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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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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贞坐在床边上眼看床上睡着发烧的二宝发愣,小脸烧得像红苹果似的,闭着眼喘气,痰的声音直在喉管里转,好像要吐又吐不出的样子。这情形分明是睡梦中还在痛苦,婉贞急得手足无措,心里不知道想些甚么好,因为要想的实在太多了。

    婉贞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只是一毕业出校,就同一个同学叫张立生的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女孩子,等二宝在腹内的时候,中日就开了战。立生因为不能丢开她们跟着机关往内地去,所以只好留在上海。可是从此她们的生活就不安静起来了。二宝出世,他已经忍辱到伪机关做了一个小职员而维持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人单靠薪水的收入,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婉贞也只好亲自操作。一天忙到晚,忙着两个孩子的吃穿,琐事。立生的母亲帮她烧好两顿饭,所以苦虽苦,一家子倒也很和顺的过着日子。

    今年二宝已经三岁了,可是自从断奶以后,就一直闹病,冬天生了几个月的寒热症,才好不久又害肺炎。为了这孩子,他们借了许多债。最近已经是处于绝境了,立生每天看着孩子咳得气喘汗流的,心里比刀子割着还难受。薪水早支过了头,眼瞧孩子非得打针不可,西医贵得怕人,针药还不容易买。所以婉贞决定自己再出去做点工作,贴补贴补。无奈,托人寻事也寻不着。前天她忽然看见报上登着皇家饭店招请女职员的广告,便很高兴。可是夫妻商量了一夜,立生觉得去做这一类的工作似乎太失身份。婉贞是坚决要去试一下,求人不如求己,为了生活,怕甚么亲友的批评!于是她就立刻拿了报去应试。

    皇家馆店是一个最贵族化的族馆,附有跳舞厅,去的外宾特别多,中国人只是些显宦富商而已。舞厅的女子休憩室内需要一位精通英语专管室内售卖化妆品与饰物的女职员。

    婉贞去应试的结果,因为学识很好,经理非常看重她,叫她第二天就去做事。可是昨天婉贞第一晚去工作之后,实在感到这一类事情是不适合她的个性的,她所接触的那些女人们都是她平生没有见过的。在短短的几个钟头以内,她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等到夜里十二点敲过,她回到家里,已经精神恍惚,心乱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立生看到她那样子,便劝她不要再去了,婉贞也感到夜生活的不便,有些犹豫。可是今天看见二宝的病仍不见好,西医昨天开的药方,又没有办法去买,孩子烧得两颊飞红,连气都难透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坐视孩子受罪而不救。她一个人坐在床前呆想:今晚上如果继续去工作,她就可以向经理先生先借一点薪水回来,如果不去,那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所以她一边向着孩子看,一边悄悄的下了决心。看看手上的表已经快七点了,窗外渐渐黑暗,她站起来摸一摸孩子头上的温度,热得连手都放不上。她心里一阵发酸,几乎连眼泪都流下来,皱一皱眉,摇一摇头,立起身来就走到梳妆台边,拿起木梳将头发随便梳了两下,回身在衣架上拿起一件半旧的短大衣往身上一披,走向里房的婆婆说:

    “妈,你们吃饭别等我,我现在决定去做事了,等我借了薪水回来,明儿一天亮就去替二宝买药!回头立生您同他说一声吧!”

    婉贞没有等到妈的回答就往外跑。走出门口跳上一部黄包车,价钱也顾不得讲,就叫他赶快拉到大马路皇家馆店。在车上,她心里一阵难过,眼泪直往外冒!她压抑不住一时的情感!她也说不清心里是如何的酸,她已经自己不知道有自己,眼前晃的只是二宝的小脸儿,烧得像苹果似的红,闭着眼,软弱地呼吸,这充分表示着孩子已经有点支持不了的样子!因此,她不顾一切,找钱去治好二宝的病,她对甚么工作都愿去做。至于昨晚夫妻间所讲的话,她完全不在心里,现在她只怕去晚了,经理先生会生气,不要她做事了,所以她催着车夫说:

    “快一点好不好,我有要紧的事呢!”

    “您瞧前面不是到了么?您还急甚么!”车夫也有点奇怪,他想这位太太大约不认识路,或是不认识字,眼前就是“皇家饭店”的霓红灯在那里灿烂的发着光彩呢!

