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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女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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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不愿旁人知道的苦痛。这种神秘的态度,使他心里起了一种新的苦闷。本来,他的大愿实现了,画像已经开始了,他应该毫无缺欠的满足,但是一种新的欲望、新的苦闷,却又从他心的另一角落里抬头起来了。

    他要知道朱娴这样爽快的答应了给他画像,除了她说的对于艺术爱好之外,是否再有其他的动机。她既然肯到他的家里来,为什么连自己的住址都不愿使他知道呢?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除了作为画家之外,她对于自己的印象怎样呢?

    他觉得在心里提出这些问题,对她虽然有点亵渎,但是他止不住自己不去这样想。这些问题不得到一个满意的解决,他的心里是不会安定的。

    他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将她纯粹视作是一个艺术的对象,专心去画像,不必想到别的事。但是这几日的相处,除了努力作画之外,有许多地方,使他一颗年轻而空虚着的心,无法不想到别的事情了。

    张晞天打电话来,问几日不见他,可有什么好消息,这几天可曾动手作画。

    “没有什么可告的消息。你们呢?这几天我想静静的在家里休息一下,集中精神,无论如何在最近总想动手的。展览会里必定要拿出一张我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

    用着这样平淡的话,他掩盖了自己最近的遭遇,在画像未完成之前他不想给任何的朋友知道。

    从公司里回来,在灯下望着放在画架上的画,他的灵魂通过了他的视觉。虽然画面上只是一层模糊的颜色,他却看出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借着他自己艺术的传达,溶入了他的灵魂。

    今天走的时候,朱娴遗下了一条小手巾在沙发上。白纱的手巾,角上绣着几朵粉红色的雏菊花。他拿在手里,有一种轻微而袭人的香气沁到他的鼻里。他拿起来重重的嗅了一下,觉得心里像喝了酒一样的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他回头向架上的画望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走到窗口。九月的秋夜,四野都罩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零落的虫声冲破了这饱含着凉意的寂静。

    对着这一切,他不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三九、谎

    想到昨天晚上在家里,父亲问她的话,这一天下午,朱娴真有点不愿再到秦枫谷那里去。昨天晚上,吃过了晚饭,在继母房里谈天的时候,父亲突然的问她:

    “小娴,敬斋说他银行里有个位置,想叫你去,你去吗?”

    “我不去,”她笑说回答,“等爸爸真正的没有饭给我吃的时候,我再去找职业罢。”

    “但是你这样闲在家里总不是事的,又不读书又不肯做事。”父亲说着的时候,划亮了一根火柴点起烟卷。

    “他向你说起别的事吗?”朱娴问。

    父亲仰起脸来望着她,拿着火柴的手停顿着。他不懂她的话。

    “你说什么?”

    朱娴笑了一下,像是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却又停住了。这一下,父亲听懂了她的意思。

    “并没有说起什么。”父亲说,“大概他仍旧是老主张,至迟明年春天便要举行吧,他和你说起过吗?”

    朱娴摇摇头,接着又说:

    “你看,这样我何必还要找职业,去读书呢?”

    “真的。”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昨天他说早几天有人在霞飞路见到你,和一个男子在谈心,有这回事吗?”

    朱娴的眼前闪过一阵阴影。她皱一皱眉头,但是却毫不踌躇的回答:

    “有的,就是这几天睡在北四川路福民医院里张小姐的表哥,我在一家花店门口碰见他。就是他告诉我张小姐的病的,谁这样多事?”

    她问她父亲。

    “不要管他,”父亲说,“人家不过偶然问起罢了。怎样,这两天她的病好些吗?你明天下午还要去吗?”

