照。

    接着写自己的家庭遭遇。

    先写将到家时的感叹。社会如此动荡不安,而自己却与寄居异县的家人长期分离,“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正表现出诗人思念妻小和急切地希望同亲人患难与共的思想感情,同时也表现出诗人快到家门时的喜悦。然而,迎面所见的不是老妻的笑脸和幼子的欢跳,而是“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的悲惨景况,这对风尘仆仆一路上喜忧交加的诗人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呢?他内心的悲恸是可想而知的。但诗人并没有在个人的痛苦上作过多的纠缠,只以“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两句带过,从而由自己的遭遇推想到天下广大人民的不幸。自己是个小官,不必缴纳租税,自己的孩子却在“秋禾登”的情况下饿死,那些平民百姓,尤其是那些无产无业和远戍边疆人的遭遇不就更不必说了吗?诗人念此忧彼,愁绪百结,愤激之情不可抑制。“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正是这种感情的强烈收结。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一首“咏怀”诗,它抒发了诗人匡世济国的远大政治抱负和忧国忧民的强烈思想感情,同时又是一部“史诗”,它真实地记录了安史之乱前夕的唐代社会现实,揭露了统治集团奢侈豪华的腐朽生活,表现了人民在统治者的剥削和压迫下所承受的贫穷和苦难。

    这首诗对社会现实进行了典型的艺术概括。诗的内容通过描写旅途的见闻,叙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抒发多种的感叹,有个人家庭的,有社会广大人民的,有上层统治集团的。内容繁富,篇幅巨大,洋洋五百言,却有条不紊,层次分明。“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两句诗是贯穿全诗的一条主线,它有机地将开头部分的抒怀、中间部分过骊山的所见所感与后半部分的家庭遭遇等情景组合在一起,使人读后在感情上回环往复,一唱三叹。

    此外诗中还采用了叙事、抒情、议论相结合的手法,景物描写烘染着环境,为叙事、抒情创造气氛,叙事为议论提供根据,从而使议论显得具体、细致。

    如诗中把社会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一些情况作了对比,尤其是对皇亲国戚的奢靡生活作了详尽的铺叙之后,从而得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结论,真是透辟、尖锐,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唐代宗广德元年(763)杜甫寓居在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县)时所作。这年正月,安史叛军头子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缢,持续七年之久的安史之乱暂告结束,河南河北相继收复。当时携家带眷流落在梓州的杜甫,听到唐军的胜利消息,喜不自禁,写下了这首千古传诵的七律——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开门见山,诗情激荡。“剑外”点明听到喜讯的地点。“忽传”“初闻”表明喜讯来得突然,也表明喜之“惊”,“收蓟北”直接写出是什么样的喜讯。一个“忽”字,将惊喜之情溢于纸上,同时又将“剑外”“ 蓟北”相隔千里的两地连接在一起,把人们奔走相告飞快地传递喜讯的情态和气势都融于字里行间。

    杜甫在国家的动乱中,颠沛流离,饱受忧患,无时不在渴望着叛乱的平定。“初闻涕泪满衣裳”呢?

    一个“满”字,将诗人百感交集,喜泪纵横的状貌真实而细致地描摹出来。不是半生坎坷,饱经沧桑的人,怎会如此“泪满”!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如狂”是继表现闻听喜讯后的情景。初闻时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有更多地体会,在惊喜之中已是涕泪纵横。这是感情的第一次爆发,“喜”情还多在“惊”情之中。回过头来看看妻子儿女,她们脸上平日的愁云,早已烟消云散,呈现出一片欢乐的情态。这就不能不使诗人想到,平日患难与共的妻子儿女,几年来与自己一样遭受过多少战乱之苦,忍受了多少忧愁的折磨。如今也都转忧为喜,这就更使诗人喜上加喜,以致顾不得看书了,胡乱地把书收拾一下,就手舞足蹈起来,一个“狂”字,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诗人当时的喜态,这是诗人喜悦感情的第二次爆发。

    “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是诗人喜悦感情的第三次爆发。诗人象小孩子一样欢乐得手舞足蹈还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悦,还需要“放歌纵酒”才能把喜情抒尽。’白日放歌”纵酒,不是借酒浇愁,而是以酒助兴;今日之高歌,不是长歌当哭,而是快乐地欢唱。他恨不能立即归去,“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正是诗人归心似箭的心理写照。

    “ 穿”“下”二字,贴切、形象地描绘出诗人想象中在险峡中穿行疾驶与出峡后顺流而下的畅快之情。

    这首抒情诗,抒发了听到官军收河南河北的消息后的极度喜悦心情,表达了诗人渴望祖国统一,人民生活得到安定的热烈感情。诗中突出地抒发了一个“喜”字,从闻喜讯,到流喜泪、观喜容、呈喜态、唱喜歌、思喜归,无处不喜。

    杜甫的诗一向以“沉郁顿挫”著称,这首诗却一反往日的风格,而以爽朗明快取胜。八句诗似脱口而出,水到渠成,极其欢欣鼓舞,轻快跳宕。因此清人孙沫评这首诗说:“一气旋折,八句如一句,而开合动荡,元气浑然,自是神来之作。”除第一句叙事外,这首诗后七句全是抒情;除前两句不对仗,后六句全对仗。这种内容与形式毫无拘束地完美结合,更加增强了诗的感染力。

    春夜喜雨

    杜甫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

    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杜甫在成都草堂居住时所作。诗中以极大的喜悦之情,赞美了来得及时、滋润万物的春雨。

    其中对春雨的描写,体物精微,绘声绘形,是一首入化传神,别具风韵的咏雨诗,为千古所诵的佳作。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描写春雨适时而降。

    刮风下雨,本来是一种极平常的自然现象,它本无感情和知觉。诗人在这里以拟人化的手法,赋予春雨以思想感情,似乎它很懂得人们盼雨的心情,“知时节”而来。接着点出是春雨,正因为是“当春”之雨,才显出雨之来得可喜可贵。于是“好雨”二字脱口而出,极其感奋自然,诗人当时喜兴的情态仿佛就在眼前。

    这里诗人对喜雨的赞美,既没有抽象的议论,也没有采用什么比喻,而是真挚感情的自然爆发。

    “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两句是神来之笔,不但写出了雨的形态,而且传达出了雨的神态。

    在一个春天的夜晚,绵绵细雨伴着和煦的春风飘洒大地,悄然无声地滋润着泥土、禾苗、花木。“潜”、“细”二字,十分精确、形象,传出了春雨悄悄而来、轻轻而动的神态。将一个特定的自然景物描绘到入化之境。无怪乎清人沈德潜称道这两句诗“传出春雨之神”。

    如果说上两句是诗人在屋内听春雨飘洒声之所感,那么“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两句,则是诗人推门远望雨夜景色之再现。雨声沙沙,喜而思见。推门向外一望:细雨绵绵,乌云笼罩,天下一片漆黑,分不清山,看不出路,只有远处闪耀着一点红光,是江上渔船的灯火。这迷人的春郊夜雨之景,使人在广漠的幽暗中感受着一种甜美的静寂。这里作者细致地写出雨夜之景,正是以这种气象寓托对喜雨的兴致心情。

    夜色越阴暗,才越能觉出绵绵细雨不断之势,盼喜雨的心情就更加称意。诗人在这幅春郊夜雨的画面上,于一大片的黑色之中,点上一点“渔火”的光亮,使得“黑”“明”映衬,醒目鲜明,从而更增强画面的诗意。

    最后两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是想象中的景象,也是诗人喜兴心情的进一步表达。诗人推想这雨今夜一半时是不会停的,经过一夜的滋润,到明天拂晓时,雨过天晴,锦官城满城含着雨水的百花,会更加鲜艳夺目,一片生机。从这层春意盎然的想象中,足见诗人对好雨的喜悦难尽心情,给人留下无穷的意味。“红”、“湿”、“重”三字,极其形象、准确地表达了雨后花朵的特征。故而明人谭元春说:“红湿字已妙于说雨矣。重字尤妙,不湿不重。”(见《唐诗归》)。

    这首诗全篇按时间的顺序,依照景物的变化,顺应着主观的感受,点染出“春夜喜雨”的景色与气氛。

    全篇句句是“雨”,处处是“喜”,而“喜”字却一字不露,足见诗人的匠心独运。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杜甫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度江洒江郊,

    高者挂罥长林梢,

    下者飘转沈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

    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

    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

    骄儿恶卧蹋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

    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

    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约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是杜甫晚年的重要作品。

    安史之乱以后,杜甫流离到四川成都,由于得到严武等人的资助,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找到了一块荒地,盖了一座小茅草房居住下来,即“杜甫草堂”。

    茅屋刚盖起来不久,就在这年的八月遭到一场暴风雨的洗劫,屋顶的茅草被刮走,屋内彻夜漏雨不止,诗人一家在寒冷中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这就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描写的景象。

    全诗可分四大段。

    第一段从开头至“下者飘转沈塘坳”。首句点题,开门见山地描写茅屋为秋风所破的情景。

    “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开头两句,诗人就具体交待了时间和当时的情景,以简洁遒劲的笔触,概括而生动地表现出秋风的狂暴。“怒号”与“卷”字紧密相承,形象地描摹出高天长空呼啸而来的狂风的凶猛,倾刻间就把屋上的茅草席卷而去。

    接着在下面三句中,具体铺叙茅草被狂风吹得满天遍野,四处飞扬的情景。这里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渲染风力之大,二是烘托出诗人眼望着自己苦心经营的草堂遭到破坏,而却无力挽救的焦急心情。

    第二段自“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至“归来倚杖自叹息”,描写顽童抢草的情景和诗人无可奈何的叹息。

    屋上的茅草,被风卷走,挂在树梢,跌落在塘坳,诗人本希望能拣回来一点以备修补房屋。但是从村上来了一群顽童,看主人年老力衰,就把撒落在地面上的茅草,一捆捆地抱走,主人呼喊他们也不听。“忍能”、“面对”、“公然”描摹出了顽童的无所顾忌、大摇大摆地调皮情态。“唇焦”、“口燥”、“呼不得”,将当时诗人焦急,费尽口舌的呵斥、劝阻都细致形象地记录下来。最后诗人只好回到家中,精疲力竭地靠在拐杖上叹息。“倚杖”与“老无力”紧紧相扣,表现出了诗人的未老先衰,“自叹息”又使人深感诗人的孤寂、不幸。

    诗人笔下的顽童固然可恶,并当面呼他们为“盗贼”, 但是诗人在思想感情上并没有把他们置于敌对的地位而加以认真地谴责,相反却将他们的顽皮、幼稚的神情表现得活泼可爱。

    第三段从“俄顷风定云墨色”至“长夜沾湿何由彻”,描写风定屋漏雨来之夜,愁迫难眠的情景。

    这段头两句先描绘风息云浓,渐近黑夜,大雨袭临之势,交待了天气的变化和时间的推移。“俄顷”点明时间的短暂,“漠漠”、“昏黑”渲染出大雨前阴霾浓暗的气氛。三、四句接着从天气恶变写到破屋的情形:一床盖过多年的粗布被子,棉花已经干硬不能御寒,以致盖在身上“冷似铁”。被里子已经单薄得无筋力了,所以孩子在睡梦中一蹬就破。这种对布衾的细腻描绘,逼真地展现了诗人的困苦图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秋夜棉被本已“冷似铁”, 然又遭屋漏雨淋,床上几乎无干处,其景象就可想而知。因此诗人瞻前顾后,从眼前的一切回想到多年的颠沛流离生活,真是愁苦不堪,彻夜难眠,怎不希望天快亮啊!

    第四段从“安得广厦千万间”至篇末,表达诗人的理想和愿望。

    诗人在破屋湿床之上,彻夜难眠,由自己的苦难,想到天下广大穷苦人民的苦难,并且把自己的命运和广大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并从中升华出宁愿牺牲自己而能普济天下穷人的崇高理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是多么富于浪漫而有气魄的想象;“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又是何等地激情奔泻!这几句豪言壮语正是诗人伟大理想与高尚品质的集中体现。

    这首诗,通俗流畅,广为流传,茅屋为秋风所破,从白天、傍晚、夜里、直到第二天早晨,所见所感可写的东西很多,但诗人精心选择了风卷屋茅、顽童抱茅、倚杖叹息、孩儿蹬被、屋湿无干处等场面和细节,进行具体形象地描绘,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到诗人当时所经受的生活上和精神上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正是唐王朝自安史之乱后,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整个社会人民生活的缩影,从而使诗歌的主题思想更富有现实意义。

    这首诗第一段以描写为主,二、三段以叙述为主,第四段以抒情为主。前三段写的是具体事物,因为紧扣主题,充满了感情,所以不使人感到板滞,最后一段的抒情,由于用了“广厦千万间”,“天下寒士俱欢颜”等鲜明、生动的形象来表达,也就使抒情避免了抽象、空洞。

    此外这首诗的语言朴素、生动。不用典故,没有华丽的辞藻,读起来朗朗上口,极富有感染力,同时诗的形式自由,挥洒自如。全诗以七言为主,间有九言句式。无论是长句或是短句;无论是快是慢;无论是高昂激烈或是沉郁顿挫,都是随着诗人感情的波澜而变化起伏,摇曳多姿,充分地表达了诗歌的主旨。

    绝句

    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诗鉴赏

    公元七六四年三月,在军阀混战中,长期处于颠沛流离之中的杜甫,由于严武被任命为成都府尹兼剑南节度使,使他喜出望外,携带家眷又回到了成都草堂。飘泊的生活又暂时安定下来了,于是写下了不少充满生活情趣的短诗,这首“绝句”就是其中的一首。

    诗歌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恬淡幽美的风景画。画面的近处,两个黄鹂在碧绿的翠柳中婉啭鸣唱;湛蓝的天空中一行白鹭悠然自飞;远处,高高的山巅,积着一片皑皑的白雪;门前的江边停泊着一只只从远方来的帆船。

    画面的颜色布局,浓淡相间,各得其所。一团葱绿中点染着两点鹅黄;一片青淡淡的蓝天里一行白鹭勾勒出一条白色的曲线;远处的山,衬托着近处的柳;高岸的屋映衬着门前的水,色彩鲜明和谐,引人入胜。

    这是诗人饱蘸着喜悦的笔墨勾勒出来的,它反映了诗人对暂居成都草堂的满足,也流露出诗人因见吴船而思离蜀东下的心情。

    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在对仗方面尤见功力。

    绝句一般两句相对,但这首诗却四句皆对,因此有人称之为截律,诗中每一词都工整地相对,如:“两个”对“一行”,“ 黄鹂”对“白鹭”,“鸣”对“上”, “翠柳”对“青天”,“窗”对“门”,“含”对“泊”,“ 西岭”对“东吴”,“千秋”对“万里”,“雪”对“船”。这种工整的对仗,起到相互勾连作用,使不同事物之间相互映衬,从而给人留下更鲜明的感觉。

    这首诗语言平易通俗,宛如平常话。它自然、通脱、流畅、匀称,信手拈来,似拙而实工。句中不少字都很有讲究,含意极深。如“含”字既形象地把广漠的积雪聚集在一窗之中,又把外景与草堂联系起来引出人的感情。全诗无一字写人,但有了这个“含”字,就显见一切景物都是从诗人眼中出发的,表现了诗人对草堂无限喜爱的心理。再如“泊”字,也很含蕴,既描绘了草堂门前港湾的美景—— 万里之外的吴船都来这里停泊;也流露出见鞍思马—— 诗人早就想去蜀东游的心情。

    赠花卿

    杜甫

    锦城丝管日纷纷,

    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

    杜甫诗鉴赏

    花卿名敬定,原为西川牙将,曾平定梓州段子璋之乱,其部下乘势大掠东川,本人亦恃功踞傲。杨慎说:“花卿在蜀,颇僭用天子礼乐,子美作此讥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诗人之旨。”可见此诗用以讽喻花卿居功自傲之举。

    “锦城丝管日纷纷”—— 意思是花卿在成都无日不宴饮歌舞。“锦城”即锦官城,成都别名。虽写“锦城”,根据末句“人间能得几回闻”,可指“丝管日纷纷”并非泛指,而是仅就花卿幕下而言。“纷纷”

    二字给人以急管繁弦之感。“半入江风半入云”——乐声随风荡漾于锦江上空,隐约可以听见,而更多的飘入云空,难以追摄。这句不但写出那音乐如行云流水般的美妙,而且表现出了它的缥缈。“半入云”三字又引出下文对乐声的赞美——“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里将乐曲比为天上仙乐,看来是对乐曲的极度称美了。晚唐李群玉就化用这两句诗来赞美歌妓:“风格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唐时,人们常把宫廷乐曲称为“天乐”。(刘禹·1875·《唐诗鉴赏大典》

    锡《与歌者何戡》:“二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自天宝后,梨园弟子多流落人间。随着玄宗入蜀,宫廷艺人亦有流离其间。因此宫中音乐颇多外传。刘禹锡《田顺郎歌》云:“清歌不是世间音,玉殿常开君主心,唯有顺郎全学得,一声飞出九重深。”然而杜甫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就暗示了花卿的享受几乎等同帝王。联系花敬定其人的恃功骄奢,与结语“即赞为贬”的《戏赠花卿歌》,这里显然是有所讽喻的。只不过投赠之什,措语相当曲婉罢了。因此杨伦《杜诗镜诠》高度评价此诗说:“似谀似(实)讽,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此等绝句,何减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

    戏为六绝句选一

    杜甫

    王杨卢骆当时体,

    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杜甫诗鉴赏

    杜甫在绝句题材的开拓成就很高,以绝句评论诗文就是他开创的。后世仿效者绵绵不绝,如元好问、王士祯等俱有名篇,“论诗绝句”于是成为百代不易之一体。《戏为六绝句》是杜甫论诗绝句的代表作。

    唐代诗歌理论自陈子昂、李白提出复古主张以后,明确了诗歌发展方向,但一些人粗暴地全盘否定六朝文学,殃及“四杰”—— 即“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杰本来已有意识摆脱传统因袭的影响,从色情、宫廷等黄色无聊的题材中解放出来,将视野转向广阔的社会生活,同时在律绝歌行等诗体的发展上也有贡献。但因他们尚未全然摆脱六朝藻绘余习,有人就对他们求全责备,吹毛求疵。至于以“轻薄为文(诗)”哂之,又更甚焉。

    杜甫显然并不同意这种见解和态度。“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二句首先指出这种时弊,而且表明了自己的反对态度。“当时体”这个创语,包含有一个极为精辟的见解, 即大凡作家都是“当时”历史的产物,诗风文风的形成与时代有关。应当把它放到一定历史环境中去考察,看它是进步的还是落后的,而不能以今例古,一概而论苛求前人。用这种观点来看王杨卢骆尚染六朝色彩的诗文,就会发现尽管它们还留有六朝色彩,但毕竟有了新的气象,足称初唐之“当时体”,符合诗文发展的进步趋势。

    轻诋前贤者大抵眼高手低,而杜甫所指时人眼亦未高。他们苛责前贤,又不能反求诸己。因此后两句诗人进而对这些人发一当头棒喝:“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史炳《杜诗琐证》解释说:“言四子文体,自是当时风尚,乃嗤其轻薄者至今未休。

    曾不知尔曹名俱灭,而四子之文不废,如江河万古常流。”这里,杜甫对四杰赞以不朽,给予充分肯定。

    此诗虽主议论,但兼用比兴(末句),富于激情,结构上两联各以一句说四杰、一句说时人,承转自然,有唱叹之音。因此虽以议论入诗,而非押韵之文。在艺术上亦是值得称道的。

    绝句二首选一

    杜甫

    迟日江山丽,

    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

    少暖睡鸳鸯。

    杜甫诗鉴赏

    先唐以五绝写景,有所谓“一时而四景皆列”的手法,这种手法写景,工致如画,杜甫比较偏爱。作于广德二年成都草堂的“迟日江山丽”一首绝句,即运用此法。它四句皆对,工整自然。

    “迟日江山丽”。《诗经·豳风·七月》云:“春日迟迟”, 是说仲春的日子,白昼一天比一天长。这时风和日丽,山河尤为秀美可爱。“迟日”二字笼罩全篇,给人以温暖明媚之感。

    “ 春风花草香”。前句描绘春光明媚,此句则表现春的气息。前句偏于触觉,此句偏于嗅觉。因“日”见“丽”,凭“风”传“香”,用字工对,又表现出景物间的联系。

    前两句着力表现春天给人的总体感受,较为宏观,如同画图的阔大背景。后二句则着力刻划一二细节,较具体而微,它写的是小径与溪边的景物。“泥融”、“沙暖”都承“迟日”句来。“飞燕子”、“睡鸳鸯”

    则描摹两种鸟儿,一动一静,它们分别与“泥融”、“沙暖”搭配, 意蕴更加丰富。描摹燕子春来忙做窠,春来土湿,它们啄泥芳径,又复飞去。鸳鸯成双作对,因春水犹寒而日照沙暖,它们便交颈而眠,贪享春天的温暖。通过两种鸟儿的动静刻画,表现了春天的勃勃生机。

    全诗既从大处着眼,又从细处落墨,有联系又有对照,虽一句一景,但不零乱、单调。“丽”、“香”、“融”、“暖”等形容词,下得准确,堪称诗眼。通过美好春光的描绘,所表达出饱经离乱漂泊之苦的诗人在相对安定和平的环境中的喜悦心情。

    秦州杂诗

    杜甫

    其一

    满目悲生事,

    因人作远游。

    迟回度陇怯,

    浩荡及关愁。

    水落鱼龙夜,

    由空鸟鼠秋。

    西征问烽火,

    心折此淹留。

    杜甫诗鉴赏

    杂诗,古代诗人常用的题目,内容多半是随感而作。杜甫在秦州的诗很多,但独独把这二十首编在一起,称为《秦州杂诗》,这组诗大约是为了回答关内同僚们的询问,用以代替书信。这组诗从西入秦州开始,到打算离开秦州结束。宋朝林亦之说:“杜陵诗卷是图经”。南宋刘克庄则称这二十首诗记秦州“山川城郭之异,土地风气所宜,开卷一览,尽在是矣。”

    首联大致介绍到秦州的原因:公元755年开始的安史之乱,严重地破坏了李唐王朝的国势,因为战乱,诗人离开华州到秦州,路上看到满目疮痍,所谓“满目悲生事”,到秦州则是为了投奔在秦州的从侄杜佐和旧友赞公。此即“因人作远游”。次联以下叙述进入秦州后所见。

    “迟回度陇怯”一联表现诗人在接近秦州时犹豫不决不敢进入的心情,“水落”一联描写展现在诗人眼前的秦州的景象:落水的河道,空旷的山谷都笼罩在萧瑟,凋蔽的气氛中,龙即鱼龙河,发源于陇县西北,鸟鼠即鸟鼠山,在渭源县西,诗人在此以鱼龙河鸟鼠山代指秦州的山水。尾联是写诗人一边向西跋涉,一边不断打听前方有无战事,最后以“此地亦不可久留”的心情结束全诗。心折指心惊,淹留指停留。

    其五

    西使宜天马,

    由来万匹强。

    浮云连阵没,

    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

    仍残老驌驦。

    哀鸣思战斗,

    迥立向苍苍。

    这首诗借咏马以抒怀。诗中前四句写自从汉朝使节张骞从西域引入“天马”以来,就不断有良马被带到中原,至今已是数以万计了。但这些神马并没有发挥它们的作用。宜:得到。浮云:良马名,这里代指一切良马。据史书记载,公元759年3月,九节度使惨败邺城,战马万匹,仅剩三千。这首诗的三、四两句很可能就是为此而发的。“浮云连阵没”,用正面描写法,“秋草遍山长”,用侧面烘托法,前句是因,后句是果。

    后四句单写驌驦。驌驦传说中的神马。驌驦之为真龙种,只是一种传闻,因此诗句以“闻说”起头。

    “龙种”将绝,惟一留下来的也已老,这是诗人的感慨所在。但是,驌驦虽老,仍不愧龙种之后,它迥立荒野,向苍天而哀鸣,意在期待和盼望驰骋沙场为国立功的机会。杜甫笔下的老驌驦却是独立于广漠之上,昂首向天,萧萧长鸣,它不仅具备千里之志,就是立即让它参加战斗,也能够建立功业。

    杜甫绝不是为写马而写马的。诗人虽然穷愁潦倒,在战乱之中流离飘泊,却从来不忘国事。诗人从良马引起感兴,以驌驦自喻,抒发自己在处境十分艰难的时候,仍然渴望为国立功的心情。同时也有“怀才不遇”,才不得施展感慨于其中。

    其六

    城上胡笳奏,

    山边汉节归。

    防河赴沧海,

    奉诏发金微。

    士苦形骸黑,

    旌疏鸟兽稀。

    那堪往来戍,

    恨解邺城围。

    秦州杂诗前五首主要是借物、借景抒发作者对国家前途的忧虑,这一首则是对军旅之事的直接描写和议论。

    第一、二句,写唐军已到秦州。诗人听到了城上不断响起的胡笳声,看到了山边唐军旌节在移动,一个“归”字,点明了唐军由西面边塞经秦州向内地行进的方向。这起首二句不用传统的比、兴手法,一开始就有声音、有行动动态地把东调军队展现在读者面前。

    这些兵士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呢?原来他们是金微守军,东征西调奉了皇帝的命令东移沧海一带,防守黄河天险。此时黄河下游正是两军交战的地区,但唐朝兵力不足,不得不东征西调,以致从极西边调兵前去增援。军事形势的可危,于此可见一斑了。

    第五句近看士兵的阵容,因为长期戍边和跋涉,他们一个个又黑又瘦;旌旗也是稀疏零乱,可见战争的持久和艰苦。

    “那堪往来戍?”意思是“这样的军队还能往来征战吗?”当时中原兵力不足,邺城惨败之后,刚刚收复的洛阳又受到严重威胁。“恨解邺城围”中的“恨”,是遗憾的意思。诗中不言“溃”而说“解”,可以看出诗人在用词上是经过仔细地斟酌的,“解”字从敌人方面着笔,却委婉地表达了对唐王朝的讽刺。

    这首诗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是充满矛盾的。要“防河”就要发兵,别处无兵可调,只能从西部边界守卒征调;但是这些士兵又很难有战斗力。待人虽然不忘关内战事,然而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恨邺城之败了。

    其七

    莽莽万重山,

    孤城山谷间。

    无风云出塞,

    不夜月临关。

    属国归何晚,

    楼兰斩未还。

    烟尘独怅望,

    衰飒正摧颜。

    “莽莽万重山。”陇南山区,冈岭重迭,峰峦密布,数山之间偶有河谷地带,就是秦州所在。这首诗开头用“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两句,就是对秦州附近地理形势最概括、最形象的描写。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紧接前两句,写的是陇南山区特有的自然现象。山区多风,因为有山峰阻隔,山南山北,天上地下的风都未必是不一样的。

    因此,“无”风是诗人在山谷里的感觉,“云出塞”却是天上有风在吹的结果。又由于秦州地处万山丛中,因此这里黄昏和黎明的时间都要比平原地区长一些—— 尤其是在秋冬季节。黄昏,日隐西山,天并没有全黑,但是昏暗之中明月却往往皎然可见,因此才有“不夜月临关”的现象。

    总之,前四句写景。一、二句从高角度俯视,写地下;三、四句从低角度仰视,写天上。这样的景物描写,突出了秦州的地理位置及其特点。

    五、六句用了两个典故。汉武帝时,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扣留,十九年后才得以返回,汉武帝封他为典属国。“属国归何晚”,表示对各族人民重新和好,使节顺利往来的盼望。用“楼兰斩未还”,而应该理解成诗人对扫除障碍,使唐朝同周围各少数民族友好交往的的期待。楼兰:汉时西域国名,后称鄯善。汉武帝时派遣使者到大宛国去,楼兰阻挡道路,扣留汉朝使者。汉昭帝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平乐监(官职名)傅介子前往楼兰,用计斩楼兰国王而归。

    最后两句,诗人写到了自己。在黄土高原的茫茫烟尘之中,诗人独自作长时间的眺望。望什么呢?望使节的正常往来,望平定叛乱凯旋的战士,然而所能望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高山和深秋季节一片衰败的景象。这时,对战争的忧虑和对安定的渴求一下涌上诗人心头,忧愁烦闷,自然难免“摧颜”了。

    后四句承前四句而抒情,关键在一个“望”字。

    有了这个“望”字不仅使后四句脉络清楚,而且使得前四句的描写也落到了实处。

    其八

    闻道寻源使,

    从天此路回。

    牵牛去几许?