    婉贞跳下车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里跑,现在她想起昨晚临走时,经理曾特别叫她明天要早来,因为礼拜六是他们生意最好的一天,每次都是很早就客满的。她想起这话,怕要受经理的责备,急得心跳!果然,走进二门就看见经理先生已经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乱骂人了,看见她走进来,就迎上前去急急的说:

    “快点,王小姐!你今天怎么倒比昨天晚呢!客人已经来了不少,小红她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快些上去罢。”

    经理的话还没有说完,婉贞已经上了楼梯,等她走进休息室,小红老远就叫起来了:

    “王小姐,您可来了,经理正着急哩,叫我们预备好!我们等你把粉、口红都拿出来,我们才好去摆起来呢,你为甚么这么晚呢?”

    婉贞也没有空去回答小红的话,急忙走到玻璃柜前开了玻璃门,拿出一切应用的东西,交给小红同小兰,叫她们每一个梳妆台前的盒子内都放一点粉,同时再教导她们等一忽儿客人来的时候应该怎样的接待她们。

    小红与小兰也都是初中毕业的学生,英语也可以说几句,因为打仗,生活困难,家里没有人,只好弃学出外做事。婉贞虽然只是昨晚才认识她们,可是非常喜欢她们的天真活泼。尤其是小红,生得又秀丽又聪明,说一口北京话。昨晚上一见面就追随着婉贞的左右,婉贞答应以后拿她当妹妹似的教导。所以婉贞今天给了她东西之后,看见她接着高高兴兴走去的背影,暗暗的低头微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连自己的烦恼都一时忘记了。婉贞将她自己应做的事也略加整理,才安闲的坐到椅子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对屋子的周围看了一眼,几台梳妆台的玻璃镜子照耀着屋子里淡黄的粉墙上,放出一种雅洁的光彩,显得更是堂皇富丽。这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内室小红与小兰的互相嬉笑外,空气显得很闷。于是婉贞又想起来她的病着的二宝了。她现在脑子里只希望早点有客人来,快点让这长夜过去,她好问经理借了薪水去买药,别的事情都不在心上了,她想这个时候立生一定已经回家了,他会当心二宝的。她记得昨夜刚坐在这把椅子上时,她感到兴奋,她感到新奇,她眼前所见所闻的都是她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所以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一切都感兴趣。她简直有一点开始喜欢她的职业了,这种庞大美丽的屋子,当然比家里那黑沉沉毫无光线的小屋子舒服得多,可是后来当她踏上黄包车回家的时候,情绪又不同了,她觉得这次她所体验的,却是她偶然在小说里看到而认为决不会有的事实,甚至她连想也想不到的。所以使得她带着一颗惶惑、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及至同立生一讲,来回的细细商酌一下,认为这样干下去太危险了,才决定第二天不再来履行职务了。谁知道今天她又会来坐到这张椅子上。现在她一想到这些,就使她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候门外一阵嬉笑的声音,接着四五个女人推开了门,连说带笑的闯了进来,乱嘈嘈的都往里间走。只有一个瘦长的少妇还没有走进去,就改了主意,一个人先向外屋的四周看了一眼,向婉贞,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步走向梳妆台,在镜子面前一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丰满的面庞,同不瘦不胖的身段,做了一个高傲的微笑;再向前一步,拿起木梳轻轻的将面前几根乱发往上梳了一梳,再左顾右盼的端详一会儿,低头开了皮包拿出唇膏再加上几分颜色,同时口里悠悠然的轻轻哼着“起解”的一段快板,好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似的。这时候里间又走出来一位穿了紫红色长袍的女人,年纪要比这位少妇大五六岁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一位富于社会经验的女子,没有开口就先笑的神情,曾使得每个人都对她发生好感。她是那么和蔼可亲,洁白的皮肤更显得娇嫩。她一见这位少妇在那儿哼皮黄,就立刻带着笑容走到她的身边,很亲热的站在她背后,将手往她肩上一抱,看着镜子里的脸庞说:

    “可了不得!已经够美的了,还要添颜色做甚么,你没有见乔奇吃饭的时候两个眼睛都直了么?连朱先生给他斟酒他都没有看见。你再化妆他就迷死了!快给我省省罢!”

    “你看你这一大串,再说不完了。甚么事到了你嘴里,就没有个好听的。你倒不说你自己洗一个脸要洗一两个钟头,穿一件衣服不知道要左看右看的看多久!我现在这儿想一件事情!你不要乱闹,我们谈一点正经好不好?”

