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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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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听若无闻,丝毫无损于他们的个性定力。若是和他们个别相处,我可以跟他们谈得很投机。遗憾的是时间太匆促,一个挨一个招呼寒暄下来,跟他们交谈的时间,充其量只有一两分钟。尤其妇女们往往夹进谈话圈中,给你戴上许多高帽子,我的注意力要同时针对两方面的对答,又要啜饮红茶和欣赏钢琴的演奏,而且脸上还得装出感激和满足的表情,我实在没有这种本事。尤其问到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话题时,更令人难过。我发觉她们对这领域的事情,竟是那么肤浅,所说的净是信口开河毫无道理的话。但为了顺应她们的口气,我也不得不胡诌一通,这种滋味,委实不好受。虽然,我认为谈那许多无意味的文学,未免太过无聊,并且也是对文学的冒渎。但又无法不这样做,真的,与其谈这些,还不如听听她们谈子女的事情。轮到我说话时,则多以旅行、日常生活体验或各种现实的事情为重心,当此之时,偶尔我也会觉得彼此似乎毫无隔阂,而感心神畅快。这种夜间聚会终了后,我难免又要上酒馆,喝几杯维特利纳酒,润润喉咙,涤净倦怠的气氛。

    在这里,我再度遇到那位黑发少女,那时,已有许多人到场,大家跟往常一样,有的弹、有的唱,热闹无比,我独自坐到有灯光的角落,手中捧着一本装订的画集,画的虽是古罗马建筑的风景,但并不是通常到处可看到的那种风景图片,而是倾注心灵、专为自我而作的写生画。想来也许是此间主人的朋友送给他的纪念品。那时,我刚好翻阅一张画着荒凉山谷、谷中有一家细窗子的房屋。我一眼就辨认出这地方是在桑克拉门德,因为我曾去散步好几次。这个山谷虽位于费瑟雷附近,但,既无名胜也无任何古迹,一般旅行者根本不会找到这里来。谷中冷森森的,另具有一种独特的美。这里,土地干燥,疏疏落落几家住屋,被围在草木不生的荒凉高山间,森严破落,可称是人迹罕至之境。

    那时,那位少女走过来,站在我的背后。

    “你怎么老是独自静静坐着?卡蒙晋德先生!”

    我有点冒火。暗自忖道,她为什么不跟大伙儿一起,而跑到我这边来。

    “喂!怎么不答话呀!”

    “对不起!小姐。叫我如何回答好呢?因为自己一个人才比较快乐。”

    “这样说来,我在这里是打扰你啰!”

    “你倒是很有趣的人。”

    “谢谢。彼此彼此吧!”

    于是她坐下身来。我始终没放开手中的画册,以指头支撑刚才的写生画。

    “据说你是生长在山上的?”她说道,“可否告诉我一些山上的事情?我哥哥曾说,你们村庄清一色姓卡蒙晋德,当真有这回事?”

    “几乎可这样说,”我期期艾艾答道,“其他还有两个姓氏,一个姓富斯里,开面包店;一个姓尼狄格,开旅馆。”

    “其余全都姓卡蒙晋德吗?这么说,大家都是亲戚了嘛!”

    “嗯!多少总会扯上亲戚关系。”

    我把手中画册送到她面前。她把画册四平八稳地摆在手心上。看她那姿势,我有一种直觉,心想她必能理解这些画。我把这感觉告诉她。

    “你过奖了,”她笑道,“倒像是老师褒奖学生。”

    “你不想看看这些画吗?”我粗声说道,“那就将它放回原地方好了。”

    “这是画哪个地方?”

    “桑克拉门德。”

    “这名字很生疏。是在哪里呀!”

    “在费瑟雷附近。”

    “您去过?”

    “嗯,去过好几次。”

    “这里所画的似乎只是其中一部分,这山谷的形势如何?”

