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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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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你说得很对,我的确衣着华贵,那是因为我曾经富有;我的发式做成世俗世界中上流人物的样子,那是因为我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那么你现在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不知道,对此我与你一样无知,我仍在路途中。我曾经富有,而现在我已不再富有,明天会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你是不是失去了财富?”

    “是我失去了财富,还是财富失去了我——我搞不清楚,表象之轮旋转极速,侨文达。那位婆罗门悉达多现在何方? 那位沙门悉达多该到何方寻觅? 而那富人悉达多又在何处呢? 无常之物须臾变灭,侨文达,你深知这一点。”

    侨文达犹疑地久久注视着他年轻时代的朋友,不禁躬身行礼,仿佛面对着一位显贵,然后又踏上了旅程。

    悉达多微笑着目送他离去。他依旧爱着侨文达——这位忠诚而热忱的朋友。而在这一瞬间,在这辉煌的时刻,在那奇妙的睡眠之后,他的周身已经充盈着“唵”的气息,他如何能够不去爱世上的人与世上的物呢?这正是他在睡着时身上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这同时也是“唵”之神力——他爱世上的一切,他对他目光所触及的一切都充满着愉悦的爱。他似乎觉得以前他之所以如此病态,正是因为他不能够爱任何人和任何事物。

    悉达多微笑着注视那位远去的僧人。那一觉使他精力倍增,但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他感到饥饿难忍。他能够抵制饥饿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他既懊恼而又觉得好笑地回忆起那个时代。他记得自己曾向伽摩拉夸耀三件事,三种崇高而不可战胜的技艺——斋戒、等待与思想;这些曾经是他的财富、他的才能、他的实力以及他坚实的支柱。在他刻苦而勤勉的青春岁月中他仅仅学会了那三种技艺而已。而现在,无论是斋戒、等待或是思想都已经不属于他。他把那些技艺拿去换来了世间最可鄙的东西——所有的无常之物,感官的享乐,奢华的生活以及财富,他走出了一条怪诞的道路,现在他似乎的确变成了一个凡俗之人。

    悉达多反省了自己的处境。他发觉自己很难进入思考的状态,他也实在无心思考,但是他强迫自己去思考。

    他想到:现在所有这些无常之物又从我身旁溜走,我又一次如婴孩一般独立于天地之间,我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也一无所学。这真是奇怪,现在的我已不再年轻,头上的白发在迅速增多,体力也已开始减弱,而我竟然再次单纯如赤子。他不禁微笑:是的,他的命运真是奇怪!他一直在回归,所以他现在又一次赤身裸体,空无所有,无知无识地立于世上。而他并不因此而悲哀,不,他甚至感到一种笑的冲动——笑他自己,笑这怪诞而荒谬的世界。

    万事万物在与你一同回转,他自言自语地笑道;此刻他的目光落在水面,他发觉河水也在永无休止地回流并且快乐地歌唱,这使他无比欣喜。他愉悦地对河水微笑着:这不正是他曾试图投水自尽的那条河吗? 那仿佛发生在数百年以前,或许,那是否只是另一梦境?

    我的经历竟如此怪诞,他想。我走过了许多怪诞之路;少年时代,我的心智为诸神与献祭所占据,而青年时期则是苦行主义、思考与冥想。当时我在努力追求梵天,尊崇寓于阿特曼中永恒的本性。年轻的我迷恋于为得到救赎而进行苦修:我生活在林中,经受酷热和严寒的折磨。我学会了斋戒,学会了调伏自己的肉体。随后我惊异地发现伟大佛陀的教义;当时我感到世界的真理圆融统一如我自己的血液在周身奔涌,同时我也感到,我必须离开佛陀以及那伟大的真理。于是我离去,从伽摩拉学会了情爱的快乐,从伽摩湿瓦弥学会了做生意。我积聚钱财,我又挥霍钱财;我学会了喜好丰盛的食物,我学会了刺激我的感官。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我终于失掉了我的聪明与思辨力,我终于忘却了万物的圆融统一。难道不是吗?走过许许多多的弯路,我逐渐从成人变成了孩子,从思想家变成了平凡的人。而这条路仍属不错,我心中的歌鸟并未死去,但这是怎样的一条路!仅仅为了再度成为孩子并从头再来,我需要体验那么多的愚蠢与罪孽,那么多的谬误与恶心,那么多的幻灭与悲伤。但是事情本应如此,并非差错,我的眼睛和心灵都为此而欢呼。我需要体味到绝望,我需要沉入精神的无底深渊,我需要陷入自戕的心绪,而后才能体验到神恩,才能再度聆听“唵”之音声,才能沉入酣睡并面目一新地再度觉醒。我需要再度成为无知的愚人才能发现自我中永恒的阿特曼,我需要造作罪孽才能重新开始生活。而我的路又将引我到何方? 这条路简直愚不可及,仿佛是螺旋形,也许是原地绕圈子;但无论它会引我到何方,我都将循路前行。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快乐正从自心中升起。