    宛马至今来。

    一望幽工隔,

    何时郡国开?

    东征健儿尽,

    羌笛暮吹哀。

    这也是一首忧愁战乱、渴望安定的诗。

    前四句写汉代的历史。寻源使:汉武帝派张骞等人出使西域,寻找黄河源头,因此后人称张骞等人为“ 寻源使”。牵牛:晋朝人张华著《博物志》中记着这样一个传说:有一个人发现每年八月都有一只浮槎(现在叫筏子)按时飘到海边来。有一年当浮槎再飘来时,他登了上去。行到一个地方,看见对岸有华丽的殿堂,便问河边一个牵牛人这是何处,那人告诉他回去问蜀郡的严君平就可知道。第二年八月,浮槎送他回到海边,于是他去找严君平。经过严君平推算,这人见到牵牛人的那天,正好有一颗客星,到了天上牵牛星的跟前。意思是说这个人实际上是到了天上,见到的是牵牛星。古人认为海与天相通,这个故事就反映了这种认识。后来,人们又把这个传说同张骞寻找河源的事拉在了一起。这首诗中第二句说“从天此路回”。正是说张骞寻找河源寻到了天上,又从天上下来顺黄河回到内地。作者借用了传说,讴歌了张骞与他的同伴们仅仅靠一只筏子就由黄河上溯入天,从而奠定了东西各国之间几百年友好往来基础的伟大功绩,同时对东海通黄河、黄河通天海这样四通八达,毫无阻隔的境界表示深深的向往。第二句中的“此路回”, 还透露出诗人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秦州诗中屡用“寻河源”故事的原因。

    句写唐朝的现实。当时幽燕一带已被安、史军队占据,郡国之间的通道也很难在短期内打通。关内兵力不足,从西部抽调去东征的“健儿”们又不堪往来奔波,在战斗中伤亡殆尽。击退叛军,使“郡国开”的希望更渺茫了。此时此地,诗人心里悲痛酸楚,当听到传来的羌笛声,感觉就像一片悲哀的泣诉了。

    从全诗的布局来看,前后两部分采用了对比手法。

    前四句追昔,缅怀汉代的强盛;后四句伤今,感叹国力的衰落。前四句盛赞张骞沟通东西方关系的功绩,笔调是夸张、昂扬的;后四句写唐朝倾全国之力与各国结和而不可得,语调是悲凉、凝重的。

    其九

    今日明人眼,

    临他好驿亭。

    丛篁低地碧,

    高柳半天青。

    稠叠多幽事,

    喧呼阅使星。

    老夫如有此,

    不异在郊埛。

    杜甫初到秦州,尽管旅居凄凉,但也就近寻访过名刹南郭寺,游览过胜迹隗嚣宫..但那些地方,赏心悦目的少,献愁供恨者多。而这座不为常人注意的驿亭,却独独使得诗人留连忘返,足见这个地方的不同寻常。

    诗分前后两段。前四句写亭景,后四句叙事。写景又以一、二句虚写,三、四句实描。前两句说出驿亭之“好”,后两句则说明出驿亭“好”在哪里。再进一步看,第一句从人的方面写,第二句从亭的方面写,但是所以“明人眼”者是亭,能够欣赏“好驿亭”

    的是人,可谓景中有情,情景交融。三句写“篁”说“ 丛”,那是矮竹子,所以配“低地”,用“碧”字;四句写“柳”说“高”,那是千年古柳,因此配“半天”,用“青”字。这两句层次清晰,错落有致,十个字含盖了一座小小驿亭周围的全部景致。

    后四句中以五、六句写他人,七、八句写自己。

    五、六句中,又以五句写历史传闻,六句写现实。幽事以“稠迭”修饰,把无形的“事”写得似乎可以用手摸得出幽事之多来。使星又“喧呼”又“阅”,有声音有动作,把那些旅途劳苦、前程渺茫的使者们的心理状态都生动传神地刻划出来了。杜甫来到秦州的公元759年,在西方作乱的吐蕃已经逼近了洮州(今甘南藏族自治州)、岷州(今甘肃岷县)一带,威胁着秦州,唐王朝不得不经常派遣使者经过秦州西入吐蕃。这五、六句“幽事”和“喧呼”两种不同气氛的对比中,也真实地再现了边界局势紧张这一现实。

    最后两句关于“老夫如有此”的感叹,一方面回顾前一段,以诗人的羡慕加深了驿亭“好”的程度,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了杜甫旅泊异乡,想择土而居,过几天清闲日子的思想。

    佳人

    杜甫

    绝代有佳人,

    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

    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

    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

    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

    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

    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

    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

    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

    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

    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

    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

    日暮倚修竹。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通过叙述一个流落异乡的女子的遭遇,寄寓了流离生活中的杜甫的感受与政治情怀。

    这首诗每八句为一段,共有三段。

    第一段写“ 丧乱”,揭示这位佳人一切不幸的根源。其中“幽居在空谷”一句统领全篇,为这首诗的中心所在。“自云”二字则让“佳人”的经历全由她自己口中说出,情调更加凄切、悲凉。“良家子”与“ 官高”相映衬;“遭杀戮”与“收骨肉”相照应,写出官宦人家的遭遇,为下文中女子被遗弃作铺垫。

    九至十六句为第二段,记叙“佳人”因家境衰落被丈夫遗弃的过程, 诗句在愁苦中夹杂愤愤之语。

    “世情”两句,写尽人间势利眼,可以说是杜甫借女子之口,抒发自己的感慨。“合昏”两句,以草木禽鸟与轻薄夫婿相对比,对不义之人作了有力的鞭挞和斥责。

    十七至二十四句为第三段,写女人在边地的生活和思想,照应“零落依草木”句。这里的“在山”当指在家,“ 出山”当指被遗弃,因此这两句诗反映的是社会舆论对被遗弃者的看法,同时又流露出诗人对这种错误舆论的不满。

    “侍婢”以下六句重点描写女子的贤贞清贫,颂扬她的节操,说明她并未因被遗弃而“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两句,是指卖掉珍藏的宝珠,才有力量修补茅屋,继续生活,这正是衰败以后,宦门小姐特殊生活的写照。“摘花不插发”,暗用《诗经·卫风·伯兮》中的“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意思,以不事打扮来衬托自己的操守。“采柏动盈掬”与“摘花”句形成对照,以柏象征女子的品性洁白、坚贞。最后两句总写女子的隐居生活,“ 翠袖”、“修竹”照应“佳人”,“天寒”、“日暮”照应“幽居”,更显出佳人的忠贞品格。

    这首诗反映了安史之乱时期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它生动、具体地记录了这一时期的历史,无怪乎前人评论杜诗是“诗史”。

    梦李白二首

    杜甫

    死别已吞声,

    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

    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

    明我长相亿。

    恐非平生魂,

    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

    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

    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

    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

    无使蛟龙得!

    杜甫诗鉴赏

    李白于天宝十七年(公元758年)因为永王李璘事被判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境内)。第二年春夏之交,在前往夜郎途中遇赦得还。当时杜甫在北方,不知道李白遇赦的消息,只听到一些传闻,他十分挂念。

    《梦李白》就是这时的作品。

    这首诗分三段。第一段四句,写别离;第二段八句,写梦境;第三段四句,写梦后。

    一、二句从一个“别”字入笔,以“死别”陪衬“ 生别”。“吞声”表明悲哀到了极点,以至哭不出声来,但诗中却以一个“已”字轻轻带过,这就使得“常恻恻”的“生别”更显悲凄。诗人生别李白之难,在这两句里已渲染得酣畅淋漓。三、四句中前一句写地,后一句写人;以“逐客”的身份入“瘴疠”之地,悲苦可知,生死未卜。这是“常恻恻”的原因,也是故人入梦的原因。所以这三、四句,实际上起着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

    中间八句写梦中情景。这八句每两句一组,对梦境分别作信其为真和疑其为假的描写,这样写不仅衬托出作者对友人的思念之切,唯恐所见并非其人,而且使梦境恍恍惚惚,若隐若现,读之如在梦中。其中“ 故人”句不写“我梦故人”而写“入我梦”,是从李白方面落笔,有“我念故人,故人也不忘我”的意思。此外,“枫林”是李白所在地,“关塞”是杜甫所在地,这两句上承第八句中的路远,又引出“何以有羽翼”的疑问。

    最后四句写梦醒以后。“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诗人梦醒后,迷离恍惚中觉得月光之下还有梦中的李白—— 这又是把醒后与梦中揉到了一起。与第二段写梦联系起来看,梦里分明相遇,疑其非是,醒后看见屋梁,又疑其是,只有感情至深,才会想念得这样如痴似呆。最后两句是清醒以后的叮咛语,“水深波浪阔”不仅是想象南方水乡风物,而且以此暗示环境的险恶。“蛟龙”正承水、波而来,祈愿李白不要误落水中,也有在不利的环境中应对奸佞之人特别小心的寓意。这就非常真切地表达了作者对挚友李白的关切。

    浮云终日行,

    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

    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

    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

    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

    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

    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

    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

    《梦李白二首》都紧扣一个“梦”字,恍恍惚惚,如在梦中,情切意真,缠绵悱恻。第二首所写的情态举动如在醒时,感慨悲叹,也更加深沉感人。

    这首诗头两句自成一段。以“浮云”比喻“游子”,并作为全篇开头,这是古代诗歌常用的“兴”的手法。浮云飘忽不定,历来诗词多以它喻写游子,如《古诗十九首》中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李白《送友人》诗中也有“浮云游子意”。杜甫化用其意,说游子象浮云一样整日飘行不止,但每天总能见到浮云,而游子却长久不得回来,浮云游子的比喻在这里进一步得到了深化。

    第二段八句,写梦。与前一首比较,前一首说“故人入我梦”,从梦中入笔;这首说“三夜频梦君”,综合多次梦境。前首说“常恻恻”,表现诗人思友之切;这首说“频梦君”,写李白访友之勤。前一首说“ 长相忆”,是杜甫想念李白;这一首说“见君意”, 是李白了解杜甫。“告归”以下四句描摹梦中李白的情态、言语,“三夜频梦”,但告归时仍然“常局促”,可见两位挚友恨相见时短的依恋之情。“江湖”两句,由“告归”写到归程的险恶。不过,前一首中的“水深”两句是诗人的嘱托,这一首中的“江湖”两句是李白的自叙。“出门”两句写李白辞别的情态,“搔白首”正是“局促”的具体表现,“若负平生志”则是从这个动作中看出来的。“平生志”三字,又引出了下面一段。

    最后六句为第三段,抒发诗人梦醒后的感慨。

    “冠盖”两句以对比手法,为李白鸣不平。“满京华”的究竟有几个是贤能者,而一代诗仙却“独憔悴”!

    “满”、“独”两字包含了诗人对“冠盖”的鄙弃和对李白的同情。“孰云”两句对“天网”提出怀疑,表示愤慨,并指斥天地不公,对友人的坎坷遭遇悲愤不已,这种感情在这里得到有力的表露。最后两句以“身后事”的“寂寞”来抒发对李白生前的关切和死后的忧虑。杜甫深知李白,他知道千年万载之后,李白的名声将是不朽的,但生前却遭冤狱而不能实现平生抱负。

    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评论此诗说:“千古交情,惟此为至。然非公至性,不能有此至情,非公至文,亦不能写此至性。”何其芳在《诗歌欣赏》中也认为,在杜诗中,赠李白和谈到李白的诗有十多首,“其中最动人的是《梦李白二首》”。他指出这两首诗“写得十分沉痛,写出了他和李白之间的友谊的深厚,也表现了他对于封建社会的不平的愤懑。”这些评价都是十分中肯的。

    天末怀李白

    杜甫

    凉风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

    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

    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

    投诗赠汨罗。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的写作,大致与《梦李白二首》同时。诗中设想李白已到汨罗江边。

    前四句应题目中的“天末”,从自己方面写,后四句应题目中的“怀李白”,从李白方面看。前四句明写秋天(“凉风”、“鸿雁”、“秋水”),后四句明提文章(“文章”、“投诗”)及诗人屈原(“冤魂”、“汨罗”),不仅描写有中心,就是取材也相当集中。

    “凉风起天末”, 诗人推己及人,想到了李白:

    我这里已是秋风飒飒,那么身为“逐客”的友人,在这悲凉的秋日,究竟“意如何”呢?诗人无法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于是想到了惟一可以回答这一问题的书信。但是“江湖秋水多”,山高水阔,这一句中包含着对“鸿雁几时到”的否定性回答。诗的前四句由凉风写起,一环套一环,环环紧扣,最后归结到“江湖秋水多”。这一句不仅说明对收到书信的不抱希望,而且以“秋水多”暗示李白前途坎坷,从而引出了以下四句。

    五、六句对李白横遭不白之冤表示愤慨。“文章憎命达”所表达的是激愤,是不平;“魑魅喜人过”所表达的则是指斥,以及对友人的叮嘱。七、八句中的“冤魂”、“汨罗”由“文章”、“魑魅”而来。屈原也是千古文豪,但最后的结局却是放逐江湖,投水而死。屈原与李白的遭遇不正是“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的最好说明吗?“共语”、“投诗”反映了这两位诗人的遭遇有极其相似之处。“冤魂”指屈原,“投诗”指李白。屈原已逝,不说凭吊,而说“共语”,不说“赋诗祭汨罗”而说“投诗赠汨罗”,这样不仅把屈原写活了,而且以屈原如果有知,应当同李白诗歌相交的假设,来加强李白遭遇的悲剧性质。

    月夜忆舍弟

    杜甫

    戍鼓断人行,

    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

    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

    况乃未休兵。

    杜甫诗鉴赏

    杜甫共有四个弟弟。公元759年他西来秦州时只有最小的杜占同行,另外三个弟弟杜颖、杜观、杜丰分别在河南山东客居。这首诗就是抒发对不在身边的三个弟弟的思念。

    全诗可分两段。前四句是第一段,内容紧扣“月夜”,表面上写景,实际上字里行间流露出“忆舍弟”的感情。“戍鼓断人行”, 真实描绘了面临战争威胁的边城景象,这一句所烘托出的战争气氛,也是诗人当时为什么那样深切怀念诸弟的原因之一。在章法上,这一句与后面的“有弟皆分散”、“况乃未休兵”相互照应,也使全诗脉络连贯,条理清楚。

    “ 边秋一雁声”从前句的地上写到天空。边地、秋日、雁声都是引起人“倍思亲”的原因。“一雁声”三个字,还让人想到古人称兄弟为“雁行”的典故。

    这两句从听觉方面来写,后两句从视觉方面来写,可谓有声有色。“露从今夜白”,意思是露从今晚上开始才分外惨白。在苦苦思念胞弟的诗人眼中,本来夜夜一样洁白的霜露,也偏偏在今天晚上显得格外苍白,本来到处一样的月亮,也只有故乡的月亮最明亮。这两句诗以“移情”的修辞手法,在自然景物描写中融注了浓厚的主观感受成分,借景生情,景随情变,是诗人深切思念家乡和亲人的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为千古传颂的名句。

    最后四句为第二段,直接抒写对舍弟们的怀念。

    “有弟皆分散”,以致老家无人,又因为“无家”,所以想写封信打听一下分散各地的弟弟们的“死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寄书长不达”正承“无家问死生”,“况乃未休兵”又进一步申说:平时尚且如此,何况又值战乱不已的时候呢!这四句层层紧逼,一环扣一环,真可以说是一气呵成。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

    七首(其七)

    杜甫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三年饥走荒山道。

    长安卿相多少年,

    富贵应须致身早。

    山中儒生旧相识,

    但话宿昔伤怀抱。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

    仰视皇天白日速。

    杜甫诗鉴赏

    乾元二年(759),杜甫四十八岁。七月,他自华州弃官寓居秦州(今甘肃天水),十月,转赴同谷(今甘肃成县),在那里滞留了约一个月,这是他生活最为困窘的时期。一家人贫病交加,只能挖掘土芋来充饥。在饥寒交迫的日子里,诗人以七古体裁,写了《同谷七歌》,描绘颠沛流离的生活,抒发老病穷愁的感喟,大有“长歌当哭”的意味。这是第七首,为组诗中最精彩的篇章。

    此诗开头使用了九字句:“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化用《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意,抒发了身世感慨。杜甫素有匡世报国之抱负,却始终未得施展。如今年近半百,名未成,身先老,而且转徙流离,几乎“饿死填沟壑”,岂能不悲愤填膺!六年后杜甫在严武幕府,曾又一次发出这种叹穷嗟老的感慨:“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

    (《莫相疑行》)其意是相仿的。

    次句“三年饥走荒山道”,把“三年”二字置于句首,进一步强调了诗人所经苦难的时间之长。“三年”,指至德二年(757)至乾元二年。杜甫因上疏营救房琯触怒肃宗而遭贬斥,被饥饿驱迫,在“荒山道”上尝够了艰辛困苦。

    三、四句,诗人追叙了困居长安时的感受,全诗陡然出现高潮。十二年前,杜甫西入长安,但进取无门,度过了惨淡的十年。他接触过各种各样的达官贵人,发现长安城中凭借父兄余荫,轻易取得卿相的,以少年为多:“长安卿相多少年。”这不能不使诗人发出愤激之词:“富贵应须致身早。”“致身早”,似是劝人的口吻,却深蕴着对出现“少年”“卿相”这种腐败政治的愤慨。

    五、六句又回到现实,记叙诗人和“山中儒生”

    的对话:“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诗人身处异常困窘的境地,感叹自己不幸的遭遇,因而与友人谈起的都是些令人很不愉快的往事。忧国忧民的“怀抱”无法实现,自然引起无限伤感与惆怅。

    第七句“呜呼七歌兮悄终曲”, 诗人默默地收起笔,终止了他那悲愤激越的吟唱。仰视皇天白日速”,搁笔望天,只见白日在飞速地奔跑,一种迟暮之感,一种凄凉沉郁、哀壮激烈之情,油然而生。

    《同谷七歌》采用了定格联章的写法,在内容上较多地汲取了鲍照《拟行路难》的艺术经验,然而又“神明变化,不袭形貌”(沈德潜《唐诗别裁》),自创一体。这首诗作为组诗的末篇,集中地抒发了诗人身世飘零之感。艺术上,长短句错综使用,悲伤愤激的情感,在字里行间中被能达得沐漓尽致。

    成都府

    杜甫

    翳翳桑榆日,

    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

    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

    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

    游子日月长。

    曾城填华屋,

    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

    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

    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

    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

    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

    我何苦哀伤。

    杜甫诗鉴赏

    这首五言古诗,是杜甫从同谷赴西川途中所作的十二首纪行组诗的末篇。肃宗乾元二年(759)十二月一日,诗人举家从同谷出发,历尽艰辛,终于在年底到达成都。这首诗真实地刻画了他初到成都时喜忧交加的感情,风格古朴浑成,有汉魏遗风。全诗以朴实自然之笔,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迤逦写出,其中却蕴含了深沉的情思,耐人咀嚼。

    抒情的深婉含蓄是本诗最大的特色。初读此诗,以为只是一般的纪行写景,吟咏再三,就能体会到平和外表下激荡着的感情波澜。其中有着喜和忧两种感情的交织,内心微妙的变化,曲折尽致。杜甫举家远徙,艰苦跋涉,为的是寻找一块栖身之地,如今来到富庶繁华的成都,“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眼前展开一个新天地,给了他新的生活希望,欣慰之感,不言而喻。“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快慰之情刚生,马上又想到了梦魂萦绕的故乡,归期遥遥,但见大江东去,自己只能做长年飘泊的游子了。下面能写成都的繁华、气候的温和,又转悲为喜。然而成都虽美,终非故土,鸟雀天黑尚且各自归巢,而茫茫中原,关山阻隔,自己何日才能回去呢?于是诗人又陷入了痛苦之中。当时中原州郡正陷于安史叛军之手,一句“ 中原杳茫茫”,包含着多少忧国伤时之情!诗人遥望星空,愁思怅惘,最后只能以自宽之词作结。可以看到,全诗写喜,并不欣喜若狂,诉悲,也不泣血迸空,在表面缓和平的字里行间,蕴含着一股喜忧交错的复杂的感情潜流。

    作为纪行诗,本诗用“赋”来铺陈其事,而“赋”中又往往兼有比兴,因而形成了曲折回旋、深婉含蓄的风格。诗一上来就描绘眼前之景:夕阳西下,暮色朦胧,诗人风尘仆仆地在岁暮黄昏中来到成都,渲染出一种苍茫的气氛。它既是赋,又兼比兴。桑榆之日同时暗喻诗人垂暮飘零,同时它也兴起了深沉的羁旅之情。继而写“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都是赋中兼兴。最后写“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暗寓中兴草创、寇乱未平的忧思。诗人妙用比兴手法,使笔下的自然景物都隐含深挚的感情。全诗一一再现山川、城郭、原野、星空这些空间景物,同时也使人觉察到由薄暮至黄昏至星出月升的时光流逝。这种时空的交织使意境呈现出立体的美,烘托出感情上多层次的变化,达到情与景的自然交融。

    胡应麟论东汉末年时的《古诗十九首》说:“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诗薮》)杜甫此篇正继承了《古诗》的这一风格。而在思想感情上,它又突破了《古诗》多写失意飘泊之士苦闷忧伤的狭小境界,它运用喜忧交织的笔法,表现了关怀祖国和人民命运的诗人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杜甫

    十日画一水,

    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

    王宰始肯留真迹。

    壮哉昆仑方壶图,

    挂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东,

    赤岸水与银河通,

    中有云气随飞龙。

    舟人渔子入浦溆,

    山木尽亚洪涛风。

    尤工远势古莫比,

    咫尺应须论万里。

    焉得并州快剪刀,

    剪取吴淞半江水。

    杜甫诗鉴赏

    杜甫寓居成都期间,结识四川著名山水画家王宰,应邀约于上元元年(760)作这首题画诗。

    首四句先不谈画,极力赞扬王宰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他不愿受时间的催限,仓猝从事,十日五日才画一水一石。只有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后,胸有成竹,兴之所致,才从容不迫地挥毫作画,留下真实的笔迹于人间。接着诗人进而描写挂在高堂白壁上的昆仑方壶图。昆仑,传说中西方神山。方壶,神话中东海仙山。这里泛指高山,并非实指。极西的昆仑和极东的方壶对举,山岭峰峦,巍峨高耸,由西至东,连绵起伏,蔚为壮观。画面空间非常辽远广阔,构图宏伟,气韵生动,给人以雄奇壮美的感受。“壮哉”一词,抒发诗人观画时由衷的赞叹。

    中间五句,杜甫从仄声韵转押平声东、钟韵,以铿锵昂扬的音调描摹画面上的奇伟水势,与巍巍群山相间,笔墨酣畅淋漓。“巴陵洞庭日本东”句中连举三个地名,一气呵成,描绘图中江水从洞庭湖的西部起,一直流向日本东部海面,一泻千里,波澜壮阔。

    诗里的地名并非实指而是泛指,“赤岸水与银河通”和“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出塞》)有异曲同工之妙,表现水势浩瀚渺远,连接天际,水天一色,仿佛与银河相通。这里形容水势的壮美,与前面描绘山势的雄奇相呼应,山水一体,相得益彰。“中有云气随飞龙”句,语意出《庄子·逍遥游》:“姑射山有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书也有“云从龙”的说法。这里形容画面上云气迷漫飘忽,云层团团飞动。诗人化虚为实,以云气烘托风势的猛烈,使无影无形的风力得以形象地体现出来。笔势自然活泼。在狂风激流中,渔人正急急驾舟驶向岸边躲避,山上树木被掀起洪涛巨浪的暴风吹得低垂俯偃。