    我闭着眼沉思,霎时,一幅庄严美丽的风景显现在我的眼前。她知道我正在搜寻记忆,也不插嘴,一直耐心等着,气氛沉寂好一会儿。

    接着,我开始叙述桑克拉门德的景致。我说那地方在夏天的下午,赤日炎炎像火烧,举目所及是一片静悄悄而干涸的土地。附近的费瑟雷是手工业区,居民大都会编织草帽或篮筐,农产品以橘子最出名,商人常缠着过往的旅客贩卖推销。再往下是佛罗伦萨,这里的居民生活夹杂在原始和现代生活的浪潮中。桑克拉门德处在荒山围绕之中,向外看不到费瑟雷,也望不到佛罗伦萨,这里没有人从事艺术工作,也没有古罗马人的建筑遗迹。历史已把这贫瘠的山谷遗忘。这里,太阳和雨联成一气,经常和大地展开搏斗,所以只有斜立的松树才堪可保住生命。并列的杉木,细瘦的树根紧紧拥在一起,纤细的叶梢像触手一般伸向天空,仿佛在侦察那讨厌的暴风雨何时到临,尽管如此,它们的生命仍是岌岌可危,一场暴风雨下来,马上就垮了。偶尔,附近大农场的牛车会从这里经过;有一家农民要到费瑟雷巡礼的中途,也必须通过这里,但那些不过是偶然的过客而已。这里的农家少女,看来似乎要比别地的活泼轻快,但这样反而破坏了整体气氛,不如没有倒比较和谐。

    我又告诉她,当我年轻时,曾和好友到这里游历,彼此躺在杉树根旁或倚着瘦细的树干谈心。又说,这凄清寂寥的山谷,具有异乎寻常美的魅惑力,它往往使我回忆起群山包围下的故乡。

    说完,彼此沉默半晌。

    “你真是诗人!”那少女说道。我皱起眉头。

    “我说的也许不对,但我要稍作补充说明,”她继续道,“你所写的是小说和杂文,应该不能称之为诗人。但你能了解自然,深爱大自然,山风的呼啸、树影的摇曳、艳阳下的山峦等,都能紧扣你的心弦,引起你的共鸣,这在一般人,根本毫无所觉。”

    于是我回答道:“任何人也无法‘理解自然’,即使你费尽毕生精力去探寻,结果所发现的将是一团谜,徒然令人沮丧怅然。诚然,屹立阳光下的树木、风化的石头、一头野兽、一座山等,都有它们的生命,也有它们的历史,它们各自生存,有痛苦,有逆境,也有快乐,然后逐渐死亡。然而,我们几乎没有了解它们的力量。”

    她柔顺耐心地倾听我的谈话,我趁这好机会开始对她做仔细的观察。她正全神注视我的脸庞,并不避开我的视线,脸色安详和悦,很有魅力,但因为太过集中注意,显得有点紧张,那神情就像小孩子正屏息静气凝听人家的谈话,不,应该说是大人听得入神忘我,不知不觉间而显出小孩子的纯真眼神。看着看着,愈看愈美,我也不由看得入神。

    我的话说完后,她仍一直沉默着,良久,才有所惊觉似的回复过来,难为情地注视灯火。

    “小姐,可否请教芳名?”我随口问道。说实话,我问这并没什么深意。

    “我叫伊莉莎白!”

    随后她站起身来。那时已快轮到她弹琴的时间,没法多谈。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但当我挨近看时,发觉她似乎已不若原先那样美。

    我下了楼准备回家,碰巧听到房门口有两个穿大衣的画家正站着对谈。

    “是呀!那家伙一整晚专缠着那可爱的女娃儿聊天。”其中一人笑着说道。

    “这正应了‘深水必静’的俗话。”另外一人接腔。

    真是猴子群中也有谣言,可怕!可怕!虽然我不太去计较它,但自己那时也猛然憬悟,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不太熟悉的少女,把深藏心底的重要回忆和自己内在生活的状态全盘托出来?为什么?以致成为这些讨厌家伙的话题————这一群无聊的家伙。

    我径自回家以后,一连几个月都没踏进那位学者的家里。有一天,凑巧在街上邂逅到其中的一位画家。

    “这一向为什么都没到那边去?”

