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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内阁中的混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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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三年十二月,内阁中的大波来了。吏部尚书杨博致仕,穆宗召高拱复入内阁,兼掌吏部事。从此内阁和吏部的大权集中到高拱手里,他成为事实上的首相。

    高拱的复起,据王世贞《首辅传》及《明史·张居正传》,完全出于居正的策动,居正和司礼监李芳勾结,由李芳提出高拱入阁,兼掌吏部。据说居正的计划,不但要引进高拱,抵制赵贞吉,而且要借此剥夺首辅李春芳的大权。其实春芳在位,始终不曾独揽政权,居正对于蓟辽的布置,也始终不曾受到春芳的牵制。贞吉入阁以后,因为个性倔强,居正当然感到不快,但是引进高拱,抵制贞吉,简直引虎拒狼,居正不会做这样的笨事。而且穆宗二年十一月间,李芳因忤旨已交刑部监禁待决,四年四月,发充南京净军。(1)要说刑部监禁的内监,能够推荐内阁大臣,这实在是一件骇人听闻的故事。

    高拱这一次入阁,出于内监的力量,是无可疑的。穆宗是一位宽厚的人,但是因为他和大臣失去了应有的联系,左右的内监处处影响他的主张。隆庆初年最得意的内监是滕祥、孟冲、陈洪。引导穆宗游幸、玩鳌山灯、作长夜饮的,都是他们。隆庆二年,徐阶致仕,便是因为和内监不和,也许便是滕祥、孟冲、陈洪这一群人作祟。高拱入阁以后,司礼掌印太监出缺,冯保认为应由自己顶补,偏偏高拱推荐陈洪。以后陈洪又出缺了,高拱推荐孟冲,再给冯保一次失望。因此冯保和高拱结下不共戴天的大仇,成为隆庆六年居正勾结冯保、推翻高拱的张本。假如我们认识徐阶失败的原因,同时再推求高拱甘心结怨冯保,一再推荐孟冲、陈洪的原因,显然地便会知道高拱第二次入阁,完全得力于滕祥、孟冲、陈洪这一群人;而且因为以后的故事,也知道高拱入阁与冯保无涉,与居正也无涉。那么,为什么隆庆元年高拱会罢相呢?事情也很显然,一则徐阶的首辅大权尚在,二则高拱和内监们,还没有发生相当的关系。隆庆三年,徐阶和高拱失职家居,丹阳“大侠”邵方先和徐阶接洽复职的事,徐阶不用;邵方再和高拱接洽,妥当以后,邵方立刻入京,不久高拱也入阁了。(2)这是当时“名倾中外”(3)的故事。所以这一次高拱入阁,推荐的人有了,居间的人也有了,一切都见于《明史》,但是《明史·居正传》却认为居正策动,不能不算是荒谬。“大侠”只是一个交通中外的恶棍,隆庆六年六月居正当国以后,吩咐应天巡抚张佳胤把邵方杀去,确是一件痛快的事。

    居正对于高拱的入阁,虽然没有什么策动,但是也没有任何的反感,毋宁说,他对于高拱,还有相当的期待。自己和徐阶的关系,这是公开的事实,但是自己和高拱,不是也有相当的关系吗?在国子监同事的时候,他们有过相互的了解,他们也知道日后在政治界应有的地位。高拱死后,居正说:“追惟平昔期许,萧、曹、丙、魏,今一旦遂成永诀,每一念之,涕泗盈襟。”(4)又说:“不榖与玄老为生死交,所以疏附后先,虽子弟父兄,未能过也。”(5)这时居正已经当国多年了,用不到讳饰,所言自有可信。即在高拱炙手可热的时候,居正也曾说过:“今天子基命宥密,孰与成王贤?其委任公,不在周公下,薄海内外,皆跷足抗手,歌颂盛德。即余驽下,幸从公后,参预国政,五年于兹,公每降心相从,宫府之事,悉以谘之,期于周、召夹辅之谊,以奖王室,此神明所知也。”(6)高拱六十岁生日,是隆庆五年十二月十三日,这时内阁只有高拱、居正二人。“周、召夹辅”,恰恰适合,也可看出高拱对于居正,还给予相当的地位,所以居正提到周、召的故事。但是高拱错了,“周公为师,召公为保,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7),何尝不是经传的成文?“专权”虽然成为史册的贬词,但是大权独揽,便不愿意共揽,留着一个有政治抱负的人在左右,而自己又没有卓越的地位,可以笼罩一切,必然会引起政治上的不安。居正亲眼看到了,所以后来当国的时候,只肯引进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这一群三等的人材;他引进的申时行,也许高明一些,但是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和居正的辈行,差得太远,不能构成威胁。高拱的失败,正是居正的借鉴。

