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乙酉笔记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曾羽王曰:余七八岁时,为方历四十六七年。海味之盛,每延客必十余品,且最美如河豚,止五六分一副耳。每见老人言,嘉靖末年海上倭起,海禁甚严,寸板不许入海。然此耳闻之言,疑信相半也。鼎革时,余年三十有六,而海中捕鱼者不绝,其价增至数十倍。至康熙六年,因郑成功之乱,严绝海道,禁绝捕鱼者已久。忽青村人王福,于海沙中拾鳇鱼数尾,投于新场吴寿家鱼行。吴寿因以一尾与许良辅,约重斤半,良辅时与团中人交易,而不暇顾鱼,置之店中。遂有俞赓五之家人陈爱,向以卖盐为事,与良辅少有嫌隙。适有兵丁过其处,爱遂密语于兵,潜往店中搜出,报之守镇王千总。乘机而诈者,因有总甲方五云及地方徐明之,文学许青、姚以鸿、唐振公,满捕役皮长,于中或说合,或逼诈,而良辅即费五十余金,然索诈者接踵而至。良辅不胜愤恨,奔控太保梁公(按:即江南提督梁化凤,统辖中前左右后及城守营)。

    即发六营审鞫,良辅挥金得无恙,而方五云、皮长辈,提台备责三十板。发松江府再讯,太尊张羽明复得良辅之银,又各责三十板收监。徐明之亦讼良辅于盐台(按:其时巡盐御史为宁尔讲),发水利厅安公(按:水利通判为安承启)再讯。而良辅送银于安,将明之重责,而其事乃结。是役也,鳇鱼斤半,价银八分,良辅尚未入口,而费银已四百余金。至姚以鸿为许之戚,从中稍沾微利,然与许青皆年近六旬,为提督梁公锁押两月,虽不被资,亦失体面。

    方五云等所得若干,俱追赃给原主,监禁两月,复拟清杖,苦不可言。可为贪得者之戒(按:南汇县志亦载此事:许良辅开凉帽铺,吴与许为亲戚,故赠一鱼。后改鳇作鲈,其案始结)。

    世态沧桑,自古如此,然未有如吾松郡之甚者。即如沈犹龙者,字人伯,号云升,松江人。其父柴行为业,兼作旅寓留客。子读书成进士,由知县擢御史,历官福建巡抚,升两广总督,转兵部左侍郎,家资百万。至顺治二年即宏光元年时,犹龙超兵松江,不数月提督李成栋破城,犹龙为乱兵所杀。死于东门外,尸无寻觅。田产入官,所存金银器物,尽为乱兵掠去。伊子名浩然,削发为僧,以写字为生。其夫人封过二品,坐过八轿,其时以纺纱为业,自持于市卖之。后鬻身于人,无有受者。衣衫蓝褛,不可名状。

    张鼐号侗初,由进士、翰林至礼部侍郎。伊子张大爷者,倚父势,惯以棒椎打人,放松人号为张棒椎。鼎革后,家资尽废,年六十外,为华亭捕衙役人以谋食。康熙初年,因欠粮,为太尊张羽明责之。有旁人禀曰:“此昔年张公子也。”太尊云:“今即张侍郎在,我尚责之,况仅存其子乎!”闻者莫不悲叹。

    松江两相公。一为太师徐阶,号存斋。即今提督帅府者,乃其阁老坊也。此在嘉靖间,与严嵩同时,恩荫甚多。崇祯时其元孙本高,号淡宁,由锦衣卫千户,升至街道坊提督,晋太子太傅。

    故松郡自太师存斋公之后,有八世一品坊云。

    康熙元年五月廿二日,盛家桥张永超门首,清晨下雪,观者如堵。余初不信,及过其地,始知其实。

    曾羽王曰:余年三十六而遭鼎革。前此无吃烟者,止福建人用之,曾于宵村王继维把总衙内,见其吃烟,以为目所未覩。

    自李都督破城,官兵无不用烟,由是沿及士民。二十年来十分之八。青村南门黄君显之子,于盐锅前吃烟,烟醉,跌入锅内,即时腐烂。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破神京。次年乙酉,大清兵南下,宏光被擒。八月初三日,都督李成栋破松。是时乡镇大乱,杀人如麻。新场孝廉朱襄孙,创为“怀忠社”,分别主仆。豪奴乘衅而起,杀入朱孝廉家,手刃一家六命。孝廉兄弟三人,宁馨,晋卿,载馨是也。晋卿为孝廉长兄,受祸尤惨,并及其子连官、富官、嘉官。操戈者数十人,事定问大辟者,止张回、方龙、乔寅五六人而已。大抵变乱之际,止有趋避一法;若挺身图事,未有不受其害者。后人当以朱氏为鉴