    “山木尽亚洪涛风”,亚,通压,俯偃低垂;着一“亚”字,就把大风的威力表现得活灵活现。诗人着意渲染风猛、浪高、水急,使整个画面神韵飞动。

    接着诗人进一步评论王宰无与伦比的绘画技巧: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远势,指绘画中的平远、深远、高远的构图背景。诗人高度评价王宰山水图在构图布局及透视比例等方面旷古未有的技法,在尺幅画面上绘出了万里江山景象。“咫尺应须论万里”,这也可看作是诗人以极为精炼的诗歌语言概括了我国山水画的表现特点,富有美学意义。诗人深为这幅山水图的艺术魅力所吸引:“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诗人盛赞画的逼真,惊叹道:不知从哪里弄来锋利的剪刀,把吴淞江水也剪来了!结尾两句用典,语意相关。相传晋索靖观赏顾恺之画,倾倒欲绝,不禁赞叹:“恨不带并州快剪刀来,剪松江半幅练纹归去。”杜甫在这里以索靖自比,以王宰画比顾恺之画,用以赞扬昆仑方壶图的巨大艺术感染力,写得含蓄简练,精绝无比。

    这首歌行体诗,写得生动活泼,挥洒自如。诗情画意融为一体,清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读老杜入峡诸诗,奇思百出,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画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是见杜甫题画诗的成就。

    南邻

    杜甫

    锦里先生乌角巾,

    园收芋栗未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

    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

    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

    相送柴门月色新。

    杜甫诗鉴赏

    距离浣花草堂不远,有位锦里先生,杜甫称之为“南邻”。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杜甫从他家走出以后,写了这首《南邻》诗。

    诗人首先看到的,主人是位头戴“乌角巾”的山人;进门是个园子,园里种了不少的芋头;栗子也都熟了。说“未全贫”,实指这家境况并不富裕。但从山人和全家的愉快神情中,可以看出他是个安贫乐道之士,很满足于这种朴素的田园生活。进了庭院,儿童笑语相迎。可见这家时常有人来往,连孩子们都很好客,阶除上啄食的鸟雀,看到人来也不惊飞,因为平时并没有人去惊扰、伤害它们。这气氛是多么和谐、宁静!三、四两句是一幅形神兼备的绝妙的写意画,连主人耿介而不孤僻,诚恳而又热情的性格都给描绘出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进,下半篇又换了另一幅江村送别图。“白沙”、“翠竹”,明净无尘,在新月掩映下,意境显得特别清幽。这就是这家人家的外景。因为是“江村”,所以河港纵横,“柴门”外就是一条小河。

    王嗣奭《杜臆》曰:“‘野航’及乡村过渡小船,所谓‘一苇杭之’者,故‘恰受两三人’”。杜甫在主人的“相送”下登上了这“野航”;来时,他也是从这儿摆渡的。

    从“惯看宾客儿童喜”到“相送柴门月色新”,不难想象,主人是殷勤接待,客人是竟日淹留。中间“具鸡黍”、“话桑麻”这类事情,都略而不写。全诗语言朴实自然,剪裁得当,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恬淡的农家待客图。

    狂夫

    杜甫

    万里桥西一草堂,

    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篠娟娟净,

    雨筿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

    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

    自笑狂夫老更狂。

    杜甫诗鉴赏

    这首七律作于杜甫客居成都时。诗题为“狂夫”,当以写人为主,诗却先从居住环境写来。

    成都南门外有座小石桥, 相传为诸葛亮送费祎处,名“万里桥”。过桥向东,就来到“百花潭”

    ( 即浣花溪),这一带地处水乡,景致幽美。杜甫就在这里营建草堂。饱经丧乱之后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他的心情舒展乃至旷放了。首联“即沧浪”三字,暗寓《孟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句意,引出下文疏狂之意。“即”字传达出知足的意味,“岂其食鱼,必河之鲂”,有此清潭,又何必“沧浪”呢。

    “万里桥”与“百花潭”,“草堂”与“沧浪”,略相映衬,似对非对,有形式天成之美;而一联之中尽管连用四个地名,由于它们展现极有层次,使读者目接一路风光,而境中又略有表意(“即沧浪”),便令人不觉痕迹。“万里”、“百花”,使诗歌一开头就不落寒俭之态,为下文写“狂”预作铺垫。

    这是一个斜风细雨天气,光景饶有情趣:翠竹轻摇,带着水光的枝枝叶叶,明净悦目;细雨使荷花格外娇艳,微风吹送,清香可闻。颔联结撰极为精心,写微风细雨全从境界自然现出。“含”“裛”两个动词运用细腻生动。“含”通常写微风的“拂”字感情色彩更浓,有小心呵护之意,而风的柔和不言而喻。

    “ 裛”通“浥”,比洗、洒一类字更轻柔,有“润物细无声”的意味,足见雨之细。两句分咏风雨,而第三句风中有雨,这从“净”字可以体味(雨后翠篠如洗,方“净”);第四句雨中有风,这从“香”字可以觉察(没有微风,是嗅不到细香的)。诗歌采用互文手法,使诗句更为凝炼精警。两句中各有三个形容词:翠、娟娟(美好貌)、净;红、冉冉(娇柔貌)、香,却安排得错落有致,无堆砌之感;而“冉冉”、“娟娟”的叠词,又凭添音韵之美。此联意蕴丰富,形式精工,充分体现作者的“晚节渐于诗律细”。

    前四句描绘草堂及浣花溪的美丽景色,令人陶然。

    然而诗人现实的生活处境。初到成都时,他曾靠故人严武接济,分赠禄米,而一旦这故人音书继绝,他一家子就得重陷饥荒。“厚禄故人书断绝”即写此事,这就导致“恒饥稚子色凄凉”。“颈联句法是“上二下五”,“厚禄”、“恒饥”前置句首显著地位,从声律要求说是为了粘对,从诗意看,则突出“恒饥”的贫困处境,使接下去“欲填沟壑”的夸张说法不至有失实之感。

    “ 填沟壑”,即倒毙路旁无人收葬,这是何等严酷的生活现实呢。要在凡夫俗子,早从精神上被摧垮了。然而杜甫却不如此,他是“欲填沟壑唯疏放”,饱经患难,却没有被生活的磨难压倒,始终用一种顽强的态度来对待生活,这就是所谓“疏放”。在几乎快饿死的情况下, 他却兴致勃勃地在那里赞美“翠篠”、“红蕖”,联系眼前的迷醉与现实的处境,诗人都不禁哑然“自笑”了:你是怎样一个越来越狂放的老头儿啊!(“自笑狂夫老更狂” ) 《狂夫》值得玩味之处,在于它将两种看似无法调合的情景成功地调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意境。

    一面是“风含翠篠”、“雨裛红蕖”的自然美景,一面是“凄凉”“恒饥”、“欲填沟壑”的可悲可叹之事,全都借“狂夫”这一形象而统一起来。没有前半部分优美景致的描写,不足以衬托“狂夫”的贫困不能移的精神;没有后半部分潦倒生计的描述,“狂夫”就不成其为“狂夫”。

    江村

    杜甫

    清江一曲抱村流,

    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

    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

    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

    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此前, 诗人经过四年的流离生活,从同州经由绵州,来到了尚未遭到战乱骚扰的成都郊外浣花溪畔。他依靠亲友故旧的资助而辛苦经营的草堂已经建成;饱尝颠沛流离之苦的诗人,终于获得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时值初夏,浣花溪畔,江流曲折,水木清翠,一派恬静幽雅的田园景象。诗人因之借《江村》诗题,放笔咏怀。

    本诗首联第二句“事事幽”三字,统领全篇。中间四句,紧紧扣住“事事幽”,一路叙下。梁间燕子,时来时去,自由而自在;江上白鸥,忽远忽近,相亲相近。从诗人眼里看来,燕子也罢,鸥鸟也罢,都有一种忘机不疑、乐群适性的意趣。不仅美好夏景让人陶醉,家中的恬静使诗人惬心快意:老妻画纸为棋局的痴情憨态,望而可亲;稚子敲针作钓钩的天真无邪,弥觉可爱。结句“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虽然表面上是喜幸之词,而骨子里正隐含着不少悲苦之情。曰“但有”,就不能保证必有;曰“更何求”,正说明已有所求。杜甫确实没有忘记,自己眼前优游闲适的生活,是建筑在“故人供禄米”的基础之上的。

    一旦分禄赐米不存在了,一切就都谈不到了。所以,这结末两句,与其说是幸词,倒毋宁说是苦情。

    中联四句,从物态人情方面,写足了江村幽事,然后,在结句上,以“此外更何求”一句,承合“事事幽”,收煞了一篇主题。

    《江村》一诗,在艺术处理上,也有独特之处。

    一是复字不犯复。首联的两句中,“江”字、“村”字都出现过两次。按一般律诗的要求,颔、颈两联同一联中忌有复字,首尾两联散行的句子,要求虽不那么严格,但也应该尽可能避复字。这里用一对复字反有一种轻快俊逸的感觉,并不觉得是犯复了。这情况,很象律句中的拗救,拗句就要用拗句来救正,复字也要用复字来弥补。况且,第二句又安下了另外两个叠字“事事”,这样一来,头两句诗在读起来的时候,就完全没有支撑之感了。

    二是全诗前后照应紧凑。“梁上燕”属“村”,“水中鸥”属“江”;“棋局”正承“长夏”,“钓钩”又暗寓“清江”。颔联“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两“自”字,两“相”字,当句自对;“去”“来”与“亲”“ 近”又上下句为对。自对而又互对,读起来轻快流畅。颈联两句皆以朴直的语气,最能表达夫妻偕老,相敬弥笃,稚子痴顽的意境。

    三是结句,忽转凄婉,是杜甫咏怀诗一贯的特色。

    杜甫有两句诗自道其做诗的甘苦,说是“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这首诗本是写闲适心境,但他写着写着,最后结末的地方,也不免吐露落寞不欢之情,使人有怅然之感。前人谓杜诗“沉郁”,就在此处。

    野老

    杜甫

    野老篱边江岸回,

    柴门不正逐江开。

    渔人网集澄潭下,

    贾客船随返照来。

    长路关心悲剑阁,

    片云何意傍琴台?

    王师未报收东郡,

    城阙秋生画角哀。

    杜甫诗鉴赏

    此诗作于上元元年(760),这时杜甫刚在成都西郊的草堂寄居下来。经过长年颠沛流离之后,总算得到了一个栖居之处,这使他聊感欣慰。但国家残破、民生凋散的现实,却使他无法宁静。这首诗就表达了他忧国忧民的思想。

    诗的前四句写草堂之景,笔触悠闲疏淡,给人信手拈来之感。开头“野老”二字,是杜甫自称。江岸回曲,竹篱茅舍,此时诗人正在草堂前的江边漫步游赏。“柴门”一句妙在写得毫不费力。这个柴门似乎是随意安上去的,既然江流在这里拐了个弯,就迎江安个门吧,方位不正也无关紧要,一切任其自然。而那边澄碧的百花潭中,渔民们正在欢快地下网捕鱼呢。

    “澄潭”指百花潭,在草堂南面。因为江流回曲,适于泊舟,一艘艘商船也映着晚霞,纷纷在此靠岸了。

    这四句,是诗人野望所见,出语那么纯真自然,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素淡恬静的江村闲居图,整个画面充满了村野之趣,表现出此时此刻诗人的闲适心情。然而诗人并不是一个超然物外的隐士,久望之下,竟又生出另一番情思来了。

    “长路”承上“贾客船”而来,接得极自然。正是这些“远道而来的客船,扰乱了他平静的心境,令人想起那漫漫长途。这“长路”首先把他的思绪引向大江南北,那里有他日夜思念的手足,他常想顺江东下或北上长安,东下洛阳,重返故里。然而剑门失守,不仅归路断绝,而且整个局势是那样紧张危急,使他更加牵挂身处异地的亲人。在这迷惘痛苦之中,他仰头见到白云,不由地发出一声痴问:“片云何意傍琴台?”琴台是成都的一个名胜,相传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地方,这里代指成都。“片云”用以自说,意思是:自己浮云般的飘泊之身,为何滞留蜀中呢?这一句借云抒怀,深婉含蓄。云傍琴台,本是自然现象,诗人却借此抒发了流寓剑外、报国无门的痛苦,以及找不到出路的迷乱心情。

    尾联二句,表达了诗人哀愁伤感的心情。诗人感叹去年洛阳再次失陷后,至今尚未光复,而西北方面吐蕃又在逼近。蜀中也隐伏着战乱的危机,萧瑟秋风中从成都城头传来的画角声,多么凄切悲凉!全诗以此作结,余味无穷。

    本诗前四句诗人心境淡泊闲静,完全陶醉于优美的江边晚景中,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诗的后四句转入抒情后,仍未脱离写景,但这时诗中的景物,无论是云彩还是城阙,是秋色还是角音,都融注了诗人哀伤的感情色彩。两种境界,相互映衬,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当诗的上半部展现出那幅江村图时,人们以为诗人是忘情于自然了,读到下面,才感受到他深沉的忧国忧民之心,原来他的闲适放旷,是在报国无门的困境中的一种自我解脱。这种无奈的超脱,反过来加强了痛苦心情的表达,在平静水面下奔涌着的痛苦的潜流,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哀痛。

    恨别

    杜甫

    洛城一别四千里,

    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

    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

    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

    司徒急为破幽燕。

    杜甫诗鉴赏

    这是杜甫上元元年(760) 在成都写的一首七言律诗。诗歌抒发了诗人流落他乡的感慨和对故园、骨肉的怀念,表达了他渴望早日平定叛乱的爱国思想,情真意切,沉郁顿挫,感人肺腑。

    首联领起“恨别”,点出思家、忧国的题旨。“四千里”,说明离家之远;“五六年”,可见战乱之久。

    个人的困苦经历,国家的艰难遭遇,都在这些数量词中体现出来。诗人于乾元二年(759)春离开故乡洛阳,返华州司功参军任所,不久弃官赴秦州,寓同谷,后又到达成都,辗转四千里。诗人作此诗时,距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已五六个年头。

    在这几年中,叛军铁蹄蹂躏中原各地,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令诗人深为忧虑。

    颔联两句描述诗人流落蜀中的情况。“草木变衰”,语出宋玉《九辩》“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里是指草木的盛衰变易,承上句的“五六年”,暗示入蜀已有多年,同时也与下一句的“老”相呼应,暗比自己的漂零憔悴。诗人到成都,靠亲友帮助,过上比较安定的草堂生活,但思乡恋亲之情是念念不忘的。由于“兵戈阻绝”,他不能重返故土,只能老于锦江之边了。“老江边”的“老”字,悲凉沉郁。

    颈联通过“宵立昼眠,忧而反常”(《杜少陵集详注》)的生活细节描写,曲折地表达了思家忆弟的深情。杜甫有四弟,名为颖、观、丰、占,其中颖、观、分居在各地,只有杜占随杜甫入蜀。此二句中的“思家”、“忆弟”为互文。月夜,思不能寐,忽步忽立;白昼,卧看行云,倦极而眠。诗人这种坐立不安的举动,正委婉曲折地表现了思念亲人的无限情思,突出了题意的“恨别”。沈德潜评论此联说:“若说如何思,如何忆,情事易尽。‘步月’、‘看云’,有不言神伤之妙。”(《唐诗别裁集》)这就是说,它不是抽象抒怀,而是借具体生动的形象说话,让读者从形象中体会所蕴含的忧伤之情。手法含蓄巧妙,诗味隽永,富有情致。

    尾联回应次句,抒写诗人听到唐军连战告捷的喜讯,渴望尽破幽燕、平叛乱的急切心情。上元元年三月,检校司徒李光弼破安太清于怀州城下;四月,又破史思明于河阳西渚。当时李光弼又急欲直捣叛军老巢幽燕,以打破相持局面。诗人以充满希望之句作结,感情由悲凉转为欢快,同样抒发诗人的爱国之心。

    这首七律语言简朴优美,言近旨远,辞浅情深。

    诗人将个人的遭际与国家的命运结合起来写,蕴蓄着丰富的内涵,饱和着浓郁的诗情,令人回味无穷。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杜甫

    东阁官梅动诗兴,

    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

    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岁暮,

    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

    朝夕催人自白头。

    杜甫诗鉴赏

    裴迪,关中(今陕西省)人,早年隐居终南山,晚年入蜀作幕僚,与杜甫交谊较深。蜀州,治所在今四川省崇庆县。裴迪寄了一首题为“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的诗给杜甫,表达了对杜甫的怀念;杜甫深受感动,和以此诗。

    “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二句赞美裴迪咏早梅诗,大意是你在蜀州东亭看到梅花凌冬盛开,诗兴勃发,写出了如此动人的诗篇,如同当年何逊在扬州咏梅那般高雅。何逊是杜甫所钦慕的南朝梁代的诗人,这里把裴迪与何逊相比,是表示对裴迪的赞美。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二句上承“动诗兴”,说在这样的时候,单是看到飞雪就会想起故人,何况你去东亭送客,更何况又看到那恼人的梅花,岂能不思念我?这样遥领故人对自己的相忆,表达了对故人的深深谢忱和心心相印的情谊。“此时”,是指肃宗上元元年末、二年初,正是安史叛军气焰嚣张、大唐帝国万方多难之际,裴杜二人又都来蜀中寄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忆之情,弥足珍重。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早梅开花在岁末春前,它能使人感到岁月无情,老之易至,又能催人加倍思乡,渴望与亲人团聚。这两句诗意是:

    幸而你未折梅寄来勾起我岁暮的伤感,要不然,我面对折梅一定会乡愁撩乱、感慨万千的。诗人庆幸未蒙以梅相寄,恳切地告诉友人,不要以此而感到不安和抱歉。在我草堂门前的浣花溪上,也有一株梅树呢。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这一树梅花也在渐渐地开放,仿佛朝朝暮暮催人老去,催得我早已白发满头了。倘蒙您再把那里的梅花寄来,让它们一起来折磨我,我可怎么承受得了!梅花自开自谢,当然没有催老之功,因此诗人忧国忧民之思,感时伤别之意就观可感了。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本诗通篇都以早梅伤愁立意,前两联就着“忆”字感谢故人对自己的思念,后两联围绕“愁”字抒写诗人自己的情怀,重点在于抒情,不在咏物,但此诗历来被推为咏梅诗的上品,明代王世贞更有“古今咏梅第一”的说法(见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九引)。这首诗感情深挚,语言浅白,始终出以谈话的口吻,推心置腹,荡气回肠,“直而实曲,朴而实秀”(清人黄生语),在杜诗七律中,别具一种风格。

    后游

    杜甫

    寺忆曾游处,

    桥怜再渡时。

    江山如有待,

    花柳自无私。

    野润烟光薄,

    沙暄日色迟。

    客愁全为减,

    舍此复何之?

    杜甫诗鉴赏

    杜甫于上元二年(761)春到新津,写了《游修觉寺》,不久第二次游览时即写了这首《后游》。

    此诗前四句回应往日之游而写今日之游,后四句写观景解愁之感。全篇景象鲜明,理趣盎然。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寺和桥都是曾游之地,再游时对桥和寺都更生爱怜之情。两句采用倒装句式,将宾词的“寺”和“桥”提到动词谓语“忆”与“怜”前,点明游览的处所,将对景物的深厚感情和盘托出,突出后游在感情上的深进。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自从上次游览之后,美好的江山仿佛也在那儿“忆”着我,“等待”着我的再游;花也绽笑脸,柳也扭柔腰,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欢迎我再度登临。头两句写诗人对“寺”、“桥”有情,这两句转入描写此地山水草木也都对诗人有情,真可谓人有意,物有情。细味这两句诗,是很有含蕴的,它流露了诗人对世态炎凉的感慨。言外之意是大自然是有情的、无私的,而人世间却是无情的、自私的。正如清人薛雪说“花柳自无私”,“下一‘自’字,便觉其寄身离乱感时伤事之情,掬出纸上”(《一瓢诗话》)。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在概述了江山花柳之情后,又具体描绘晨景和晚景两幅画面,清早薄如轻纱的晨曦,滋润着大地,原野象浸透了酥油;傍晚滞留大地的余晖,迟迟不退,沙地闪闪发光。这两句表明了时间推移,诗人从早到暮在此,足见流连之久;又从侧面表现了景色之美。“润字从薄字看出,暄字从迟字看出,写景极细。”(《杜诗镜诠》引张上若评)

    “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全诗以感慨作结。

    看了如此美好的景色流落异乡的愁闷完全消减了,除了这儿还要往哪儿去呢?表面看来似乎仍是赞美这儿风景绝佳,其实,这说明诗人心中有愁难解,强作豁达之语。杜甫流落西南山水间,中原未定,干戈不止,山河破碎,民生多艰,满腔愁愤,无由排解,只能终日徜徉于山水之间,故而减愁两字是以喜写悲,益增其哀。

    这首诗表面豁达,实则沉郁,只是以顿挫委曲之态出之。正因为如此,感人更深。诗采用散文句式,而极为平顺自然。这一种创新,对后世尤其是宋代诗人的影响颇大。

    客至

    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

    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

    隔篱呼取尽馀杯。

    杜甫诗鉴赏

    这是一首洋溢着浓郁生活气息的纪事诗,表现诗人诚朴的性格和喜客的心情。诗人自注:“喜崔明府相过”,简要说明了题意。

    一、二两句先从户外的景色描写,点明客人来访的时间、地点和来访前夕诗人的心境。“舍南舍北皆春水”, 把绿水缭绕、春意荡漾的环境描写得十分秀丽可爱。这就是临江近水的成都草堂。“皆”字表现出春江水势涨溢的情景,给人以江波浩渺、茫茫一片之感。群鸥,在古人笔下常常作水边隐士的伴侣,它们“日日”到来,足见环境清幽僻静,为诗人的生活增添了隐逸的色彩。“但见,言下之意:群鸥固然可爱,而不见其他的来访者,不是也过于单调么!诗人就这样寓情于景,表现了他在闲逸的江村中的寂寥心情。这就为贯串全诗的喜客心情,巧妙地作了铺垫。

    颔联将笔触转向庭院,引出“客至”。诗人采用与客谈话的口吻,增强了宾主接谈的生活实感。上句说,长满花草的庭院小路,还没有因为迎客打扫过。

    下句写,一向紧闭的家门,今天才第一次为你崔明府打开。寂寥之中,佳客临门,一向闲适恬淡的主人不由得喜出望外。这两句,前后映衬,情薛深厚。前句不仅说不常来客,还有主人不轻易延客意,今日“君”来,更说明两人交情之深厚,为后面的酣畅欢快作了铺垫。后句的“今始为”又使前句之意显得更为超脱,补足了首联两句。

    以上虚写客至,下面转入实写待客。诗人舍弃了其他情节,专拈出最能显示宾主情份的生活场景,重笔浓墨,着意刻划。“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使我们仿佛看到诗人延客就餐、频频劝饮的情景,听到诗人抱歉酒菜欠丰盛的话语:远离街市买东西不便,菜肴很简单,买不起高贵的酒,只好用家酿的陈酒,请随便进用吧!家常话语听来十分亲切,很容易从中感觉到主人竭诚尽意的盛情和力不从心的歉仄,也可以体会到主客之间真诚相待的深厚情谊。

    字里行间充满了友好的融洽气氛。

    “客至”之情到此似已写足,诗人巧妙地以“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作结,将席间的气氛推向更热烈的高潮。诗人高声呼喊着,请邻翁共饮作陪。这一细节描写,细腻逼真。不难想象,两位挚友越喝酒意越浓,越喝兴致越高,兴奋、欢快,气氛相当热烈。就写法而言,结尾两句真可谓峰回路转,别开境界。

    杜甫《宾至》、《有客》、《过客相寻》等诗中,都写到待客吃饭,但表情达意各不相同。在《宾至》中,诗人对来客敬而远之,写到吃饭,只用“百年粗粝腐儒餐”一笔带过;在《有客》和《过客相寻》中说,“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表现出待客亲切、礼貌,但又不够隆重、热烈,都只用一两句诗交代,而且没有提到饮酒。而《客至》中的待客描写,却不惜以半首诗的篇幅,具体展现了酒菜款待的场面,还出人料想地突出了邀邻助兴的细节,描写得那样情彩细腻,语态传神,表现了诚挚、率真的友情。这首诗,把门前景、家常话、身边情、编织成富有情趣的生活场景,表现出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

    江亭

    杜甫

    坦腹江亭暖,

    长吟野望时。

    水流心不竞,

    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

    欣欣物自私。

    江东犹苦战,

    回首一颦眉。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上元二年(761),那时杜甫居于成都草堂,生活暂时比较安定。表面上,“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与那些山林隐士的感情没有太大的不同;然而一读三、四两句,却从中体悟到诗人忧国忧民的焦灼心理。

    “ 水流心不竞”,是说江水如此滔滔,仿佛是为了什么事情,争着向前奔跑;而我此时却心情平静,无意与流水相争。“云在意俱迟”,是说白云在天上飘浮,那种舒缓悠闲,与我此时的闲适心情全没两样。

    因此仇兆鳌主说它“有淡然物外、优游观化意”。(《杜诗详》)。

    “水流心不竞”,本来心里是“竞”的,看了流水之后,才忽然觉得平日如此栖栖遑遑,毕竟无谓,心中陡然冒出“何须去竞”的一种念头来。“云在意俱迟”也一样,本来满腔抱负,要有所作为,而客观情势却处处与自己为难。在平时,本是极不愿意“迟迟”的,如今看见白云悠悠,于是也突然觉得一向的做法未免是自讨苦吃,应该同白云“俱迟”才对了。

    “ 水流心不竞”,“不竞”泄露了诗人平日的“竞”。

    真是“正言若反”,在诗人却是不自觉的。

    下面第三联,更是进一步揭示出诗人的真实心理。

    “ 寂寂春将晚”,带出心头的寂寞;“欣欣物自私”, 透露了众荣独瘁的悲凉。这是一种融景入情的手法。

    晚春本来不寂寞,诗人此时处境闲寂,移情入景,自然觉得景色也是寂寞无聊的了;眼前百草千花争奇斗艳,欣欣向荣,然而都与己无关,引不起自己心情的欣悦,因此就嗔怪春物的“自私”了。当然,这其中也不全是个人遭遇上的感慨,但正好说明诗人此时心境并非是那样悠闲自在的。

    杜甫作此诗时,安史之乱未平。李光弼在这年春间大败于邙山,河阳怀州皆陷。诗人虽然避乱在四川,暂时得以“ 坦腹江亭”,但始终未忘记国家安危的,因此诗的最后,就不能不归结到“江东犹苦战,回首一颦眉”,又陷入满腹忧国忧民的愁绪中去了。可见杜甫这首诗表面上悠闲恬适,骨子里仍是一片焦灼苦闷。这正是杜甫不同于一般山水诗人的地方。

