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接缝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strong>1. 他人即鬼魂</strong>

    人都会遗忘——除了被遗忘者本人。此事我一直铭记在大脑里:在两个太阳穴之间。我很清楚:我已从所有人的眼中、所有的记忆里被抹除了;用不了多久,连窗玻璃和水洼也不会再映照我,连它们也不需要我。我不存在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从未有人说出或将说出这句话:他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遗忘。路过商店的橱窗和马刺石时,我经常听到顽童在我身后百无聊赖地吹刺耳的口哨:躲开!躲开[当时在莫斯科街角出售的廉价玩具哨子能发出uidi-uidi(走开、闪开)的声音。]!但我甚至连这也做不到——一个不存在的人怎么可能躲开呢?我从不戴隐形帽,我的帽子是一顶老式的普通软呢帽,帽檐耷拉着。即便这样,人们直视时也看不见我;即使我们撞了肩膀,他们也只是咕哝几句,头也不抬。我只模糊记得握手的感觉,那种手掌间的压力。我的脚步会偶然将我带到一处遥远的墓地,在墓碑之间沉思是那么轻松、平和。那样的时候很少,只在那时,我才能看到那些呼唤我的词语:“过路人”或“停步吧”[指墓志铭上所刻文字。科尔扎诺夫斯基在《埃比塔菲亚》(Epitafiya)中写道:“墓志铭是刻在墓碑上的纪念碑文,通常是写给‘过路人’的,也就是匆匆而过的人,因此必须清晰简洁。”]。我会真的停下来,有时我甚至坐在十字架和铁栅栏旁,与那些从不回答的人交谈。本质上,我们是一样的——死者与我。我凝视着长得高过他们的荨麻,凝视那些蓬乱的、布满尘土的草叶,心想:我们。

    今天,微风习习。寒气不断从我破旧的外套缝隙侵入。太阳快落下去了。又一个漫长、漆黑的寒夜即将到来。我的烦恼显而易见,实际上,它就在我的袖子上:接缝处裂开了,吐出里面的断线头,真不体面。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而是在两者之间——在一个接缝里。或许这件旧外套促狭着我的双肩,如果它不再温暖我,至少还能提醒我:接缝。

    是的,我只能一点一点地写,在一个开裂处——沿着一道缝隙去写。我的思考也感到了呼吸困难:吸气—呼气,呼气—吸气。很难完整地想点什么。就拿今天来说。我来到常去的林荫道,坐在常坐的那张长椅上,向四周张望。人来人往——装腔作势、大摇大摆地,从右边走到左边,从左边走到右边,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两个人、一群人。开始我还想:对我来说他们是谁?对他们来说我又算什么?随后我便只是看着了。他们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装腔作势、大摇大摆地走着。然后我又想:他人即狼[他人即狼:古罗马剧作家普劳图斯(Plautus,前254—前184)的戏剧《驴的喜剧》(Asinaria)中的一句话,常被引作拉丁文Homo homini lupus est。]。不,那不是真的,那太感伤,太轻快了。不,他人即鬼魂。只能是这样。这样说更准确。一个人把牙齿咬入另一个人的喉咙里,至少还会相信——这点是最重要的——另一个人的血。但难就难在这儿:很久以前,人就不再相信人了,甚至在他开始怀疑上帝之前就不相信了。我们害怕他人的存在,就像我们害怕鬼魂,只在很少的时候,在人们于薄暮中相互凝望时,我们会说:他们相爱了。难怪恋人们寻求春宵一刻,好过互相想象,而那正是鬼魂四出的时刻。有趣的是,最乐观的哲学家莱布尼茨也只能看到一个离散的无窗的单子世界,一个本质上孤独的世界。如果一个人试图比这位乐观主义者更乐观,宣称灵魂有窗子并能打开它们,那么那些窗户以及打开的可能性最终都会被钉死,打上板条,像一座废弃的房子那样。作为单子的人,也有个坏名声:他们中间住满了鬼魂,其中最可怕的是人。

    是的,狼有福了,因为它们至少还相信血。相互倾轧——这应该是我们漫长而艰难之旅程的终点,只有当……此刻我的思绪混乱了,铅笔停下,像被卡住……卡入一道裂缝里。

    <strong>2. 面包与形而上学</strong>

    昨晚比预想的更冷。现在还是八月初,但初秋霜冻已然降临。我的膝盖患有风湿性疼痛,我还有一点发烧。总有那么一个夜晚,我蜷缩在长椅上,到了早上也不会起身。一些未能在夜间卖出自己的瑟瑟发抖的女人,或是某个眼神黯淡、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醉汉会坐到我旁边——伴着黎明的微光,请求借个火。我不会应声。他从帽檐下睨视,会再次请求——更试探性地、放低声音地……我仍不理会。我会一直坐在那儿,冰冷的膝盖绷紧,手指在外套口袋里僵硬,将我白色的瞳孔藏在帽子的阴影里。毫无疑问,让我放松非常困难——这是尸体的常态。

