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女人都设想一下她们对此事作何感想。
德·利斯托迈尔夫人想到最后,决定严禁欧也纳先生上门,倘若在社交场合遇见他,她将对他表示十二万分的藐视;因为他的放肆行为不能和侯爵夫人过去最终加以原谅的任何行为相比。起初,她想把信保存下来,但是考虑再三,还是把它烧了。
“太太刚收到一封热烈的求爱信,而且她读了!”卡罗琳娜对女管家说。
“我绝没想到太太会这样。”老太婆大为吃惊,回答道。
晚上,伯爵夫人①到德·鲍赛昂侯爵家去了,拉斯蒂涅很可能也在那儿。那天是星期六。年轻人和德·鲍赛昂侯爵沾点亲,少不了晚上会来。德·利斯托迈尔夫人仅仅为了用冷淡来折磨欧也纳,一直待着不走,白白等到清晨两点。斯丹达尔这位风趣人物曾经古怪地把侯爵夫人们在这种晚会上以及晚会前后的这类思想活动称为结晶②。
①原文如此,为侯爵夫人之误。
②见斯丹达尔:《论爱情》。
过了四天,欧也纳责骂他的仆人。
“喂!约瑟夫,我不得不辞退你了,我的小伙子!”
“您说什么,先生?”
“你尽干蠢事。我星期五交给你的信,你送到哪儿去了?”
约瑟夫愣住了。他好似教堂门廊下的一尊石雕,纹丝不动,全神贯注地回想着。突然,他傻乎乎地微微一笑,说道:
“先生,一封送给了圣多明各街的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另一封送给了先生的诉讼代理人……”
“你说这话拿得稳吗?”
约瑟夫呆若木鸡。我看我不能不插嘴了,因为那时我恰巧还未离开。
“约瑟夫没说错,”我说,欧也纳朝我转过身来,“我无意中看到了地址,可是……”
“可是,”欧也纳打断我的话,“有一封不是给纽沁根夫人的吗?”
“不是。见鬼!亲爱的,我还以为你的心已经从圣拉扎尔街转到圣多明各街了哩。①”
欧也纳用手背敲了敲脑门,微笑起来。约瑟夫明白了错误不在他。
现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应思考一下这件事的教训。第一个错:欧也纳觉得把不是写给德·利斯托迈尔夫人的情书误送给她,叫她开心,是件很有趣的事。第二个错:事发之后过了四天他才去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家,使一位贞洁的年轻女子的思想得以结晶。他还有十来个错,这里就不必提了,好让太太们exprofesso②向那些猜不出的人作一番演绎。
①纽沁根夫人住在圣拉扎尔街,利斯托迈尔夫人住在圣多明各街,故云。
②拉丁文:十分内行地。
欧也纳来到侯爵夫人门前;他正要进去时,门房将他拦住,告诉他侯爵夫人出门了。就在他上车的时候,侯爵进来了。
“来吧,欧也纳。我妻子在家。”
啊!请原谅侯爵吧。一个丈夫,无论多么好,也难以十全十美。拉斯蒂涅上楼梯时,发现在他那本人生的大书里,这一段有十个社交上的逻辑错误。德·利斯托迈尔夫人看见丈夫和欧也纳一起进来,脸不由得红了。年轻男爵注意到这片突然泛起的红晕。如果说,最谦逊的男子都保留着一点点自命不凡而不肯抛弃,就象女子不会失去爱俏的天性一样,那么,谁又能责备欧也纳此时的暗自思量呢:
“怎么,这个堡垒也能攻取?”
于是他昂首挺胸,十分得意。尽管年轻人不大贪心,但也都愿意在他们收藏纪念章的柜子里多放上一枚头像。
德·利斯托迈尔先生瞥见壁炉角上有一张《法兰西新闻》,便抓起报纸,走到窗洞前,想依靠记者的帮助对法国局势得出自己的看法。一个女人,甚至一个正经女人,纵使在所能遇到的最难堪的处境下,也不会长久地感到为难:似乎她手里总拿着人类之母夏娃给她的无花果叶①。因此,当欧也纳对拒他于门外的禁令作出符合其虚荣心的解释,并以相当随便的样子和德·利斯托迈尔夫人打招呼时,她便用比国王的语言更让人捉摸不透的女性微笑来遮掩她的全部思想。
①意思是用以遮羞。
“夫人,您闭门谢客,是不是身体欠安?”