    琴台

    杜甫

    茂陵多病后,

    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

    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

    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凰意,

    寥寥不复闻。

    杜甫诗鉴赏

    此诗是杜甫晚年在成都凭吊司马相如遗迹—— 琴台时所作。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起句凌空而下,从相如与文君的晚年生活下笔,写他俩始终不渝的真挚爱情。司马相如晚年退居茂陵,诗人以地名指代相如。这两句是说,司马相如虽已年老多病,对文君仍然怀着热烈的爱。短短二句,如仇兆鳌说:“病后犹爱,言钟情之至。”(《杜诗详注》)还有人评论说:

    “言茂陵多病后,尚爱文君,其文采风流,固足以传闻后世矣。”(《杜诗直解》)诗的起笔不同寻常,以相如、文君晚年的相爱益深,暗点他们当年琴心相结的爱情的美好。

    “酒肆人间世”一句,笔锋陡转,从相如、文君的晚年生活,回溯到他俩的年轻时代。司马相如因爱慕蜀地富人卓王孙孀居的女儿文君,在琴台上奏《凤求凰》,文君为琴音所动,夜奔相如。此事遭到卓王孙的竭力反对,不给他们任何嫁妆和财礼,但两人决不屈服。相如家徒四壁,生活困窘,两人就开了个酒店,以卖酒为生。“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即围裙,形如犊鼻),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富户千金,竟以“酒肆”来表示对世俗礼法的蔑视,在当时社会条件下,是要有很大的勇气的。诗人对此表示了赞赏。“琴台日暮云”句,则又回到诗人远眺之所见。“日暮云”化用江淹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语,感慨今日空见琴台,文君安在?引出下联对“野花”、“蔓草”的联翩浮想。这一联,诗人选择了“酒肆”、“琴台”这两个富有代表性的事物,既体现了相如那种倜傥超尘的性格,又表现出他与文君爱情的执着。前四句诗,在大开大阖、陡起陡转的叙写中,从晚年回溯到年轻时代,从追怀古迹到心中思慕,纵横驰聘,而又紧密联系,情景俱出,而又神思邈邈。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两句,刻划文君光彩照人的形象。相如的神彩则伴随文君的出现而不写自见。两句是从“琴台日暮云”的抬头仰望而回到眼前之景:看到琴台旁一丛丛美丽的野花,使诗人联想到它仿佛是文君当年脸颊上的笑靥;一丛丛嫩绿的蔓草,仿佛是文君昔日所着的碧罗裙。这一联是写由眼前景引起的诗人眼中的幻象。这种联想,既有真实感,又富有浪漫气息,宛似满面花般笑靥,身着碧草色罗裙就在眼前。

    结句“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明快有力地点明全诗主题。这两句是说,相如、文君反抗世俗礼法,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后来几乎是无人继起了。

    诗人在凭吊琴台时, 其思想感情也是与相如的《琴歌》紧紧相连的。《琴歌》中唱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颉颉颃颃兮共翱翔。”正因为诗人深深地了解相如与文君,才能发出这种千古知音的慨叹。在此一则是说琴声已不可再得而闻;一则是感叹后世知音之少。因此,《琴歌》中所含之意,在诗人眼中决不是一般后世轻薄之士慕羡风流,而是“颉颉颃颃兮共翱翔”的那种值得千古传诵的真情至爱。

    水槛遣心二首(其一)

    杜甫

    去郭轩楹敞,

    无村眺望赊。

    澄江平少岸,

    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

    微风燕子斜。

    城中十万户,

    此地两三家。

    杜甫诗鉴赏

    《水槛遣心》二首,大约作于公元七六一年。此为第一首,表现了诗人离开尘嚣的闲适心情。轩,长廊;楹,柱子。赊,远。首联先写草堂的环境:这儿离城郭很远,庭园开阔宽敞,旁无村落,因此诗人能够极目远眺。中间四句紧接着写眺望到的景色。“澄江平少岸”,诗人凭槛远望,清澈碧澄的江水,浩浩荡荡,似乎和江岸齐平了。这是写远景;“幽树晚多花”则写近景,草堂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木,在春日的黄昏里, 盛开着艳丽的花朵,散发出迷人的清香。

    五、六两句刻画细腻,描写极为生动:“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鱼儿在绵绵细雨中摇曳着身躯,欢欣地浮到水面来了。燕子呢,轻柔的躯体,在微风的吹拂下,倾斜着掠过天空..这是历来为人传诵的名句。

    叶梦得《石林诗话》云:“诗语忌过巧。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之妙,如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正因为雨细,鱼儿才欢腾地游到上面。正因为风微,燕子才轻盈地掠过天空;足见诗人遣词用意精微。“出”写出了鱼的欢欣,极其自然;“斜”写出了燕子的轻盈,逼肖生动。

    尾联呼应起首两句。以“城中十万户”与“此地两三家”对比,更衬出这儿非常闲适幽静。全诗八句都是对仗,而且描写中,远近交错,精细自然,“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划之痕”。它句句写景,句句有“遣心”之意。黄宾虹先生曾经说过:“山水画乃写自然之性,亦写吾人之心。”(《黄宾虹画语录》)

    高明的绘画如此,感人的诗歌更是如此。杜甫定居草堂后,经过他的一番经营,草堂园亩扩展了,树木栽多了。水亭旁,还添了专供垂钓、眺望的水槛。诗人经过了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以后, 得到了安身的处所,面对着绮丽的风光,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些歌咏自然景物的小诗。此诗描绘的是草堂环境,然而字里行间含蕴的,却是诗人优游闲适的心情和对大自然春天的热爱。

    送韩十四江东觐省

    杜甫

    兵戈不见老莱衣,

    叹息人间万事非。

    我已无家寻弟妹,

    君今何处访庭闱?

    黄牛峡静滩声转,

    白马江寒树影稀。

    此别应须各努力,

    故乡犹恐未同归。

    杜甫诗鉴赏

    这首七律,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深秋,些时杜甫在成都。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江东(长江下游)一带虽未遭受兵祸,但九月间江淮大饥,再加上统治者暴敛盘剥,于是暴动四起,饿殍塞途。此诗是诗人在成都附近的蜀州白马江畔送韩十四去江东探亲时写的,在深沉的别情中表现出忧国忧民的百结愁畅。

    诗发端即自不凡,苍劲中蕴有一股郁抑之气。诗人感叹古代老莱子彩衣娱亲这样的美谈,在干戈遍地的今天,已经很难找到。这就从侧面扣住题意“觐省”,并且点示出背景。第二句,诗歌突破“不见老莱衣”

    的范围,而着眼于整个时代。安史之乱使社会遭到极大破坏,开元盛世一去不复返了。诗人深感人间万事都已颠倒,到处是离乱和灾难,不由发出了声声叹息。

    “万事非”三字,包含着多么巨大的世上沧桑,概括了多少辛酸的人间悲剧,流露出诗人何等深厚的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

    三、四两句,紧承“万事非”进一步点明题意。

    送友人探亲,不由勾起诗人对自己骨肉同胞的怀念。

    在动荡中,诗人与亲人长期离散,生死未卜,虽有家实等于“无家”!这也正是“万事非”中的一例。相比之下,韩十四似乎幸运得多了。但是韩十四与父母分手年久,现在江东一带又不太平,“访庭闱”恐怕也还要费一番周折。因此诗人用了一个探问句,表示对韩十四此行的关切,感情十分真挚。同时暗示值此乱世,韩十四的前途也不免有渺茫之感。这一联是前后相生的流水对,从自己的“无家寻弟妹”,引出对方的“何处访庭闱”,宾主分明,寄慨遥深,有一气流贯之妙。

    五、六两句,描写分手时诗人的遐想与怅惘。诗人伫立白马江头,目送着韩十四登船解缆,扬帆远去,逐渐消失在水光山影之间了。韩十四走长江水路,宜昌西面的黄牛峡是必经之地。于是诗人的耳际似乎响起了峡下黄牛滩的流水声。水声回响不绝,韩十四乘坐的船也就越走越远,诗人的离情别绪,也被牵引得没完没了。一个“静”字,越发描绘出了滩声汩汩,如在目前。等到从幻觉中回来,才发现自己依然站在二人分别之地。江上的暮霭渐浓,一阵阵寒风吹来,砭人肌骨。稀疏的树影在水边掩映摇晃,秋意更深了。

    一种孤独感蓦然向诗人袭来。

    尾联更是余音袅袅,耐人咀嚼。出句是说,分手不应过于伤感,我们应各自努力,珍重前程。“此别”,总括前面离别的情景;“各”字,又双绾行者、留者,也起到总结全诗的作用。对句意思是,虽说如此,只怕不能实现同返故乡的愿望。韩十四与杜甫可能是同乡,诗人盼望有一天能和他在故乡重逢。但是,世事难料,只怕愿不能偿!诗就在这样欲尽不尽的诚挚情意中结束。“犹恐”二字,用得很好,隐隐表达出诗人对未来的耽忧,与“叹息人间万事非”前后呼应,倍觉意味深长。

    这是一首送别诗,但不特意渲染凄凄戚戚之情,诗人笔力苍劲,伸缩自如,包容国难民忧,个人遭际,离情别绪深沉委婉,可谓送别诗中的上乘之作。

    不见

    杜甫

    不见李生久,

    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

    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

    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

    头白好归来。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客居成都的初期,杜甫此时辗转得知李白已在流放夜郎途中获释,遂有感而作。诗以质朴的语言,表达了对挚友的深情。

    开头一句,突兀陡起,仿佛蓄积于内心的感情一下子迸发出来了。“不见”二字置于句首,突出了渴望见到李白的强烈愿望,又把“久”字放到句末,强调思念时间之长。杜甫和李白自天宝四年(745)在兖州分别,已有整整十五年没有见面了。

    紧接着第二句,诗人就表达了对李白怀才不遇、因而疏狂自放的哀怜和同情。古代一些不满现实的人往往佯狂避世,如同春秋时的接舆。李白就自命“我本楚狂人”(《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并常常吟诗纵酒,以狂放不羁的态度来抒发欲济世而不得的悲愤心情。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却不得不“佯狂”,这实在是悲哀。“佯狂”虽能蒙蔽世人,但杜甫却深深地理解和体谅李白的苦衷。“真可”两字修饰“哀”,生动地表达出诗人无限叹惋和同情。

    这种感情在颔联中得到进一步展现。这两句用了一个“反对”,形成了强烈对比的艺术效果。“世人”指统治集团中的人,永王璘一案,李白被牵连,许多人主张将李白处以极刑。这里“皆欲杀”和“独怜才”,突出表现了杜甫与“世人”态度的对立。“怜”承上“哀”而来,“怜才”不仅是指文学才能,也包含着对李白政治上蒙冤的同情。而这种悲剧也同样存在于杜甫的身上, 他因疏救房琯而被逐出朝廷,不也是“世人”的不公吗?“怜才”也是怜己。共同的遭遇使两位挚友的心更加紧密地连在一起了,这也是杜甫深切哀怜的根本原因。

    颈联宕开一笔,两句诗是对李白一生的绝妙概括,勾勤出一个诗酒飘零的浪漫诗人的形象。杜甫想象李白在飘零中以酒相伴,酒或许能浇其块垒,慰其忧愁。

    这一联仍然是抒写李白的不幸,更深一层地抒发了怀念挚友的绵绵情思。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深情的怀念最后化为热切的呼唤。诗意承上“飘零”而来杜甫为李白的命运担忧,希望他叶落归根,终老故里,声声呼唤表达了对老友的深长情意。“匡山”,指绵州彰明(在今四川北部)之大匡山,李白少时读书于此,此时杜甫客居成都,因而希望李白回归蜀中。就章法言,开头慨叹“不见”,结尾渴望相见,首尾呼应,全诗浑然一体。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最大特色是直抒胸臆,不加藻饰。律诗往往借景抒情,或情景结合,胡应麟说:

    “作诗不过情景二端。如五言律体,前起后结,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诗薮》)杜甫往往打破这种传统写法,“通篇一字不粘带景物,而雄峭沈著,句律天然”(同上)。这首诗就是以倾诉心曲的写法,不描绘景物,感情深厚,同样产生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如本诗语言质朴自然看似平常,却写出了对友人的一往情深;其次是通过散文化使精工整饬的律体变得灵活多姿,便于传情达意,诗中以虚字转折诗意,使对偶不切等。这种律诗改变了传统的妃青俪白、四平八稳的老调,增强了律诗的表现力。

    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杜甫

    远送从此别,

    青山空复情。

    几时杯重把?

    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

    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

    寂寞养残生。

    杜甫诗鉴赏

    奉济驿,在成都东北的绵阳县。严公,即严武,曾两度任剑南节度使。宝应元年(762)四月,肃宗死,代宗即位,六月,召严武入朝,杜甫送别赠诗,因为此前已写过《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故称“重送”。律诗双句押韵,八句诗四个韵脚,因而称“四韵”。

    诗一开头,点明“远送”。诗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送了一站又一站,一直送到了二百里外的奉济驿,足见情深意长,依依不舍之意。“青山空复情”一句,饶有深意。青峰伫立,也似含情送客;途程几转,那山仍仿佛恋恋不舍,目送行人。然而送君千里,也终须一别了。借山言人,情致婉曲,表现了诗人那种不忍相别而又不得不别的无可奈何之情。

    伤别之余,想到“昨夜”相送的情景:皎洁的月亮曾与自己一起“同行”送别,在月下同饮共醉,行吟叙情,如今一别,后会难期,于是诗人发问道:“几时杯重把?”“杯重把”,将诗人憧憬中重逢的情景,具体形象地表现出来了。这里用问句,是问自己,也是问友人。社会动荡,生死未卜,能否再会还很难说。诗人此时此刻极端复杂的感情,凝聚在一个寻常的问语中。

    以上这四句倒装,增添了诗的情趣韵致。首联若提“青山”句在前,就会显得感情突兀,使人不知所云;颔联若“昨夜”句在前,就会直而少致,采用倒装,就奇曲多趣了。这是此诗平中见奇之处。

    诗人想到,象严武这样知遇至深的官员恐怕将来也难得遇到,于是离愁之中又添一层凄楚。诗人没有正面颂严武政绩,而说“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写他于玄、肃、代三朝出守外郡或入处朝廷,都荣居高位。离任时东西两川属邑的人们讴歌他,表达依依不舍之情。

    最后两句抒写诗人自己送别后的心境。“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江村”指成都西郊的浣花溪边。“独”字表现离别之后的孤单无依;“残”字渲染风烛余年的悲凉凄切;“寂寞”则流露出知遇远去的冷落和惆怅。两句充分体现了诗人对严武的真诚感激和深挚友谊,依恋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这首诗语言质朴含情,章法谨严有度,平直中有奇致,浅易中见沉郁,情真意挚,凄楚感人。

    送路六侍御入朝

    杜甫

    童稚情亲四十年,

    中间消息两茫然。

    更为后会知何地?

    忽漫相逢是别筵!

    不分桃花红似锦,

    生憎柳絮白于棉。

    春色还无赖,

    触忤愁人到酒边。

    杜甫诗鉴赏

    这诗作于唐代宗广德元年( 763 )春。762年,杜甫因徐知道在成都叛变,避乱流寓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763年正月,唐军收复幽燕,史朝义自缢身亡。持续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虽然告一段落,但是已经激化了的各类社会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动荡的时局并未因此而真正平息。曾经因胜利而一度在杜甫心底燃起的欢快的火花,很快就破灭了。这首诗也是借聚散离合之情,抒写迟暮飘零的身世之感的。

    从诗的开头一句看,路六侍御应是杜甫儿时旧友。

    作此诗时,杜甫五十一岁,四十年前,他们都十岁左右,正是竹马童年。诗人以“童稚情亲四十年”真实地表现出童年伙伴那种特有的亲切的感情。“四十年”,在这里不仅点明分别的时间,更主要的是表明童年时代的友情,并不随着四十年漫长岁月的迁流而淡忘。

    正因为如此,下句说,“中间消息两茫然”。在兵荒马乱、流离转徙的动乱年代里,朋友间失去联系,想知道他的消息而又无从问讯,故有“茫然”之感。而这种心情,两人是相同的,故曰“两茫然”。一别四十年,那能想到现在的重新会合?因此说“忽漫相逢”。他乡遇故知,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同样没有想到,久别重逢,乍逢又别;故交叙旧之日,即离筵饯别之时。“忽漫相逢是别筵”。在“相逢”和“别筵”之间加上— “是”字,使相聚的欢娱,立即转化为别离的愁思。笔力千钧,直透纸背。

    从过去到现在,聚散离合是这样的迷离莫测;从现在推想将来,又将如何呢?诗人把感慨集中地融洽在“更为后会知何地”这句话里。这是全诗的主旨。

    它包涵有下列两重意思:

    路六侍御这次离开梓州,回到长安去做官,自然勾起杜甫满腹心事。他设想倘若今后和路再度相会,这地点又将在哪里?自己能不能够也被召还朝?从自身坎坷的生活历程,从这次与路的聚散离合,他懂得了乱世人生,有如飘蓬泛梗,一切都难以预料。这是就空间而言的。从时间方面来说,过去的分别,一别就是四十年;别时彼此都在童年,如今俱入老境。人生几何?“更为后会”,实际上是不大可能的。诗人没有直说后会无期,而是采用诘问语,以咏叹出之,以表现向往之切、感慨之深。

    前四句写送别之情,由过去到现在,再由现在想到未来,本身有个时间的层次。诗从“童稚情亲”依次写来,写到四十年来,“中间消息两茫然”,不接着写现在的相逢和送别,而突然插入“更为后会知何地”。乍读时,恍如天外奇峰,劈空飞来,煞星突兀。

    但仔细体味,则“更为后会”,就已暗含了下文的“忽漫相逢”。因为没有现在的“忽漫相逢”,是不可能想到将来的“更为后会”的。这句对上句来说,是突接。

    这样的突接,能掀起波澜,把感伤离乱的情怀,表现得沉郁苍凉、百感交集。就下文来说,这是在一联之内的逆挽,这样的逆挽化板滞为飞动,使得全诗神完气足,精彩四溢。

    诗的后四句写景,这景物描写,全是从上文的“别筵”生发出来的。尾联结句“触忤愁人到酒边的“酒”,正是“别筵”饯别之酒;“酒边”的“剑南春色”,亦正是“别筵”的眼前风光。“桃红似锦”,“絮白于棉”,这风光是明艳的,而诗偏说是“不分”,“ 生憎”,恼怒春色“无赖”,是因为它“触忤”了“愁人”;而它之所以“触忤愁人”,则是因为后会无期,离怀难遣,对景伤情的缘故。一气运转,跌宕起伏;而其语言措注,脉落贯输,则又丝丝入扣,于宏大中见精细。

    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杜甫

    使君高义驱今古,

    寥落三年坐剑州。

    但见文翁能化俗,

    焉知李广未封侯?

    路经滟滪双蓬鬓,

    天入沧浪一钓舟。

    戎马相逢更何日?

    春风回首仲宣楼。

    杜甫诗鉴赏

    此诗作于公元七六三年。李剑州当时任剑州刺史。

    这年,杜甫曾经准备离蜀东行,写了这诗寄给他。

    诗的前半篇,热情地歌颂了李剑州“能化俗”的政绩,为他的“未封侯”而鸣不平。诗从“高义”和“寥落”生发出这两层意思,使人对他那沉沦州郡的坎坷遭遇,更深为惋惜。“文翁”和“李广”,用了两个典故。文翁政绩流传蜀中,用以比拟李之官剑州刺史;未封侯的李广,则和李剑州同姓。典故用得非常贴切,在“文翁能化俗”的前面加上个“但见”,在“ 李广未封侯”的前面着个“焉知”“但见”和“焉知”,一呼一应,一开一阖,运之以动荡之笔,精神顿出,有如画龙点晴,立即破壁飞去。不仅如此,在历史上,李广对自己屡立战功而未得封侯,时刻耿耿于怀,终身引为恨事。这里却推开来,说“焉知李广未封侯”,这就改造了旧典,注入了新义。

    下半篇叙身世之感、离别之情,境界更大、感慨更深。诗人完全从空际着笔,表现的是意想中的自己“将赴荆南”的情景。

    “ 路经滟滪”,表现瞿塘风涛之险恶;“天入沧浪”,写江汉烟波之浩渺。这是他赴荆南途中所经之地。在这里,诗人并未诉说其迟暮飘零之感,而是以“ 一钓舟”和“沧浪”,“双蓬鬓”和“滟滪”相对照,构成鲜明的形象,展现出一幅扁舟出峡图。

    尾联用“仲宣楼”轻轻点出到达荆南的可能情景。

    诗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命运,即使到了那里,也还和当年避难荆州的王粲一样,仍然是作客他乡,托身无所。而在此时,回望蜀中,思念故人,想到兵戈阻隔,相见无期,那就会更加四顾苍茫,百感交集了。

    全诗由李写到自己,再由自己的离别之情,一笔转回到李,脉络贯通,而起结转折,不着痕迹。杜甫这类的诗,往往劈空而来,一起既挺拔而又沉重,有笼罩全篇的气势。写到第四句,似乎意已尽,可是到了五、六两句,忽然又转换一个新的意思,拓出一个新的境界,喷薄出更为汹涌、更为壮阔的波澜。然而它又并非一泻无余;收束处,总是荡漾萦回,与篇首遥相照映,显得气固神完,而情韵不绝,耐人寻味。

    杜甫善于将七言歌行中纵横挥斥的笔意,创造性地运用和融化于律体中,他能在尺幅之中,运之以磅礴飞动的气势;而这磅礴飞动的气势,又是和精密平整的诗律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的。所以“工而能化”,“中律而不为律缚”。

    别房太尉墓

    杜甫

    他乡复行役,

    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

    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

    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

    莺啼送客闻。

    杜甫诗鉴赏

    房太尉即房琯,玄宗幸蜀时拜相,为人比较正直。

    至德二年(757), 被肃宗所贬。杜甫曾上疏力谏,结果得罪肃宗,几遭刑戮。房琯罢相后,于宝应二年(763)拜特进、刑部尚书。途中遇疾,卒于阆州。死后赠太尉。

    (见《旧唐书·房琯传》)二年后杜甫经过阆州,在房基前赋此诗。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写诗人在他乡复值行役之中,公事在身,行色匆匆。尽管如此,还是驻马暂留,来到孤坟前,向亡友致哀。先前堂堂宰相之墓,如今已是茕茕“孤坟”,房的晚岁坎坷、身后凄凉可想而知。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无干土”的原因是“近泪”。诗人在坟前洒下许多伤悼之泪,以致于身旁周围的土都湿润了。诗人哭墓之哀,使天上的云也不忍离去。天低云断,空气里都带着愁惨凝滞之感,使人倍觉寂寥哀伤。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谢傅指谢安。

    《晋书·谢安传》说:谢玄等破苻坚,有檄书至安方对客围棋,了无喜色。诗人以谢安的镇定自若、儒雅风流来比喻房琯,可见他对房琯的推崇倍至。下句则用了另一典故。《说苑》载:吴季札聘晋过徐,心知徐君爱其宝剑,及还,徐君已殁,解剑系其冢树而去。诗人以延陵季子自比,表达对亡友的深情厚谊,虽死不忘。这又照应前两联,指出痛悼的原因。诗篇布局严谨,前后关连十分紧密。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唯”字统领以下两句,意思是,只看见林花纷纷落下,和莺啼送客之声。这两句收尾,显得余韵悠扬不断。诗人着意刻画出一个幽静肃穆之极的氛围,引人联想:林花飘落似珠泪纷纷,啼莺送客,亦如同哀乐阵阵。此时此地,只见此景,仅闻此声,格外衬托出坟的孤寂与孤零零的吊客的悲哀。

    此诗写得既雍容典雅,又一往情深,十分切合题旨。

    诗人表达的感情十分深沉而含蓄,房琯的问题,涉及肃字,已经为此吃了苦头的杜甫,自有难言之苦。

    但诗中那阴郁的氛围,那深沉的哀痛,还是使人感到:

    诗歌不仅仅是悼念亡友而已,更多的是诗人内心对国事的殷忧和叹息。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

    作先寄严郑公五首

    (其四)

    杜甫

    常苦沙崩损药栏,

    也从江槛落风湍。

    新松恨不高千尺,

    恶竹应须斩万竿!

