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铜伴金色,听到马蹄声,钢铁铮铮响。
无礼顶顶,登顶顶顶。
碎屑,剥着灰指甲上的碎屑,碎屑。
太不像样!金发的脸更红了。
一声嘶哑的笛音吹响了。
吹响了。布卢姆黑麦开蓝花。
金色高髻发。
一朵起伏的玫瑰花,缎子胸脯上,缎子的,卡斯蒂尔的玫瑰。
颤音,颤音歌唱:伊桃乐丝。
闷儿闷!谁躲在……那金色角落里藏闷儿呀?
叮零一声,响应古铜怜悯。
又一声呼唤,一声悠长而震颤的纯音。久久方息的呼声。
逗引。轻声细语。但是瞧!明亮的星星消失了。玫瑰呀!清脆的鸟鸣应和了。卡斯蒂尔。黎明来到了。
锵锵锵轻车轻轻地行驶着。
钱币铿锵。时钟喀达。
表心愿。Sonnez.我舍。吊袜带回弹。不得离开你呀。啪达。La cloche!拍打大腿。表心愿。暖烘烘的。心上的人呀,再见!
锵锵锵。布卢。
和音大声轰鸣。爱情吸住了。战争!战争!耳膜。
一张风帆。在波涛中颠簸的一张风帆。
完了。画眉声声唤。一切全完了。
角。犄角。
当他初次见到。可叹呀!
充分交媾。强烈搏动。
啭鸣。啊,迷人!勾人心魄。
玛莎!回来吧!
呱嗒呱嗒。快嗒呱嗒。呱呱叫呱嗒嗒。
好天主啊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听到过。
聋子秃头派特送来吸墨纸垫刀子收起。
月光下夜晚的呼声:悠远的。
我感到很悲哀。又及。非常寂寞的布卢姆开花。
听呀!
那只冷的螺旋形带尖角的海中号角。你有吗?各自听又互相帮着听,海浪拍击,无声喧哗。
珍珠:当她。李斯特狂想曲。嘶嘶嘶。
你没有?
没有:没,没:相信:莉迪利德。鸡头槌头。
黑色的。
声音低沉的。唱吧,本,唱吧。
伺候你等候。嘻嘻。伺候你嘻。
但是等一下。
低低的,在幽暗的地底下。埋藏的矿石。
Naminedamine[1].全完了。全倒下了。
细细的,她的轻轻颤动的处女毛蕨类叶片。
阿门!他咬牙切齿地怒吼。
摸过来。摸过去,摸过来。一根把儿,凉爽挺立的。
古铜莉迪亚伴着米娜金色。
走过古铜色的,走过金色的,在海洋绿的阴影中。布卢姆。老布卢姆。
有人叩,有人敲,卡啦一声,鸡头槌头。
为他祈祷吧!祈祷吧,善良的人们!
他的肿胀的手指头敲鼓似的。
大洪钟的本。大本洪钟。
夏日的最后一朵卡斯蒂尔的玫瑰花,落下的花布卢姆我感到非常悲哀寂寞。
普依!小小风管细微微。
真诚可靠的人们。利、克、考、代、多。不错,不错。像诸位这样的。都会举杯钦钦呛呛。
弗弗弗。喔!
近处的古铜何在?远处的金发何在?马蹄何在?
噜尔尔普尔。卡啦啦。哐啷啷。
到那时,只有到那时我才要。人撰弗尔写。墓呜弗志铭。
完了。
开始!
古铜伴金色,杜丝小姐的脑袋和肯尼迪小姐的脑袋,并排儿地伸在奥蒙德饭店酒吧间那半截子窗帘上,听着总督车队驰过,马蹄铮铮,响亮的钢铁声。
——是她吗?肯尼迪小姐问。
杜丝小姐说是她,坐在大人旁边,珠灰色配eau de Nil[2].
——雅致的对比,肯尼迪小姐说。
杜丝小姐突然激动起来,兴奋地说:
——瞧那个戴大礼帽的。
——谁?哪儿?金发的问,她更兴奋。
——第二辆车,杜丝小姐说,她的嘴唇湿漉漉的迎着太阳笑。他看着呢。等我去看一看。
古铜色的她,快步奔到最里边的屋角,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压扁了的脸周围镶着急忙中呼出来的一团雾气。
她的湿漉漉的嘴唇间,发出吃吃的笑声:
——他回头看着呢,灵魂勾住了。
她笑着说:
——哭泣了!你说男人是不是蠢得可怕?