    高拱入阁,同时兼掌吏部,用人行政的大权,一手包办,在政府里,成为最大的势力。内阁中最感受威胁的是赵贞吉。恰巧左都御史王廷在隆庆四年正月致仕,贞吉和首辅李春芳说明了,在二月中兼掌都察院。一边是行政权,一边是监察权,真是旗鼓相当。从隆庆三年十二月高拱入阁以后,到四年十一月赵贞吉致仕为止,他们是内阁中两个对峙的势力。首辅李春芳和陈以勤只是旁观,居正比较和高拱接近。这是这一年中内阁的大势。

    高拱真是第一流的吏部尚书。以前吏部当局,照例不和外间来往,算是避嫌疑。到徐阶为吏部侍郎的时候,才打破这种惯习。高拱到部,吩咐吏部司官,把一切官员的姓名籍贯,编造成册,同时在下边注明贤否,所以对于当时的人材,竟是按图索骥,一求便得。他认定国防的重要,以后兵部侍郎出为总督,总督入为兵部尚书的计划,便从此确定。他认为军事行政,需要专门人才,所以对于兵部司官,不轻加更动,以后兵备道和边方督抚,也常用兵部的人员。这是他的主张。

    在国家大政方面,他的第一着便是和徐阶为难。他还记得徐阶不经商量,发表世宗遗诏的故事!等待三年了,现在他要报复。世宗因为大礼,曾经贬窜许多人,徐阶用遗诏起用了,高拱对于他们,再来一次罢黜。他疏称:“明伦大典,颁示已久,今议事之臣,假托诏旨,凡议礼得罪者,悉从褒显,将使献皇在庙之灵,何以为享?先帝在天之灵,何以为心?而陛下岁时入庙,亦何以对越二圣?臣以为未可。”世宗垂死的时候,相信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这一群人的医药,他们一个个升官。世宗死了,徐阶发表遗诏,归罪他们,于是他们一齐入狱,等待死刑的执行。从隆庆元年到隆庆四年,事态迁延下来了,也许是皇天上帝的“保祐”吧,高拱入阁以后奏称:“人君陨于非命,不得正终,其名至不美。先帝临御四十五载,得岁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经岁上宾,寿考令终,曾无暴遽。今谓先帝为王金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后世视先帝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议!”穆宗批准了,王金等因此免死,改编口外为民。遗诏当然只是大臣们的主张,但是主持世宗遗诏的,除了徐阶,还有居正。现在遗诏推翻了,我们看到居正的文章,“肃皇帝(8)凭玉几而授顾命,天下莫不闻,而论者乃罪及方士,污蔑先皇,规脱己责,公为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义,若揭日月而行也。”(9)这是隆庆五年的事;一杯苦酒,居正慢慢地咽下。隆庆六年政变的种子,正在他胸中逐日滋长。

    隆庆三年,高拱起用的时候,居正曾经说过:“喜高老起用,素在同心,世事尚可为也。”(10)四年之初,他也曾说:“中元再相,未及下车,区区即以忘怨布公之说告之。幸此公雅相敬信,近来举动,甚惬舆情。区区在位一日,当为善类保全一日,但其中人心不同,而区区去留,亦不能自必也。”(11)这一封信,便是非常地闪烁。什么是“其中人心”?何以去留“不能自必”?高拱的势力,正在逐日发展,居正已经感觉到威胁,然而他要挣扎,他不肯放弃政权。

    第一个放弃政权的是陈以勤。在混斗的内阁中,他永远是中立。酣斗的战士们,高拱是裕邸的旧同事,赵贞吉是同乡,张居正是自己的门生,你教我怎样办?当国家大事的人多着呢,自己也不眷恋这一个地位。隆庆四年七月,以勤致仕了。