    生理只凭黄阁老,

    衰颜欲付紫金丹。

    三年奔走空皮骨,

    信有人间行路难。

    杜甫诗鉴赏

    因徐知道据成都叛乱,杜甫曾一度离开成都草堂,避难于梓州、阆州等地。广德二年(764)正月,杜甫携家由梓州赴阆州。二月,听说严武再度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同时,严武也来信相邀,诗人于是决定重返成都。于阆州返成都途中作诗五首,此为其中第四首。诗题中的“严郑公”,即严武,广德元年严武被封为郑国公。

    首四句是设想回成都后整理草堂之事。“常苦沙崩损药拦,也从江槛落风湍。”大意是说:自离草堂,常常担心沙岸崩塌,损坏药栏,现在恐怕连同江槛一起落到湍急的水流中去了。这虽是遥想离成都之后,草堂的自然环境,同时也是对风风雨雨的社会现状的焦虑。“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想当年,诗人离开草堂时,亲手培植的四株小松,当时才“大抵三尺强”(《四松》),诗人很是喜爱它,恨不得它迅速长成千仞大树;那到处侵蔓的恶竹,有万竿也要斩除!诗人喜爱新松是因它峻秀挺拔,不随时态而变,诗人痛恨恶竹,是因恶竹随乱而生。体味这两句,其言外之意全在“恨不”、“应须”四字上。杨伦在《杜诗镜铨》旁注中说:此二句“兼寓扶善疾恶意”,的确,乱世之际,匡时济世之才难为世用,而各种丑恶势力竞相登场,诗人怎能不感慨万分!这二句,深深交织着诗人对世事的爱憎。

    诗的后四句转入“赠严郑公”的题意上。“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生理,即生计。黄阁老,指严武。唐代中书、门下省的官员称“阁老”,严武以黄门侍郎镇成都,故称。金丹,烧炼的丹药。

    这两句说,自己的生活全靠严武照顾,衰老的身体也可托付给益寿延年的丹药了。这里意在强调生活有了依靠,疗养有了条件,表现了诗人对朋友的真诚信赖。最后两句忽又由瞻望未来转到回顾过去,似有痛定思痛意:“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

    诗人自宝应元年(762)七月与严武分别,到广德二年(764)回到草堂,前后三年。这三年,兵祸不断,飘泊不定,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过去常读古乐府诗《行路难》,现在身经其事,方知世路艰辛,人生坎坷,真是“行路难”啊!“行路难”三字,语意双关。一个“信”字,饱含着诗人历经艰难困苦后的无限感慨。

    全诗描写了诗人重返草堂的欢乐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欢欣和感慨相融,瞻望与回顾同叙,更显出了此诗思想情感的深厚。

    登楼

    杜甫

    花近高楼伤客心,

    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

    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

    日暮聊为梁甫吟。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成都,时在代宗广德二年(764)春,诗人客蜀已是第五个年头。763年正月,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安史之乱平定;十月吐蕃陷长安、立傀儡、改年号,代宗奔陕州事;随后郭子仪复京师,乘舆反正;年底吐蕃又破松、维、保等州(在今四川北部),继而再陷剑南、西山诸州。诗中“西山寇盗”即指吐蕃;“万方多难”也以吐蕃入侵为最烈,同时,也暗指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朝廷内外交困、灾患重重的日益衰败景象。

    首联统领全篇,“万方多难”,是全诗写景抒情的根本。值此万方多难之际,流离他乡的诗人愁思满腹,登上此楼,虽是繁花满目,却更加叫人黯然心伤。花伤客心,以乐景衬哀情,在行文上,先写见花伤心的反常现象,再说是由于万方多难的缘故,因果倒装,起势突兀;“登临”二字,以高屋建瓴之势,领起下面的种种观感。

    颔联描述山河壮观,“锦江”、“玉垒”是登楼所见。锦江,源出灌县,由郫县流经成都入岷江;玉垒,山名,在今茂汶羌族自治县。登楼远望,锦江流水在蓬勃的春色中从天地的边际汹涌而来,玉垒山上的浮云宛如古今世势的风云变幻。上句向空间开拓视野,下句就时间驰骋遐思,天高地迥,古往今来,形成一个阔大悠远的境界,饱含着对祖国山河的赞美和对民族历史的追思;而且,登高临远,独自向西北前线游目骋怀,也透露诗人忧国忧民的无限心事。

    颈联纵论天下大势,“朝廷”“ 寇盗”,是登楼所思。北极,星名,居北天正中,这里象征大唐政权。

    上句“终不改”,反承第四句的“变古今”,是从吐蕃陷京、代宗复辟一事而来,指出大唐帝国气运久远;下句“寇盗”“相侵”,具体写第二句的“万方多难”,针对吐蕃的觊觎寄语相告:莫再徒劳无益地前来侵扰!

    义正词严,浩气凛然,于焦虑之中透露出坚定的信念。

    尾联咏怀古迹,讽喻当朝昏君,寄托个人怀抱。

    后主,指蜀汉刘禅,宠信宦官,终于亡国;先主庙在成都锦官门外,西有武侯祠,东有后主祠;《梁甫吟》是诸葛亮遇刘备前喜欢诵读的乐府诗篇,诗人在此借用含有对诸葛武侯的仰慕之意。伫立楼头,徘徊沉吟,不觉日已西落,在苍茫的暮色中,城南先主庙、后主祠依稀可见。想到后主刘禅,诗人不禁喟然而叹:可怜那亡国昏君,竟也能和诸葛武侯一样,专居祠庙,歆享后人香火!这是以刘禅喻代宗李豫。李豫重用宦官程元振、鱼朝恩,造成国事维艰、吐蕃入侵,同刘禅信任黄皓而亡国极其相似。所不同者,此时只有刘后主那样的昏君,却没有诸葛亮那样的贤相!而诗人自己,空怀济世之心,苦无献身之路,万里他乡,危楼落日,忧愁难解,聊吟诗以自遣,如斯而已!

    全诗即景抒怀,写山川联系着古往今来社会的变化,谈人事又借助自然界的景物,相互渗透,相互包容;熔自然景象、国家灾难、个人情思于一体,语壮境阔,寄慨遥深,体现着诗人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

    这首七律,格律严谨。中间两联,对仗工稳,颈联为流水对,有一种飞动流走之势。在语言上,特别工于各句(末句例外)第五字的锤炼。首句的“伤”给全诗点染上一层悲怆气氛,而且突如其来,造成强烈的悬念。次句的“此”,兼有此时、此地、此人、此行等多重含义,也包含着无奈的感慨。三句的“来”,烘托锦江春色逐人、气势浩大,令人有荡胸扑面的感受。四句的“变”,浮云如白云变苍狗,世事如沧海变桑田,一字双关,引人作联翩无穷的想象。五句的“ 终”,既表示终于,也表示始终,也更有是终久之意;有庆幸,有祝愿,也有信心,从而使六句的“莫”

    字充满令寇盗闻而却步的威力。七句的“还”,是不当如此而竟然如此的语气,表示对古今误国昏君的极大感慨。只有末句,炼字的重点放在第三字上,“聊”是不甘如此却只能如此的意思,表达诗人无可奈何的伤感,与第二句的“此”字遥相呼应。

    首句的“近”字和末句的“暮”字,在诗的构思方面起着突出的作用。全诗写登楼观感,俯仰瞻眺,山川古迹,都是从空间着眼;“日暮”,说明诗人徜徉时间已久。这样就兼顾了空间和时间,增强了意境的立体感。单就空间而论,无论西北的锦江、玉垒,还是城南的后主祠庙,都是远处的景物;开端的“花近高楼”却近在咫尺之间。远景近景互相配合,就使诗的境界阔大雄浑而无豁落空洞之感。

    历代诗家对于此诗评价极高。清人浦起龙评谓:

    “声宏势阔,自然杰作。”(《读杜心解》卷四)沈德潜更为推崇说:“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唐诗别裁》卷十三)

    禹庙

    杜甫

    禹庙空山里,

    秋风落日斜。

    荒庭垂桔柚,

    古屋画龙蛇。

    云气嘘青壁,

    江声走白沙。

    早知乘四载,

    疏凿控三巴。

    杜甫诗鉴赏

    这里写的禹庙,在忠州(治所在今四川忠县)临江的山崖上。杜甫在代宗永泰元年(765)出蜀东下,途经忠州时,观览了这座古庙。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开门见山,起笔就令人森然、肃然。山是“空”的,可见荒凉;加以秋风萧瑟,更觉气氛阴森。但山空,那古庙就更显得巍然独立;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庄严,令人肃然而生敬意。诗人正是怀着这种心情登山入庙的。

    “荒庭垂桔柚,古屋画龙蛇。”庙内,庭院荒芜,房屋古旧,一“荒”二“古”,不免使人感到凄凉、冷落。但庭中桔柚硕果垂枝,壁上古画神龙舞爪。

    桔柚和龙蛇,给荒庭古屋带来一片生气。“垂桔柚”、“ 画龙蛇”,既是眼前实景,又暗含着歌颂大禹的典故。据《尚书·禹贡》载,禹治洪水后,九州人民得以安居生产,远居东南的“岛夷”之民也“厥包桔柚”—— 把丰收的桔柚包裹好送给禹。又传说,禹“驱龙蛇而放菹(泽中有水草处)”,使龙蛇也有所归宿,不再兴风作浪(见《孟子·滕文公》)。这两个典故恰好配合着眼前景物,由景物显示出来;景与典,融为一体,使人不觉诗人是在用典。前人称赞这两句“ 用事入化”,是“老杜千古绝技”(《诗薮·内篇》卷四)。这样用典更觉意味深浓,被古代英雄的业绩所鼓舞;即使看不出它是用典,也同样可以欣赏这古色古香、富有生气的古庙景物,从中体会诗人豪迈的感情。

    五、六两句写庙外之景:“云气嘘青壁,江声走白沙。”云雾在长满青苔的古老的山崖峭壁间缓缓卷动;江涛澎湃,白浪淘沙,向三峡滚滚奔流。这里“嘘”、“走”二字特别传神。在这里,神话和现实,庙内和庙外之景,大自然的磅礴气势和大禹治理山河的伟大气魄,迭合到一起了。这壮观的画面,令人感到无限的力与美。

    “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传说禹治水到处奔波,水乘舟,陆乘车,泥乘车盾,山乘樏,是为“ 四载”。三巴指巴郡、巴东、巴西(今四川忠县、云阳、阆中等地)。传说这一带原是沼泽,大禹凿通三峡后改建为陆地。这两句诗很含蓄,意思是说:禹啊,禹啊,我早就听说你乘四载、凿三峡、疏长江、控三巴的英雄事迹;今天亲眼目睹遗迹,越发敬佩你的伟大了!

    这首诗重点在于歌颂大禹不畏艰险、征服自然、为民造福的创业精神。唐王朝自安史之乱后,长期战乱,象洪水横流,给人民带来了无边的灾难;山“空”庭“荒”,正是当时整个社会面貌的真实写照。诗人以“春秋笔法”暗暗讽刺当时祸国殃民的昏庸统治者,而寄希望于新当政的代宗李豫, 希望他能发扬大禹“乘四载”、“控三巴”的艰苦创业精神,重振山河,把国家治理好。

    这首诗,诗人歌颂英雄,感情基调昂扬、豪迈,但禹庙之景却十分荒凉:山空,风寒,庭荒,屋旧。

    这些景物与感情基调不协调。诗人为解决这个矛盾,巧妙地采用了抑扬相衬的手法:山虽空,但有禹庙的峥嵘;秋风虽萧瑟,但有落日之光彩;庭虽荒,但有桔柚垂枝;屋虽古旧,但有龙蛇在画壁间飞动..。

    这样一抑一扬,既真实地再现了客观景物,又不使人产生冷落、低沉之感;加之以后四句声弘气壮,调子愈来愈昂扬,令人愈读愈振奋。

    阁夜

    杜甫

    岁暮阴阳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

    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

    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

    人事音书漫寂寥。

    杜甫诗鉴赏

    这是大历元年冬杜甫寓居夔州西阁时所作。当时西川军阀割据,混战不断;吐蕃也不断侵袭蜀地。而杜甫的好友郑虔、苏源明、李白、严武、高適等,都先后死去。这首诗感时忆旧,表现出异常沉重的心情。

    开首二句点明时间。首句岁暮,指冬季;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天日短。“催”字,形象地说明夜长昼短,使人觉得时光飞逝。次句天涯,指夔州,又有沦落天涯意。霜雪方歇的寒冬夜晚,雪光明朗如昼,诗人对此凄凉寒怆的夜景,不由感慨万千。

    “五更”二句,承次句“寒宵”,描写出了夜中所闻所见。鼓角,指古代军中用以报时和发号施令的鼓声、号角声。晴朗的夜空,鼓角声格外响亮,黎明时分,愁人不寐,那声音更显得悲凉。这就从侧面烘托出夔州一带也不太平,黎明前军队已在加紧备战。

    诗人用“鼓角”二字点示,再和“五更”、“声悲壮”等词语结合,兵戈未息、战争频繁的气氛就自然地传达出来了。下句说雨后玉宇无尘,天上银河显得格外澄澈,群星参差,映照峡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前人赞扬此联写得“伟丽”。诗人通过对句把他对时局的深切关怀和三峡深夜美景的赞叹,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诗句气势苍凉恢宏,音调铿锵悦耳,辞采清丽夺目,“伟丽”中深蕴着诗人悲壮深沉的情怀。

    “野哭”二句,写拂晓前所闻。听到征战的消息,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恸哭,哭声传遍四野,其景多么凄惨!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夔州是民族杂居之地。杜甫客寓此间,渔夫樵子不时在夜深传来“ 夷歌”之声。“数处”指不止一起。这两句把偏远的夔州的典型环境真实形象地表现出来。“野哭”、“ 夷歌”,一个富有时代感,一个具有地方性。对这位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来说,这两种声音都使他倍感悲伤。

    “卧龙”二句,诗人极目远眺夔州西郊的武侯庙与东南的白帝庙,而引出无限感慨。卧龙,指诸葛亮。

    跃马,化用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句,意指公孙述在西汉末乘乱据蜀称帝。一世之雄,而今安在?他们不都成了黄土中的枯骨吗!“人事音书”,词意平列。这句是说,人事与音书,现在都只能任其寂寞了。结尾二句,流露出诗人极为忧愤感伤的情绪。

    沈德潜说:“结言贤愚同尽,则目前人事,远地音书,亦付之寂寥而已。”(《唐诗别裁》)象诸葛亮、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无论他是贤是愚,都烟消云散了。现实生活中,征戍、诛掠更造成广大人民天天都在死亡,我眼前这点寂寥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话看似自遣之词,实际上却充分传达出诗人感情上的矛盾与苦恼。”卢世氵隺认为此诗“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是颇有见地的。

    此诗向来被誉为杜律中的典范性作品。诗人紧扣题目,从几个侧面抒写夜宿西阁的所见所闻所感,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当前现实写到千年往迹。

    气象雄浑,气吞宇宙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因此胡应麟称赞此诗说:“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并说它是七言律诗的“千秋鼻祖”。

    孤雁

    杜甫

    孤雁不饮啄,

    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

    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

    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

    鸣噪自纷纷。

    杜甫诗鉴赏

    这首咏物诗作于大历初杜甫居夔州时。它是一首孤雁念群之歌,同时又融注了诗人的思想感情,堪称佳绝。

    开篇即唤出“孤雁”,而此孤雁不同一般,它不饮,不啄,而是一个劲地飞着,叫着,声音里透出:它是多么思念它的同伴!不仅想念,而且还拼命追寻,这真是一只情感热烈而执着的“孤雁”。清人浦起龙评论说:“‘飞鸣声念群’,一诗之骨”(《读杜心解》)。

    次联境界骤然开阔。高远浩渺的天空中,这小小的孤雁仅是“一片影”,它与雁群相失在“万重云”间,此时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天高路遥,云海迷漫,将往何处去找失去的伴侣?此联以“谁怜”二字设问,引起诗人浓郁的思乡之愁:“孤雁儿啊,我不正和你一样凄惶么?天壤茫茫,又有谁来怜惜我呢?”清人朱鹤龄注此诗说:“此托孤雁以念兄弟也”,诗人所思念者不仅是兄弟,还包括他的亲密的朋友。经历了安史之乱,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里,诗人流落他乡,亲朋离散,天各一方,而他无时不渴望骨肉团聚,无日不梦想知友重逢,这孤零零的雁儿,寄托了诗人自己的思绪。

    三联紧承上联,从心理方面刻画孤雁的鲜明个性:

    它被思念缠绕着,被痛苦煎熬着,它不停地飞鸣。它望尽天际,望啊,望啊,那失去的雁群仿佛总在它眼前晃;似乎那雁群的鸣声老在它耳畔响;所以,它更·1987·《唐诗鉴赏大典》

    要不停地追飞,不停地呼唤了。这两句血泪文字,情深意切哀痛欲绝。浦起龙评析说:“惟念故飞,望断矣而飞不止,似犹见其群而逐之者;惟念故鸣,哀多矣而鸣不绝,如更闻其群而呼之者。写生至此,天雨池矣!”(《读杜心解》)

    结尾以陪衬的笔法表达了诗人的爱憎感情。孤雁念群之情那么痛切,它那么痛苦、劳累;而野鸦们是全然不理解的,它们纷纷然鸣噪不停,自得其乐。“无意绪”是孤雁面对野鸦时的心情,也是杜甫既不能与知己亲朋相见,却面对着一些俗客庸夫时厌恶无聊的心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王风·黍离》),与这般“不知我者”有什么可谈呢?

    这是一篇念群之雁的赞歌,它表现的情感是浓挚的,悲中有壮的。诗情激切高昂,思想境界很高。

    就艺术技巧而论,全篇咏物传神,自然浑成,全无斧凿之痕。中间两联有情有景,一气呵成,而且景中有声有色,更兼有光和影能给人以“立体感”,可谓神来之笔。

    又呈吴郎

    杜甫

    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

    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

    正思戎马泪盈巾。

    杜甫诗鉴赏

    大历二年(767),即杜甫流离到四川夔府的第二年。他住在瀼西的一所草堂里。草堂前有几棵枣树,西邻的一个寡妇常来打枣,杜甫从不干涉。后来,杜甫将草堂转给一位姓吴的亲戚(即诗中吴郎),自己搬到离草堂十几里路远的东屯去。不料吴姓亲戚一来就在草堂插上篱笆,不允许别人打枣。寡妇向杜甫诉苦,杜甫于是写此诗去劝告吴郎。此前杜甫写过一首《简吴郎司法》,因此这一首题作《又呈吴郎》。吴郎的年辈要比杜甫小,杜甫不说“又简吴郎”,而有意地用了“呈”这个似乎与对方身分不大相称的敬词,以让吴郎易于接受。

    诗的第一句开门见山,从自己过去如何对待邻妇扑枣说起。“扑枣”就是打枣。这里不用音调强烈的上声字“打”,而用短促的、沉着的入声字“扑”,是为了取得声调与情调的一致。“任”就是放任。为什么要放任呢?第二句说,“无食无儿一妇人。”因为这位西邻是一个没有吃的、没有儿女的老寡妇。

    三四两句紧接一二句:“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困穷”,承上第二句;“此”,指扑枣一事。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穷得万般无奈,她又哪里会去打别人家的枣子呢?正由于她扑枣时总是怀着一种恐惧的心情,所以我们不但不应该干涉,反而应当表示些亲善,使她安心扑枣。这里说明杜甫十分同情体谅穷苦人的处境。难怪陕西民歌云:“唐朝诗圣有杜甫,能知百姓苦中苦。”以上四句,一气贯串,是杜甫自叙从前的事情,目的是为了启发吴郎。

    五六两句才落到吴郎身上。“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这两句上下一气,相互关联,相互依赖,相互补充,要联系起来看。这两句诗是说,那寡妇一见你插篱笆就怕你不让她打枣,虽未免多心,但是,你一搬进草堂就忙着插篱笆,倒真让人以为你要禁止她打枣呢!这两句诗,措词十分委婉含蓄。这是因为怕话说得太直、太生硬,教训意味太重,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反而不肯接受劝告。

    最后两句“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是全诗中心。上句,杜甫借寡妇的诉苦,指出了寡妇的、同时也是当时广大人民困穷的社会根源。这就是官吏们的剥削,也就是诗中所谓“征求”。下句说得更远、更大、更深刻,指出了使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又一社会根源。这就是安史之乱以来持续了十多年的战乱,即所谓“戎马”。由一个穷苦的寡妇,从一件打枣的小事,杜甫竟联想到整个国家,以致于落泪。这一方面固然是他那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也是开导吴郎,告诉他在这兵荒马乱的情况下,苦难的人还有的是,希望他由此能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想得开一点,他自然就不会在几颗枣子上斤斤计较了。

    这首诗的人民性是强烈而鲜明的,在通常用来歌功颂德以“高华典雅”为特征的七言律诗中,尤其鲜见诗的艺术表现方面也很有特点。首先是现身说法,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启发对方,最后还以自己的眼泪来感动对方,尽可能地避免抽象的说教,措词委婉,入情入理。其次是,运用散文中常用的虚字来作转接。

    如“不为”、“只缘”、“已诉”、“正思”,以及“即”、“便”、“虽”、“却”等,因而能化呆板为活泼,既有律诗的形式美、节奏感,又有散文的灵活性,抑扬顿挫,耐人寻味。

    九日

    杜甫

    重阳独酌杯中酒,

    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

    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

    旧国霜前白雁来。

    弟妹萧条各何在,

    干戈衰谢两相催!

    杜甫诗鉴赏

    此诗是大历二年(767)重九日杜甫在夔州登高之作。诗人回溯两年来客寓夔州的现实,抒写自己九月九日重阳登高的感慨。

    首联表现了诗人浓烈的生活情趣。诗人客居异乡,重阳到来,一时兴致勃发,抱病登台,独酌杯酒,欣赏重阳秋色。诗人酷好饮酒、热爱生活的情态,便显见于字里行间了。

    颔联诗笔陡转。重九饮酒赏菊,是古代高士的传统,可是诗人因病戒酒,虽“抱病”登台,却“无分”饮酒,因此也无心赏菊。于是诗人向菊花发号施令起来:“菊花从此不须开”!这一带着较强烈主观情绪的诗句,妙趣神来,似乎有些任性,反而证明诗人既喜饮酒,又爱赏菊。而诗人的任性使气,显然是他艰难困苦的生活遭遇使然。这一联,杜甫巧妙地使用借对即沈德潜所谓“真假对”),借“竹叶青”酒的“竹叶”二字与“菊花”相对,“萧散不为绳墨所窘”(《诗人玉屑》),被称为杜律的创格。

    颈联进一步写诗人瞩目遐思,触景伤情,牵动了万千愁绪。诗人独自飘泊异地,日暮时分听到一声声黑猿的啼哭,不免泪如雨下。霜天秋晚,白雁南来,更容易引起诗人思亲怀乡的感情。诗中用他乡与故园的物候作对照,很自然地透露。原来诗人对酒停杯,对花辍赏,并不只是由于病肺,而是因为乡愁撩人啊!

    尾联以佳节思亲作结,遥怜弟妹,寄托漂零寥落之感。上句由雁来感伤了弟妹音信茫然;下句哀叹自己身遭战乱,衰老多病。诗人一边诅咒“干戈”接连发生,一边惋惜岁月不停地催,对造成生活悲剧的根源—— “干戈”,抒发出更多的不满情绪。这正是诗人忧国伤时的思想感情的直接流露。

    这首诗由因病戒酒,对花发慨,黑猿哀啼,白雁南来,引出思念故乡,忆想弟妹的情怀,进而触发遭逢战乱,衰老催人的感伤。结尾将诗的主题升华:诗人登高,不仅仅是思亲,更多的是伤时,正所谓“杜陵有句皆忧国”。此诗全篇皆对,语言自然流转,苍劲有力,既有气势,更显性情。句句讲诗律却不着痕迹,直接发议论而结合形象,使人感到枯燥。写景、叙事又能与诗人的忧思紧密结合。笔端融洽感情,主人公呼之欲出,颇能显示出杜甫夔州时期七律诗的悲壮风格。

    观公孙大娘弟子

    舞剑器行并序

    杜甫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颖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五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燿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

    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

    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

    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

    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

    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

    女乐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

    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

    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

    足茧荒山转愁疾。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序文介绍了作此诗的原因:诗人杜甫在夔州看到公孙大娘的弟子所表演的剑器舞,想起唐玄宗初年自己童年时在郾城观看公孙大娘亲自表演的剑器舞,当时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名声很大。抚今追昔,良多感慨,遂作此诗,又听说大书法家张旭观看公孙大娘的剑舞后,草书大有长进。

    剑器舞是一种女子穿着军装的舞蹈,舞起来,有一种雄健刚劲的姿势和浏漓顿挫的节奏。

    诗的开头八句先写公孙大娘的舞蹈:从前有一位公孙大娘,她善舞剑器的名声传遍了四面八方。观看她表演的观众人山人海,看她的舞蹈都惊讶失色,整个天地好象也在随着她的剑器舞而起伏低昂,无法恢复平静。“燿如羿射九日落”四句,描绘公孙舞蹈给杜甫留下的美好印象。羿射九日,形容公孙手持红旗、火炬或剑器作旋转或滚翻式舞蹈动作,如同一个接一个的火球从高疾下,满堂旋转;骖龙翔舞,是写公孙翩翩轻举,腾空飞翔;雷霆收怒,是比喻舞蹈将近尾声,声势收敛;江海凝光,则写舞蹈结束,舞场内外肃静空阔,好象江海风平浪静,水光清澈的情景。

    “绛唇珠袖两寂寞”以下六句,转到公孙死后剑器舞的沉寂,幸好晚年还有弟子继承了她的才艺。接着写她的弟子临颖李十二娘在白帝城重舞剑器,还有公孙氏当年神采飞扬的气概。与李十二娘一席谈话,不仅知道她舞技的师传渊源,而且引发了自己抚今思昔的无限感慨。

    “先帝侍女八千人”以下六句,笔势又一转折,思者又回到五十年前。回忆开元初年,当时政治清明,国势强盛,唐玄宗在日理万机之余,亲自建立了教坊和梨园,亲选乐工,亲教法曲,唐代歌舞艺术的空前繁荣,当时宫庭内与内外教坊的歌舞女乐就有八千人,而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又在八千人中“独出冠时”,号称第一。然而五十年间天旋地变,一场安史之乱把大唐帝国扰得风尘四起、天昏地暗。唐玄宗当年亲自挑选、亲自培养的成千上万的梨园弟子,也在这一场浩劫中烟消云散了,如今只有教坊艺人李十二娘的舞姿,还在冬天残阳的余光里映出美丽而凄凉的影子。这一段是全诗的高潮。以最简短的几句话集中概括了巨大的历史变化和广阔的社会内容。

    “金粟堆南木已拱”以下六句,是全诗的尾声。

    诗人接着上段深沉的感慨,说玄宗已死了六年,他那金粟山上的陵墓上的树已够双手拱抱了。而自己这个玄宗时代的小臣,却流离在这个草木萧条的白帝城里。

    末了写别驾府宅里的盛筵,在又一曲急管繁弦的歌舞之后告终了,这时下弦月已经东出了,一种乐极哀来的情绪笼罩着诗人,他不禁四顾茫茫,百感交集,行不知所往,止不知所居,长满老茧的双足,拖着衰老久病的身躯,寒月荒山,踽踽独行。“转愁疾”三字,是说自己以茧足走山道本来很慢,但在心情沉重时,反而嫌自己走得太快了。

    这首七言歌行始终围绕公孙大娘师徒和剑器舞,从全诗那雄浑的气势,从“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这样力透纸背的诗史之笔,又可以感到诗人是在通过歌舞的事,表现五十年来兴衰治乱的历史。

    王嗣奭总评这首诗说:“此诗见剑器而伤往事,所谓抚事慷慨也。故咏李氏,却思公孙;咏公孙,却思先帝;全是为开元天宝五十年治乱兴衰而发。不然,一舞女耳,何足摇其笔端哉!”(《杜诗详注》引《杜臆》)。

    这首诗既有“浏漓顿挫”的气势节奏,又有“豪荡感激”的感人力量,是七言歌行中沉郁悲壮的杰作。

    开头八句,富丽而不浮艳,铺排而不板滞。“绛唇珠袖”以下,随意境之开合,思潮之起伏,语言音节也随之顿挫变化。全诗既不失雄浑完整的美,遣字造句又有浑括锤炼的功力。篇幅虽然不太长,包容却相当广大。

    漫成一首

    杜甫

    江月去人只数尺,

    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

    船尾跳鱼拨刺鸣。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杜甫寄居巴蜀时期写的,诗写夜泊之景。

    写一个月夜,诗人不从天上月写起,却写水中月影(“江月”),一开始就抓住江上夜景的特征。“去人只数尺”是指月影靠船很近,“江清月近人”,表现江水之清明。江中月影近人,绘出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江间月夜美景,境界宁静安谧的。

    第二句写舟中樯竿上挂着照夜的灯,在月下灯光显得朦胧而柔和。一二句似乎都是写景,但读者从中能够真切感到一个未眠人的存在,这就是诗人自己。从“江月”写到“风灯”,由舟外写到舟内,由远及近。

    然后再由近及远地描写江岸,由于月照沙岸如雪,岸边景物依稀可辨,夜宿的白鹭屈曲着身子,三五成群团聚在沙滩上,它们睡得那样安恬,与环境极为和谐;同时又表现出宁静的景物中有生命的呼吸。诗句中洋溢着诗人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和对于自然界小生命的热爱,这与诗人忧国忧民的精神是相联系的。诗人对着“ 沙头宿鹭”,不由衷心赞美夜的“静”美。忽然船尾传来“拨刺”的声响,使凝神暇思的诗人猛地惊醒,他转向船尾,那里波光粼粼,显然刚刚有一条大鱼从那儿跃出水面。诗的前三句着力刻画都在一个“静”字,末句却写动、写声,似乎破了静谧之境,实则以动破静,愈见其静;以声破静,愈见其静。这是陪衬的手法,适当将对立因素渗入统一的基调,可以强化总的基调。这是诗、画、音乐都常采用的手法。诗的末两句分写鱼、鸟,一动一静,相反相生,写得逼真、亲切而又传神,可见诗人体物之工。

    在绝句体中,有一种“一句一绝”的格调。即每句写一景,多用两联骈偶,句子之间似无关联。它最初起源于晋代《四时咏》(“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唐代作者已不多,唯杜甫最喜运用这种体格。大约是因为他太精于诗律,运用这种绝体,可以因难见巧吧。他最脍炙人口的绝句如“两个黄鹂鸣翠柳”、“糁径杨花铺白毡”、“迟日江山丽”等,也都是用这种体格。这些诗的优点不只在于写景生动,律对精切,而尤其在于能形成一个统一完美的意境,句与句彼此照应,融为一幅完整图画。

    此诗乍看上去,四句分写月、灯、鸟、鱼,各成一景,不相联属,确是“一句一绝”。然而,诗人通过远近推移、动静相成的手法,使舟内舟外、江间陆上、物与物、情与景之间相互关联,浑融一体,读之如身历其境,由境会意。

    短歌行赠王郎司直

    杜甫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

    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

    豫章翻风白日动,

    鲸鱼跋浪沧溟开。

    且脱佩剑休徘徊。

    西得诸侯棹锦水,

    欲向何门趿珠履?