    顺治十六年,六月十三日午后,黑云四布,狂风陡作。余于叶起渊馆中坐谈,忽起渊报云:东北有白龙云自天而下,其长数丈。余急往视之,龙入杳冥中矣。少刻,蜻蜓蔽天,俱自北而南。

    北三灶王通甫家,被龙拖去屋舍数十余间。其家有一舟,亦自地而上,截为两段。所置六斗斛,十八两重秤,俱碎之场上。可知通甫为人谿刻,其遭变盖有自也。

    顺治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盛家桥顾鸣玉,张给谏之堂舅,有腴田三百亩,自种百亩。家畜一牛,向不触人。一日鸣玉牵之田中,向鸣玉腰间触之,闷绝于地,间一日而死。初给谏在都,有大盗应死,许鸣玉七百金,于给谏前解免。乡人传其事:当时鸣玉得其金而不解免,此必大盗之报。

    吴天培之母家殷氏,有家人畜一牛将老。向其妻曰:“此牛无用,不如卖之屠户,再凑银若干,买一肥牛。”商议已定,次早,以草喂牛,牛不起。蹴之再三,牛作人言曰:“尔家杀我,家必败亡:留我则兴旺。”其人大骇,后果饲养之。自此衣食渐裕。

    高桥关帝庙,为乡先达钱元冲所建。于顺治十七年六月廿七日早,泥塑周仓忽立于庙门外。邻人见之,奔告于主僧,而僧固罔知也。神像约重百余斤,且欲携之甚难,原立之所,灰尘不动。据邻人陈明远云:是夜有铁鍊声,若四五十根之多,自庙而出。又镇人夜半启户,远望前庙灯火光如白昼,闻马鸣五六声。

    余外太祖念默公,年九十六方卒。肘余年十三矣。嘉靖壬子,倭乱海上,念默公年二十五。时赵文华至青村,念默公亲见之。奉令使倭,几为倭所毙,迟十余日始归。家人以为鬼也,夜半不敢启户,细询始知其尚生。余祖母曾氏早亡,念默公无子,先君子方六岁,即抚为己子,余家姓曾者以此。先君子于十六岁游庠,念默公年六旬,家已大饶。遂为寿官,与总练、千户俱抗礼。而金山指挥使如魏、如翁、如万,皆称通家矣。念默公自倭乱之后,享太平之福者七十余载。当九十时,余见念默公乘四人牙轿。遇岁朝必冠带司香,始系棕竹带,继则假金带,并用獬豸补。御史钱元冲送套礼至,念默公喜而受之,不论应用与否也。余每与外太祖谈往事,辄喜为奇闻,将谓终吾身不见荒乱事也。至崇祯六七年,余年三十。值流寇纵横,青村有调兵之举。或征安庆,或守桐城。二三仆人如朱二、童喜、王受、王常,不时从征,归述流寇事甚悉。此时乡民顿兴立教。有“一拜天,二拜地,三拜朱朝灭,四拜我主兴”之语。又有“蝴蝶满天飞,身穿和尚衣,弥陀清世界,大明归去时。”余始以为妄谈也,不知十年之后,其兆立应。至崇祯十四年,我地大旱,飞蝗蔽天。余家后墙,蝗高尺许。佃户叶某,种稻田六亩,食之不留寸草,惟见之堕泪而已。余时馆于新市王与卿家,每归,以扇蔽面,而蝗之集于扇上及衣帽间,重不可举。

    又于七月间,忽传立教反矣。余时尚坐皋比,闻户外号呼甚急。命徒视之,乃见男女携包裹避难者填塞路左,皆望东南而奔。元儿方十三岁,余挈之归,而青村城(即今奉贤城)已闭。武弁皆盔甲登陴,旌旗夺目。城外男女叫号者不可胜计,及余至时,管庄镇抚陆韬士方启之,而妇人行囊已半为奸民所掠矣。至晚始定,竟不知其何来?是时平湖一带皆然,咸以为鬼兵动也。