    “你有甚么正经呀!左不是又想学甚么戏,做甚么行头,等甚么时候好出风头罢咧!”那胖女人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镜子面前,拿着画眉笔开始画自己的眉毛。

    “你先放下,等一会儿再画,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那瘦的一个拉了她的手叫她放下。

    那胖的见瘦的紧张的样子,好像真有甚么要紧的事,就不由的放下笔随着她坐到椅子上低声的问:“到底甚么事?”

    “就是林彩霞————你看她近来对我有点两样,你觉得不?你看这几次我们去约她的时候,她老是推三推四的不像以前似的跟着就走。还有玩儿的时候她也是一会儿要走要走的,教戏也不肯好好儿的教了,一段苏三的快板教了许久了!这种种的事,都是表现勉强得很,绝对不是前些日子那么热心。”

    那胖女人一边儿听着瘦的说话,一边儿脸上收敛了笑容,一声也不响的沉默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低声回答说:

    “对了,你不说我倒也糊里糊涂,你说起来我也感觉到种种的改变,刚才吃饭时候我听她说甚么一个张太太————见面一共只有三次,就送她一堂湘绣的椅披,又说甚么李先生最近送她一副点翠的头面。我听了就觉得不痛快————好像我们送她的都不值得一提似的,你看多气人!”

    “可不是?戏子就是这样没有情义,所以我要同你商量一下,等一会儿她们出来了又不好说。从今以后我们也不要同她太亲热,随便她爱来不来,你有机会同李太太说一声,叫她也不要太痴了,留着咱们还可以玩点儿别的呢!别净往水里掷了,你懂不懂?”

    她们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里间走出来了三个她们的同伴,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最端庄,气派很大,好像是个贵族太太之流,虽然年纪四十出外,可是穿得相当的漂亮,若不是她眼角上已经起了波浪似的皱纹,远远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她的岁数呢!还有一个是北方女子的打扮,硬学上海的时髦,所以叫人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不是唱大鼓就是唱戏的。走起路来还带几分台步劲儿呢!还有一位不过三十岁左右,比较沉着,单看走路就可以表现出她整个儿的个性————是那样的傲慢,幽静。等到那年纪大的走到化妆镜台边的时候,她还呆呆的在观看着墙上挂的一幅四洋风景画。

    “你看你们这两个孩子!一碰头就说不完,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话儿呢!背人没有好话,一定又是在叽咕我呢,是不是?”那贵妇人拉着瘦妇人的手,对着胖女人一半儿寻开心一半儿正经的说。

    这时候那两个女人就拉着贵妇人在她耳边不知说些甚么。那位林彩霞在一出房门的时候,就首先注意到婉贞面前的那个长玻璃柜,因为柜子里面的小电灯照耀着放在玻璃上的金的银的红的绿的种种颜色,更显得美丽夺目,她的心神立刻被吸引住了,也顾不得同她们讲话就一个走过来了。先向婉贞看了半天,像十分惊奇的样子,因为她是初次走进这样大规模的饭店。在休息室内还出卖一切装饰品,这是她没见过的,她不知道对婉贞应该采用甚么态度说话,只有瞪着柜子里的东西,欲问又不敢问。婉贞向她微微一笑说:

    “要用甚么请随便看罢!”

    林彩霞听着婉贞说了话,使她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得回过头去叫救兵了。

    “李太太,您快来,这个皮包多好看呀!还有那个金别针!”

    林彩霞一边叫一边用手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李太太倒真听话,立刻一个人先走过来,很高兴的请婉贞把她要的东西拿出来看。婉贞便把她们所要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在玻璃上,将柜台上的小电灯也开了,照得一切东西更金碧辉煌。林彩霞看得出了神,恨不得都拿着放到自己的小皮包里,可是自己估计没有力量买,所以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表情,看着李太太,再回头看看才走过来的两位,满面含着笑容的说:

    “李太太!王太太!你们说哪一种好看呀?我简直是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从来没有看见别的地方有这些东西,大约这一定是外国来的罢!”