    仲宣楼头春色深,

    青眼高歌望吾子。

    眼中之人吾老矣!

    杜甫诗鉴赏

    《短歌行》是乐府旧题,称短歌是指歌声短促,王郎,名不详,司直是纠劾的官。代宗大历三年(768)春天,杜甫一家从夔州出三峡,到达江陵。这诗是这年春末在江陵所作。

    上半首表达劝慰王郎之意。王郎在江陵不得志,趁着酒兴正浓,拔剑起舞,斫地悲歌,因此杜甫劝他不要悲哀。当时王郎正要西行入蜀,却投奔地方长官,杜甫久居四川,表示愿意替王郎推荐,即所说“我能拔尔”,把你这个俊伟不凡的奇才从压抑中推举出来。

    下面二句承上,以奇特的比喻赞誉王郎。豫、章,两种乔木名,都是优良的木材。诗中说豫、章的枝叶在大风中摇动时,可以动摇太阳,极力夸张树高。又说鲸鱼在海浪中纵游时可以使沧茫大海翻腾起来,极力渲染鱼大。两句盛赞王郎的杰出才能,说他能够担当大事,有所作为,因此不必拔剑斫地,徘徊起舞,可以将剑放下来,休息一下。

    下半首抒写送别之情。诗人说以王郎的奇才,此去西川,一定会得到蜀中高官的赏识,却不知要去投奔哪一位地方长官。“趿珠履”,穿上装饰着明珠的鞋。

    《史记·春申君传》:“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仲宣楼,当是杜甫送别王郎的地方,在江陵城东南。仲宣是三国时诗人王粲的字,他到荆州去投靠刘表,作《登楼赋》,后梁时高季兴在江陵建了仲宣楼。送别时已是春末,杜甫以钦佩的眼光望着王郎,高歌寄予厚望,希望他入蜀能够施展才能。眼中之人,指王郎。最后一句由人及己,慨然长叹道:王郎啊王郎,你年富力强,大可一展宏图,我却已衰老无用了!

    这首诗起势突兀,跌宕悲凉。从“拔剑斫地”写出王郎的悲歌,是一悲;诗人劝他“莫衰”,到“我能拔尔”,是一喜。“拔剑斫地”,情绪昂扬,是一扬;“我能拔尔,使情绪稍缓,是一落。“抑塞磊落”呼应悲歌,“我能拔尔”照应“莫哀”。接着引出“奇才”,以“豫章翻风”、“鲸鱼跋浪,极力夸张渲染,激起轩然大波,是再起;承接“莫哀”,“且脱剑佩”趋向和缓,是再落。指出“得诸侯”,应该是由哀转喜,但又转到“何门”未定,“得诸侯”还是空的,又由喜转悲。既然“我能拔尔”,又是“青眼”相望,不是可喜吗?可是又一转“吾老矣”,不能有所作为了,于是所谓“我能拔尔”只成了美好愿望,又落空了,又由喜转悲。一悲一喜,一起一落,跌宕起伏,终不免回到“拔剑”悲歌。“莫哀”只成了劝慰的话,总不免归到抑塞磊落上。正由于豫章两句的奇峰拔起,更加强抑塞磊落的可悲,抒发了诗人对人才不得施展的悲愤,它的意义就更深刻了。这首诗在音节上很有特色。开头两个十一字句字数多而音节急促,五、十两句单句押韵,上半首五句一组平韵,下半首五句一组仄韵,节奏短促,在古诗中较少见,富于独创性。

    江汉

    杜甫

    江汉思归客,

    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

    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

    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

    不必取长途。

    杜甫诗鉴赏

    大历三年(768)正月,杜甫自夔州出峡,流落湖北江陵、公安等地。此时他已五十六岁,北归无望,生计窘艰。此诗以首句头两字“江汉”为题,正暗示流离漂泊。尽管如此,诗人匡世济国之心未已,忠君爱国之心不改。

    “江汉”句,叙写诗人客滞江汉的窘境。“思归客”三字饱含无限的辛酸,因为诗人思归而不能归,成为天涯沦落人。“乾坤”代指天地。“乾坤句包含“自鄙而兼自负”这样两层意思,妙在“一腐儒”上冠以“乾坤”二字。“身在草野,心忧社稷,乾坤之内,此腐儒能有几人?”(《杜诗说》)。

    “片云”二句紧扣首句,对仗十分工整。通过眼前自然景物的描写,诗人将他“思归”之情表现得很沉郁。他由远浮天边的片云,孤悬明月的永夜,联想到了自己客中情事,仿佛自己就与云、月一样孤远。

    这样就把自己的感情和身外的景物融为一片。诗人表面上是在写片云孤月,实际是在写自己:虽然远在天外,他的一片忠心却象孤月一样的皎洁。

    “落日”二句直承次句,表现出诗人积极用世的精神。次句的腐儒,并非纯是诗人对自己的鄙薄。上联写了永夜、孤月,本联的落日,就决不止是写实景,而是用作比喻。黄生指出:“落日乃借喻暮齿”,是咏怀而非写景。落日相当于“日薄西山”的意思。

    “ 落日”句的本意,就是“暮年心犹壮”。就律诗格式说,此联用的是借对法。“落日”与“秋风”相对,但“落日”实际上是比喻“暮年”。“秋风”句是写实。“苏”有康复意。诗人流落江汉,面对飒飒秋风,不但没有悲秋之感,反而觉得“病欲苏”。这与李白“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的思想境界,颇为相似,表现了诗人身处逆境而壮心不已的精神状态。胡应麟《诗薮·内篇》卷四赞扬此诗的二、三联”含阔大于沉深”,是十分精当的。

    这两联诗的意境,苏轼曾深得其妙,他贬谪岭外、晚年归来时,曾有诗曰:“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次韵江晦叔二首》),表明他不因政治上遭到打击迫害,而改变自己匡国利民的态度。“孤月此心明”

    就是从杜诗“永夜月同孤”和“落日心犹壮”两句化用而成的。

    “古来”二句,再一次表现了诗人老当益壮的精神。“老马”用了《韩非子·说林上》“老马识途”的故事:齐桓公伐孤竹返,迷惑失道。他接受管仲“老马之智可用”的建议,放老马而随之,果然“得道”。

    “ 老马”是诗人自比,“长途”代指驱驰之力。诗人写道,古人存养老马,并非取它的力,而是用他的智。我虽是一个“腐儒”,但心犹壮,同老马一样,并不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其中的言外之意是:莫非我真是一个毫无可取的腐儒,连一匹老马都不如么?

    此诗用凝炼的笔触,抒发了诗人怀才不遇的不平之气和报国思用的慷慨情思。诗的中间四句,情景相融,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历来为人所称道。

    南征

    杜甫

    春岸桃花水,

    云帆枫树林。

    偷生长避地,

    适远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

    君恩北望心。

    百年歌自苦,

    未见有知音。

    杜甫诗鉴赏

    此诗是大历四年(769)春,杜甫从岳阳赴长沙途中所作。此时距他去世只有一年。诗篇表现了诗人晚年极度矛盾的思想感情。

    “春岸”二句写南行途中的春江景色。春水方生,桃花夹岸,锦浪浮天;云帆一片,极目四望,枫树成林。

    “偷生”二句表现了诗人长年颠沛流离,远适南国的羁旅悲愁。如果是一次愉快的旅行,面对眼前的美景,诗人定会分外高兴。但是诗人光景无多,前途渺茫,旅程中的忧郁情怀与春江上的盎然生意,就很不协调。触景伤情,岂能不泣下沾襟呢?

    “老病”二句,道出了自己思想上的矛盾。诗人此时已是年老多病,本当北归长安,然而命运却迫使他南往衡湘。但即使这样,诗人仍然一片忠心,希望报效朝廷。“君恩”当指经严武举荐,蒙授检校工部员外郎一事。这里,诗人运用流水对,短短十个字,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南征日”、“北望心”六字,通过工对,将诗人的矛盾心情加以鲜明对比,给人很深的印象。

    诗人“老病”还不得不“南征”,“百年”二句对此作了回答。杜甫是有政治抱负的,然而仕途坎坷,壮志未酬,他有旷世才华,然而“百年歌自苦”,一生苦吟,又能有几人理解?他在诗坛的光辉成就并未得到重视,这怎能不使诗人发出“未见有知音”的感慨呢?这确是杜甫一生的悲剧。三、四两联,正是杜甫晚年生活与思想的自我写照。

    此诗以明媚的江上春光开头, 接着又让“偷生”“适远”的沾襟泪水,把明朗欢快的气息,冲洗得干干净净。于此不协调处展现自己内心深处的苦恼。整首诗悲凉凄楚,反映了诗人衰病时愁苦悲哀、无以自遣的心境,读之令人怆然而涕下。

    发潭州

    杜甫

    夜醉长沙酒,

    晓行湘水春。

    岸花飞送客,

    樯燕语留人。

    贾傅才未有,

    褚公书绝伦。

    名高前后事,

    回首一伤神。

    杜甫诗鉴赏

    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正月,杜甫自夔州出峡,准备北归洛阳,终因时局动乱,亲友尽疏,北归无望,只能以舟为家,漂泊于江陵、公安、岳州、潭州一带。

    《发潭州》一诗,是诗人在大历四年春离开潭州赴衡州时所作。

    首联紧扣题面,点出题意,但又饱含奔波无定、生计日窘的悲辛。杜甫本来是“性豪业嗜酒”的,何况现在是沦落天涯,前途渺茫,因此夜来痛饮沉醉而眠,其中透露借酒浇愁的无限辛酸。天明之后,湘江两岸一派春色,诗人却要孤舟远行,黯然伤情的心绪可以想见。

    颔联紧承首联,描写启程时的情景。诗人扬帆启航,环顾四周,唯有岸上春风中飘零的落花在为他送行;船桅上的春燕呢喃作语,似乎也在亲切地挽留他,一种浓重的寂寥凄楚之情溢于言表。岸上风吹落花,樯桅春燕作语,这原是极普通的自然现象,但诗人以我观物,而使“物色带情”,赋予落花、飞燕以人的感情来“送客”、“留人”,这就有力地渲染了一种十分悲凉寥落的气氛,这种气氛深刻地表现了世情的淡薄;同时也反映了诗人辗转流徙、飘零无依的深沉感喟。这一联情景浑然一体,有着强烈感人的艺术力量。梁代诗人何逊《赠诸旧游》一诗中,有“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之句,写得很工致。杜甫这一联从此脱化而来。但诗人在艺术上进行了新的创造,他以拟人化手法,将花、鸟写得楚楚动人,以寄寓孤寂寥落之情,这就不是何逊诗所能比拟的。

    颈联是用典抒情。诗人登舟而行,百感交集,浮想联翩。身处湘地,他很自然地想到西汉时的贾谊,因才高而被大臣所忌,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他又想到初唐时的褚遂良,书法冠绝一时,因谏阻立武则天为皇后,被贬为潭州都督。诗人何尝不是因疏救房琯,离开朝廷而沉沦不偶吗?正因为如此,这两位古人的遭遇才引起诗人感情上强烈的共鸣。显然,诗人是在借古人之事抒写情怀。前人论及诗中用典时强调以“不隔”为佳,就是说不要因为用典而使诗句晦涩难懂,杜甫此处用典,因是触景而联想,十分妥贴,“借人形己”,匠心独具。

    诗的最后一联进一步借古人以抒怀,直接抒发自己沦落他乡、抱负不能施展的情怀。贾谊、褚遂良在不同的时代都名震一时,但都被贬抑而死,而今诗人流落荆、湘,漂泊无依,沉郁悲愤之情在这里达到了高潮。诗人感叹身世、忧国伤时的愁绪,恰如湘水一样悠长。

    这首五言律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或托物寓意,或用典言情,或直接抒怀,百转千回,创造了深切感人、沉郁深婉的艺术意境,成为杜甫晚年诗作中的名篇。

    燕子来舟中作

    杜甫

    湖南为客动经春,

    燕子衔泥两度新。

    旧入故园尝识主,

    如今社日远看人。

    可怜处处巢居室,

    何异飘飘托此身。

    暂语船樯还起去,

    穿花贴水益沾巾。

    杜甫诗鉴赏

    杜甫于大历三年(768)出峡,先是漂零湖北,后转徙湖南,大历四年正月由岳州到潭州。作此诗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诗人仍滞留潭州,以舟为家。因此诗一开始就点明“湖南为客动经春”,继而又以燕子衔泥筑巢来形象地描绘春天的景象,引出所咏的对象—— 燕子。

    “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这两句是诗人向燕子发问:旧时你入我故园之中曾经认识了我这主人,如今又逢春社之日,你竟远远地看着我,莫非你也在疑惑为什么主人变成这么孤独,这么衰老?

    他的故园又怎样了?他为什么在孤舟中漂流?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这两句还是诗人对燕子的倾诉。我老病一身,有谁来怜我,只有你小燕子来关心我了。而我也正在哀怜你,天地如此广阔,小小的燕子却只能到处筑巢没有定居之所,这跟飘飘荡荡托身于茫茫江湖之中的我有什么区别呢。

    “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这两句大意是:为了安慰我的寂寞,小燕子啊,你竟翩然来我舟中,暂歇船樯上,可刚和我说了几句话马上又起身飞去,因为你也忙于生计要不断地去衔泥捉虫呀。

    而你又不忍离去,穿花贴水,徘徊顾恋,真令我禁不住老泪纵横了。

    这首诗写燕来舟中,似乎是来陪伴寂寞的诗人;而诗人的感情象泉水般汩汩地流入读者的心田。我们仿佛看见那衰颜白发的诗人,病滞孤舟中,而在船樯上却站着一只轻盈的小燕子,这活泼的小生命给诗人带来春天的信息。我们的诗人抬头对着燕子充满爱怜地说话,一边又悲叹着喃喃自语..还有比这样的情景更令人感动的么?

    全诗完整地表现了漂泊动荡之忧思,“为客经春”是一篇的主骨。看似句句咏燕,实是句句关连着自己的茫茫身世。体物缘情,浑然一体,使人分不清究竟是人怜燕,还是燕怜人,凄楚悲怆,感人肺腑。清人卢世榷评曰:“此子美晚岁客湖南时作。七言律诗以此收卷,五十六字内,比物连类,似复似繁,茫茫有身世无穷之感,却又一字不说出,读之但觉满纸是泪,世之相后也,一千岁矣,而其诗能动人如此。”

    小寒食舟中作

    杜甫

    佳辰强饮食犹寒,

    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

    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

    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

    愁看直北是长安。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写在诗人去世前半年多,即大历五年(770)春淹留潭州的时候,表现他暮年流落江舟而依然深切关怀唐王朝安危的思想感情。

    小寒食是指寒食的次日,清明的前一天。从寒食到清明三日禁火,因此首句说“佳辰强饮食犹寒”,每遇节日佳辰,诗人虽在老病之中还是打起精神来饮酒。“强饮”不仅是写多病之身不耐酒力,也透露着漂泊中勉强过节的心情。这个起句为诗中写景抒情,安排了一个有内在联系的开端。第二句刻画舟中诗人的孤寂形象。“鹖冠”传说是楚隐者鹖冠子所戴的鹖羽所制之冠,指出诗人失去官职不为朝廷所用的身份。

    穷愁潦倒,身不在官而依然忧心时势,思念朝廷,这正是无能为力的杜甫最为伤情之处。首联中“强饮”

    与“鹖冠”正概括了诗人此时的身世际遇,也包蕴着一生的无尽辛酸。

    第二联紧接首联,十分传神地写出了诗人凭舟中的所见所感,是历来为人传诵的名句。春来水涨,江流浩瀚,因此在舟中漂荡起伏仿佛坐在天上云间;诗人身体衰迈,老眼昏花,看岸边的花草如同隔着一层薄雾。“天上坐”、“雾中看”非常切合年迈多病居舟观景的实际,读来倍觉真切;而在真切中又渗出一层空灵漫渺,把诗人起伏的心潮也带了出来。这种心潮起伏不仅是诗人暗自伤老,也包含着更深的意绪:时局的动荡不定,变乱无常,不也如同隔雾看花,真象难明么!笔触细腻含蓄,足见诗人忧思之深以及观察力与表现力的精湛。

    第三联两句写舟中江上的景物。第一句“娟娟戏蝶”是舟中近景,因此说“过闲幔”。第二句“片片轻鸥”是舟外远景,因此说“下急湍”。这里表面看似乎与上下各联均无联系,实则不然。这两句承上,写由舟中外望空中水面之景。“闲幔”的“闲”字承应首联第二句的“萧条”,布幔闲卷,舟中寂寥,因此蝴蝶翩跹,穿空飞过。“急湍”指江水中的急流,片片白鸥轻快地逐流飞翔,远远离去。正是这样蝶鸥往来自如的景色,才易于对比引发出困居舟中的诗人“直北”望长安的忧思,向尾联作了十分自然的过渡。

    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引朱翰语云:“蝶鸥自在,而云山空望,所以对景生愁”,也是看出了第三联与尾联在景与情上的联系。

    尾联两句总收全诗。“云白山青”,正是寒食佳辰春来江上的自然景色,“万余里”将诗人的思绪随着层叠不断的青山白云引开去,为结句作一铺垫。“愁看”句收括全诗的思想感情,将深长的愁思凝聚在“直北是长安”上。浦起龙说:“‘云白山青’应‘佳辰’,‘愁看直北’应‘隐几’”,其实这一句将舟中舟外,近处远处的观感,以至漂泊时期诗人对时局多难的忧伤感怀全部融洽其中,而以一个“愁”字总绾,既凝重地结束了全诗,又有无限的深情寄于言外。所以《杜诗镜铨》说“结有远神”。这首七律于自然流转中显深沉凝炼,很能表现杜甫晚年诗风苍茫而沉郁的特色。

    江南逢李龟年

    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诗鉴赏

    这是杜甫绝句中最有情韵、最富含蕴的一篇。寥寥二十八字,却包含着丰富的时代生活内容。

    李龟年是开元时期“特承顾遇”的著名歌唱家。

    杜甫初次遇见李龟年,是在“开口咏凤凰”的少年时期,正值所谓“开元全盛日”。当时王公贵族普遍爱好文艺,杜甫因此而受到岐王李范和秘书监崔涤的延接,得以在他们的府邸欣赏李龟年的歌唱。在杜甫心目中,李龟年正是与鼎盛的开元时代、也与自己充满浪漫情调的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几十年之后,他们又在江南重逢。这时,遭受了八年动乱的唐王朝陷入重重矛盾之中;杜甫辗转漂泊到潭州,晚境极为凄凉;李龟年也流落江南,这样的相会,自然很容易触发杜甫胸中本就郁积着的无限沧桑之感。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诗人虽然是在追忆往昔与李龟年的交往,流露的却是对“开元全盛日”的深情怀念。这两句下语似乎很轻,含蕴的感情却深沉而凝重。“岐王宅里”、“崔九堂前”,似乎随口说出,但这两个文艺名流经常雅集之处,无疑是鼎盛的开元时期丰富多彩的精神文化的象征,它们的名字就足以勾起对“全盛日”的美好回忆。当年出入其间,接触李龟年这样的艺术明星,是“寻常”而不难“几度”的,如今回想起来,简直是不可企及的梦境了。两句诗在迭唱和咏叹中,流露了对开元全盛日的无限眷恋,好像是要拉长回味的时间似的。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风景秀丽的江南,在承平时代,原是诗人们所向往的作快意之游的所在。如今自己置身其间,所面对的竟是满眼凋零的“落花时节”和皤然白首的流落艺人。“落花时节”,象是即景书事,又象是别有寓托,寄兴在有意无意之间。读者会从这四个字联想起世运的衰颓、社会的动乱和诗人的衰病漂泊,却又丝毫不觉得诗人在刻意设喻。加上两句当中“正是”和“又”这两个虚词一转一跌,更在字里行间寓寓着无限感慨。江南好风景,恰恰成了乱离时世和沉沦身世的有力反衬。

    落花流水的风光,点缀着两位形容憔悴的老人,成了时代沧桑的一幅典型画图。它无情地证明“开元全盛日”已经成为历史。感慨无疑是很深的,但诗人写到“ 落花时节又逢君”,却黯然而收,在无言中包孕着深沉的慨叹,痛定思痛的悲哀。“刚开头却又煞了尾”,显得蕴藉之极。沈德潜评此诗:“含意未申,有案未断”。这“未申”之意对于有着类似经历的李龟年,自不难领会;对于后世善于知人论世的读者,也不难把握。

    四句诗,从岐王宅里、崔九堂前的“闻”歌,到落花江南的重“逢”,“闻”、“逢”之间,联结着四十年的时代沧桑、人生巨变。尽管诗中没有一笔正面涉及时世身世,但透过诗人的追忆感喟,读者却不难感受到安史之乱给唐代社会造成的浩劫,以及它给人们造成的巨大灾难和心灵创伤。确实可以说“世运之治乱,华年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孙洙评)。

    羌村三首

    杜甫

    其一

    峥嵘赤云西,

    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

    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

    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

    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

    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

    相对如梦寐。

    其二

    晚岁迫偷生,

    还家少欢趣。

    娇儿不离膝,

    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

    故绕池边树。

    萧萧北风劲,

    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

    已觉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

    且用慰迟暮。

    其三

    群鸡正乱叫,

    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

    始闻扣柴荆。

    父老四五人,

    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

    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

    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

    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

    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

    四座泪纵横。

    杜甫诗鉴赏

    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初夏,杜甫几经艰辛,逃出被安禄山叛军占领的长安,辗转投奔到临时政府中央所在地凤翔。五月十六日,肃宗授他左拾遗官职。拾遗官是皇帝的近臣,官阶虽不高,却可以直接对朝政提出意见和建议。杜甫素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抱负,国难当头,他接受了左拾遗职。不久,肃宗借事处罚宰相房琯,杜甫不顾个人得失,据理谏阻,触怒了肃宗,幸得大臣张镐等人求情,才免於治罪。不久肃宗借口让他回家探亲,将他支使开去。这对于忧国忧民,救亡心切的杜甫,是一个沉重打击。著名的长诗《北征》,和《羌村三首》这一杰出的组诗,就是此次从凤翔回到羌村家中之后所作。

    组诗的第一章,描写的是刚到家时悲喜交加的动人场面。

    前四句从写景入手,写到达羌村时沿路由远及近所见的景物。先是西边天上的晚霞,从厚厚的云层中射到地面的太阳光束, 走近家门又看到家门前的篱笆,傍晚归来的鸟群,这些景物,都是些极寻常的农村景物,使人倍感真实、亲切。作者写这些景物,目的在于制造家的氛围。第四句由写景转入写情,“归客千里至”这句诗,语浅而意深,含意丰富。作者回想自去年七月离家之后,自己历尽艰险,家人寄居在鄜州,这一带正是官军与叛军进行拉锯战的地区,与家人两地隔绝,双方音信全无,经受了多少揪心的牵挂啊!如今,家人老小幸存,自己也总算活着回来了。