    这种快乐从何而来? 他自问道。为何会有这种快乐的感受? 是否由于那一场对我有莫大助益酣睡? 是否由于我念诵“唵”字真言? 或者是否由于我从世俗的逃离? 是否因为我的逃离已然成功? 是否因为我终于再获自由, 再度如婴孩一般独立于天地之间? 啊,这次逃离多么美好,如此解脱的感觉!我所逃离的地方永远充满了发膏与庖厨的气息,一种怠惰无度的气息。我痛恨那金钱世界,痛恨那些狂欢与宴饮。我也因为自己竟在那可怕的世界中沉溺如此之久而痛恨自己,我由于在尘俗中不断败坏、毒害和折磨自己而变得老朽丑陋,我再也不会像我曾经盲目臆想的那样,认为那个悉达多非常聪明。但有一件事我做得很好,这件事足以令我愉快,我也必须加以颂扬,这就是:我终于结束了那种自我鄙弃,结束了那种荒谬空虚的生活。我称许你,悉达多,在这多年的蠢行之后,你终于又有了美好的期待。你已然有所成熟,你已经再度听到了自心中歌鸟的欢唱,你已经遵从了自心的声音。

    于是他褒扬着他的自我,为他的自我而欣喜,同时好奇地倾听着自己的辘辘饥肠。他感到他已经彻底品味并吐出了过去岁月的一部分悲伤,一部分痛苦。他曾将所有悲伤与痛苦吞咽到了绝望与死亡的极点。然而一切终于皆大欢喜。如果没有那一刻完全的绝望和失望,如果没有他俯身向着奔流的河水准备自裁的紧张瞬间,他还可能与伽摩湿瓦弥在一起混更长的时间。他还会在那装潢华美的舒适的地狱中生活得更久。但是他所体验的绝望与极端的恶心并未将他压倒,那只歌鸟,他自心中清亮的泉源与自性之音并未死寂——这就是他喜悦和欢笑的原因;尽管他已经一头花发,他的面庞却神采飞扬。

    亲身经历世上的一切真是件美事,他想到。孩提时代的我就知道尘俗的享乐及财富为邪恶之物。我长久以来就知道这一点,但我只是刚刚才有所体验。现在我不仅在理智上,而且是以我的眼睛,我的心灵以及我的胃口深知其意。我懂得这一点真值得高兴。

    他久久思索着自身所发生的变化,聆听着那只歌鸟愉快的歌唱。假如那只歌鸟真的死去,他是否也会随之消亡?不,那只是他自身之中的某物已然死去,某种他长久以来一直欲求其消亡的东西。那不正是他在热忱的苦行岁月中想要摧毁的吗? 那不正是他的自我,他的渺小、怯懦而傲慢的自我吗?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不断与之搏斗,而那自我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击败,夺去他的快乐并使他充满恐惧,而在林中这可爱的岸边终于死寂的不正是他的自我吗? 不正是因为自我的死寂他才能像孩子一般毫无忧惧、充满信心和喜悦吗?

    悉达多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作为婆罗门或苦行者与自我的争斗会徒劳无功,过多的知识阻碍了他,过多的圣诗,过多的献祭,过多的禁欲,过多的造作和追求阻碍了他。他过去一生充满了傲慢;他永远是最聪明和最急切的一员——永远比他人先行一步,永远那么博学和理智,永远是祭司和哲人。他的自我潜入了他祭司的身份,潜入了他的傲慢与理性,在那儿盘踞并生长;同时他却幻想着自己正以斋戒和忏悔来摧毁自我。现在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自心之声是对的:没有任何导师能够给予他救赎。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进入尘世并沉湎于权力、女人和金钱;这就是为什么在他自心中的祭司与沙门死去之前他必须成为商人、赌徒、酒鬼和富人。因而他也必须经历那些可怕的岁月,遭受恶心的折磨,彻底认清尘俗生活的空虚和疯狂,直到他陷入痛苦而绝望的境地;只有如此,他自心中的浪子悉达多与富人悉达多才能死去。事实上他已然死去,一个新生的悉达多已从他的睡梦中觉醒;这新生的悉达多也同样会衰老和死去。悉达多本为无常,一切形态皆为无常;然而今天他很年轻:他只是一个孩子——新生的悉达多——而且他也非常快乐。

    所有这些思绪流过他的脑海,他微笑着听着自己的辘辘肠鸣,心存感谢地听着一只蜜蜂的嗡鸣。他愉快地注视着流动的河水,从未有过一条河能令他如此迷恋,以前他从未发现流水的音声与形态竟如此美丽。他觉得流水似乎要告诉他某种特别的秘密——某种他所未知的东西,某种正等待着他的东西。悉达多曾想自溺于这条河;实际上那个衰老、疲惫而绝望的悉达多已然溺于其中,而新生的悉达多对河水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爱恋。于是他决定在此盘桓一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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