    “有一点讨厌的风声,令人无法忍受。”我说道。

    “噢!原来如此。是那些女人传出来的吗?”那家伙笑道。

    “不!”我答道,“我指的是男人,尤其是一些画家。”

    在那几个月间,我只碰到伊莉莎白两三次,一次是在店铺里,一次是在美术馆中。平常的她,看来虽觉可爱,但还称不上美人。她的身段非常苗条,举止方面似乎和一般人有点不同,绝大部分的场合显得很有魅力、很有个性,但有时也给人矫揉造作的感觉。在美术馆所看到的她,实在美,美得无可挑剔。那时我坐在角落休息,翻阅目录簿,她始终没发现到我。她慢慢移过来,定定地欣赏离我不远处的一幅巨画,那是塞根提尼10的作品,画着两三个农家女郎在贫瘠的牧草地工作,背景是连绵陡峭的山岭————或许正是斯脱克霍恩山。上面是明朗清冷的天空,飘浮着象牙色的云朵。这云画得很精心细腻,乍看之下,仿佛是很奇妙地错综纠结在一起的丝巾,正徐徐展开成原来形状,轻飘飘地开始冉冉上升,美得令人叫绝。由伊莉莎白那种沉迷入神的态度,显然她也能领悟这些云的特异之处。同时,她平日深藏的内在心灵,也显现在她的脸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薄薄的嘴唇露出天真烂漫的微笑,眉际间显示过分精明伶俐的皱纹也已消失。她此时的神情,已把一幅伟大艺术作品所含蕴的真实和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我闷声不响地坐着,静静欣赏塞根提尼的美丽云彩和被它感动的美丽少女。我还真担心她是否会突然掉转头,发现到我,这样一来,她这种纯真的美恐怕就会消失无踪。想到这儿,我立即悄悄离开。

    从那时起,我开始改变自然与我之间的关系,换言之,是采取实际行动来表达我对大自然的喜爱。我经常到巴塞尔近郊的山野散步,其中,我最喜欢朝茱拉山脉方向走去,那里,沿途的森林、山峰、草地、果树以及枝繁叶茂的树木等,无不伫立原地静静鹄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正在等待我。总之,我觉得自然似在等待爱的光临。

    于是我开始爱上所有的自然物。我的内心萌发强烈确实的愿望,以迎接沉静的自然美,并且也涌现深刻的生命意义和形状模糊的憧憬,它们正在积极寻求明确的意识,寻求爱的形式。

    许多人常说他们“喜爱自然”,但这只意味着他们并不嫌厌接受自然所献出的魅力。出了野外时,他们一边享受大地所带来的美,一边践踏草地,随意攀折花草树枝,随后又将它们抛弃,或者放在家里任它枯萎。每到天气良好的假日,他们便兴起这种爱心。我的天,这种爱可免了吧!

    由是,我愈发热心地去窥探自然事物的深渊。我跑进树丛中凝听风吹叶动的各种声响;深入山间狭谷,倾听小溪的哗哗流水声;坐在大河旁边,谛听河水带着沉静的声音,徐缓地流过平原。我知道这一切声音,都是神的话语,如能理解这如谜一般、具有原始美的话语,便可再度进入乐园之中。有关这些事,书上记载的并不多,只有《圣经》中有一句优美的语句,说它们是生存和生物的“难以言宣的叹息”。但我认为,不管任何时代中,总有若干人跟我一样,被这不可解的事物震撼心弦,因而放弃日常工作,以寻求静寂的世界,专心凝听造物主的歌声,观察云的飘浮,怀着无止境的憧憬,把祈祷之手指向永恒。例如,勘破红尘的僧道和隐士,以及圣人,应该都属这类中人。

