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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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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之作品“湖上草”及十三年庚辰作品“与汪然明尺牍”既竟,关于钱柳因缘导致之情势及其必然性,读者当可明了矣。然在崇祯十三年十一月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之前,尚有牧斋于是年十月往游嘉兴之一重公案。此公案关涉一称“惠香”之女性,寅恪于其人之本末,殊有疑滞,未能解释。姑试作一假设,以待他日之证明也。

    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二首”云:

    画阁兰桡取次同,荡舟容与过垂虹。波如人面轻浮碧,日似残妆旋褪红。理曲近怜莺脰水,弄花遥惜马胜风。可怜平望亭前鸟,双宿双飞每一丛。

    依然吴越旧陂塘,粉剩脂残水尚香。已分西施随范蠡,拌将苏小赛真娘。铅华散落沾书帙,弦管交加近笔床。昨日虎丘西畔过,女坟湖水似鸳鸯。

    同书同卷“宿鸳湖偶题”云:

    烟水迢迢与梦长,一般灯火两般霜。鸳鸯湖上人相立,燕子楼中夜未央。(寅恪案:牧斋此诗结语用关盼盼事,当与东坡词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盻盻”一阕有关。由此推之,则知其所赋“八月十六夜有感”一词,特取永遇乐调者,必非偶然也。)

    寅恪案:“戏示惠香”诗之前第壹题为“九月望日得石斋馆丈午日见怀诗,次韵却寄”,第叁题为“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第肆题为永遇乐词四首,第伍题为“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又“宿鸳湖偶题”之后第壹题为“王店吊李玄白,还泊南湖有感”(寅恪案:李衷纯字玄白,嘉兴人,明诗综陸拾选其诗七首。李氏与牧斋关系密切,见初学集伍肆“大中大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李君墓志铭”),第贰题为“题南湖勺园”。(寅恪案:光绪修嘉兴府志壹伍古迹门贰秀水县“勺园”条云:“一名竹亭。在滮湖滨。吴吏部昌时别业。)牧斋此诗结语云“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枝策上溪桥”,当更有所指,不仅谓烟雨楼也。此卷既竟,下卷为东山诗集,乃河东君访半野堂以后之作也。今综合诸题之排列先后,取时间地域及诗词中所言之人事参合推证之,则知崇祯十三年庚辰七月以后至十月,其间为河东君过访半野堂预备成熟之时期。明发堂在拂水山庄,此题乃牧斋家居常熟时姚士粦来访,与之论诗所作。据永遇乐词“十七夜”云“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及“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则是中秋后二夕在苏州舟中所作。含晖阁在半野堂,乃牧斋于重阳节时居常熟城内家中所作,“戏赠惠香”及“宿鸳湖偶题”诸诗均在嘉兴所作,自不待言。据光绪修嘉兴府志壹贰山川门“鸳鸯湖”条略云:“以其居于南方,又谓之南湖云。湖在府城南半里许。”然则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最后四题皆与嘉兴有关,乃牧斋于崇祯十三年仲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不久以前往游其地所作也。

    “戏赠惠香”二律之典故,钱遵王初学集诗注壹柒征引颇详,不待赘释。但绎此题第壹首所言,皆与嘉兴鸳鸯湖及近旁吴江之莺脰湖故实有关,至第贰首则全属苏州会城旧典,惠香之与嘉兴鸳鸯湖及苏州会城两地有关,可以推知。永遇乐词“十六夜有感”一阕既是为河东君而作,(见第壹章所论。)其第肆阕“十七夜”忽有“生公石上”之语明是在苏州所作,就苏嘉两地域与惠香之关系,更推及惠香与河东君之关系,并绎“宿鸳湖偶题”诗“燕子楼中夜未央”之句,则其间必有待发之覆,抑可知也。余详后论河东君适牧斋后患病问题节,茲暂不多述。

    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留惠香”云:

    立蒂俱栖宿有期,舞衣歌扇且相随。君看陌上秾桃李,处处春深伴柳枝。

    “代惠香答”云:

    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桃花自趁东流水,管领春风任柳枝。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柳腰婀娜镇相随。凭将松柏青青意,珍重秋来高柳枝。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红尘紫陌肯相随。池边苑外相思处,多种夭桃胜柳枝。

    徐乃昌影写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元刻阳春白雪附黄丕烈跋(参士礼居藏书题跋记陸)云:

    元刻阳春白雪,为钱唐何梦华〔元锡〕藏书,矜贵之至,因其是惠香阁物也。惠香阁初不知为谁所居。梦华云,是柳如是之居。茲卷中有“牧翁”印,有“钱受之”印,有“女史”印,其为柳如是所藏无疑。“惜玉怜香”一印,殆亦东涧所钤者。卷中又有墨笔校勘,笔势秀媚,识者指为柳书,余未敢定也。要之,书经名人所藏,图章手迹倍觉古香,宜梦华之视为珍宝矣。先是,曾影钞一本,与余易书。但重其为元刻,而其余为古书生色者,莫得而知。今展读一过,实厌我欲。虽多金,又奚惜耶?书仅五十一番,相易之价,亦合五十一番。惜书之癖,毋乃太过。命工重装,并志缘起。嘉庆十有四年己巳正月二十有八日雨窗识。复翁。

    又云:

    越岁辛未中春廿有二日,钱唐陈曼生偕其弟云伯,同过余斋,出此相示。因云伯去年曾摄常熟邑篆,有修柳如是墓一事,于河东君手迹亦有见者。茲以校字证之。云伯以为然。当不谬也。复翁记。

    牧斋跋元钞本乐府新编阳春白雪(见杨绍和楹书隅录续编肆)云:

    惠香阁藏元人旧钞本阳春白雪十卷。依元刊本校录一过,分注于下。丙子二月花朝,牧翁。

    寅恪案:崇祯十五年春间牧斋所作诗中有涉及惠香之事,甚可注意。但河东君适牧斋后之患病问题,俟下文详述,今暂不论。茲所欲言者,即惠香究为何人及与河东君之关系也。

    何黄二氏均以惠香阁为河东君所居及认惠香与河东君为一人,殊为谬妄。观牧斋自题其所校录阳春白雪之年月,可知至迟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花朝日牧斋已与惠香阁之名发生关系,然则此女性之惠香,其名初见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复见于十五年壬午春季,皆在丙子花朝四年或六年之后,将如何解释此疑问耶?鄙意一为先有人之名,后有建筑物之名,建筑物因人得名。如牧斋以河东君名是字如是、别号我闻居士之故,因名其所居曰我闻室,即是其例。(参前论蒋氏旧藏河东君山水画册。)一为先有建筑物之名,后有人之名,人因建筑物得名。惠香之名,疑是其例。盖牧斋心中早已悬拟一金屋之名,而此金屋乃留待将来理想之阿娇居之者。若所推测不误,则此女性恐是一能歌之人,与阳春白雪有关,故牧斋取惠香之假名以目之,斯固文士故作狡狯之常态,不足异也。

    据牧斋所作关于惠香之四绝句桃柳并用,初视之亦颇平常。检庾子山诗有“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及“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等句,(见倪璠注庾子山集肆“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之九及同书伍“对酒歌”。)则“桃”字实与惠香之“香”字有关,或者此女性真名中有一“桃”字。然就今所见之材料,无一能证实此点者,仍俟详考。

    茲可决定者有三事:

    一即依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两律及牧斋阳春白雪跋语,已可知此女性之居处必与嘉兴及苏州有关,并为能歌之人。茲复检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崇祯十三年庚辰八月十七夜牧斋于苏州所作永遇乐词云:“白发盈头,清光照眼,老颠思裂。折简征歌,醵钱置酒,漫浪从他说。银筝画鼓,翠眉檀板,恰称合欢佳节。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天上霓裳,人间桂树,曲调都清切。干戈满地,鸟惊鹊绕,一寸此时心折。凭谁把青天净洗,长留皓月。”及同书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崇祯十五年壬午中秋河东君病中,牧斋所作“效欧阳詹玩月诗”其后段云:“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何为烦忧添哽咽,懵腾噤齚夜不央。秋发纷纷伴坠叶,细雨唧唧和啼螀。自从姮娥到月殿,长依金穴飞夜光。但闻高歌咏水镜,阿谁弹事腾封章。章上倘蒙天一笑,素娥惎汝空奔忙。老夫听罢心恻恻,低头自问笑狂易。妇言可云慎勿听,撑肠拄肚终难释。天上素娥亦有党,人间白叟将安适。合眼犹见星煌煌,入梦仍闻笑哑哑。打门未许惊周公,倒枕一任东方白。”更可证此女性在崇祯十五年壬午春间伴送河东君于病中自苏州返常熟,故河东君亦于是年中秋病中有“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场”等语,婉劝牧斋往听其清歌借以遣此佳节之岑寂。据是推之,则此居住苏州而擅长歌唱之女性即惠香无疑也。

    二即依牧斋所作关于惠香四绝句中皆有“桃”字,则此女性名中当有“桃”字,前已言及。又细绎牧斋四诗中皆以桃柳并举,当亦非寻常泛用之辞语。据王谠唐语林陸补遗云:“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连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团。’盖有所属也。柳枝后逾垣遁去,家人追获。及镇州初归,诗曰:‘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郞归。’自是,专宠绛桃矣。”及邵博闻见后录壹柒“韩退之使镇州”条云:“孙子阳为予言,近时寿阳驿发地,得二诗石,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耶?”是牧斋暗以韩退之自比,而以河东君比柳枝或风柳,惠香比绛桃或倩桃。然则此惠香之真名中当有“桃”字或“绛”字。“桃”字恐是小名,甚难考出,至“绛”字或与后来所传河东君妹杨绛子之名有关也。