    这时候那瘦女人走到林彩霞身边,拿着金别针放在脸口上,比来比去,很狡猾的笑着说:

    “林老板!你看!带在你身上更显得漂亮了,你要是不买,可错过好机会了。我看你还是都买了罢,别三心二意了。”说完,她飞了一媚眼给李太太同那胖女人。

    李太太张着两个大眼带着不明白的样子看着她,那一个胖的回给她一个微笑,冷冷的说:

    “可不是!这真是像给林老板预备的似的,除了您林老板别人不配用,别多说费话罢!快开皮包拿钱买!立刻就可以带上。”

    可怜的林彩霞,一双手拿着皮包不知道怎样才好,她绝想不到那两位会变了样子,使她窘得话都说不来了。平常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不要等她开口,只要她表示喜欢,她们就抢着买给她的。绝对不像今天晚上这种神气。就是李太太也有点不明白了,婉贞看着她们各人脸上的表情,真比看话剧还有意思。她倒有点同情那个戏子了,觉得她也怪可怜相的。

    这时候李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了,走过来扶着林彩霞的肩膀,笑着说:

    “林老板,您喜欢哪一种,你买好了,我替你付就是,时候不早了,快去跳舞罢。跳完了舞你不是还要到我家里去,教我们‘起解’的慢板么?” 林彩霞听着这话,立刻眼珠子一转,脸上变了,一种满不在乎的笑,可是笑得极不自在的说:

    “对了对了,你看我差一点儿忘了,我还要去排戏呢!”她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先往外走,也不管柜台上放着的东西,也不招呼其余的人,径自出去了。这时候李太太可急了,立刻追上去拉她说:

    “噫,林老板!你不是答应我们今儿晚上跳完舞到我家里去玩个通宵的么?怎么一会儿又要排戏呢?”

    那瘦女人向胖女人瞟了一眼,二人相对着会心一笑,对婉贞说了一声“对不住”就跟着低声叽叽咕咕的说着话走出去了。婉贞看着她们这种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想到她们有钱就可以随便乱玩,而她不要说玩,就是连正经用途也付不出,同是人就这么不平等。

    她正胡思乱想,门口已经又闯进来一个披黑皮大衣的女人。一进来就急急忙忙将大衣拿下交给站在门口的小红,嘴里一直哼着英文的风流寡妇调儿。走到镜台前时,婉贞借着粉红色的灯光细看了看她,可真美!婉贞都有点儿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漂亮的女人!长得不瘦不胖不长不短,穿了一身黑丝绒的西式晚礼服,红腰,长裙,银色皮鞋。衣领口稍微露出一点雪白的肉,脸上洁净得毫无斑痕,两颗又大又亮的眼睛表现出她的聪明与活泼。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镜台面前梳着两肩上披下来的长发,实在动人!她好像有点酒意,笑眯眯的看着镜子做表情,那样子好像得意的忘了形!可是从她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心相当的乱。这时候她忽然把正在加唇膏的手立刻停下来,而对着那只结婚戒指发愣!脸上现出一种为难的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工夫,她才狡猾的微笑着将戒指取下来,开开皮包轻轻的往里面一掷。当她的皮包还没有合上的时候,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女人,年纪很轻,也很漂亮,看到梳妆台前的女人,立刻吐了一口气,拍着手很快活的说:

    “你这坏东西!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就溜了,害得我们好找,还是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果然不错。你在这儿做甚么呀?”

    “哈噜!玲娜!”那黑衣女郎回过头来很亲热的说:

    “你知道我多喝了一杯酒,头怪昏的,所以一个人来静一会儿,害得你们找,真对不起!”

    “得啦,别瞎说了,甚么酒喝多了,我知道你分明是一个躲到这儿来用脑筋了!不定又在出甚么坏主意了,我早就明白,小陈只要一出门,就都是你的世界了!好,等他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你不做好事————你看你同刘先生喝酒时候的那副眼神!向大家一眯一瞟的害得人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看着真好笑!”

    “得了得了,你别净说我了,你自己呢!不是一样吗?以为我不知道呢!你比我更伟大,老金在家你都有本事一个人溜出来玩,谁不知道你近来同小汪亲近的不得了,上个礼拜不是他还送你一只皮包么?我同刘先生才见了两次面,还会有甚么事?你不要瞎说八道的。”

    黑衣女郎嘴里讽刺她的女伴,一只手拿着木梳在桌子上轻轻的敲着,眼睛看着镜子,好像心里在盘算甚么事似的。那一个女人听罢她的话立刻面色一变,敛去了笑容说:

    “你也别乱冤枉人,我是叫没有办法。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了,谁也不用瞒谁,我是向来最直爽,心里放不下事的人,有甚么都要同你商量的,只有你才肯说真话呢!你要知道老金平常薪水少,每月拿回家来的钱连家里的正经用途都不够,不要说我个人的开支了,所以我不得不出来借着玩儿寻点外块。现在我身上穿的用的差不多都是朋友们送的。”

    “谁说不是呢!你倒要来说我,我的事还不是同你一样,我比你更苦,你知道我的婚姻是父亲订的,我那时还小,甚么都不懂,这一年多下来,我才完全明白了,他赚的钱也是同你们老金一样。家里人又多,更轮不着花。所以我只有想主意另寻出路,我才不拿我的青春来牺牲呢,不过你千万不要同他多讲,晓得不?”