    这年十月,高拱提议考察科道,科是六科给事中,道是十三道监察御史。高拱上次去职,失败在言官手里,现在便要考察言官。考察当然是一种临时京察,照例由吏部和都察院会同举行的,于是兼管吏部的高拱,便和兼管都察院的赵贞吉来一次正面冲突。贞吉疏称:“顷因御史叶梦熊言事忤旨,陛下严谕考核言官,并及升任在籍者,应考近二百人。其中岂无怀忠报主,謇谔敢言之士,今一以放肆奸邪罪之,窃恐所司奉行过当,忠邪不分,致塞言路,沮士气,非国家福也。”穆宗接受高拱的提议,事情还得办。考察的时候,高拱主张斥逐贞吉的左右,贞吉当然有他的办法,凡是高拱的左右,主张一概斥逐。僵局形成了,需要调解,调解的结果,双方人员,一概保留,但是高拱的政敌,只要与贞吉无关,还是贬斥。这一次考察,贬斥二十七人;御史王圻贬斥了;曾为给事中已迁大理少卿的魏时亮去了;曾为御史已迁大理寺右丞的耿定向去了,曾为给事中已迁广东巡抚右佥都御史的吴时来也去了。其他还有因为曾劾高拱,此时不待考察,自行去职的御史郝杰。一切都很痛快。高拱手下,有的是言官:韩楫、宋之韩、程文、涂孟桂。谁不同意,便给谁一次弹劾。居正到了现在,慢慢地有些“去留不能自必”了!吴时来是徐阶的门生,耿定向是自己的朋友,他们都去了,居正当然有些不安。但是高拱还得先行对付赵贞吉。这一次是韩楫出马。调解尽管调解,攻击还得攻击。韩楫弹劾贞吉庸横,考察有私。贞吉上疏答辩,自称:“臣自掌院务,仅以考察一事,与拱相左;其他坏乱选法,纵肆作奸,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臣真庸臣也。若拱者,斯可谓横也已。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贞吉决定致仕回籍了,他只是请求解除高拱兼掌吏部的大权,以免私党的建立。但是在他解职之前,国家大计,因为意外的转变,一切还待贞吉的赞襄。

    中国北边的鞑靼,从明代开国之初,直到隆庆年间,永远和中原处在战争的地位。鞑靼的领袖是小王子,但是从世宗以后,领导权落到俺答手中。进攻北京的是他;京师屡次戒严,为的是他;世宗杀兵部尚书,杀蓟辽总督,也为的是他。他手下有的是鞑靼武士,但是同样也有汉人。在已往的时代,四邻的文化,比中原低,各个战士的战斗力,也许比中原强,但是组织的能力,不如中原,所以战事还是处于劣势。汉人去了以后,组织力加强了,更加影响到战斗力,中原的地位,便从优势转到劣势。这便是内奸的“成绩”。明世宗的时候,邱富、赵全这一群人投了鞑靼,慢慢地诱合沿边的汉人,一直到几万人,成为内奸集团。他们在丰州筑城堡,开水田。这个地方称为板升,板升是鞑靼语的房屋。他们替俺答计划战争,有时也领导敌人进攻长城。

    邱富死在进攻祖国的战役里,但是,还有赵全。赵全引导俺答进攻大同。赵全计划尊俺答为帝,自己也准备称王,一切的进行,顺利得和流水一样。但是祸难来了,赵全终于失败在一个女人身上。

    俺答的第三个儿子铁背台吉死了,遗下一个小孩把汉那吉。俺答把他交付妻子一克哈屯,长大以后替他娶妻比吉。偏偏把汉那吉还不满足,他又爱上姑母的女儿三娘子,把她娶了。事情应当满足了,不幸俺答也爱上他的外孙女。三娘子便转移到外祖的怀抱里。嫉妒、羞愤、惭恨、怨毒,都集中到这一个青年的身上。鞑靼的帐幕,容不下失恋的痛苦。他诅咒鞑靼,终于携同比吉,和乳母的丈夫阿力哥一共十几个人脱离了北边。

    十月的霜风里,十几匹鞑靼马匆匆地赶到长城的边界。他们要到大同,和大同巡抚方逢时见面。最近的过去,宣大边外,勉强偷安了几时,现在降人到了,大家晓得后边必有追兵,所以方逢时通知宣大总督王崇古的时候,便有人主张不受,他们认为孤竖无足重轻,但是逢时以为机不可失,崇古也以为奇货可居。在督抚同心的情态下面,终于由方逢时派了骑士五百人迎接把汉那吉。这一个失恋的青年,暂时成为巡抚衙门的上宾。