    次年大荒,人死无数。先君子令余兄长孺,自郡城载米二十石归。思粜后再籴,不意粜完后,河已淤塞无滴水矣。余家亦缺米,令一勇仆王长,每次负米一斛,从日船归。后为路人所攘,即斗米亦不能携也。米价日昂,远近罢市。余家不得已,命王长至新场告籴。南北遍觅,止得米五升而归。幸有大麦数石,得以救荒。余是年正月,同方爰、周银科试澄江(按:其时科试在江阴县举行),至四月方归。一路所见,尸骸遍野,儿童之弃于道路者,不可胜记。松江西林寺,聚儿童三四百,方太守(按:即方岳贡,字禹修)命以粥饲之。死者大半。余船过青浦,见榆树旁有六七人取其皮以为食。松江府桥男女坐而叫号者二三百。衣冠整齐,而横尸于路者,接踵而是。此真有生以来未有之变也。

    至十七年遂有鼎革之事,杀人如草。余从周镇(按:即周浦)归。至新场,欲访方氏消息。行至下沙,见行人无不带刀者。余半途而反。至九月大定,路始可通。此较之荒年尤甚矣。

    松江知府,自鼎革以来,最清正者,无如李正华(按:顺治十年至十四年任)。其后如祖(按:祖名承勋,满州人)、如于(按:于名汝翼,海州人)、如刘(按:刘名洪宗,滦州人),皆为牧民之官。

    而刘则清廉中更寓浑厚,以故松人爱之如父母焉。其不肖者,如卢(按:卢名士俊,锦州人),如廖(按:廖名文元,满州人)、如两郭、(按:郭起凤顺治十四年任、郭廷弼顺治十八年任),皆贪婪无厌。

    然未有贪而济以酷,杀人如草营,若康熙年知府张羽明之甚者。

    羽明辽东人,自称为平西王吴三桂旗下。奢侈淫纵,靡所不至。衣冠体面,扫尽无余。其大者有安昌王之子朱某,改名徐二官,年十八九,薙发于龙珠庵为僧。有奸人辈借其名,耸动乡愚,遂有札付名式。乡人有暗藏之者,偶捕快以获盗事发觉,因及谋逆,将强盗、谋逆、立教合成一案。羽明以为功名之躐转在是,飞报抚院韩世琦,闻之于朝。拟凌迟斩绞者六十余人。生员蔡宿一。

    周浦人,无辜死于狱底。傅淳一亦死于狱。流徙诸党家族有五六百人。羽明乘机索诈无辜富室者,不下万余金。康熙六年,工科周明特疏,纠参其历年侵渔钱粮累数千万,松人快之。

    自来败家之子多矣,未有如余所目睹三姓之甚者。一裴二佳,高桥人,以舌耕起家,至肥田二千七百余亩。二佳体貌魁梧,应崇祯年岁贡,以家富隐居不仕。生四子。长元将,诚实早亡。

    次吉人、开先、季超,皆习于赌,家资荡尽。而季超尤甚,始则绒袍红履,继而鹑衣百结,无复人形矣。一为盛覃右,新市人。崇祯十四年余馆于王与卿家,与覃右近邻也,而拜之。见其衣服丽都,左右皆俊仆。两母舅时在其家,一王廷梅布政,一王廷柏主事。而覃右为余言,乃岳沈犹龙,旧福建抚升广督,舆卫之盛,拟于王者。覃右从广归,故述之甚详,余心艳之。不数年,覃右酷好摴蒲,无分昼夜,田宅不已,而加叹(按:俗于出售田亩房屋后,尚可向买主商索加价。加一次,出一添契,加至再三,无法再加时,则为绝契,亦称叹契。)随之;墓木不已,而加叹随之。至顺治十六年,余馆于叶起渊家,见覃右同二王路至,白衣草履,秽不可言。起渊犹向余曰,此衣不知假之何人。旧冬天寒,覃右犹著夏衣,而内夹一纩,止可覆背。故以豆二斗与之,托陈抡甫携去,而抡甫复以赌账除割。一为陆君宁之子右梁。君宁由岁贡,任温州别驾。父和叔即富于财,号十万,为新镇北石桥之冠。鼎革后,君宁与上海令离肖泉为难破家,然犹称素封也。伊子右梁,专习赌博,一掷数千金。至康熙元年,时值岁歉,日餍糟糠,以致偏房为人乳母度活。三姓皆余所目睹其盛褒。家有子弟,听其习赌,虽资累千万,有何用哉!