    但我已经战胜自己了。目前我仍可以挪动,能看,能听,有时甚至还能试着思考。是的,我只能不断尝试:一旦开始思考,我就会崩溃;再次尝试,崩溃。我的大脑必定是缺少液体,我的身体缺少温暖和食物。

    我的每日津贴是十戈比,不多不少。我必须在这十个硬币的范围内维持生计,不管愿意与否。每天早上,当太阳扯开莫斯科黑色的、缀着星辰的褴褛风帽时,我便开始在自己的日子中跋涉。一天又一天。我在商店橱窗里看到硕大的鱼,它们扁平的尾巴抵着玻璃,丰富的水果、罐头金字塔,闪闪发光的密封酒瓶。我几乎在每一个橱窗前都停下来:这一切都是为我准备的,当然,也是为其他人准备的,但我的选择只能在十戈比范围内。我将脸转向街道,车辐条在旋转,弹簧懒洋洋地摇晃着——面纱后的女人的眼睛,跳动着的微光和阴影,嗖嗖的车轮轻快地将她们带往一些隐秘之处,一波接一波。我咬紧牙关想: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的,也是她们的,但我的只限于十戈比的范围内。耐心点——你会得到你在大地上的那份。宽度——从左肩到右肩,长度——从头顶到脚底。现在,你要为自己的小太阳欢呼,它有十戈比硬币的直径。

    我从不走进商店的厚玻璃门,我试图不去听车轮的嗖嗖声,不去看仅能观赏的东西。我走到伊比利亚礼拜堂[伊比利亚礼拜堂(Iverian Chapel):建于1669年的小教堂,夹在通往红场的复活门的双拱门之间,为俄罗斯圣地之一,1929年被拆除,1995年重建。],它那古老的大门在小贩们的托盘之上拱起,我松开在拳头里微闪的硬币,迅速把它换成一个三明治,两小片白色的、普普通通的三明治,里面夹着黄油和红色的鱼子酱。我只买得起这个。然后,我找到一处偏僻的长椅,打开夹层面包——先是一半,接着另一半——吞下两片,连面包屑都不剩。你有没有捣鼓过那种廉价老怀表?它的发条撑不了多久。如果它每况愈下、齿轮磨损,那么它停的次数比走的要多。哪怕如此,你每次上发条时,它都努力滴答,也还能短暂地动动指针。然而你看,它又停了。我的大脑也这样:我会像你拧老怀表一样使劲拧它,我在牙齿间塞入三明治——啊哈,瞧,我脑子里一阵滴答,指针猛扑一下。齿轮咬合齿轮,字句咬合字句——一种形而上学的东西启动了。然而它又突然卡住,后退,我脑中又空空如也,似乎没有了脉搏,也没有了“我”。请记住,这些简短的笔记就是这样记下来的:三明治—形而上学—三明治—形而上学……这么多十戈比的硬币,这么多的世界观。

    <strong>3. 珀欧潘克什</strong>[珀欧潘克什(Purvapakshin):印度哲学中最出名的学派。珀欧潘克什是一个虚构之人,他在每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上享有最终否定权。]

    很多年前,这个名字出现在我的一个记事簿里。我还记得,遇到“珀欧潘克什”这个词时,我正在翻查英文版的古印度文献《吠檀多》和《数论》的抄本、评注和汇编。珀欧潘克什似乎从未存在过,然而如果不是因为珀欧潘克什的缘故,我们中有谁还能说“我是”?关于这个人的神话是印度诡辩家为了构建反题而发明的。体系的建立者来来往往——一个接着一个。这么多的建立者,这么多个世界:每一个——无论是维亚萨[维亚萨(Vy?sa):传说中的神人,被认为是《摩诃婆罗多》的编撰者。]还是帕坦伽利[帕坦伽利(Patanjali):公元前2世纪印度哲学家,《瑜伽经》作者。]——都带来了他的“如是”。而每一位都放弃了自己的“如是”而归于死亡。但是神人珀欧潘克什永不会死,仅仅是因为他从未降生;他也从未对任何事物、任何人说过“是”,因为他的名字就是“说不的人”。作为对立面的捍卫者,珀欧潘克什始终与一切对立:论著紧接着论著,千年绵延千年。这个“人图(mandiagram)”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用他的“否”战胜每一个“是”。对我来说,古老的珀欧潘克什也是一位印度圣人的非辩证的化身。在夜晚林荫大道的长椅上,我几乎可以看到或强烈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包裹在一块斑斓的破布里,瘦削的额头低垂,他展平单薄干枯的嘴唇,只为说出一记闷棍般的“不”。哦,我们有多少次——胳膊挨着胳膊,珀欧潘克什和我——在嘈杂的莫斯科林荫道上,在车马叮当声和旋涡里,在匆匆的光影中,在所有这一切中,一次又一次地高唱起我们的“不”。