    崇古、逢时都是这一年调到宣大的。崇古还记得在从三边总督调任的时候,居正和他说过:

    但此中事情,与关西稍异。虏强,一也。云中北直虏廷,板升叛逆,倚虏为患,二也。士无斗志,惟务贿免,三也。卒惰而玩,将令不行,四也。密迩畿甸,畏避情深;小入则大虏势以为解脱之地,小胜则张虚声以邀式遏之功;积习故套,牢不可破,五也。夫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公所谓非常之人也,五者之患,庶其有療乎!愿熟计而审图焉。(12)

    崇古看定这一次是非常之事。把汉那吉来了,其实是一个俘虏,崇古的计划是交换俘虏。一个鞑靼少年的失恋,值不得考虑,他和方逢时决定要趁此索回赵全。逢时准备派百户鲍崇德出云石堡,和俺答接谈。事情正在进行,居正已经得到消息,他立刻和崇古说:

    昨有人自云中来,言虏酋有孙,率十余骑来降,不知的否。俺答之子见存者,独黄台吉一人耳,其孙岂即黄台吉之子耶?彼何故率尔来降?公何不以闻?若果有此,于边事大有关系,公宜审处之。望即密示,以信所闻。(13)

    居正的情报很快,但是还不甚精确。等到崇古的报告到了,居正才决定对策:

    虏种来降,虽朝廷有道,能使远人向化,亦公威德所及也。庆幸庆幸!顾此事关系至重,制虏之机,实在于此。往年桃松寨事,庙堂处置失宜,人笑之,至今齿冷。(14)今日之事,又非昔比,不宜草草。顷据报,俺酋临边索要。仆正恐彼弃而不取,则我抱空质而结怨于虏,今其来索,我之利也。公第戒励将士坚壁清野,扼险守要以待之,使人以好语款之曰:“吾非诱汝孙来降,彼自慕吾之化,丑彼之俗故耳。中国之法:‘得虏酋若子孙首者,赏万金,爵通侯。’吾非不能断汝孙之首以请赏,但以彼慕义而来,又汝亲孙也,不忍杀之,且给赐衣服饮食甚厚。汝欲得之,自当卑词效款,或斩吾叛逆赵全等之首,盟誓于天,约以数年,骑不入吾塞,乃可奏闻天朝,以礼遣归。今乃肆其凶逆,称兵挟取,吾岂畏汝者?今宣大人马,非复往年之比,汝来则来,吾有以待之!……”虏之入犯,乃其常事,即其孙不降,彼亦必入,我亦必防。公宜坚持初意,审定计谋,毋为众言所淆。……但那吉数人,置之镇城,宜加防范,毋令与外人相通,厚其给赐,毋使复萌归念。续降之人,真虏分配将士,华人各与宁家,亦不宜聚于一处,恐生他虞。(15)

    一切都应了居正的策划。崇古、逢时联名上疏:“俺答横行塞外,几五十年,威制诸部,侵扰边圉。今神厌凶德,骨肉离叛,千里来降,宜给宅舍,授官职,丰饩廪、服用,以悦其心,严禁出入,以虞其诈。”这个奏疏上去以后,朝廷立刻起了一次激烈的辩论。御史叶梦熊、饶仁侃、武尚贤主张不受降:他们认为宋代受郭药师、张瑴之降,以致引起最大的战祸。现在应当送把汉那吉回去,以免引起北方的战祸。但是王崇古、方逢时主张受降,张居正主张受降,高拱也主张受降。事情决定了,把汉那吉授指挥使,阿力哥授正千户,各赏大红纻丝衣一袭。

    叶梦熊等的见地并没有错。果然鞑靼骑士来了!俺答统领大军进攻平虏城,同时分令儿子辛爱统兵二万入弘赐堡,侄儿永邵卜统兵趋威远堡。整个的北边紧张起来。死亡和掳掠的空气又在荡漾。但是当初为什么用王崇古、方逢时呢?蓟辽有的是谭纶、戚继光;陕西三边有的是王之诰,也是一个不怕战争的总督。那么,来吧!这里已经有了最好的准备。居正知道,自从隆庆以来,对于北边的国防,正在逐日加强,准备和他们决战。