    余生长青村,具知盛衰之由。自十余岁以至成立时,文风大盛。凡有子弟者,无不令其读书。每遇试期,应童子试者,五六十人。因具呈于青浦令朱锡元,另立青村一案,以比南邑之附于上海也。每府取十余人,至院试,则并青南两案,送入金山卫考。

    从此子衿日盛,而海滨称文墨之区,必以青村为首矣。其时家室之富者,如王、如钱、如陈。在倭变已不可考。即明神宗时,有蒋少屏、张葵宝、曾念默公,俱拥资巨万,亦皆零落。而青村人犹不至大困者,则有三大利存焉。其一为军储之利。军有月粮,选锋有口、月二粮,又有五风汛银米,共万余石,以赡一城之命者以此。

    一为开海之利。青村海船虽远不及柘林,约共五六十艘。一日两潮,大鱼则数十金计,小鱼亦以两计。无船者则肩挑贩卖。亦有沿途捕鱼,不用舟楫。展转获利,以赡一城之命。一为结网之利。内河则有缯网、打网,为利尚微。外洋则有希网、长网、拖网。男女无田可种者,皆习此业,且为利数倍于田。每见家有四壁,则数十人聚焉。自朝至暮,拮据不休,彼此谈笑,以消永日。勤俭者铢积寸累,以结网而至千金数百金者,比比然也。自鼎革后,旧军俱无。则除折价之外,又去实米数千石,而城大困。再因郑成功为乱,海中严禁,寸极不入,而城大困。海禁则网无所用,而男不善耕,女不善织,有衣食之累,失度命之源,而城大困。兼之吏尚王永吉,世袭屯军,曾被军官之辱。荆立明季武职,舍人运粮。于是如李、如尚、如沈,相继破家,人尽逃亡。读书之家,百不得一。有志者皆入武庠,其祖父之善良者皆为马兵,数殆无算。盖穷困相迫,鹿不择荫,理固宜然。而青人之贫而志短,于此聊见一斑矣。

    康熙二年,提台梁公大招兵卒。青村投兵者约三四百人,而城为之空。是年黄豆价止七钱,米肉俱贱,而人无生路,俱往食粮。本朝兵饷极厚,大兵每月银一两八钱,又米三斗,小兵减半,亦可足一岁之用。于是人争趋之,皆以不得与为恨矣。武进士施天舍、监生子李与吉、生员子李素具,无不投营。青村之移家于郡中者约二百余家,城为之空,大可异也。

    崇祯十一年,海中起三大鱼。一鱼长五十四丈,青村数千人割其肉。金山起两大鱼,南邑亦起一大鱼,长俱相似。十三年蝗灾,十四年大荒,松郡饥死者数千人。又申酉两载,备遭离乱。

    康熙元年,以绅衿拖欠钱粮迟久方纳,共奏销去苏、松、常、镇四府进士举人贡监生员,共一万三千零。余亦在奏销之内。青浦儒册,为叶振翁乃郎企仲所立,分毫无欠。上海为方云友所立,欠白银八两有余,所赔不过三十金,而前程已为之坏矣。清查旧欠,当年奏销,官儒钱粮,俱取足于未有租税之先,而大户皆窘。且其东土无米,豆复歉收,每石止粜银七钱。欲卖田完粮,每亩止银一两,百无一应者。华亭皆然,而上海尤甚。上海立册,有以儒户免本年之役者,有地棍借儒户射利且以拖欠钱粮者,儒户所得不及六七金,而地棍苛索于民,有五六倍之得。此风六学(按:松江有府学、华亭县学、金山卫学、娄县学、上海县学、青浦县学)皆然,而上洋尤甚。非门役即无赖生员,与图伯为之。自朝廷大加诛求,新旧白银,完足无余,复有赔偿子衿之苦,而地棍方知法律,不敢复为非分之望矣。

    湖州朱友明,家资千万,为诸省富翁之冠。同乡庄姓,生一子,聪颖异常,未及三旬而夭。有湖州大老某,曾作明史。鼎革时,以此书质于庄。庄爱之,为之删定,以付梓人。其于本朝事无忌讳焉口。朱与庄为至戚,刻史之费约数千金,而朱则为之助银数百金,以附名于尾。时有乌程知县吴某,革职将归,得其书。与朱贷银三千金,否则欲发其事。朱不之与,吴将有所举,朱友明父子遂纳贿于浙省昂邦章京。其官与部院相等,即满州大人也。