    个中滋味,可想而知。

    中间四句诗,是全诗的重点和中心,正面表现初见家人时悲喜交集的情景,“妻孥怪我在”,这个“怪”字准确、凝炼,传神传情。这句说杨氏夫人突然发现站在面前的“我”,惊得呆了,一时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幻。“惊定”,承上句“怪”字说,过了一会儿,“ 还拭泪”,仍然拭泪。自然是喜极而泣。因为是极度的喜,难以言明,正面说出反而不能充分表达其喜,不能表达战乱中妻离子散而又重新团聚时激动的感情。因此,这两句诗,写喜而不直接说喜,而用悲的形式来表现,更具有动人心魄的感染力量。浦起龙总结杜甫这种抒情方法说:“公凡写喜,必带泪写,其情弥挚。”(《读杜心解》)写喜带泪写,或者说用悲来表现喜,这实际上是艺术表现上相反相承的辩证法。

    上面两句,是写妻子悲喜交集的神态。接着从心理活动来描写诗人自己感慨之情。“世乱”,是“遭飘荡”的原因,这五个字,包含了作者这一年多来,先是被俘陷入叛军之手,冒死逃脱后投奔肃宗,又因救房琯而险遭杀身之祸的种种艰险经历。因此他重重地感叹说:“生还偶然遂”。生还,可喜;偶然遂,想想又深觉可悲。正因为侥幸生还,所以喜到极点;而念及命运无常又不由感慨。和前两句相比,一从行动上表现,一从心理上刻画,不仅显得笔调富于变化,而且后者还揭示了前者所以如此的原因和背景,将夫妻悲喜交集的心境,表现得更加深沉。

    接着诗人又从邻居们、旁观者的反映,来表现悲喜交集的情景。羌村的邻居们,围在低矮的垣墙边,看到老夫妻相见时那悲不自胜、喜不自胜的情状,也被感动得有的叹息,有的还陪着杨氏夫人一同落泪。

    这一笔,既衬托了悲喜交集的场面,还表现了邻居们的忠厚善良和杜甫一家与当地百姓的亲密关系。

    结尾的两句,是回应前面惊定拭泪、生还偶然的诗意,不仅总括了全篇所表现的悲喜交集的感情,而且是对动乱时期人们痛苦生活的典型概括。

    写的是和家人团聚的情形。动乱之际,国事

    家计,都极为艰难,因此这一章写团聚之乐,却充满悲愁。开头的“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两句,就给全篇定下了基调。

    “晚岁”这个词,和诗尾的“迟暮”一词,都指年纪老。杜甫这年四十六岁,正当中年,因为历尽艰险,忧国忧民,未老而先衰,是很容易心生老意。

    “迫偷生”三字,语极沉痛,这把年纪本当赶紧为国效力,却偏偏在国势危殆之际,被迫离开了朝廷。因此,回到家里,闲下来时,他感到是苟且偷生。因为有了偷生之感,全家团聚的欢趣也就少了。

    “娇儿”两句,是指娇儿怕我又要离开他们,所以缠绕在身边。这两句诗,一句写喜,一句写悲。不离膝,是喜;畏我复去,又是悲,悲喜交加,自然“少欢趣”。

    中间四句再写被孩子们纠缠不过,想设法摆脱,便想起了屋外池塘边散步的往事,信步来到池边。时过境迁,以往散步是夏天,如今已是深秋了;西北早寒,已是北风劲吹,寒气袭人,一片衰飒。本想散散心,而这萧瑟之景,反引起了愁思,使人联想到国家动荡的局势。“抚事”的事,包括了国事和家事。国事指京师失陷,玄宗奔蜀,叛军猖獗,官军反攻累遭挫折,同时房琯罢相,自己受到打击;家事指故乡不能归,一家十口流落在外,生计艰难。所谓“煎百虑”,并非夸大之辞。想寻找一点欢趣,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忧愁。因此下文又收回笔锋,再写欢趣。

    结尾四句说,幸亏老天爷有眼,兵灾之外,没有再降天灾,今年庄稼还好,禾黍已收获,有了饭吃,还可以酿一点酒。晚年无以寄托,有了酒,可以讨得一醉,借以缓解一下压在心上的忧愁。有饭有酒,这是万种不幸中之一幸,是少欢趣中的一趣,但“赖知”、“已觉”、“如今”、“且用”这几个关联词语,已将百无聊赖,故作旷达的心境,隐约地透露出来。写团聚之喜,亦带泪写,给全诗笼罩上沉痛的气氛,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

    最后一章写和邻里的交往。

    数鸡相斗而群鸡惊叫,这是农家习见的场景,诗从这习见的事物写起,增添了生活气息和轻松的气氛。

    “乱叫”的乱,是混杂不清。乱叫和斗争,都是鸡的行为,斗争是乱叫的原因。但诗句先说乱叫,后说斗争,上下句错综成文,这两句本意是说,客人来时,正值数鸡相斗而群鸡惊叫。“驱鸡”两句,紧承上文说,将鸡赶回树上的鸡窝里,静了下来,才听清门外来客扣门的声音。古时许多地方养鸡,都是把鸡窝安置在树上。“驱鸡上树木”,就是赶鸡回窝。下文写“客至”的情形。

    来客是四五位邻居父老。从下文所写的情形看,这些父老,都是羌村的劳苦农民。杜甫身为朝廷拾遗官,老百姓敢于和他交往,并带来礼物慰问他,这也可看出杜甫为人的忠厚。在平时,酒并非稀罕之物,而今战乱时期,吃饭也难,酒就更加难得了。而各人所带之酒,有劣等的浊酒,也有好一点的清酒。浊酒也拿来慰问杜拾遗,足可看出百姓的敦厚,和宾主间的亲密关系。

    “苦辞”四句,由“酒味薄”引入话题,借父老之口写时局,写战争带给陕西一带百姓的巨大灾难。

    这里从战争破坏了生产,民生凋蔽着眼,写关中人民为平叛战争承担沉重的兵役负担,壮年男子被征尽了,未成年的儿童也都应征入伍。“苦辞”,即再三称说。

    “酒味薄”,淡薄低劣之酒。下三句说明没有好酒的原因,借父老劝酒的话,巧妙地表现了战争造成农村萧条的情形。

    “请为”两句,是诗人对父老们的答谢。“歌”,这里是作辞而歌之,“艰难愧深情”意思是说值此国家多难、生计艰难之时,各位父老携酒慰问,我受之有愧啊!

    诗的结尾,诗人仰天而叹,叹他“穷年忧黎元”,而今身为拾遗,而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中,自己却不能为百姓分忧,怎能不令他老泪纵横?而听者父老,被诗人忧国忧民的一片至诚所感动,也泪流满面。最后这一章,写与邻里交往,本为欢宴,却四座皆泪,深沉感人。

    《羌村三首》是杜甫前期诗歌中杰出的组诗之一,具有深刻的社会内容和高度的艺术性。

    蜀相

    杜甫

    丞相祠堂何处寻?

    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

    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

    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杜甫诗鉴赏

    上元元年(760)春,诗人由秦州漂泊到成都,耕读浣花溪畔。成都是当年蜀汉建都的地方,城西北有诸葛亮庙,称武侯祠。诗人寻幽凭吊,写下这首七律《蜀相》,抒发对这位伟大政治家的才智品德的崇敬和功业未遂的感慨。全诗熔情、景、议于一炉,既有对历史的评说,又有现实的寓托,在历代咏赞诸葛亮的诗篇中,堪称绝唱。

    古典诗歌中常以问答起句,突出感情的起伏不平。

    这首诗的首联也是如此。“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一问一答,一开始就形成浓重的感情氛围,笼罩全篇。上句“丞相祠堂”直切题意,语意亲切而又饱含崇敬。“何处寻”,不疑而问,加强语势,并非到哪里去寻找的意思。诸葛亮在历史上颇受人民爱戴,尤其在四川成都,祭祀他的庙宇很容易找到。

    “寻”字之妙在于它刻画出诗人那追慕先贤的执著感情和虔诚造谒的悠悠我思。下句“锦官城外柏森森”,指出诗人凭吊的是成都郊外的武侯祠。这里柏树成荫,高大茂密,呈现出一派静谧肃穆的气氛。柏树生命长久,常年不凋,高大挺拔,有象征意义,常被用作祠庙中的观赏树木。作者抓住武侯祠的这一景物,展现出柏树那伟岸、葱郁、苍劲、朴质的形象特征,使人联想到诸葛亮的精神,不禁肃然起敬。

    接着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茵茵春草,铺展到石阶之下,映现出一片绿色;只只黄莺,在林叶之间穿行,发出宛转清脆的叫声。第二联“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所描绘的这些景物,色彩鲜明,音韵浏亮,静动相衬,恬淡自然,无限美妙地表现出武侯祠内那春意盎然的景象。然而,自然界的春天来了,祖国中兴的希望又在哪里呢?想到这里,不免又产生了一种哀愁怅惆的感觉,因此说是“自春色”、“空好音”。“自”和“空”互文,刻画出一种静态和静境。

    诗人将自己的主观情意渗进了客观景物之中,使景中生意,把自己内心的忧伤从景物描写中传达出来,反映出诗人忧国忧民的爱国精神。

    透过这种爱国思想的折射,诗人眼中的诸葛亮形象就更加光彩照人。“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第三联浓墨重彩,高度概括了诸葛亮的一生。

    上句写出山之前,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隆中对策,指出诸葛亮在当时就能预见魏蜀吴鼎足三分的政治形势,并为刘备制定了一整套统一国家之策,足见其济世雄才。下句写出山之后,诸葛亮辅助刘备开创蜀汉,匡扶刘禅,颂扬他为国呕心沥血的耿耿忠心。两句十四个字,将人们带到战乱不已的三国时代,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刻划出一位忠君爱国、济世扶危的贤相形象。怀古为了伤今。此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国家分崩离析,人民流离失所,使诗人忧心如焚。他渴望能有忠臣贤相匡扶社稷,整顿乾坤,恢复国家的和平统一。正是这种忧国思想凝聚成诗人对诸葛亮的敬慕之情;在这一历史人物身上,诗人寄托自己对国家命运的美好憧憬。

    诗的最后一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咏叹了诸葛亮病死军中功业未成的历史不幸。

    诸葛亮赍志以殁的悲剧性结局无疑又是一曲生命的赞歌,他以行动实践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使这位古代杰出政治家的精神境界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产生使人奋发兴起的力量。

    总的说来,这首诗分两部分,前四句凭吊丞相祠堂,从景物描写中感怀现实,透露出诗人忧国忧民之心;后四句咏叹丞相才德,从历史追忆中缅怀先贤,又蕴含着诗人对祖国命运的许多期盼与憧憬。全诗蕴藉深厚,寄托遥深,造成深沉悲凉的意境。在艺术表现上,设问自答,以实写虚,情景交融,叙议结合,结构起承转合、层次波澜,又有炼字琢句、音调和谐的语言魅力,使人一唱三叹,余味不绝。称杜诗“沉郁顿挫”,《蜀相》就是典型代表。

    登岳阳楼

    杜甫

    昔闻洞庭水,

    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

    凭轩涕泗流。

    杜甫诗鉴赏

    大历三年(768)春天,杜甫从成都流浪到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又出蜀东下,经湖北江陵、公安等地,于冬天辗转入湘,到了岳州(今岳阳市)。

    《登岳阳楼》就是此期的登楼抒怀之作。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首联是一组工对严整的句子。

    岳阳楼久负盛名,杜甫早“闻”其名而未曾一见,今日不但见了,而且“上”了。那种欣喜之情就不由倾泻于诗句之中。“昔闻”说明他渴望、向往之久,“今上”点出他如愿以偿之喜。一般来说,五律的首联不必对仗。诗人之所以要运用对偶句,就是因为通过这种严整的对仗,强烈地把自己今昔的心情作对照,强调登楼时的喜悦。从结构上说,这一联切入诗题,引起全篇的写景和抒情。

    登上岳阳楼,是为了观赏洞庭壮景。颔联紧承首联的“上”,写登楼后所见。洞庭湖的气象万千,风光无限,而诗人抓住洞庭湖最显著、最典型的特征—— 雄伟壮阔来加以描绘。“坼”字,诗人下得有力,仿佛洞庭万顷波涛、千层巨浪,把吴、楚两地的广袤区域冲开、分裂,显示出洞庭湖的磅礴气势。而“浮”字,具有十分鲜明的动态感,在诗人的笔下,洞庭几乎包容了整个天地万物,并且主宰着它们的沉浮,日月星辰都随着湖水的波动而漂荡起落,一派壮阔的图景展现在读者眼前。

    这两句描绘洞庭气象的诗,成了千古绝唱,为历代诗人和诗论家叹服。宋代刘须溪说:“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杨伦《杜诗镜铨》)。明代王嗣奭则认为这两句“已尽大观,后来诗人,何处措手”(《杜臆》卷十)。对此二句的推崇,可谓至极。孟浩然也曾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诗句来描写洞庭湖的壮阔。清代诗论家沈德潜比较这两联诗句说:“孟襄阳(指孟浩然)三四语实写洞庭,此只用虚写”

    (《唐诗别裁集》卷十),从“实”和“虚”的手法上指出了这两联诗写景的差异。孟浩然的诗句是他不过是借写洞庭湖景来表达个人“欲济无舟楫”,想做官而无人引荐的心情,总还不免拘限于个人的仕宦得失。

    而杜甫不仅从洞庭写到江南大地,而且又从江南大地写到天地日月,从这个无比广大的角度来描写洞庭湖,就从更大的空间范围表现出了洞庭的壮阔气象。这当然与杜甫的怀抱有关。他一生“蒿目者民生,系怀者君国”(杨伦《杜诗镜铨·序》),时刻将人民的安危和国家的命运放在心上,所以,他眼中不只是一个洞庭,而是整个吴楚乃至乾坤;他胸中不仅仅有他自己,而是天下的百姓。这就使他的这两句诗比起孟浩然的两句诗更显得气势不凡,惊天动地。因此《西清诗话》说此二句“大与诸子迥别”,而别又别在“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接下来诗人笔锋一转,从前四句的写景转入后四句的抒情。亲朋音讯阻绝,老病孤舟为伴,一“无”一“有”,曰“一”曰“孤”,感情色彩特别浓厚,炼字遣词十分精确。此时已五十七岁的杜甫,年老多病,飘零无依,晚景凄凉。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中,诗人倍觉自己的孤单,联想起走过的漫长的人生道路和经历的种种艰辛,更感到悲哀,肝肠欲裂。这其间包含了诗人对往事痛苦的追忆过程。黄生说:“写景如此阔大,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指出了诗人情绪的起伏和诗人表现手法的巧妙。诗人运用这种阔狭的鲜明对比,把自己的坎坷遭遇描述得更为突出,正如浦起龙所说:“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起到了互为映衬的作用。这一联从写景转入抒情,从所见转到所感,从阔大转到狭小,从登临的喜悦转到身世的凄凉,结构严谨,层层变换,步步深入,显示出杜甫娴熟的诗歌表现技巧。

    在诗的尾联,诗人又从狭处跳到阔处,从个人推及到国家,近十年的安史之乱,给国家和人民造成巨大的损失。此后,外族侵扰,藩镇割据,民不聊生,怎不令诗人牵肠挂肚?就在这一年八月,吐蕃进犯,京师戒严,边陲屯兵,战事频繁。同年六月,幽州兵马使朱希彩等作乱,杀死节度使李怀仙,自称留后,逼迫朝廷认可。这就是所谓“戎马关山北”的史实。

    诗人想到这里,不禁涕泪纵横。这涕泪之中,有对亲戚朋友的眷念,有年老孤独的悲伤,有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也有无以报国的自悼。最后这一联,诗人由个人扩展到国家。“戎马关山北”五字,体现出诗人胸中装有黎民社稷,襟怀无比宽广,与洞庭湖的阔大壮伟的气象达到和谐统一,使情感与景物相得益彰。

    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其六)

    杜甫

    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

    白在娇莺恰恰啼。

    杜甫诗鉴赏

    这组诗共七首,作于离乱之后诗人居住在成都草堂时。这里选其第六首。

    春风送暖,百花争艳。诗人独自在江畔漫步。

    在去往黄四娘家的小径两旁,姹紫嫣红。诗人徜徉在花的海洋中,弥望的是奇花异卉;闻到的是浓馥花香。接着,描写的是大小各异、色彩不同的花枝上,映出众多花朵。“千朵万朵”已使人有数不尽之感,但还不能写出花的质感和重量,而“压枝低”却形象出逼真地写出花的质和量。读者仿佛看到万朵硕大的花团盛开在枝叶中。微风吹来,枝条在微微颤动,似乎不胜花重,“压”、“低”两字不但写出花朵的多而大,同时从静态中写出微微的动态,更赋予花枝以感情,引发读者的广泛联想。

    “留连戏蝶”应是“戏蝶留连”的倒装,戏蕊彩蝶在花丛中留连忘返,不时在花间翩翩起舞。如果说上两句还是描绘花朵静态的妩媚,那么此句则写出戏蝶动态的舞姿。这里的“戏”和“舞”都用了拟人之法,写出了众多彩蝶忽上忽下,时左时右,乍停乍飞,搧动翅膀的优美舞姿。此时作者已把艳丽的花丛作为背景,而将目光集中在翩然起舞的彩蝶上,由静过渡到动,更加深化了春色欲滴的意境。正当诗人也“留连”于花蝶艳舞之中时,耳边又传来黄莺娇嫩的啼声。至此,诗人便把视觉、嗅觉、听觉等感受写全,从多方面抒写春意。“恰恰”两字固然照顾和上句“时时”的对仗,但这两字也贴切地写出诗人对此时意境的切身感受。当诗人从视觉、嗅觉感知外界自然的色艳、形美,花香、蝶舞等多种景色时,—— 恰在此时,从听觉又感知了娇莺自由自在的啼叫,这令诗人也令读者陶醉在这一幅大自然的美景中。

    全诗从静态写到花朵压枝的微颤,再写到彩蝶飞舞的动态,从形、色、味等视觉、嗅觉写到声音的感觉,调动读者的各种感觉器官,感受自然美景,使人的心灵受到美的陶冶。

    绝句

    杜甫

    江碧鸟逾白,

    山青花欲然。

    今春看又过,

    何日是归年?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的春天。此时诗人正寓居成都。由于严武重镇成都,诗人重返草堂,生活上稍稍平定,因此心情也就比较舒畅。

    开头两句先以对偶句写景。草堂位于锦江之滨,春来之后,江水显得特别碧绿透明。碧波之上几只洁白的水鸟正在戏水。屋后的青山,也显得更加清秀,在早晨阳光的映照下,山花鲜艳如火。寥寥十个字勾画出一幅色彩绚丽意境优美的图画,它将一切山景物态在春日风光中所呈现出来的蓬勃的生机,生动的神态,传神地描绘出来了。梁元帝《宫殿名诗》:“林间花欲然,竹径露初圆。”此诗第二句改“林间”为“山青”,形象更为鲜明突出。两句中以江水的碧蓝来衬托水鸟的洁白,以青山的葱郁来映照山花的火红,对比极其强烈,着色极为鲜艳,描摹自然景物出神入化。

    是以“画法为诗法”(《杜臆》),采用工笔描绘、对比衬托来取得其艺术效果的。

    异乡优美的景色固然也能使人流连忘返,但对于长期漂泊异乡的诗人来说,却又容易触起他思乡的情怀;三、四两句表现的就是这种心情。“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今年的春天转眼又要过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去呢?这里的“看”字和“又”字,都写得很有分量。“看”,是指观看,观赏。春色诱人,确实值得人流连欣赏,但是年复一年的而回乡的愿望却始终不能实现。“又”字包含着诗人诸多感慨在内。“何日是归年”,表达的是一种身不由己之感。

    当时,由于国内战乱不已,诗人不得不长期流寓他乡,颠沛流离, 因而,这里写怀乡之念,正是对和平安定生活的一种渴望。全诗以问句结束,使我们更能体会到诗人内心深沉的痛苦。

    白帝

    杜甫

    白帝城中云出门,

    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

    翠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

    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

    恸哭秋原何处村。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大历元年(766)秋作于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白帝城,位于夔州东五里的白帝山上,汉末公孙述据蜀称帝时建造,下临大江,地势险要。

    首联,使用民歌复踏句法,描写白帝城乌云密布大雨倾盆的奇景。白帝高踞于山头,登城望,只见云雾翻滚,从城内倾泻而出。低头俯瞰,城下暴雨急骤,有如翻盆倾泻。这两句表面写云雨,实际在突显白帝城之高。因为白帝高耸云端,云雾缭绕,暴雨到来时,才能出现人在云雾中,雨从双足落的奇观。

    颔联紧承前景具体描述。“高江急峡”,不仅说明白帝一带地势高危,江水由此向东,悬流直下,而且两岸高山,江流狭窄,奔腾呼啸,加上急风骤雨,江水陡涨,水位加高,江流湍急,争相奔涌,白浪滔天,有雷霆万钧之势,万马奔腾之状。一个“斗”字,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大雨倾注,水流迅疾,泄洪之声惊天动地的壮观情景。在覆盆暴雨之下,星月无光、阴霾蔽日:“翠木苍藤”失去了昔日的光泽,高峡两侧,显得一派昏暗。

    以上两联,写云雨变幻,暗示了时代动乱、阴霾蔽日的现实,为下文表现破败凋敝、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作铺垫。

    颈联,笔锋一转,境界陡变,与急骤猛烈的风雨景色形成鲜明对照。诗人俯视雨后的蜀郡大地,“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眼前是荒芜空旷的土地,一匹疲惫懒散的归马,在荒原上闲蹓。山村之内比荒原更显清冷,人烟寥寥,从前的千户中如今只剩下百户,这情景怎不叫人触目惊心。

    景象如此凄凉悲惨,乡村如此荒芜凋敝,人民生活可想而知。这自然地使诗人注意到了“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的社会现实。“诛求”,就是横征暴敛。多少在战乱中失去了丈夫的寡妇,本来就已是孤苦无依,仅有的一点维持生计的粮食、什物,遭到官府横征暴敛,被搜刮净尽,秋收季节,村里却传来阵阵哭声,哭声悲恸欲绝,哀号遍布原野。“何处村”,是说明哭声来自哪里,并不清楚,但可知处处有人恸哭,哀鸿遍野,悲怆凄凉。

    这首诗在意境上的变化参差错落,大开大阖,在暴风骤雨之后,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凄凉萧索,满目疮痍的秋原荒村图,这图景正是安史之乱后唐代社会的缩影。诗以白帝的急风暴雨,喻唐代社会的战乱动荡;以荒村的萧条凄凉,喻安史乱后国家的疮痍满目。表现了诗人对国家动荡,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沉郁的忧愁与哀思。

    白帝城最高楼

    杜甫

    城尖径仄旌旆愁,

    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霜龙虎卧,

    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

    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

    泣血迸空回白头。

    杜甫诗鉴赏

    白帝城危耸于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东白帝山之上,背负峭壁,前临大江,占据高峻山势,为三峡入口处著名胜景。杜甫晚年寄居夔州,咏白帝城作品颇多,此为其中之一。

    “城尖经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起句突出“白帝城最高楼”之高:城高路险,城头遍插旗帜,而旗帜亦愁城楼高险,则人愁不言而喻。白帝城楼高耸于此缥缈之际,凌空若飞,诗人驻立楼前,极目四望,胸襟益开。其立足之高,视野之阔,使得全诗在未展开之前已笼罩于一种雄奇壮丽的气势之中。“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这一联是写楼头所见:忽而江峡若裂,云气昏晦,纵横怪石似龙盘虎踞,横卧波心;忽而江清水澈,日照当空,滩石于粼粼光影隐耀之中,又如鼋鼍怡然嬉游,阴晴气象殊异,而动人之处各不相让,两句并举,将楼头观景的倏忽万变写得活龙活现。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为古神话中东方日出处一种神木,长约数千丈;弱水,为古神话中西方昆仑山下一条水流。此处是诗人登高临深,不禁心驰神往,设想出虚幻之境:如见扶桑西边的枝条正与山峡相对,弱水东边的影子似与长江相随。此前的诗人用此二典,一般是“东观扶桑曜,西卧弱水流”(曹植)的写法,而杜诗反向用之,是紧扣诗题,极力渲染城楼之高,可望扶桑西向;极言江流之远,可接弱水东来。以虚境写实景,于虚实之间传达神韵。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诗人的目光又从愈见虚渺的远景上落回楼头,孑孑老者,倚杖望空,情境与首联“独立”句相似,面对苍茫浩荡之江水,立此险峻峭拔之峰,心与物化,问“叹世者谁子?”似已达到忘我境界。但毕竟执着难遣,惟有泪洒天半。这篇诗约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诗人一生漂泊,年逾半百仍不得归所,安史之乱平息不过三四年,朝野间百废待兴,国恨、乡愁,平生叹喟,郁积于胸,只有回首归去,让这地老天荒的萧瑟苍凉之感逐渐淡化消释于心罢了。

    这是一首句法用律体而音节用古体的拗体七律,其情绪勃郁,声调拗怒,互相配合,突破了七律中传统的和谐,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加上格局严谨,首联叙写楼高,二联摹写近景,三联拟想远境,末联感慨身世,起、承、转、合,诗法井然。正如清人王嗣奭《杜臆》评“此诗真作惊人语,是缘忧世之心,发之以自消其垒块,叹世二字,为一章之纲,泣血迸空,起于叹世。以迸空写楼高,落想尤奇。”

    宿江边阁

    杜甫

    暝色延山径,

    高斋次水门。

    薄云岩际宿,

    孤月浪中翻。

    鹳鹤追飞静,

    豺狼得食喧。

    不眠忧战伐,

    无力正乾坤!