    “还要去几天,她简直太没人照应了。”朱娴说。

    这是她说的谎。她捏造了一个同学在福民医院生病,每天下午从家里跑到江湾去。

    想到父亲昨晚所说的这些话,为了免生是非,她今天真不愿去,但是想了一下,觉得事情已经做到欲罢不能,而且还想微微的对于自己的环境起一点反抗,她终于又去了。

    秦枫谷用着更大的热忱接待她。他竭力捺住自己的心,不使想到别的事上去,时时躲避她的视线,努力专心去作画。他的话说得更少,举动有时也更慌张了。

    这一切,朱娴都注意到了,她已经感觉到将要发生一些别的事。但是她自己不愿意想,也不敢想,她只好听从命运的摆布了。

    四○、母亲

    为了要使画面上获得更好的效果起见,秦枫谷在休息的时候,便和朱娴谈起他过去的事。

    他说他从小就死去了母亲,没有尝过最可贵的母爱的滋味。他画这幅画像,便是想纪念他母亲,于描写女性的美丽和永久之中,更要显出普遍的母性的慈爱。所以他寻找对象的目的,不是要一个足以倾国倾城的诱惑女性,乃是要一个端庄淑静,仪态万千,能够得上古时候皇后资格的伟大的女性。

    这几句话,使朱娴听了很感动,忘去了昨晚所听见的闲话的不快。她也是从小就没有母亲的人,现在的后母虽然对她很好,但是终不是自己的生母,想起了总使她心上有一种缺憾和寂寞。现在知道秦枫谷也是没有母亲的人,而且他想借这幅画来纪念他的母亲,自己给他画像,可算是间接的对于母亲也尽了一分心意。她觉得为了这事即使真受了一点闲话,也是值得的。

    “我想,世上最可怜的,要算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了。”朱娴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寂寞可怜的,即使长大了也改不掉,总带一点寂寞沉静的性格。我知道我自己是这样,现在听你说了,觉得你也有这种性格,你说对吗?”

    她的话里面带着极大的同情,她最初已经觉得秦枫谷不像一般的男性,现在才知道他所以具有这种温静性格的原因了。

    听了她的话,秦枫谷低了头不回答。他竭力压住自已被这几句话勾引起来的感情,不使它暴发出来。过了一刻,他才说:

    “所以我想努力画这幅画,为自己,可说也是为一切失去母亲的孩子留个纪念,只不知自己的能力是否够得上而已。”

    “我祝你成功。在这上面我尽了一点力,对于我也是一种安慰哩!”

    “寂寞的人,有时连友谊也不容易获得的。”

    听了这话,朱娴抬头向他望了一眼,随即又望了别处说:

    “这样说来,我们的身世很相同,倒是两个同样可怜的人了。”

    “那么,应该同病相怜了。”枫谷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们应该是朋友了。”

    说了,抬起眼睛看朱娴的脸。

    朱娴突然将脸转了过去,用着带笑的声音回答:

    “难道我们此刻还不是朋友吗?”

    秦枫谷的脸上更显出了笑容。听了她的回答,他像是记起了什么似地,突然走过去拿起了调色板。

    四一、信任问题

    经过了四天的努力,朱娴的一幅画像,除了细部的描写外,全体差不多完成了。对着逐渐完成起来的画面,秦枫谷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最初很胆怯,怕自己过于细心,得不到期望中的效果,后来又因为自己心里不安定,更怕画坏了。但是竭力镇定自己的结果,四天的努力总使自己感到了相当的满意。就是从朱娴的口中,他知道她对这幅画也很高兴,觉得在女性的虚荣上她很满足,同时他也不曾降低了艺术上的水准来求像真。

    整个画面的色调是冷的。沉静的天蓝褐色和柠檬黄布满了全画,只有面部的愉快的肉色,发挥着它的温暖性,与全画的冷静的调子对照,在娇艳之中带着庄严,使人感到深深的渗入画中的画家的严肃和热情。

    是一个可爱的青春少女的画像,但是同时又带着女性神圣的尊严,使人唤起一种宗教上的虔敬和景慕。

    虽然尚未全部完成,但是立在自己的作品之前,秦枫谷觉得自己的理想总算实现一部分了。由于对于自己艺术的满足,他对朱娴更深切的感激了。

    “娴小姐,画好了之后,我该用什么来表示我的感谢呢?”

    “我不是早已说过了吗?”朱娴靠在沙发上笑着回答。

    “是说将把这幅画送给你吗?”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的。”

    “并不是舍不得这幅画。”秦枫谷说,用手巾擦着洗净了的画笔,“能送给你,我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不过我们不是时常有机会可以见面的,也许画好了之后,便要大家永不见面了,所以我想留这幅画作个纪念,纪念这短短的几天的友谊。”

    “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见面了呢?”朱娴问。

    秦枫谷冷冷一笑,说:“小姐府上的住址到今天还未蒙见告,叫我以后到哪里去拜访呢?”说了,两只眼睛定定的望着她。

    朱娴将头低了下去,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希望有人到我家里去,实在是我的苦衷。但是我请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我以后不是依旧可以来拜访你吗?”