    你到过比莎的坎波桑特11吗?那里有几世纪前遗留下来的壁画,其中有一幅是描写一位隐士流浪到西巴12的沙漠生活。这幅纯朴的壁画,现在虽已完全褪色,但仍散发着一种悠闲淡泊、洋溢幸福的魅力。如果你有幸看到它,心里将顿感大彻大悟,而立即动身远赴某个圣地,痛悔前非,洗净身上的罪孽和污秽,从此归隐山林,脱离凡尘。许许多多的艺术家都在尝试如何以画面来表达萦绕于心的乡愁。卢德维·里希特的那一小幅天真可爱的儿童画像,也和比莎的壁画一样,所唱出的是相同的心声。提香13固是一个追求具体、现实的画家,但他在轮廓分明、形象确切的一幅画中,为什么老喜欢用朦朦胧胧的藏青色做背景呢?此中似乎别有寓意。虽只是用藏青色轻轻一笔带过去,但很耐人寻味,也许那是代表远山,也许是表示广袤的苍空————也许连作者本身都说不出所以然来。若就美术史家的眼光来说,衬上这种颜色的背景,在色彩上的确很不调和,然而它却可充分表达出这位爽朗幸福的画家心灵深处所潜藏着难以平息的憧憬。为此,我常想,不管任何时代,艺术家所努力的目标,应是在于如何把潜蕴于我们内心中不可言喻的神性要求,表达出来。

    圣法兰西斯便能以最漂亮、最纯真朴素的语汇道出这些事情。好不容易到那时期,我对圣法兰西斯才有全盘的了解。他把大地上的一切动植物、星星、风、水等,都包含于神的爱之中,由此超越中世纪,甚至追及但丁,而发现出永恒的人类语言。他把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一切力量,都称为自己的兄弟姊妹。晚年,他身罹重病,医生们诊断后,说须以烙铁在额际烧炙来治疗。他在这种痛苦的状态下,仍对这令人胆战心寒的烙铁表示欢迎,叫道:“火呀!我所爱的兄弟。”

    我爱自然一如爱自己,我常贯注全神聆听大自然所发出的神妙声音,就像是正在吃力地倾听外国朋友或旅伴的话语那样认真。这样虽不能治愈我的忧郁症,但确可使人趋于淡泊宁静的心境。我的耳目变得很敏锐,可辨别各种声响和色调的微妙差异。我热切希望有一天能明确地听出一切生物的心脏跳动,了解它们的心灵,以诗人的词汇将之表达出来,如此,也能让其他的人与它们互通心声,充分了解产生精力、纯朴和宁静的源泉所在。目前,这只是愿望、梦想————我不知道这种愿望能否实现。所以,现在我只是仰仗眼前的东西逐步实行。换言之,我只爱着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对于其他,仍保持轻视、漠不相关的习惯。

    我说不出这事情给我黑暗的人生带来多少慰藉,带来多少蓬勃的朝气。这种沉默的爱情,永不枯竭的爱情是世上最崇高、最幸福的。但愿我的读者中,能有几个人————不,即使有一两个人已很足够,由本文的刺激而习得这种受惠无穷而纯挚的本事。世上有若干人天生就有这种本事,他本身毫无所觉地应用它,那就是神所属意的善良人和孩童。有的须经一段苦恼的历程,方能臻此境界————诸位大概也曾看到,有的残疾者或生活贫困的人,眼神中仍充满怡然平静的光辉吧,如果诸位不相信我那几句笨拙的话语,不妨多跟他们亲近一下,他们业已将欲望升华为高超的感情,从内部放出光芒,永远不为苦恼所屈服。

    悲伤已远离我而去,但少数可怜的受难圣者所到达的那种境界仍高悬于上,仰之弥高。经过这几年的探寻,我已发现通向这种境界的正确途径,并深深引以自慰,然而还不知道其间究竟有多遥远的路途。

    我并没在这条路上永不停歇地往前走下去,中途若有石凳的话,必定坐下休息一阵子,有时环绕着迂回的弯路。两种根深蒂固的毛病,与我心中纯真的爱情大相抵触,一是酒癖,一是孤僻。当然我已尽量自抑减少酒量,但每隔两三周还是难免被善于诱惑的酒神所说服,投身于他的怀抱中。但总算不再发生醉得睡倒路旁一类的狼狈景况。因为除非酒的精灵与我的精神,亲切对谈,依依难舍,否则便无法引诱我。不过,酒后往往长时间陷于怏怏不快的心境中,然而还是无法断绝对酒的缘分。这种强烈的爱癖是传自我的父亲,我应该长年对这祖传之物,善加珍惜维护,并彻底融为己身之物。于是我为自己拟出一条对策,替欲望和自制心订定一半认真、一半戏谑的协调。圣亚西基的赞歌中应加上一句:“酒呀,你是我所喜爱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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