    是的,我被他吸引住了,确实,我差点爱上他,也许我只爱他一个人,这个不存在之人和他的“不”。我想用手掌挤捏太阳穴,将整个世界诱入我的意识,像挥舞锤子一样挥舞我的“不”,反对一切:击打上方、下方和周围的一切,击打近处和远处的一切。这是我唯一的幸福,无论它是不是抽风和病态:颠覆一切垂直排列的事物,熄灭假想的太阳,将所有轨道与整个世界卷入无世界性。

    我不能改变这践踏我的生活,或视它为非存在。就算这样——我仍反对;珀欧潘克什和我,我们仍反对。我们不想要发条时间,我们不想要自己的生命被国家保险,我们不接受自己的想法被熨烫成平整的四折报纸,像阿育王时代一样。如今,在这个没有皇帝的时代,他说出,我重复,他坚持,我拥护:“不。”我,一个受迫害的、一无所有的半死之人,虽不能翻转已坍塌的房屋、一切事物及所有生不如死的生命,但我能做到这点:颠覆意义。别的就留着。留着吧。

    <strong>4. DNP</strong>

    当人们一旦学会字母,他们就试图用它们创造点什么。一个沉湎于文字的人被称为作家。我像其他人一样,每当我想用字母表造点什么,它就会崩溃——向来如此。这些天,我不为任何人写作。但是从前,我偶尔将我写的东西给别人看,给专业的字行评估师,他们既不买它们也不退回,只批复:DNP,意思是:不可印刷,不合时宜。

    我承认,我也曾不得不去搞清隐藏在这三个字母DNP背后的全部苦涩之意。我记得,第一次去送交手稿——从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我有点恐惧,心跳加速,公文包的金属扣咔嗒一声将它关在里面。我不得不多次回访,等待批复,而我的评估师只需要三个符号:DNP。我记得这几个符号是如何在我眼中跳跃的,在联想中被串成一条线:DNP—GDP—GNP—DNP。此时,这些看来很愚蠢,但在那时,简直是可悲。尽管这样,我,一个被遗忘的人,仍拒绝遗忘。对此,我要放上我的“不”。

    我们中许多人都不适合,必须被“退回”。我们这么多人被划掉,被推到一边。我不知道我们的文学在哪里:在书店橱窗里还是废纸篓里。再说,相信书店橱窗的人们并不那么信任它。考虑到我微薄的每日津贴,我能拥有的只有封面:我注意到,每个星期一书店橱窗都会更换它的海报。我试图猜测里面是什么——在未裁开的、平滑压制的内页里是什么,然后我继续游荡,从一个橱窗到另一个,积聚着阴沉的预感。我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我从未用过裁纸刀,我只能透过玻璃看一眼文学。但你也能从封面学到点东西。我们可以从边缘画出指向中心的半径。有时,我会在林荫大道的长椅上看到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有时,我旁边同一张长椅上会有一个人在读一本书。但是,如果抚平皱巴巴的报纸,我总是从字里行间看到一成不变的话题、老掉牙的言论,以及关于这些陈词滥调的陈词滥调。从那张专注于书籍的脸上,我总是看到同样的灰白的反光和嘴巴周围无聊的皱纹。接着,那位读者(我经常观察到这种动作)突然从他打开的书中抽离,将书朝下放到长椅上,看看我,看看过往的路人、树、水洼,随便什么——在他的眼睛里,透过波动的字行我看到:DNP。