    “万一你不来,我难道再到霞飞花店门口去等你不成?”秦枫谷说,他简直有点孩子气了。

    “这一点信任是该有的。”朱娴说。

    “既然说有信任,那么,何以见得我是没有信任的人呢?你将住址告诉了我,叫我不要来找你,难道我一定来吗?一定会不守信吗?”

    这几句话难得朱娴无口可开,她只好仰起脸来向他摇摇头,微微的笑着。

    四二、友谊

    朱娴虽然知道这样将住址瞒了不告诉秦枫谷,难免使他不高兴,但是因了自己的环境关系,实在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所以她只好说:

    “我们既然说得上是朋友,那么,即使画像画好了,我也可以时常到这里来玩,不知道地址,不是并不得事吗?”

    “如果你不来了呢?”秦枫谷问。

    “那是不会有的事。”她很爽直的回答,“万一我有事不能来了,好在你的住址我是知道的,那时我自然会写信给你,将我的通信处告诉你,我们大家可以通信。好吗,你说这样好吗?我们俩人就在这条件之下妥协罢,不必再提这件事罢。”

    她的话,于恳切之中:几乎带着一点请求的口气。

    虽然秦枫谷依然不曾知道她的住址,但是这几句话使他心上感到了一种满足。他觉得从这几句谈话上,可以证明朱娴和他自己一样,对他很有好感,几日的相识,无形中已有相当的友谊存在了。她已再三向他保证她以后会时常来的,那么,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就在这样条件之下,他们两人结束了这个问题。

    在开始的时候,秦枫谷对于自己的这幅画像有着一种心理上的矛盾。他一面希望能早日画好,自己的理想早日实现。但这是属于艺术上的热望,同时画了两天之后,艺术上的热望已获得相当的满足之后,他对于这幅画像又留恋起来,像珍惜这种遭遇似的,希望能愈延长时间愈好,惟恐一旦完成之后,她便要无可挽留的从他面前消失了。他虽然有了一幅画像,但仅仅这种艺术上的安慰已经不能使他满足了。

    自从听了朱娴的话之后,知道她和自己一样,也感到了两人之间已经有友谊存在,他便好像获得了一种保证一般,不必顾虑其他的事了,便放心大胆的去作画。

    百合花是早已画好了,背景也差不多好了,只有面部的细部还有一两天的工程,他预算明天画一天,后天再仔细修改一遍,大功便可以告成了。从目前的情形看去,他知道这是一幅自己许久不曾有过的得意之作。

    “再画一两天便可以好了,到那时,我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庆功宴!”想到全画完成后的情形,秦枫谷这时真高兴得忘形了。

    “那么,对于我呢?”朱娴冷冷的问。

    “你吗?到那时我要恭敬的将你介绍给我的每一个朋友,表示我对于你的感谢。”他高兴的这样回答,突然走过去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四三、心的斗争

    对于秦枫谷这种热烈的举动,朱娴感到自己很难统制自己的感情,她只好说:

    “谢谢你的好意,我一定也要来恭贺,不过,我是很怕见许多陌生人的。”

    说着,带了微笑,轻轻的摆开了被他握着的手。

    她和她的未婚夫刘敬斋的订婚,可说完全是为了家庭而牺牲。刘家是有名的银行家,是她后母的表亲,她父亲因了标金投机失败的原故,亏折了两万多块钱,由妻子的斡旋,才在刘敬斋的父亲任着经理的兴国商业储蓄银行里透支了这笔垫款。刘敬斋自己是任着贷款部主任,对于这次借款当然尽了不少的力,而他尽力的目的便在朱娴的身上。这件事情成功后便由继母开口,向她父亲提出,说刘敬斋很中意朱娴,不妨给她介绍,促成这门亲事。父亲心里是明白的,但觉得实际上也并无什么不合的地方,好在他知道女儿目前并无情人,而且这样的对手,即使没有借款的关系,也是不妨接受的,于是便向女儿征求着同意。女儿更明白父亲的心理,更明白这件事情的来由,于是在英雄主义的幻想之下,便很爽快的答应了。