“不是,先生。”
“您或许要出门?”
“更不是了。”
“您在等人?”
“谁也不等。”
“如果我来的不是时候,您只能怪侯爵先生。我正要服从您神秘的禁令时,他亲自把我领进了圣殿。”
“德·利斯托迈尔先生不知内情。把某些秘密告诉丈夫,有时是很不谨慎的……”
侯爵夫人讲这话时目光威严,语气柔和而坚决,拉斯蒂涅估摸自己得意得太早了。
“夫人,我理解您,”他笑道,“那么我应当加倍庆幸遇到了侯爵先生,他使我有机会在您面前为自己辩解一下。倘若您不是善良的化身,作这个辩解是充满危险的。”
侯爵夫人神色相当吃惊地注视着年轻的男爵;但她庄重地答道:
“先生,沉默将是您最好的辩白。至于我,我答应您将那件事统统忘掉,其实您不配得到这种宽恕。”
“夫人,”欧也纳冲动地说,“没有冒犯就用不着宽恕。”他低声添上一句:
“您收到的那封一定使您觉得极为失礼的信,不是写给您的。”
侯爵夫人不禁莞尔一笑,她希望受到了冒犯。
“何必撒谎呢?”她又说,一副不屑的诙谐神气,但声音相当柔和,“既然我训斥了您,我倒很想对这个狡猾的计谋置之一笑哩。我知道有些可怜的女人会上钩,她们会说:‘上帝,他爱得多深啊!’”
侯爵夫人不自然地笑起来,接着又宽宏大量地补上一句:
“如果我们还想做朋友,就再不要提什么误会了,我是不会上当的。”
欧也纳急冲冲地接口道:
“夫人,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您没有想到,您是大大地上当了。”
“你们谈什么呢?”德·利斯托迈尔先生问。他已经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但始终摸不着头脑。
“噢!你不会感兴趣的。”侯爵夫人回答。
德·利斯托迈尔先生又安心读起报来,他说:
“啊!德·莫尔索夫人去世了:你那可怜的兄弟①想必在克洛施古尔德。”
①利斯托迈尔夫人的兄弟是费利克斯·旺德奈斯。
侯爵夫人朝欧也纳转过身来,接着说:
“先生,您知道吗,您刚才讲了一句无礼的话?”
“我要是不知道您严守道德原则,”他天真地回答,“我会以为您要么想把我加以否认的念头强加于我,要么想套出我的秘密。或许您还想捉弄我。”
侯爵夫人微微一笑,这下欧也纳急了。
“夫人,”他说,“但愿您永远相信我冒犯了您!我热切希望您不会意外地发现世上本应读到这封信的人……”
“怎么!还是那位纽沁根夫人?”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嚷起来,想识破秘密的好奇心压倒了对年轻人的挖苦进行报复的欲望。
欧也纳脸红了。女人们为了掩盖自己的嫉妒心,对用情专一常常大加嘲弄。一个人必须过了二十五岁,听到别人责备自己忠实得发痴时才不会脸红。不过,欧也纳仍然相当冷静地说:
“为什么不呢,夫人?”
一个人在二十五岁上就会犯下这种过错。这句表白使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受到强烈的震动;但是欧也纳还不善于在匆忙之间或从侧面注视一张女人的脸时对它作出分析。侯爵夫人只是嘴唇发白了。她打铃叫仆人添柴,迫使拉斯蒂涅起身告辞。
这时,侯爵夫人神情冷淡,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拦住欧也纳说:
“如果是这样,先生,你很难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我的名字会意外地出现在你的笔下。往信上写地址,和离开舞会时不小心错穿了别人的套鞋可不是一码事。”
狼狈不堪的欧也纳瞅着侯爵夫人,神情既自负又愚蠢。他感到自己很可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笨拙的话,出去了。几天以后,侯爵夫人得到欧也纳未说假话的真凭实据。半个月以来,她不再出去应酬。侯爵对所有向他问起为何有这变化的人说:
“内人得了胃炎。”
我给她治病,了解她的秘密。我知道她不过小小地发了一次歇斯底里,便借机闭门不出了。
一八三〇年二月于巴黎
[王文融/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