    昂邦得其贿,遂逼吴尹之史焚之,而朱因是无恙矣。不一载,吴复得此史于监史某,其同年家也。携至京中,上其事于四大臣。

    奉旨批:拿骂我祖宗的人来。从此展转株连,将百余家,妇人解京流徒者几及千人。康熙二年五月甘七日子杭州城斩六七十人,皆进士、孝廉、子衿。而朱友明父子,寸斩其尸,以肆于市朝,我镇施正之亲见其事。湖州知府、司理及两广文皆被戮。武林司差至我地,传言阴雨中有“还我头来”之语,亦可骇也。友明籍没,米三百万,藏珠以石计,他物不可胜数,即明太祖之沈万三秀也。

    朱友明事始传助刻明史以及于祸,及复访之湖人,方知友明并无助刻之事,止以吴之荣借银不遂,因以其名插入明史。其中数语谤毁,皆之荣增入之辞。

    鼎革之初,钱粮缓征,而米豆价复倍于昔,于是富室大买田宅,庄行田有至十两之外者。即余乡六十图田(按:属白沙乡十五保),亦有六七两一亩者。尔时有立教辈,奉佛甚谨,独货其田产,往见活佛,弃家而行者甚众,人争笑之。立教者有口语云:“我卖田被人笑,人卖田没人要。”至康熙二年,催科尤迫,新旧十年并征。十月筑圃,而起征已在二月初旬。于是人不聊生,富者尽以役废,或万金,或数万金,如此者以千百计。欲死欲逃,溃败不可收拾。其田每亩一金,莫有应者;后减价五钱,卒莫之顾。大欠营逋,束手待毙,而立教之言果验。于是市井纷纷奉佛,而鱼肉价亦为之日减矣。

    康熙二年,五月至九月,疫病大作。除府城之外,由浦西以至浦东,家至户及,无一得脱者。棺铺店家,履为之满。巫术盛行,赛神之费每举用十余金,少则六七金。俗有“送夜客”之说,不过饭一盂,肉一块,蛋二枚,酒一碗而已,所费约四五分。今则凭男女巫之言,用粉首汤列桌。宋三臣为乃爱之病,“送夜客”备十二桌,与待尊客无异。巫言皆承差舍人,与他鬼迥别,尤为怪诞可笑。自高桥以及沿乡,比比而是。其祭神或用十四桌者,骨牌、纸牌、大棋、笔墨、灯笼、草席之类,无一不备。或用猪首七八枚,或用猪肉百余斤。祭毕,悉为丐户携去。即羽流稍存体面,亦非昔比矣,习俗之变一至于是。匠氏夜不成寐,有人死六七日而不得一棺者,尤为惨绝。

    自李闯破京,宏光未立,其时地方已有乱萌,犹未大肆也。不过以奴变起衅,地方斩杀数人即定。至宏光被擒,南都不守,于是松郡起义有蔡长常指挥,先据府城,到处打粮。指挥侯承祖与吴淞总兵吴志葵,合兵至郡,府库中所藏箭铳、火药,搬载一空。

    继而原任两广都御史、兵部侍郎沈犹龙起义守城。黄蜚、吴志葵两总兵提师于郡西南之豆腐浜,以为犄角。侯承祖则起义于金山城。然皆非纪律之兵,威令又不及远,以至地方到处杀人,或以冤家报复,或以抢掠劫焚。浦西人至浦东,则以为尴尬。行头人至新场,则以为细作。白日杀之,略无顾忌。在何家桥之抢掠者,地方不平,合力攻之,一时而杀九命。至如行头之杀严氏六七人,新场之杀朱氏七人,徐氏之杀闻孟嘉,闻氏之复杀徐九飞,青村高桥之杀陶待诏,丁官、林七之杀镇抚陆剑南,自六月至八月,行路者无不带刀,远出者必遭奇惨。至八月初三,大清兵破郡,其风稍定,而乡镇犹杀掠未已也。九月初,兵至六团湾征孔师,杀三四千人。张提督破金山,杨提防定青村,于是皆有新官,地方之祸始息,而含冤者亦得以申雪矣。诸人名为起义,志在打粮,止指挥侯承祖背城借一,一时伟之。而黄蜚妄自尊大,吴淞总兵吴志葵,即松郡人也,制翼善冠一顶送之。黄部下总兵腰玉者十余人。及豆腐浜之败,黄与吴被擒,以链锁之,介南都豫王典刑,哀号万状,殊不可问。而松郡屠戮数千人之命,实起于二人之手。其视侯承祖慷慨受刑,固有天渊之隔矣。