    我不觉得嫉妒,也不后悔。但有时我确实试着去想象所有那些抢在我前面,已经设法将自己的墨水变成印刷墨迹的手稿。如果过去的作家们是从手边的墨水瓶里,从自身内部和周围的事物中寻找主题,如今他们什么也不找了:主题是被分配的。任何作家,如果他还有点良心,或许应该起草他自己的主题参考表。为专家[这里指非无产阶级家庭的、受过职业教育或高等教育的人。]、流亡者和工人各自拟定一个栏目,每栏再细分:a. 党员;b. 知识分子中的非党员——这些人再细分:i. 塞入一个阶层[列宁坚持认为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真正的阶级,而是阶级之间的一个阶层,是“劳动者”和“剥削者”之间的一个阶层。];ii. 封杀,等等——写作者这时可以纯粹机械地使用计算n种组合的公式来获得三十到四十个情节。我有理由认为一共三十九个。

    如果你把这个观点列表用沾满蝇粪的钩子挂起来,那么……随后,你还可以把自己也挂起来:作为第四十个、最后一个主题。如果你将这些并置……那么……但此刻我的思绪混乱了。我眼前出现了灰黄斑点。我无法继续了,无法……

    <strong>5. 关于意义(Pantalyk[Pantalyk:俄语,意为“感觉、意义、秩序”。])的思考</strong>

    我的下颚是一台多么奇特的机器:只要咀嚼一点点面包和肉——那空无中就又有点什么了。一种顽强的、根深蒂固的念头——或者说,一个痉挛的思想,就又会在我的太阳穴之间——升起落下,落下又升起。今天,我用二十分钟在一堵很高的白墙[指苏维埃革命军事委员会(RVS)周围的墙。]上的简报中找到一些被灰泥半遮掩的名字:马拉—罗伯斯庇尔—格拉古—托洛[原文为:MARAT—ROBESPIERRE—GRACCHUST:马拉、罗伯斯庇尔,法国大革命领袖,先后被处决。格拉古(Gracchus),原名弗朗索瓦—诺埃尔·巴贝夫(Fran?ois—No?l Babeuf,1760—1797),法国大革命期间的政治活动家、记者,笔名“格拉古”,是为了向古罗马土地改革者格拉古(Gracchi)致敬。原文中的T疑为Trotsky,即托洛茨基,曾任苏维埃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在肃反运动中被解职,于是其名字在墙上被灰泥涂抹。巴贝夫曾说:“法国大革命不过是另一场革命的前奏,那将是一场更大、更庄严的最终的革命。”托洛茨基曾把共产国际追溯至巴贝夫。](原文如此:我们本土的格拉古,没穿元老长袍,而是穿灰毛呢大衣和韧皮鞋)。那坚实的砖墙后面,还残存着一点老派作风的争辩。不久前,人们还就一切进行辩论。现在他们被堵住嘴,赶入一个石头围场,只能对着一个直径二十英寸的圆形练习靶开火。

    我喜欢坐在普利其斯坦斯基大道(Prechistensky)[今果戈理大道。]旁的长椅上,竖起一只耳朵,以鉴赏家的姿态聆听那些温顺的射击。那些断续、回响的词语召唤着——恰如我也忆起——已死去的日子:“曾经”一次次敲打“现时”之门,那石墙后的冷酷的嗓音被人山人海呼应。我倾听着,被众鬼魂环绕——现在,我并不比我的记忆更真实,我乃是子虚乌有,正如那些前来环绕我、意欲存在的虚幻念想。

    是的,简单地说,那些年——那么近却已成“那些”——将意义(pantalyk)从我们所有人脚下抽走,这熟悉的意义对那些半死不活的人太方便了。颠倒的观点在我们眼前流淌如一串串的视点。但是,当日子停止像轮辐一样转动时,那荒谬滑稽的意义又出现在脚下。意义这个愚蠢之词将自己抛向我的笔尖,虽然我并不清楚它的确切含义:它可能来自希腊语παντα(全部)和λευκοζ(白色)。果真如此,那意味着我们先是被从黏液(omniphlegmia)里吐出,然后又被吸回去。谁知道呢,也许时代的循环是由生命从血液到痰、再从痰到血液的重复变化引起的。历史之梭永远旋转,时而在火热的动脉里,时而缓慢地、一滴接一滴沿着冰冷的淋巴系统循环。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所以我坐在这里,在一个巨大淋巴系统的冰冷而黏糊的“之后”里,追随一个巨大回旋镖的曲线轨迹:先向前——然后向上——接着回返、跌落。