    杜甫诗鉴赏

    大历元年(766)春,杜甫由云安到夔州,同年秋寓居夔州的西阁。阁在长江边,有山川之胜。此诗是未移寓前宿西阁之作。诗人通过不眠时的所见所闻,抒发了他关心时事,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

    “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开头两句点时点地,说明诗人登高远眺的情景。“高斋”,即江边阁。

    “ 水门”,指瞿塘峡口。瞿塘峡两岸对峙,滚滚长江水贯穿于其间,形势陡峻,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巨大的石门。江边阁就位于这水门之上。它背倚山崖,前俯江水。现在又正是夕阳西下夜幕将临的时候,苍茫的暮色正渐渐地从远处的山径之间漫延开来,这自然牵动了诗人迟暮、孤独的情绪。这两句,从诗的布局上看,是题前之笔,为“宿”作好时间上的过渡;同时它还起着渲染环境、烘托情绪的作用。“暝色”,本来并不能行动,这里却以“延”字来形容它的降临,就更加生动地写出了它由远及近,不断漫延不断加浓的过程,同时也写出了诗人高楼久坐孤单寂寞之感愈加沉重。

    三、四两句紧承首联,继续描写高楼远眺所见的景色。这是一个美丽的寂静的夜晚,夜色越来越浓了,深蓝的夜空,升起一轮明月,山脉、河流、森林、房屋都沉浸在如水般的浓月光之中。远处高耸的山峰,已经安睡,几丝薄云悠然缭绕在山崖之间。楼下的江水,不停息地奔腾着,波涛翻滚,倒映于水中的明月,忽隐忽现起伏不定。上句写山崖云宿,承首句;下句写浪翻孤月,承次句,结构安排颇具匠心。这两句源出于南朝梁诗人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诗:“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但何诗是写清晨之景,这首诗则是描写山城夔州的夜景,意境气象全然不同。

    三、四两句不但活化了深夜山间薄云漂浮的情态,大江日夜奔流的气势,而且烘托了诗人孤寂的情绪,构成了一种清幽的艺术境界。

    五、六两句由所见写到所闻。上句写夜静更深,白天在江面飞翔追逐的鹳鸟与水鹤,此时也都静静地安睡了,没有一点声响。下句写高山深谷之中,豺狼出来觅食,相互争夺,发出阵阵凄厉的嗥声。前几句一动一静,愈加衬托出夜境的凄哀悲凉气氛。

    最后两句由“豺狼”而写到“战伐”,由写景而到抒情,间接传达出诗人忧国忧民的心情。“忧战伐”

    而至彻夜“不眠”,正面表现了诗人对国家命运和人民疾苦的极度关怀,“无力正乾坤”的“无力”,既指自己病卧沧江,身滞山城,也代指自己一斥不返,有受重用。

    尾联对结。中间两联都写诗人不眠时见闻。这一联才点出“不眠”的原委。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离开成都草堂东下,次年春末来到夔州。这时严武刚死不久,继任的郭英又因暴戾骄奢,为汉州刺史崔旰所攻,逃亡被杀。邛州牙将柏茂琳等又合兵讨崔,于是蜀中大乱。杜甫留滞夔州,忧念“战伐”,寄宿西阁时听到鹳鹤、豺狼的追逐喧嚣之声而引起感触。

    诗人早年就有“致君尧舜上”、“常怀契与稷”的政治抱负,而今飘泊羁旅,无力实现整顿乾坤的夙愿,社会的动乱使他忧心如焚,彻夜无眠。这一联正是诗人忧心国事的情怀和潦倒艰难的处境的真实写照。

    此诗全篇皆用对句,笔力雄健,毫不见雕饰痕迹。

    它既写景,又写情;先写景,后写情,可说是融景入情、情景并茂的一首杰作。

    夜

    杜甫

    露下天高秋水清,

    空山独夜旅魂惊。

    疏灯自照孤帆宿,

    新月犹悬双杵鸣。

    南菊再逢人卧病,

    北书不至雁无情。

    步檐倚仗看牛斗,

    银汉遥应接凤城。

    杜甫诗鉴赏

    这首七言律诗写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 )的秋天。此时诗人正寓居在夔州西阁。西阁面临大江,背负山崖,凭栏远眺,夔州的山川景物尽收眼底。在一个深秋的夜晚,诗人独坐高楼,对着窗外空山的景色,听着远处传来的砧杵之声,对故国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写下了这首诗。

    开头两句写景点题,写出山城深秋之夜的环境。

    第一句点明季节、景物,第二句写出时间、人物。秋天夜空晴朗,因而更使人感到景物的凄清,气氛的幽静。夜色渐浓,露水在渐渐凝结、垂落,楼下的江水,在静静地不断流淌。周围的山峰,像巨人一样屹立。

    夜风轻拂,一切都是那样柔和、安祥。然而这寂静幽美的境界,却触拨了游子的心弦,引动了他的万千愁绪。

    三、四两句进一步描写夜景:远“处”长江水面上,零星地闪烁着几点灯火,那是夜泊的客船和渔舟,新月高悬,万籁俱寂,这时从城中传来一阵阵捣衣的砧杵之声,回荡在夜空之中。两句写景和上联结合,增加了画面的优美。在这幅画面中,高天是深蓝的,疏灯是飘忽的,月光是柔和的,空山是黝黑的。秋夜、碧空、新月、露珠、江水、渔火、山峰,相互辉映,在这优美的画面之外,又传来断断续续的捣衣声,这岂能不触动诗人异乡作客的无限愁肠呢?

    五、六两句由写景转到抒情。“南菊再逢”,是指诗人从成都东下至今已近两年。杜甫是永泰元年(765)四月从成都携家东下的,但秋天到达云安之后,因肺病、风痹等病复发,只得留下养病,次年夏初才抵达夔州。秋天,又从山腰客堂迁居西阁,因此说“南菊再逢”。此时诗人除了肺病和风湿痹症以外,还患有糖尿病,所以说“人卧病”。“南菊再逢人卧病”,刻划出了诗人流落他乡病卧山城无限悲凄的处境和心情。因为时局动乱,战争不断,诗人已经很久没有接到故乡亲人的来信了。夔州在长安和洛阳的南面,所以称故乡的来信为“北书”。“北书不至”,自然是有具体原因的,这里却说是“雁无情”,就取得了意在言外、言而无尽的艺术效果。

    最后两句由个人的身世遭遇写到对故乡的思念。

    上句写自己走到室外,倚杖步檐,仰看星斗。下句写由银河想到长安,表明思念故乡的心情。“步檐”与西阁照应,“倚杖”与“人卧病”照应。“牛斗”即二十八宿中的“牛宿”和“斗宿”,二星都在银河的旁边。由“牛斗”而到“银汉”,由“银汉”而到“凤城”,一层一层地表现出了诗人由仰望星斗到眺望故国的过程。诗人对故国长安的无限思念就蕴含在这伫立步檐倚杖远眺的老人形象之中。

    滟滪堆

    杜甫

    巨石水中央,

    江寒出水长。

    沉牛答云雨,

    如马戒舟航。

    天意存倾覆,

    神功接混茫。

    干戈连解缆,

    行止忆垂堂。

    杜甫诗鉴赏

    杜甫在成都时深得严武照应,严武死后他不得不离开成都草堂,再次开始漂泊生活。他沿长江顺流东下,经重庆(渝州)、忠县(忠州)、云阳(云安),在大历元年(766)至奉节,也就是当时的夔州。本诗当是过瞿塘峡滟滪堆时所作。

    滟滪堆是长江三峡瞿塘峡中的一个险滩。据《太平寰宇记》载:“滟滪堆,周回二十丈,在夔州西南二百步,蜀江中心瞿塘峡口。冬水浅,屹然露百余尺;夏水涨,没数十丈,其状如马,舟人不敢进。”谚曰:

    “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鳖,瞿塘行舟绝,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窥,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触。”

    “巨石水中央”,湍流之中一巨石当中巍然而立,已见其险。到了江寒水浅之时,巨石出水,更令人望而生畏。这两句已突出滟滪的险恶。下两句则写舟人过此祭江的习俗和惊悸心理:“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沉牛”,就是把牛沉于水中,以祭山林川泽,是古代的一种祭礼习俗,用这种方式来酬答上天的云雨神灵,以便在过险滩时得到神灵的保护。但即使如此,在滟滪大如马时也绝不可行船。两句用习俗和谚语烘衬滟滪的险恶。此处用了侧写之法,“沉牛祭江”,则暗示已有许多航船葬身江底;“滟滪如马,戒止舟航”,再用古谚强调险恶,但全诗的目的并不全在描写滟滪的险恶上。“天意存倾覆,神功接混茫。”诗人认为上天有意使航船存在着倾覆的危险,于是就使造物神功设此巨石,立于茫茫水中以戒行船。此处一转,则把滟滪险滩化为“水候”成为航船人的戒石了。

    《世说新语》曾言:“滟滪如象,瞿塘莫上,滟滪如马,瞿塘莫下。峡人以此为水候。”也是此意。

    “干戈连解缆”是指大历年间战乱未息,诗人漂泊于战乱中,从成都乘船辗转至夔州,在这一段江中漂泊的岁月里,无论是行、是止,时刻都要想到自己是处在一种危险的境地。全诗以“忆垂堂”为结,不仅写出诗人的忧虑,同时也反映出当时动乱的现实。

    诗人“忆垂堂”包含两个方面,一是社会的变乱,二是自然的险恶。因此诗虽从险滩巨石起笔,而重点并非只在写自然的险恶上。此诗意在通过描述滟滪堆的险恶,抒发诗人“行止忆垂堂”的忧虑心情。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诗鉴赏

    古人有农历九月九日登高的习俗,这首诗就是唐代宗大历二年(767)的重阳节时诗人登高抒怀之作。

    此时杜甫寓居长江畔的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患有严重的肺病,生活也很困顿。

    全诗通过对凄清的秋景的描写,抒发了诗人年迈多病、感时伤世和寄寓异乡的悲苦。

    诗篇前四句描写登高闻见之景。

    首联连借风、天、猿、渚、沙、鸟六种景物,并以急、高、哀、清、白、飞等词修饰,指明了节序和环境,渲染了浓郁的秋意,风物具有鲜明的夔州地区特征。这两句不仅是工对的联语,而且句中自对“ 天高”对“风急”,“沙白”对“渚清”。句法严谨,语言锤炼,素来被视为佳句。

    颔联前句写山,上承首句;后句写水,上承次句。

    写山为远望,写水为俯瞰。落木而说“萧萧”,并以“无边”修饰,如闻秋风萧瑟,如见败叶纷扬;长江而说“滚滚”,并用“不尽”一词领起,如闻滚滚涛声,如见湍湍水势。两句诗,无论是描摹形态,还是形容气势,都极为生动传神。从萧瑟的景物和深远的意境中,可以体察出诗人壮志难酬的感慨之情和悲凉心境。

    诗篇后四句抒发登高所生之慨。

    颈联上句写羁旅之愁。“常作客”,表明诗人多年漂泊不定的处境;“万里”,说明夔州距离家乡非常遥远,是从距离上渲染愁苦之深;“悲秋”,又是从时令上烘托悲哀之重,“秋” 字是在前两联写足秋意后,顺势带出,并应合着“登高”的节候。下句写孤病之态。“百年”,犹言一生;“百年多病”,迟暮之年百病缠身,痛苦之情可想而知;“独”字,写出举目无亲的孤独感;“登台”二字是明点题面,情才因景而生。这两句词意精炼,含意极为丰富,叙述自己远离故乡,长期漂泊,而暮年多病,举目无亲,秋季独自登高,不禁满怀愁绪。

    尾联进一步写国势艰危,仕途坎坷,年迈和忧愁引得须发皆白;而因疾病缠身,新来戒酒,所以虽有万般愁绪,也无以排遣。古人重阳节登高照例是要饮酒的,而诗人连这点欢乐也失去了。这一联分承五、六句:“艰难”备尝是因“常作客”所致;“潦倒”日甚又是“多病”的结果。

    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在写法上各有错综之妙。

    首联着重刻画眼前具体景物,好比画家的工笔,形、声、色、态,一一得到表现。次联着重渲染整个秋天气氛,好比画家的写意,只宜传神会意,让读者用想象补充。三联表现感情,从纵(时间)、横(空间)

    两方面着笔,由异乡飘泊写到多病残生。四联又从白发日多,护病断饮,归结到时世艰难是潦倒不堪的根源。这样,杜甫忧国伤时的情操,便跃然纸上。

    此诗八句皆对。粗略一看,首尾好象“未尝有对”,胸腹好象“无意于对”,细细体味,“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无怪乎胡应麟盛誉其为“旷代之作”清代杨论推崇此诗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杜诗镜铨)),明人胡应麟更说此诗“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诗薮》)

    秋兴八首选四

    杜甫

    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诗鉴赏

    《秋兴》八首是杜甫寄居四川夔州(四川奉节县)

    时(大历二年——767年)的作品,是杜甫的七言律诗的代表作。《秋兴》八首为次第相连首尾呼应的组诗,杜甫时处夔府西阁,因秋而起兴,分咏为八首,合则为一组。诗人以寄居夔州北望长安为主题,表现对祖国兴衰动乱的无限关切。

    这第一首,为八诗之总领,因秋起兴,触景伤情,思致缠绵,断而复续,总为秋兴所感。

    起联直点秋景。开始就呈现出秋风萧瑟冷落凄清的悲凉景色。玉露,枫林,霜打枫林,林叶转红,山峡之间秋气凛然,中间加一“凋伤”,秋意全出。巫山、巫峡是夔地之景。《水经注》:“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此时,诗人正值晚年多病,知交零落,离开成都后本想沿江而下,不意滞留夔州,心境抑郁,望秋伤情,写出孤寂肃杀的诗句。三四句紧承起联对秋景作进一层渲染。江间、塞上紧扣夔府;浪涌、云阴紧承秋意。江间承巫峡,塞上承巫山。巫峡江中,波浪势若兼天,写江水倒流,自天而下;巫山塞上,风云接地,写阴霾由地而升。“波浪兼天涌”为自下而上一片秋色;“风云接地阴”为自上而下一片秋色;这两句以飞动、状阔的笔触叙写诗人忧郁的情怀,使情景交融,创造了一个新的动人意境。三联承二联一转,江间承峡,塞上承山,菊开山间,舟系江中,这四句错综相映;而江间塞上,状其悲愁,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杜甫在夔州,已经过两个秋天,所以说“丛菊两开”;故园心指回到长安杜陵的愿望,诗人原拟棹孤舟而出峡,一叶小舟寄托着返回故里的希望,如今却还牢系在江边,不能东下。结联转入秋思,进一步把秋思写足。秋已深,家家都在赶制寒衣,准备越冬了,刚刚换下来的旧衣也在捣洗,准备收藏起来,而诗人客居他乡,贫寒孤寂,不胜悲凉。“刀尺”而说“催”,“暮砧”而说“急”,处处写出寄寓他乡之感和思念家乡之情。“处处催”,是写眼前一片秋景催人;“ 催”字,“急”字,刀尺催而砧声急,形象地写出诗人急不可耐的思念故园、心怀家国的迫切心情。

    全诗因秋起兴,交织着深秋的冷落萧条心情的寂寞凄楚,以及对国事的忧伤。三四句承接二句;触景伤怀,五六句转七八句。起伏回环,回肠荡气。

    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

    山城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罗月,

    已映洲前芦荻花。

    《秋兴》八首首尾呼应,次第蝉联,上首诗以暮字结,这首诗以落日起。上首诗明说深秋寄寓,却不写出夔州,这首诗特点夔州,写其身在夔州,心系长安,而时则经秋,正见出秋兴组诗之间的内在结构关系。

    首联写夔州暮景,直点“望京华”,这是这首诗的中心,也是《秋兴》组诗写作的主旨。夔府孤城落日,是其典型环境,一派凄凉衰飒景象。“望京华”,正是“孤舟一系故园心”的具体化。说“每依”,实为无夕不依,古人认为长安为帝京以象紫微垣天帝座,北斗正列垣旁,所以说依斗而望。依斗望京华是全诗的主要脉胳。次联承首联,阐明“望京华”,并启下文。《水经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杜甫化用此句,听猿堕泪,身历苦境,故用一“实”字。“三声泪”句是“听猿三声实下泪”的倒装句。“八月槎”借用张骞事,《荆楚岁时纪》记载:“汉张骞使大夏,寻河源,八月乘槎到天河,经年而返。”大约是杜甫好友严武镇守成都,杜甫因此留蜀,一年后严武死,杜甫想走又走不成,因此用此作比入诗。乘槎还能有归期,而自己却孤舟长系,有似乘槎不返,故用一“虚”字。夔府孤城听猿下泪是实指,而北斗京华乘槎可到则是虚指。

    登城看落日在黄昏,依北斗在初夜,而看月在夜深之际,时间线索清晰,层次井然。“画省”二句:官省中以粉涂壁,称“画省”。杜甫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属尚书省,因而说“画省香炉”。“悲笳”,用芦叶卷起来吹,称为笳箫,似觱篥而无孔,用来报告早晚时辰。五句遥应“望京华”,追念昔日任左拾遗,焚香而寝,而今日身在夔州,一卧沧江,忧愁多病;加之山城落日,伏枕闻笳,悲不能寐。前说日落,此时夜晚,念香炉直省,违于伏枕,山楼粉堞,悲笳长鸣,情写得深沉而真挚。以上就望京华,写眼前景,心中事。尾联“请看”二句承“落”、“依斗”、“看月”,写一夜不寐。“请看石”,是月之初上;“已映洲前”,是月之下照;“藤罗月”应“落日”;“芦荻花”应秋兴,结联以变律构成拗峭诗风,形象具体地表达了诗人心念京华故国的激动心情。

    此诗进一步抒写怀念故国的情怀。羁留夔府,切望京华,高秋暮晚,猿鸣笳悲,情景相生,委婉含蓄,深刻地表现了诗人心怀故国的真挚感情。

    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

    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

    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

    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

    五陵衣马自轻肥。

    这是《秋兴》组诗的第三首。

    上首诗写夜,这首诗写清晨。

    首联:“山郭”说明夔州地处偏僻,“千家”指人烟稀少。“朝晖”写秋晨朝霞的美景,以“静”饰“朝晖”, 空寂冷漠之意顿出。早起坐江楼赏朝晖,看翠微,似乎不无惬意,冠以“日日”二字,就揭示出诗人无聊而孤寂的心情,并使“朝晖”失去诱人的光彩,甚至望“翠微”生厌。二联就眼前所见作进一层铺叙。“信宿”,一夜曰宿,再宿曰信。渔舟依旧泛泛,燕子故意飞飞,是“日日”看到的景致,在“泛泛”、“飞飞”中就透出诗人的憎厌之情。身处异地,心怀家国,触目皆愁,日坐江楼,看朝晖,对翠微,已透出无聊情绪,而舟泛、燕飞又皆从无聊者的眼中看出,无可奈何的心情益发清晰。三联借古人写心中事。这里是指如果抗言上疏论奏政治得失,何减匡衡,结果却因此遭贬,“ 伏奏无成,终身愧耻”,因此说“ 功名薄”;进而不得为国出力,只得退而讲经如刘向父子,但窗老一经,一事无成,违背自己的心愿,因此说“心事违”。说“功名薄”,说“心事违”,以转进一层的笔法,表达了诗人的强烈愤慨。抗疏遭贬,著诗抒情,诗人借二古人事以抒发自己的愤懑,写得委婉深沉。结联借“同学少年”之得意反衬自己不得意的处境。想到同学少年多已腾达得意,轻裘肥马,作威作福,既不念故人之流落,更不念家国之残破,一个“多”字,一个“自”字,表现了诗人的痛心,也表明了他的鄙视之情。诗人本不得意,却以得意者反衬,转折得突兀,收结得愤激,诗正是在愤激中揭示了诗人的深挚的忧国忧民之情。

    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

    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

    故国平民有所思。

    此诗承上从慨叹身世飘零转入慨叹世事时局。首联:“闻道”,是指听说,“似弈棋”,说长安政局如同弈棋之变化,盛衰无常,开篇突兀,比拟奇崛。接以“ 世事”之“不胜悲”,“世事”贯以“百年”,是就唐王朝开国至今而言,也暗指“世事”之“不胜悲”乃日渐积成。长安之似弈棋,实指国家之似弈棋,这种局面不是一朝一夕形成,而扫除这种悲剧局面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做到的。首联委婉曲折,而又从大处落墨,笔带感情。二联承上进一步就“闻道”写长安之变化。王侯奔逃,旧宅易新主;文武非人,群小并进,衣冠皆易。说“皆新”,说“异昔”,一来映照己身之寂寞潦倒,一来揭露政局黑暗腐朽。这两句承上作细致描写以见“长安”之“似弈棋”。三联又从长安跳出,写全国“世事”之不胜悲。诗以“直北关山”、“征西车马”作转换,作振起,形成纵横开阖之势。上两联以传闻口气写,这一联写亲闻战鼓振响,目睹羽书飞驰,与上一联“第宅”、“衣冠”构成尖锐对照。“直北关山”指回纥内侵,“征西车马”谓吐蕃入寇。正值志士枕戈,流血边庭之时,而自身却流离异乡,请缨无路;那些王侯新贵,文武衣冠会怎么想?结联收转到自身。战乱频繁,国事堪悲,诗人却远走他乡,对此秋江,何等惆怅。秋日江寒,鱼龙潜跃,滞秋江而怀故国,悲政局而思致太平,其情可悯,其境堪悲。

    全诗纵横跌宕,悲壮婉转,感情深沉。

    全组诗因秋发兴,以己为纬,以秋为主,以悲慨为骨,描写身世之悲愤,历史兴亡的感慨,抒发故园之心,故国之思。

    全组诗融雄浑、富丽、奇崛、悲怆。

    全组诗气势磅礴飞动,感情雄浑深厚,工对严整。

    以描写沧江穷老之系故园,思故园,悲世事,感兴衰,而揭出诗人悲慨之深,爱国之切。由现实到回忆,由回忆到现实,揭示出诗人对理想之不断追求,对国家命运的深沉的关切。

    全组诗以其广阔的笔触,雄伟的气魄,悲慨的深沉,爱国的极切,以及境界之高、笔致之美而成为杜甫全部诗歌创作中最有代表意义的组诗。

    咏怀古迹五首选二

    杜甫

    一

    支离东北风尘际,

    飘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

    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

    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生平最萧瑟,

    暮年诗赋动江关。

    杜甫诗鉴赏

    《咏怀古迹》五首是杜甫于大历元年(766)在夔州写成的。

    浦起龙《读杜心解》认为:“此‘咏怀’也,与‘ 古迹’无涉,与下四首,亦无关会。”意思是《咏怀古迹》借古迹以抒己怀,专咏古迹,合则为组诗,分则为咏怀。首言庾信,次及宋玉、王嫱,皆叹其才之不得用;咏蜀主刘备与诸葛武侯,感君臣际会之难;通过怀古,抒发自己的身世感叹和内心感受。

    “支离东北”、“漂泊西南”,直指诗人最痛心之处,概括了无数离乱痛苦和无限愁肠。“东北风尘”指安史之乱;“西南天地”指逃亡蜀中。三四句承上,正面抒写“漂泊之感”。“三峡楼台”,说夔府山居,“ 淹日月”,写久滞无聊。夔南五溪是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杂处之地,因此称“衣服共云山”。久滞异地,无限痛楚,却冠以“楼台”、“日月”、“衣服”、“云山”的轻松之词,这是以乐写哀的手法。五六句宾主双关,以流水对句,转入时事。“羯胡”句追述安禄山叛乱。“词客”句以词客自比,并连带下文庾信,写自己漂泊西南。七八句承“哀时”,以庾信作结。

    庾信之“萧瑟”代指杜甫自身之萧瑟;庾信之“暮年”实为杜甫之暮年;“词客”之“暮年”只有“诗赋”可慰“平生”,这是自慰,自哀,诗人正是从咏古中以述怀,庾信以其绝世之诗赋“动”其“乡关”之思,杜甫也正是以其绝世之诗歌“系”其“故园”之心。

    二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

    分明怨恨曲中论。

    这是《咏怀古迹》五首之三,咏怀明妃王昭君。

    起句“群山万壑”,写群山相连,万壑钟秀,奔赴荆门,山川灵秀钟于此处,才生长出明妃这样的人物来。诗人瞻慕古人之情,写得极为郑重,起得极为突兀。二句引出明妃,说“尚有村”,生长名邦,殁身塞外,仅遗此迹,一个“尚”字,流露出沉郁的伤悼之情。三四句承上转出一出深宫,竟死塞外之意。

    “一去”二字说得痛切。“紫台”,汉宫名。“去紫台”而“连朔漠”,出汉宫而入塞外,这是怨恨之始。“独留青冢向黄昏”,写得凄绝。生离汉国,死葬异地,其骨虽朽,其冢犹青,这是怨恨之结。“独留”,“向黄昏”,“ 青冢”,都透出明妃之怨恨。五六句承上作转折,“画图省识”一语说得委婉而尖历,是以虚笔运实事。“省识”与“空归”对文,“省识”即详识。

    识人靠画图,君王之昏庸可知,后宫之黑暗可知,多少才人被埋没又可想而知了。故“画图省面”,生前失宠之“怨恨”可知。而“一去紫台”、“独留青冢”都因此而生,因此而起。“一去紫台”、“独留青冢”,说去国之恨,留葬异乡之怨,这里饱含家国之思,因此六句引出“环珮归魂”。美如明妃,抱恨绝域,因而此句说其死之遗恨未偿,故曰“归魂”;而此“归魂”终属“空归”、枉归。生前失宠,死后无依,离家去国,遗恨绝域,写来凄极,怨极。结尾借出塞之曲点明题旨。《琴操》:“昭君作怨思之歌。”昭君之怨歌当从“琵琶”中弹出,饰“琵琶”以“千载”,是指其怨恨之长久,何况汉人又“作胡语”,此中更透出离家去国之怨思。唯有琵琶写意,千载留恨。

    结尾一气喷薄,变全诗之含蓄委婉而为怨恨慷慨。

    美女遗恨与才士失志本相通联,感明妃遗恨绝域,叹志士失遇无路。美不得宠才不得用,离家去国之思,寂寥千载之恨,种种古人今人之怨恨,都概括在诗中。

    诗风含蓄委婉而又慷慨悲歌,极有韵致。

    《咏怀古迹》组诗借古迹以咏怀,叹庾信之“萧瑟”,伤宋玉之“空文藻”,悲明妃之“怨恨”,感怀蜀主身后之“虚无”,奴惜诸葛孔明之大功不成。诗人借古人古事寄托感慨,将自身之感、时事之情融入诗中,因此全组诗感情深厚,转折跌宕,峥嵘多姿,是杜诗七律中优秀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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