    汤若望者,本西洋人也,为崇祯帝聘至京师,未及大用而国亡。鼎革初用其推历,官钦天监正,封通元教师,太常寺卿,二品服,此特恩也。康熙五年,有杨光先者,上疏言堂堂大国,何用西洋?且摘其过悮数条,若望革职议斩,以大司寇不愿佥押而止。自此杨光先、张其淳辈,皆入钦天监判事矣。康熙八年历,是年推闰十二月,复为若望之党所驳,改闰九年二月。自是西洋复起,杨光先等革职议罚。是年十二月,天暖异常,梅花蚕豆花,无不遍开。

    宏光乙酉,大清兵传檄至苏。都御史土国宝随至,故无屠戮之惨。独我松沈犹龙起义守城,李成栋率师破之,横尸遍路,妇人金宝捆载而去。其破城之初,由郡东察院延烧至秀野桥,大街东西之房,百无一存者。城中东南一带,悉为官兵所占。后卒为成栋之兵所拆,乡绅之楼台亭榭,尽属荒邱。此吾郡房屋过华,宜有今日之劫也!吾松城虽狭小,不及吴郡之三,然东西南北,非官家栉比,即商贾杂居,市物列陈,无一隙地。所谓锦绣江南,无以逾此,及遭残毁,昔日繁华,已减十分之七。

    鼎革后,海禁尚未甚严。即岁奉严密,犹得易船而筏,人可备食诸味。至顺治十六七年,并绝开排之例,人乃于塗次张网。自苏、宜两大人(按:即部臣苏纳海,宜理布)巡历后,家有藏网者以叛逆论,而居民遂无可下手矣。然康熙二年,海中鱼盛之极,漂入海滩。居民与兵丁争拾之。然居民拾者,一见兵丁,即委去,惟恐罹于法也。若蛏及海蛳之类,则又不在禁例。至二年六月间,抚道差官至所,于护塘外鳞次树木,并置界牌一面,上书:“居民过限者,枭示!”于是海中之物,无一可取矣。即灰墩之远地者,不得摊晒。犹忆故老之言曰:昔明太祖遣戍边海,而安土重迁者不肯行。太祖有诏曰:“海滨非苦地也。十家三酒店,一日两潮鲜。”不意潮鲜绝,而沽酒亦无从矣。立法之严,致有此累。

    祖兵之驻防苏州者,为害五六余年(按:祖大寿军自顺治十六年驻防苏州,至此移驻京口)。苏人受累,不可枚举。至康熙三年九月,奉旨撤回,百计迁延,抚台韩世琦,大出风力,逼之而行,时九月初六日也。去后次晨,苏人执香于抚军辕门者,数十余万。

    称颂功德,三日不绝,亦为一世创闻。

    青村自鼎革后,兵丁践踏屋宇,拆毁千万户。维城大厅一所,约值千余金,为仇人黄履受焚其半,其余尽拆,在北门。总兵李伯庵一座,镇抚陆剑南一座,司训叶澄所一座,中书李公实一座,约值数千金;近庙东衙门一座,陈五云一座,君唯公所置童千户宅一座,千户陈孟郊一座,其厅高于城,为一城之冠,在十字街口。百户瞿斌侯一座,百户马明宇一座,君谟伯买张尔康宅一座,在西门。康恒守一座,在西门口。李如斗宅前通西门大街,后接西门城角,约六七十间俱毁。其余不可胜数。