    俺答何尝不知道。他要把汉那吉,他禁不住一克哈屯的催促。事情也怪不得,这个孙儿,是妻抚育大的,怎能怪她的迫切要求呢?但是他对于战争没有把握,也没有决心。这个时候,方巡抚派的鲍崇德来了。

    “我的大兵一到,你们的将领立刻便会死亡。”俺答愤然地说。

    “不错,”崇德说,“但是我们的将领,究竟不比你自己的孙儿。朝廷待你的孙儿,真是宽厚,战事一动,你的孙儿便没有了。”

    俺答还不知道把汉那吉的消息。他派人打听,把汉那吉果然活着。鲍崇德进一步和他提议,只要俺答交还赵全这一群内奸,把汉那吉随时可以回去。俺答虽然不肯承认,但是对于崇德表示非常的好感,临别的时候,吩咐他选择一匹鞑靼的好马。这些消息,由崇古传到居正,居正又有一番布置。他复信说:

    承教,谓宜乘老酋欲孙之急,因与为市。诚然!但朝廷纳降和戎,须自有体。今既与之以官,即为吾人,若谩然而纳之,率然而与之,事属挟取,迹同儿戏,损威伤重,取轻外夷,非计之得者也。据巡抚差人鲍崇德,亲见老酋云云,回时又令自拣好马,其言虽未必皆实,然老酋舐犊之情,似亦近真。其不以诸逆易其孙者,盖耻以轻博重,非不忍于诸逆也。乳犬驽驹,蓄之何用?但欲挟之为重,以规利于虏耳。今宜遣人先布朝廷厚待其孙之意,以安老酋之心。却令那吉衣其赐服,绯袍金带,以夸示虏。彼见吾之宠异之也,则欲得之心愈急,而左券在我,然后重与为市,而求吾所欲,必可得也。……或虑虏久住不退,兵连财费者,此不揣于利害者也!今日之事,幸而成,即可以纤数年边患,其所省岂直数十百万而已哉?而又何惜于目前之少费哉?恐公为众议所格,措画少失,遂弃前功,故敢陈其愚。(16)

    明王朝和鞑靼都有作战的准备,但是都没有绝对的把握。在朝廷方面,内阁和督抚都不愿意开启边衅。鞑靼方面,俺答进攻是不难的,但是战事一动,朝廷便会立即杀去把汉那吉;自己不是为索取孙儿动兵嘛,决没有自行置之死地的道理。战争与和平,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赵全的主张没有错,他劝俺答屯兵边外,以资要挟。但是赵全估错了王崇古。崇古不但不怕要挟,而且把汉那吉在手,随时可向俺答索取一个不太小的代价。赵全知道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放弃把汉那吉,但是他不敢和俺答提起;第二个办法赵全想起了,他打一个寒噤,不敢往下再想。这一个办法,王崇古、方逢时想到,鲍崇德说到,最后俺答也居然承认了。但是居正还不放心,他和王崇古说:

    降虏事,前已悉。若彼果能执送诸逆,则当以礼遣归那吉,厚其赏赉,以结其心,却责令奉表称臣,谢朝廷不杀之恩,赐赉之厚,因求讲和,纳款效贡。俟其诚心向化,誓永不犯,乃可议其封爵贡额耳。但仆犹有意外之防,不敢不告。赵全诸人,背华即夷,为日久矣,彼岂不预结于俺酋之左右,边墩之人,亦岂无为之耳目者?今我明以此要求,彼亦慨然允许,此辈岂得全不知觉?若知之,彼亦安肯坐而待缚如鸡狗乎?万一语泄,彼得而谋,或聊以胁从数人塞责,而朝廷明旨,一出不可复返,轻弃重质,但获其毛贼数人,则于国家威重,岂不大损?此其可虑者一也。据鲍崇德所传,俺酋之言,虽若哀恳,然犹身驻近边,拥兵自强,平虏城外,游骑不绝,转饷哨探,俱属艰难,名虽哀求,事同强挟,未见其为诚款也。今必责令将有名逆犯,尽数先送入境,返其巢穴,掣回游骑,然后我差官以礼遣归其孙,则彼之诚款既伸,我之怀柔有体。若拥兵交质,两相交易,则夷狄无亲,事或中变,唐时吐蕃劫盟之事,取笑强胡。此其可虞者二也。今之议者皆以小酋为祸媒,急欲遣之,图眼前无事耳,至于封爵、贡市二事,皆在可、否之间。若鄙意则以为今边防利害,不在于那吉之与不与,而在彼求和之诚与不诚。若彼果出于至诚,假以封爵,许其贡市,我得以间修战守之具,兴屯田之利,边鄙不耸,穑人成功。彼若寻盟,则我示羁縻之义;彼若背盟,则兴问罪之师:胜算在我,数世之利也。但恐其孙一归,彼愿已遂,求和之意,必乖本图:或请乞多端,难于听许,明年当复来侵,虽获赵全等数人,恐于彼无大损益。此可虑者三也。大疏早晚即复,其中委曲,难以一一指授,望公与金湖(17)兢兢图之。(18)