    <strong>6. 负一</strong>

    每天早晨,我从栖身的长椅上起身,伸展麻木的双腿,沿着路轨穿越迷雾。摇摇晃晃的电车迎面而来,钢铁刮擦,铿锵作响。目前它还是空的,透过结霜的窗子,我能看到那些空空的椅背。绿灯,我停下让它通过——空荡荡的车厢咣当着,从浓雾中浮游而出又钻入雾中。空的金属车厢在绿灯旁停下,震颤着刹住。一两秒过去了,你也许认为会有人上车或下车。但随即,一声刺耳的铃响起,钢铁的车厢依旧空荡,放下它的空又将空收回车厢,轰隆隆地消失在幽暗的黎明。

    一点点地,从一扇窗到另一扇,那些蜷缩、颤动的形体透过昏暗显现出来。但我不再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正转身离开,穿过薄雾,迎接又一个漫长而饥饿的一天。

    据说,在莫斯科的法庭上接受审判,并被驱逐出这座城市的人被宣判为“负1”。没有人对我判刑:0-1。我依然在这里,在首都的混乱和骚动中。可是我完全清醒地意识到:我已永远地、不可逆转地从一切事务、所有的欢乐、所有的真实中被驱逐了。尽管我在这座城市的居民身旁行走、观看、聆听,我知道:他们在莫斯科,而我是在负莫斯科。我只被允许接触事物的影子;事物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从左掌跳到右掌的硬币只带给我一声清脆的叮当;我只被允许与空虚接触和对话,清晨有轨电车的铃声在昏暗中叮当,小心地让那空虚上车下车;所有向他人敞开的大门都向我关闭,而那些门背后的一切几乎都是超验的。

    我只能观看,在夜晚的十字路口拥抱墙壁,当某个人,当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人,在他们的窗子里开灯或关灯,放下或升起窗帘;我只能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推开、拉开入口的门,出来、进去:他们被期待出现在剧院的幕布后面、床的遮帘后面。

    是的,我是“负莫斯科”的居民。我还没有被驱逐出这城市,在这里,我仍拥有我的象限和权利。这座城并不是物质之城,而是一座映象之城。进入它,就像掉入深水里,它搅翻了一切倾覆的表面、形体和事物的“掩盖”。如果我这种人只能拥有负数,我会试着相信这负数。这对我没有好处,您知道,重复别人的话一点好处也没有:事物投下阴影。不,在我的负城,在我幽灵般的、小小的负世界里,只有负真理才有意义——只有凌驾于负真理的事实才有意义。因此,阴影会投下事物。这就对了,在这个我被放逐其外的世界中,没人对此持异议。在一堆负数和阴影里,我勉强度日。我被紧闭的门隔断,但我也可以用这想法叉掉它们:如果在那个世界里我一无所有,除了表面、阴影、谎言和掩盖,那么我就有权怀疑,所有这些盖子下面都是谎言,它们的一切都是我影子的影子。

    那太怪了,莫斯科的街道就像被揭开的石缝。嗯。所以我是掉入了一道街缝里;所以我将不得不在这里生活,也在这里死去,在一个负的、被放逐的、被抛弃的小世界。我接受这样的世界,而且我会穿过它一切弯曲的缝隙,无论它们引向哪里。

    <strong>7. 被偷走的孤独</strong>

    对每个人来说,现实存在于自我之中。尽管每一个“我”被缝入了一个“我们”;这些缝接在一起的个体——无论连接得多么松散——会生成一个社会,一种孤独联合体。其中最奇怪的悖论是一座城市,连接着互无关联的人。在这里,独处的需求等同于自我保存的需求:人们活下来是为了以无休的劳作为代价来换购摆脱彼此的机会。人们借艺术、工作或盗窃来积攒金钱,以便能筑起高墙。在远离人类聚居的乡下,人的孤独没有受到保护,没有被围墙划界,易受攻击;在城里,孤独井井有条,藏在百叶窗和墙壁后,被锁起来妥善保管。人,无论如何,他的身边不仅不要有别人,而且也不能有上帝;神圣者之全在的信条侵犯了他孤独的权利;那只不眨眼的眼睛盯着他的生活,透过它神秘的三角形,如同透过牢房的窥视孔,必须移除它。因此,这就是城市无神论者们的独特之处,他们在询问者和观察者之间奔波忙碌了一整天,苦苦挣扎着摆脱“我们”回到“我”,渴望至少能有几分钟完全的独处,远离外界一切视线。就如同蚕,时间到了就会急急溜走,找一个寂静无声的地方,以便将自己包裹在茧中。一个城市也是由焦虑的爬行者和一个离散之茧的系统组成,这是它唯一的目的。当然,一个城市最像城市的时刻,不是中午,而是午夜,不是四处喧嚣和嘈杂的时刻,而是一切安静如梦的时刻:只有无人的荒僻的街道,黑洞洞的窗子和一排排紧闭的门才能充分诠释一个城市。是的,我们只能背靠背生活,一切——从那些在林荫道旁各自拍打自己的沙堡和泥巴城的小孩子,到郊区那些躺在被铁栅栏隔开的坟墓里的尸体——都证实了这个想法。