    “对了,你比我年轻,实在可以另想出路,我是完了,又有了孩子,而且是旧式家庭,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过到哪儿算哪儿了。现在我们别再多谈了,回头那刘先生等急了。这个人倒不坏,你们可以交交朋友。”说完了,她立刻拉着黑衣女郎,三步两步的跳了出去。

    婉贞看着她们的背影发愣,她有点怀疑她还是在看戏呢?还是在做事?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许多怪人!

    她正在迷迷糊糊的想着,忽然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只见一个少女,像一个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学校门似的。急匆匆的,晃晃荡荡的好像吃醉了酒连路都走不成的样子,连跑带逃的撑着了沙发的背,随势倒在里面,两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两肩耸动着又像是哭,又像是喘。婉贞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会儿,问她:

    “你这位小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甚么?”

    这时少女慢慢的将两手放下来,露出了一只白得像小白梨似的一张脸,眼睛半闭着说:

    “谢谢你的好意,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水喝,我晕得厉害。”

    婉贞立刻走到里屋门口,叫小红快点倒一杯开水来。再走回去斜着身体坐在沙发边,摸摸少女的手,凉得像冰,再摸一摸她的头上却很热。这时候小红拿来了水,婉贞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扶起少女的头,那少女喝了几口水。再倒下去闭着眼,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心里很难过的样子,不到几分钟,她忽然很快的坐起来,向小红说:

    “谢谢你!请你到门外边去看看有没有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手里还拿了一件披肩?”

    少女说完又躺下去,闭着眼,两手紧紧握着,好像很用力在那儿和痛苦挣扎似的。这时小红笑着走回来带着惊奇的样子说真有这样一个人在门外来回的走着方步呢!

    少女听见这话,立刻坐了起来,低着头用手在自己的头发上乱抓,足趾打着地板,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婉贞看得又急又疑,真不知她是病,还是有甚么事?

    “你觉得好一点了么?还有甚么事可以要我们替你做的么?”

    “谢谢你们,我已经可以支持了,只让我再静一会儿,就好了。”

    婉贞听她这样讲,只好用眼睛授意小红,叫她走开。自己也走回坐位。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少女心里有甚么困难么?像她这样的难过,简直是受罪不是出来玩儿的!那么又何苦出来呢!婉贞这时候真感到不安,好像屋子里的空气忽然起了变化,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可是她还忘不了那少女,还是眼睛死盯着她看。

    这时候少女坐在沙发里两手托着下腮,低着头看着地板,一只脚尖在地板上打着忽快忽慢的拍子,很明显的表现出她内心的紊乱。那身子忽伸忽缩的,好像又想站起来,又不要站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好!可怜一张小脸儿急得一阵红一阵白的,简直快哭出来的样子。 一忽儿看看手上的表,皱皱眉,咬咬牙,毅然站了起来,仿佛心里下了一个决断,三步两步走到镜子面前,随手拾起桌上的木梳,将紊乱的头发稍微的理一下,再去打开自己的皮包。这时已经觉得头晕得站不住了,只好一手扶着桌子,闭起眼睛停了一会儿,然后再睁开晃来晃去的往门外走。婉贞想要赶上前去扶她一下,可是没有等得婉贞走到一半,她早到了门口,同时正有三五个人抢着进来,所以两下几乎撞个满怀。婉贞一看见那进来的一群人,吓得立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因为她看到其中一个胖胖的王太太,昨天也来过的,并且还同她讲了许多话,表示很想同她做一个朋友,还很殷勤的约她今天到她家里去吃饭。当时她虽然含糊的答应了这王太太,后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一看见她倒想起来了,惟恐她要追问。婉贞真有一点怕她那一张流利快口,她希望今晚上不要再理她才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那进来的一群人之间,除了那个胖王太太比较年纪大一点之外,其余都是很年轻的都打扮得富丽堂皇,都带满了钻石翡翠,珠光宝气的明显都是阔太太之流。只有一个少女,一望而知是一个才出学校不久的姑娘,穿的衣服也很朴素,那态度更是显然的与她们不配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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