    一切的处置都很机密,但是消息已经透露了一半。巡按御史姚继可上疏,弹劾方逢时通敌,事情又意外地紧张起来。幸亏高拱、张居正都是局中人,总算安然无事。居正再吩咐王崇古安慰逢时:“姚子之言甚妄,恐金湖闻之,意或灰阻,愿公曲加慰勉。”(19)俺答营中,也正在机密进行。赵全奉召来了,他有许多的计划,要和俺答商量。但是俺答无须赵全的计划了,他吩咐手下出其不意地把赵全、李自馨十几个汉人,(20)在十二月的朔风里送到云石堡。这一次他们回国了,由云石堡送到大同,由大同转送北京。穆宗在午门楼受俘以后,祭天,告太庙,以后才把他们磔死。受俘,祭天,告太庙,都是当时最隆重的典礼。赵全、李自馨经过几度隆重的仪式,最后传首九边,也许不懊悔吧!

    因为这一次的成功,王崇古升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宣大总督如故;方逢时升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兵部尚书郭乾,侍郎谷中虚、王遴,一概升赏。连带加恩辅臣李春芳、高拱、张居正、殷士儋。赵贞吉已经在十一月致仕了,但是因为赞襄这次的大计,所以一同加恩。士儋,历城人,和居正同年进士,隆庆二年礼部尚书。高拱入阁以后,士儋想起陈以勤、高拱、张居正,都因为裕邸讲官的关系,先后入阁了。自己不曾也在裕邸,和他们同僚吗?他希望高拱提携,但是高拱正预备提携翰林学士蒲州张四维,谈不到提携殷士儋。他知道四维恭顺,士儋倔强,当然要用一个恭顺的同僚。这条路显然不通,但是另外还有一条大路。士儋终于取得内监陈洪的援助,十一月间由穆宗特旨入阁了。高拱厌恶士儋,士儋也怨恨高拱,隆庆五年的内阁,仍旧充满不平静的气氛。

    隆庆四年的成功,完全出于意外。把汉那吉的投降是意外,俺答承认以赵全这一群人交换把汉那吉,也是意外,然而意外的终于实现了。把汉那吉经过方巡抚的款待以后,穿着特制的纻丝大红袍,再回到鞑靼的帐幕。祖父、祖母都感动的了不得。三娘子久已是祖父的人了,现在不管她。俺答的眼角,挂着感激的眼泪。他派人感谢王崇古,他说从此以后,不再侵犯大同了。居正、崇古本来不曾希望讲和,居正还和崇古说过:“彼亦人也,能不怀感,他日有事,卒相遇于疆场,知军中有‘王太师’(21),亦必避公三舍矣。”(22)俺答立誓不侵大同,当然又是一个大意外。一切都走上了崇古的计划,他只是踏稳一步,再踏上第二步。他派人和俺答说,要他请求入贡,重行开市。打仗,有什么好处呢?掳掠的好处,是部下的,不是俺答的;失败的危险,是俺答的,不是部下的。那么为什么要冒极大的危险,替部下争取一些与己无关的好处呢?一切的主张,都是替俺答打算。俺答也明白崇古是好人,不然,他会让孙儿穿着簇鲜的红袍回来吗?他决定入贡了。崇古要他和土蛮、昆都力哈、吉能一齐入贡。土蛮是自己的主人,原谈不得;昆都力哈是弟弟,吉能是侄儿,俺答都代他们承认了。