    记得有一次,某个黎明前,我在一条小街转弯处来回踱步时,先是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听见有人在有节奏地嘀咕着。脚步声断了,但嘀咕仍在继续。我走向那声音。在一堆灰色的石头旁,一个男人在曚昽的晨光中背靠墙站着;他的双腿摇晃,他的头似乎快从他的大衣领上掉下来。他没有注意到我和四周冷硬的石头,他仿佛被刻在一个不可侵犯的魔圈里,他继续摇晃着,全神贯注地重复:“上帝,感谢上帝,您不存在。感谢上帝,上帝并不存在。”

    这听上去如一次孤独的宣言。从醉汉身边走开时我突然想到,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追随人类的孤独。那些孤独的灵魂们试图——带着滑稽的笨拙和悲剧性的固执,在这个人类蜂巢的深处——在自己不可侵犯的圈子里自我铭写。因为我的闲暇时间很长,而且很多,所以我决心致力做一个偷孤独的贼。是的。贫穷和懒惰总是煽动犯罪:偷盗孤独。

    然而,我最初的尝试使我深信,狩猎城市孤独是一项极其困难和艰苦的任务。城市居民们习惯于在耳朵和眼睛之间耍手腕,巧妙地避开观察,从不让人渗透入他们的“我”。我将不得不发明一种特别的技术,从背后包抄,可以这么说,将敏捷与鬼祟结合。失败了几次之后,我意识到我必须从简单的场合开始,然后逐步过渡到更复杂的情境。于是,有一天,当我经过一位老年盲人时,他正镇静地摆好一只木杯,准备接受好心人的硬币,我心一动,他倒是个合适的实验对象。我停在十步之遥的地方,仔细观察他饱经风霜的脸和瓦楞般的眉毛,掂量他的失明带给我的优势。几次遭遇之后,我碰巧看到了他弓着背离开时慢慢摇晃的背影:他一边走,一边用长棍的尖端敲打鹅卵石,聆听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声响。我们当时在城郊附近。我决定尾随我的目标。我们一起——敲点石头的棍子和我——慢慢地经过那些低矮的木屋,一步一步地,穿过城门,沿着一条蜿蜒通向采石场的路走着。向前两百码[码: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等于3英尺,合0.9144米。]是一个上方垂挂着柔软柳枝的池塘。老人的棍子继续在尘土中试探。我无声无息地跟在他后面,以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突然,他竖起一只耳朵——细听。鸦雀无声。只有远处的某个地方,一辆火车头拉响了汽笛,然后沉寂。盲老头离开大路,转入高处尘土飞扬的草地,他戳着地面坐下来。我仍站在原处,看着他:一个人的孤独掌握在我的手中。

    我的观察对象从他那件肮脏的罩衫里掏出一个小包裹,解开它,叮当的硬币声响起。“原来如此。”我懊恼地想,准备打破寂静离开。但就在这时,他那死滞的双眼周围的皱纹抽搐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然后开始了一种奇怪的游戏。他将木棍和包裹放一边,突然仰面躺倒,手指紧扣着压在胸前。随即,他露出惬意的表情,让无牙的下颚松弛,然后开始滚动他的假眼珠。这时我才恍悟:这位老人在欢快而狡黠地与死神游戏。如何发现不同的人在其独处时、在被魔法圈刻的孤独中怎样自娱自乐已无关紧要了。这一幕令我恶心,我知道其中再没有别的了,但我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每一个贼,无论他偷的是什么,都会恐惧被抓住。一辆从采石场来的马车的嗒嗒声解放了我的脚步——我急忙返回城市。这段插曲并没让我终止猎取都市孤独,尽管我对自己和这孤独承诺:永远不要将这些偷来的真髓诉诸笔端。即便是眼前这一个。我会将它们保存在内心:更安全。

    <strong>8. 一场关于脚步的谈话</strong>

    我不知道我自己能说话。我今天说话了,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开口讲话。第一次。不是只言片语,也非一次提问或反驳(从前发生过的)。不,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谈话,记录...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