    张煌言者,浙江绍兴府举人。高桥钱圣沾为山阴县令,入闱所取士也。崇祯时,海寇内讧,封疆失守。煌言来谒房师,扪虱而谈当世之务,旁若无人。自大清兵破绍兴,煌言走入海岛,聚众十余万。始奉龙武年号,继奉永历,志在恢复,百折不回。顺治十六年己亥,统兵犯金陵。煌言率兵定太平等路,郑成功破镇江,金陵几下。都督梁化凤、哈卜木等大败之。成功遁,煌言知事不谐,亦乘轻舟扬帆而去。海中将卒,知郑非可附之人,相继投诚,朝廷皆处以显秩。诏许煌言归命,小者侯,大者公,不惜也。煌言独削发入普陀为僧。后访得之,拘之杭州。初煌言在明为兵部尚书,于是浙抚及赵部院,百计劝之,供帐甚盛,许以公爵,煌言毫不为动,惟有求死而已。其部下总兵已投诚者,跪而哀禀,以太夫人家属为言,亦以全忠不能全孝答之。遂杀于杭州府治,时康熙三年九月初七日也。随从六人,已许美官,亦不为屈,同日被戮。煌言在本朝为逆命之臣,罪不容逭,然海外孤臣,艰关二十余载,力屈而亡,不避鼎镬,亦有明三百年养士之报也。

    崇祯十七年,余馆于周浦闾邱芝林。是年四月二十日下沙王子羽至余馆,言从上洋高孝廉典籍处得总戎高定侯家报,言北事有变。询之不言所以,但云十日内有确信矣。廿八日,方岳贡以拜相后有书及先君子,嘱以不日来京。甫一日,而李自成破京,先帝自尽煤山之信至。先君子捧书而泣者三日,目为之肿。于是人情皇皇,靡所依泊。凡远近溪谷之民,无不痛哭呼号,愿为先帝死者。吾松从贼诸臣,则有翰林院庶吉士朱积、给事中杨枝起、翰林春坊杨汝成、给事中翁元益等。郡城诸生,遍出讨檄,举国若狂。不一月而宏光立,人心稍定。诏内有“与民更始”句,讹传与民更始,凡奴仆之辈,尽行更易,不得复奉故主。于是由海上至闵行、周浦、行头、下沙、二团、以及华亭诸镇,千百成群,沿家索契。奴杀其主者,不一而足。余时在周浦,有沈庄李长,为横异常。知府陈亨字莲石有勘乱才,遣通判何洁(按:松江府志作何源,宜宾人)至沈庄,枭示李长,诸恶稍为敛迹。周浦人知之,争迎通府至镇,而通府与先君为肺腑交。时余以地方多故,坐卧不安,已买舟南归矣。忽孔君法、朱天襄、曹驰尹至,披余同谒别驾。诸同袍及余,皆以白冠麻服,迎别驾于马首。何公以余知已也,下马携手而行。坐于永定寺中与余寒暄不已,聚观者数千人,咸谓余与何公交密矣。时出示一通:“有倡乱者,照李长枭示例!”于是周镇稍宁。有蠢动者,几欲甘心于余,而不知余固无涉也。时何公统兵百余,以王别驾台城焚劫之惨,随往川沙城。而新镇则以王游击兵定,上邑则贝游击定,青村则官兵四出,为乡民宁辑,卒不能止。幸知府陈莲石,斫杀数十人,而周浦唐官其首也;上邑宰彭长宜有圣人之称,亦枷死十余人,地方以平。

    宏光者,万历之孙,福王之子也。醉梦不省人事,登极后,惟以声色为娱。辅之者马士英、阮大成、李沾,专搆朋党,蛊惑上听。

    惟以辇金入室,不顾国势危亡。忠相史可法,则令其提兵金陵,不与国政,而朝廷遂不可问矣。李贼为吴三桂所败,直走陕西。大清入燕都,为顺治二年。宏光封总兵以伯爵者四人:左良玉、刘泽清号花马刘、黄得功、高杰,各拥兵数万,而三吴贡赋大半输之。南都以都督加蟒玉者百余人,故一时有“都督沿街走”之谣。高杰驻扬州,扬民拒不与入,一时兵民若仇。后高为许定国所杀。左良玉驻上江,以宏光不认先帝太子,欲提兵入都,除奸相马士英等。马遂专备左兵,不以两淮为事,大将黄得功,俱调入内地。是年五月大清长驱直入,遂破扬州,杀民无数。史可法死难,何刚缢于南城。