    意外当然是意外,然而也何尝不是意内?朝廷和鞑靼,永远是对立的:鞑靼强了,可以进攻中原;朝廷强了,也可以胁制鞑靼。这是实力的问题。其次,我们不要以为俺答屡次进攻北边,有什么极大的野心。他和英宗时代的也先一样,他有武力,他可以屡次进攻北边,但是他只是鞑靼中的一个首领。也先上边有脱脱不花,俺答上边也有土蛮小王子。假如他们的野心太大了,野心便应当先从鞑靼部落以内发展。但是他们所争并不在此。他们只要保全自己的利益,不妨承认主人的存在。那么,赵全不曾尊俺答为帝吗?其实这只是赵全的一种做法,俺答并没有因此要取消小王子。俺答既然承认主人的存在,王崇古、张居正的主张便容易实现了,他们要俺答请求入贡,只是要他承认明朝是他的主人。也许有一些不舒服吗?但是,不妨事,主人换了姓名,关系原属不大,而且还有重行开市的好处在后面。只要值得,俺答当然愿意。

    困难不在鞑靼而在朝廷。正在王崇古诱令俺答入贡的时候,朝廷方面的议论一齐发动。他们认为封贡不便,他们记得仇鸾开马市的故事,他们要做杨继盛,他们也提起世宗最后曾经禁开马市,最后的最后,他们要主张封贡的人,担保百年之内,边境不至生事。然而他们却忘去现在不是世宗的时代,高拱、张居正不是严嵩,王崇古不是仇鸾。至于担保百年以内,不至生事,那么世界上除去不负责任的预言家,谁能保证呢?居正真激动了,他两次和王崇古说:

    仆窃禄无补,滥被恩私,夙夜省循,颠跻是惧,乃辱华翰遣贺,益增其愧耳,感谢感谢。封贡事乃制虏安边大机大略,时人以媢嫉之心,持庸众之议,计目前之害,忘久远之利,遂欲摇乱而阻坏之。国家以高爵厚禄,畜养此辈,真犬马之不如也。仆受国厚恩,死无以报,况处降纳叛,既以身任之,今日之事,敢复他诿!待大疏至,仍当极力赞成,但许贡之后,当更有一番措画。金湖既去,代者恐未必相成,须借公威望,屈留数月,庶可免事后之虑耳。(23)

    金湖是方逢时,在把汉那吉回去以后,逢时因为丁忧回里了,沿边的责任都落到王崇古身上,在言官们众议纷纭的时候,崇古也感觉棘手,但是居正一力挽留,直到万历元年,居正当国,才把他调回北京为戎政大臣,担负一个更重要的责任。逢时离任以后,继任者是刘应箕,巡抚都带都察院职衔,或是副都御史,或是佥都御史,下文称刘院者指此。

    今之议者皆谓讲和示弱,马市起衅,为此言者,不惟不忠,盖亦不智甚矣。夫所谓和者,谓两敌相角,智丑力均,自度未足以胜之,故不得已而求和,如汉之和亲,宋之献纳,是制和者,在夷狄而不在中国,故贾谊以为倒悬,寇公不肯主议。今则彼称臣纳款,效顺乞封,制和者在中国而不在夷狄,比之汉、宋之事,万万不侔,独可谓之通贡,而不可谓之讲和也。至于昔年奏开马市,官给马价,市易胡马,彼拥兵压境,恃强求市,以欵叚驽罢,索我数倍之利,市易未终,遂行抢掠,故先帝禁不复行。今则因其入贡之便,官为开集市场,使与边民贸易有无,稍为之约束,毋得阑出中国财物及应禁者,其期或三日、或二日而止,如辽开原事例耳,又岂马市可同语乎?……至于桑土之防,戒备之虞,此自吾之常事,不容一日少懈者,岂以虏之贡不贡,而有加损乎?今吾中国亲父子兄弟相约也,而犹不能保其不背,况夷狄乎?但在我制御之策,自合如是耳,岂能必虏之不吾背乎?数十年无岁不掠,无地不入,岂皆以背盟之故乎?即将来背盟之祸,又岂有加于此者乎?利害之归较若黑白,而议者犹呶呶以此为言,故仆又以为不智甚矣。刘院既知此事颠末,又与公同心,必能共襄大事,幸采取其议,及镇守、兵备以下所呈,折以高见,并图上贡额、贡期、市易事宜,仆与元老,当备闻于上,请旨行之,浮议虽多,不足恤也。(24)

    朝廷和鞑靼的关系到了现阶段,共有三个关键:(一)是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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