    三即观留惠香“并蒂俱栖宿有期”、代惠香“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及别惠香“多种夭桃胜柳枝”等句,则此女性原是河东君之密友,后来又独立门户,如河东君与徐云翾之关系。

    由第壹点引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离杭州至禾城养疴及牧斋述河东君病中之语,当与惠香之居处有关。由第贰点及第叁点引申,疑后来讹传河东君妹绛子之轶事,乃好事者就此演变而成。第壹点不待多论,第贰及第叁点则须略征传讹之说,辨析真伪,而究其演变伪造之所由焉。

    徐乃昌闺秀词钞补遗“杨绛子传”附柴紫芳芦峰旅记略云:

    柳河东君如是归虞山蒙叟后,其妹杨绛子犹居吴江垂虹亭,鄙姊之行,遂不与人往来。构一小园于亭畔,归心禅说。尝谒灵岩榰硎等山,飘遥闲适,视乃姊之迷落于白发翁者,不啻天上人间。嘉兴薛素素女士慕其行,特雇棹担书访绛子于吴门,相见倾倒,遂相约不嫁男子。乃同至慧泉,溯大江而上,探匡庐,入峨嵋,题诗铜塔,终隐焉。其后素素背盟,复至槜李,绛子一人居川中,足迹不至城市。河东君数以诗招之,终不应。未几卒。著有灵鹃阁小集行世。其“春柳寄爱姊,调高阳台”一阕,盖讽之也。

    寅恪案:柴氏所记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当分别观之。“绛子”之“绛”不仅与桃花颜色有关,且可与牧斋诗用韩退之之妾绛桃之名相合。绛子“居吴江垂虹亭”,谒苏州之“灵岩榰硎等山”及薛素素“访绛子与吴门”等事,又可与牧斋永遇乐词、舟中赠惠香及玩月诗等相印证。然则绛子与河东君之关系乃勾栏中姊妹行辈之名分,非真同产,此其可信者也。至绛子与薛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端,则大谬特谬。请征旧记,以明其妄。

    缪荃孙云自在堪笔记书画门“薛素素小影”条载胡孝辕〔震亨〕读书日录云:

    薛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澹雅。工书,善画兰,时复挟弹走马,翩翩男儿俊态。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徐竟纳为妾。合欢之夕,郡中沈少司马纯甫、李孝兼伯远偕诸名士送之。姚叔祥〔士粦〕有诗云:“管领烟花只此身,尊前惊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当意,勿谢千金便许人。含泪且成名媛别,离肠不管沈郞嗔。相看自笑同秋叶,妒杀侬家并蒂春。”褒甫恨薛之爽约及沈之攘爱也,寄赠薛三律云:“锦水飞来第二身,蕙心更擅艺如神。相怜南国应无辈,不悟东家别有邻。纨扇写留骑凤女,实符赍向驭龙人。碧山烟外含愁思,犹似蛾眉隔座颦。    凉壁哀蛬吊蕙帷,计狂祝梦又多违。锦书织恨盈千轴,钿帯萦愁减一围。弱水药来娥月皎,明河槎去客星微。越人不肯归西子,花泣吴宫掩夕扉。    铜标志里候灵芸,中道香车改辙闻。魂逐飞蓬辞夜幕,泪随落叶点秋裙。尾生作鬼难仇水,巫女为神易变云。自古情多欢便少,双栖何必笑离群。”

    列朝诗集闰肆“薛素素小传”略云:

    素素少游燕中,为李征蛮所嬖。其画像传入蛮峒,酉阳彭宣慰深慕好之。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古所希有也。中年长斋礼佛,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翁,为房老以死。

    明诗综玖捌“薛素素小传”云:

    素素小字润娘,嘉兴妓。有异才。数嫁皆不终。有南游草。

    又同书同卷〔静志居〕诗话略云:

    予见其手写水墨大士甚工。董尚书未第日,授书禾中,见而爱之,为作小楷心经,兼题以跋。尝侍沈孝廉景倩巾栉。

    寅恪案:孝辕所记素素事及姚于诗,皆可供谈助,故详录之。至竹垞所述大抵本之牧斋,惟言董香光未第日见素素所绘观音像而爱之,为写心经兼题以跋之事,乃新增材料中最可注意者,既出自竹垞目睹,自是可信。据牧斋所言素素“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翁,为房老以死”,则柴氏所言“素素背盟”一端亦颇得实。又酉阳在四川境,则柴氏称绛子与素素同游川中之说,或由此误传,亦有可能。然此诸端,皆不足深论。独绛子与素素相约不嫁男子一点,则须略考素素绛子两人之年龄。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董其昌传”略云:“董其昌字玄宰,华亭人,万历十七年进士,选庶吉士。”及同书选举表云:“明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科。董其昌,玄宰。”然则玄宰至早在万历十六年以前(即其尚未中式乡试以前)遇见素素于嘉兴,此时素素之年龄至少亦不能小于十五岁。从此年下数至崇祯十四年辛巳,即河东君适牧斋之岁,共为五十三年,则素素年已六十八岁矣。绛子既称河东君之妹,河东君适牧斋之时年二十四岁,绛子之年当更较少。世间若有年近古稀之老妪,转与二十上下妙龄之少女共为盟誓不嫁男子者,禹域之外,当今之时,何所不有,或亦可能,至于三百年前崇祯之季自无此奇事,可以决言,故紫芳所述,其谬妄不待辨也。

    柴氏所记绛子与素素同约不嫁男子之事,虽是大谬,然其他所言绛子诸端,要不无有相当之真实性,复由此真实性演变成为此鄙薄其姊“迷落于白发翁”之故事,并流传其高阳台“寄爱姊”一词,即徐氏闺秀词钞补遗所录者是也。鄙意惠香是否与绛子实为一人,尚待考实,今难断定。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伍通时附述张宛仙之事。汪然明于顺治九年壬辰始识宛仙于嘉兴,称其名为“香隐校书”。又宛仙和然明四绝句之二有句云“风韵何如半野堂”,则名字地域人事三者之关系,宛仙颇有与惠香实为一人之嫌疑。假定崇祯十三年庚辰牧斋于嘉兴舟中作诗示惠香之时,而惠香年龄为十五至十八岁者,则顺治九年壬辰应为二十七至三十岁。据此等年龄推论,固可称为河东君之妹。又就然明称其在顺治九年至十二年之间匿影不出,不轻见人,及游人问津,显贵爱慕,诸端推之,皆与其年龄情事约略适合。然则宛仙岂即惠香欤?是耶?非耶?姑备一说于此,殊未敢自信也。

    又据荛圃之言,牧斋原藏元刻本阳春白雪所钤印章中,除“惠香阁”一章外,尚有“女史”及“惜玉怜香”两章之问题。“女史”二字前于论河东君尺牍时曾引汪然明所下“闺秀”与“女史”之界说,茲不必再赘。若依汪氏之说,惠香当日至牧斋家时其身份本是“女史”,故知此“女史”之章非后之好事者所伪造也。至于“惜玉怜香”一章,则关于黄皆令媛介之问题,前第贰章引吴梅村诗话、邓孝威天下名家诗观及王渔洋池北偶谈并第三章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诸节中已略涉及皆令,茲请止就皆令与牧斋及河东君之关系一点更少详言之。其他诸端虽饶兴趣,然以本文范围之故,终须有所限制,未可喧宾夺主也。

    周勒山铭林下词选壹壹“黄媛介”条云:

    媛介久以诗文擅名,其书画亦为世所称赏。作离隐歌序云: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兄姊原注:“名媛贞。”)雅好文墨,自少慕之。乃自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阊,迁迟白下,后人金沙,闭迹墙东。(原注:“琴张居士名园。”)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古有朝隐、市隐、渔隐,予殆以離索之懷,成其肥遁之志焉。将还省母,爰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

    寅恪案:媛介之“离隐歌”今未能得见,即歌序之文诸书虽有转载,但多所删改,盖涉忌讳使然。就所见诸本,惟周氏之书似最能存其旧观,故依录之。序文中“后入金沙,闭迹墙东”及原注“琴张居士名园”之“琴张居士”为何人,初未能知,后检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壹云:“金坛张明弼字公亮,号琴张子,为顾黄公丈人行。”乾隆修金坛县志捌人物志文学门张明弼传略云:“张明弼字公亮。天启丁卯游北雍,翰林齐心孝馆致之,编修黄道周尤心契。崇祯癸酉登贤书,丁丑五十四始成进士,授揭阳知县。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台州推官。逾年升户部陕西司主事。愤马士英阮大铖当国,不赴。年六十九卒。著萤芝集二十卷,兔角诠十卷,蕉书三十乘。”又同书壹贰杂旨古迹门云:“墙东园,在县西十二里方边村。张明弼别业。”始知“琴张居士”即张明弼,“名园”即墙东园。

    歌序中最可注意者,为“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阊,迁迟白下,后人金沙,闭迹墙东”及“将还省母,爰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等语。黄皆令于清兵攻取江浙之际逢乱被劫,后始得脱,有关材料多所讳删,故今不能详悉其本末,但取当时类似之记载推测之亦可得其大略。由此引申,更于皆令当日社会身份之问题可得一较明晰之通解也。此问题请分乙酉逢乱以前及以后两时期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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