    青村施普,字雨公,为扬州守备。到任不一月,城破被获几死。逃归,述之甚确。南都闻言胆落,宏光尚演戏为乐,次朝同奸相脱逃。

    忻城伯赵之龙、阁学王铎、都察院李沾等,开城出迎。豫王不折一矢,而南都陷矣。随遣土国宝传檄苏常,为江南抚军都御史。松江府姚士序(按:松江府志作姚序之)、上邑宰彭长宜,俱解绶去。独华亭令张大年,出示迎降。时来松安抚者,前有参将洪恩炳,即原任金山,坐察院收印绶,府县长跪,乡绅皆以素袍见。后有王士倬,海上人也,里人以上司礼事之。吴淞总兵吴志葵,松江人,驻兵吴淞。李成栋至,志葵提兵入海。复檄金、柘、青、南、诸营弁,为恢复之计。金山指挥侯承祖,起兵金山。南邑瞿塘、青村王允吉,各会兵松郡。凡府库所有,搬抢一空,杀青浦知县陆嘉胤,新司理、新别驾皆与焉。有金山常舍人者,向为陈太尊差官,至是自称游击将军,与勇士蔡长等,托名防守,各处打粮,富人争苦之。而海上官兵,与志葵犄角者,亦借粮无虚日。王允吉向盐司索饷,榜掠场书,复拘富户徐敬诚飞卫元锡等助饷。卫不之应,少刻,诸军鸣锣出,而卫已席卷矣。于是沈犹龙恐为人所图,开幕府于本郡。隶其下者皆兵部札,升游击者守把,人乐归之,官兵打粮者少敛。连络总兵吴志葵,适总兵黄蜚亦至,军威颇振,人思为防守之策矣。

    而沈故吝惜,不能散家财以结士,识者知其必败。又河南归德知府董廷,字对之,礼部尚书董其昌之孙也,自河南解绶归。见苏`常、镇诸州俱已投降,吾松故为抗拒,必遭惨戮。束身投诚,任安抚松郡之责。谒沈,沈送黄蜚幕下斩之。巡抚土国宝、提督李成栋,遂立意破松,兵从由拳来,水陆并进。守门者皆懦怯书生,未经兵革,不战而溃,时乙酉八月初三日也。是役也,士民在城者不下万人,悉遭屠戮;妇女色艾者,尽掳以行;所得金宝无算。杀守东城进士李待问于局前,兵部侍郎沈犹龙于东门外,活擒吴志葵、黄蜚于豆腐浜口。武举赵孟腾、武进士王叔皆溺水死。黄蜚船漂至闵行,舟中所存,悉为闵行人所得。

    自南都破后,沿乡遍起乡兵,公报私仇,为害不浅,地方杀人如草。青村林七、丁官、周五、李辰等杀镇抚陆剑南,烧化北门外,千人俱见,莫可如何。此六月内事也。高桥打死陶待诏。陶最恶,众人公愤。张回飞张彦、黑二飞乔寅、方进龙、连印、唐君甫、盛甫飞朱贵等纠连六十余人横行乡曲,日事焚掠,杖死朱襄孙一门六命,行头杀严氏九命,下沙焚劫王省陆一家。独周浦素号强梁,安堵如故也。又盐豪闻谋,两载前与新镇子衿方含章有仇,纠党千人,遍捉含章。疑在伊甥徐九飞家,统众抢掠,徐氏一扫而空。闻谋在后指挥,孤身殿后,适徐氏伏兵起,立磔闻谋。而闻谋弟仲梅,纠党数千人,立志雪愤。榜示通衢,有能献徐九飞者,子五百金。九飞向匿高桥金稚雅家,复逃入行头李仲方室。

    仲方利仲梅金,绑出献之。闻党将九飞斫为数段,令诸人食其肝肺,又作肉圆以祭闻谋。闻杀九飞后,遍捉含章,而方氏昆仲百计潜踪,仅以身免。又欲烧余姊丈方叔飞屋,幸许昆良等从中解纷,输五百金得免。八月初三破城后,地方各有官府,变乱始平。

    如再延数月,则乡镇之祸,更不知若何也。余先妣李氏,卒于是年后六月。余兄弟虽在哀毁中,而风鹤时惊,不成丧礼。甫过二七,闻提督李成栋破吴淞,土国宝破苏,人情汹汹。即令室人暨元儿飞登女,迁置家具于季常家避难。内人呼季常为姑夫,故岳母刘氏及舅玉符皆与焉。不半月,复归青村口先君子同余夫妇及弟妇李氏母子,买舟欲往下沙汪仁锡所。行至五桥,闻有白兵(按:即吴江进士吴易抗清义军)阻截,转而之南,暂歇于刘成甫宅,去城仅三里。未三日复归青村,又不时闻报,青人或出或归...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