    从社会上的地位和学识人品上说,刘敬斋原是一位很理想的夫婿,若是没有上述的那种关系,而是很自然的由旁人来撮合,朱娴决不致有什么不满,如果是她自己同意的话。但现在可不同,虽然也是经过了自己的同意,虽然刘敬斋也表示的确是爱她,但因了那一点金钱关系,终觉得自己是被卖了,是被牺牲了。不过是自己答应的,自己又知道父亲的环境,于是这一切只好深深的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平静的时候,她还可以用理智来统制自己的感情,但是自与秦枫谷认识以来,虽然时间很短,可是一个是不满于自己环境的少女,一个是多年被旁人追逐着而自己精神上始终感到空虚的青年,在一种传奇式的遭遇,艺术空气中,虽然两人都很郑重自己的感情而力持镇静,但有时却也无法统制了。

    朱娴虽然很冷静的避开了被秦枫谷握着的手,但在那一瞬间她已经看出了流露在秦枫谷眼中的她所不敢看的东西。她想到自己的环境、自己的遭遇,觉得自己是已经失去了被人爱和爱人资格的人,不该再使自己和旁人陷在罗网中,应该早点设法避免。她懊悔不该向秦枫谷隐瞒自己的环境,应该向他说明。但是,怎样向他说明呢,用怎样的方式向他解释呢?

    同时一颗被动摇了的心,更向着相反的方向在和她抵抗着,争斗着。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向她质问:

    ————为什么要为家庭牺牲自己的幸福呢?为什么将自已被旁人当作条约的交换品呢?不能反抗吗?不能为自己的幸福争斗吗?

    四四、“永久的女性”

    在一种极亢奋的心情下,秦枫谷画好了他的画像的最后一笔,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将还润湿的画靠在墙角落里的画架上,自己退后几步,斜着头望了一会,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朱娴也走了过来,他赶过去和她握着手:

    “我应当感谢你!没有你,哪里有今天这幅作品哩?”

    “那么,我更应当为你道贺了。”

    她的被握着的手,也起了热烈的反应。

    真的,这幅画果然不出奉枫谷自己的预料,是他难得的一幅满意的作品。无论在构图,色彩和笔触方面,都显得是精神饱满的力作。构图是单纯而严正,色彩在冷静中带着艳丽,但是却不流于奢华。画面上充满了女性的美丽和严肃,使人见了有一种高贵超越的感觉,像是在读一首古典诗人的抒情诗。

    对着放在墙角落里的画,秦枫谷真说不出他自己心里高兴的程度。在梦里追寻了多年的境地,多年的理想,如今竟真正的实现了。放在眼前的已经不是一个艺术上的幻象,而是一幅真正的画,一幅全然代表了自己理想的画像。

    站在一旁的便是这幅画像的主人公,世上有这样美满的遭遇吗?对着站在一旁的未娴,他说:

    “你知道吗?这幅画的题名是什么?”

    “我知道的,”朱娴说,“C女士的肖像。”

    “不是的,决不是这样的平凡,你也不是这样的一个平凡女性。我要题作:‘永久的女性’,表示我对于这样一位理想女性的敬仰,你说好吗?”

    “好是好的,”朱娴说,“不过我配不上罢了。我如果够得上这样的理想,我早已该成仙人了。”

    “不要讽刺了,只是我画得不好,有损你的漂亮罢了。说到成仙,成仙的倒是我,此刻即使有人用成仙来和我交换这幅画像,我也不愿的。我宁可挟了这幅画入地狱,也不愿失了这幅画进天堂。”

    他的这种兴奋的态度,真使朱娴觉得好像在读小说一样。

    “真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又说,“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知道我在画这幅画,更不知道我认识你。我明天要请他们来,使他们惊异一下,看一看我最近的杰作!”

    说了,他不待朱娴回答,就接着又说:

    “你明天下午一定来,不要推托!你已经答应了的,我们是朋友,我以朋友的资格请你来,你无论如何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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