悲哀。
肯尼迪小姐悲哀地背着亮光轻挪几步,手指把一根散开的头发捻向耳后。缓缓的步子,悲哀的她,捻着一根头发,已非金色。悲哀地,她缓步捻金发,撩向耳朵曲线的后面。
——享乐的可是他们,她接着悲哀地说。
一个男人。
羊羔布卢从莫郎烟斗店走过,怀藏偷情的乐趣,走过了瓦恩古董店,心中还记着一些偷情的甜言蜜语,走过了卡罗尔那些灰不溜秋的陈旧盘子碟子,说给拉乌尔的。
打杂的对着她们,酒吧内的她们,酒吧女郎们,走过来了。对着没注意他的她们,他把托盘往柜台上砰的一撂,托盘内的杯碟咣直响。然后
——喏,你们的茶,他说。
肯尼迪小姐斯斯文文地把茶盘挪开,放在一只倒扣在地的锂盐水板条箱上,看不见的低处。
——啥事?打杂的粗里粗气地问,大声的。
——自己看去,杜丝小姐顶他,同时离开了她的侦察点。
——你的相好,是吧?
傲慢的古铜色回答:
——你再说一句你这种无礼顶撞的话,我就向德·玛赛太太告你。
——无礼顶顶登顶,打杂的粗鲁地反唇相讥,同时却在她的威胁下原路退去了。
布卢姆。
杜丝小姐对自己的花皱着眉头说:
——这个臭小子顶讨人嫌。他再不老实,我要把他的耳朵拧出个一码长。
雅致的对比,贵妇风度。
——甭理他,肯尼迪小姐答道。
她斟了一茶杯的茶,又将它折回茶壶里的茶中去。她们蜷缩在她们的柜台礁石下,坐在板条箱倒扣的小凳子上等着,等她们的茶沏开。她们摸着自己的衬衫,都是黑缎子的,两先令九一码的,等着她们的茶沏开,两先令七的。
对,古铜色的近些,金色的远些,听到近处钢铁铿锵,听到远处马蹄嘚嘚,听到钢蹄铿铿锵锵踢踢嗒嗒。
——我的皮肤晒得太黑了吧?
古铜小姐解开衬衫,露出了脖子。
——还没有,肯尼迪小姐说。要过些时候才会发黑的。你有没有试过樱桃月桂硼砂水?
杜丝小姐站起半截儿,斜眼从描着金字的酒吧镜子里看自己的皮肤,镜子前那些闪闪发光的红、白葡萄酒杯之间,还摆着一只海螺壳。
——弄得手上怪味儿的,她说。
——加点甘油试试,肯尼迪小姐给她出主意。
杜丝小姐和自己的脖子、双手告别。
——那些东西只会弄得皮肤过敏,她回答着,又坐下了。我问过博伊德店里那个老顽固,有什么可以搽我的皮肤的。
肯尼迪小姐正在斟沏好了的茶,作了一个鬼脸,祈求地说:
——哎哟,慈悲慈悲吧,可别跟我提他啦!
——可是你等着我告诉你哟,杜丝小姐央求她。
肯尼迪小姐已经斟好茶,加了糖加了奶,伸出两根小指头堵住两只耳朵。
——不,不要,她叫喊着。
——我不听,她叫喊着。
但是,布卢姆呢?
杜丝小姐学着那种脾气暴躁的老顽固的嗓音,嘟嘟哝哝地说:
——擦你的什么?他说。
肯尼迪小姐放开耳朵要听,要说话。可是她又说,又祈求说:
——可千万别让我想到他,要不我得断气儿啦!讨厌的老丑八怪!那晚上,在安悌恩特音乐堂。
她厌恶地啜了一口她沏的,一口热茶,一小口,一小口甜茶。
——看他那德性,杜丝小姐说着,将古铜色的脑袋向后仰起四分之三,歙动着她的鼻翼。——胡哈!胡哈!
尖细的笑声从肯尼迪小姐的喉间迸了出来。杜丝小姐颤动着鼻孔,哼哼胡胡地发出无礼顶顶声,像拱着嘴搜寻什么似的。
——哎唷!尖声的肯尼迪小姐叫道。还有他那鼓暴眼呢,你忘得了吗?
杜丝小姐添上了她的深沉的古铜笑声,同时大声喊道:
——还有你的那另一只眼呢[3]!
羊羔布卢的深色眼睛,看着阿伦·菲盖纳的店名。我为什么老想着菲盖塞呢?我是想到采集无花果了[4]。这普罗斯泼·洛莱是个胡格诺派的姓氏。布卢姆的深色眼睛掠过了巴席的圣母雕像。蓝长袍,白衬裙,来找我吧。他们相信她是神:女神。今天那一些。我没有看到。那人说话了。大学生。后来和代达勒斯的儿子在一起。也许就是马利根。全是窈窕贞女。所以引得那些好色之徒都来了:她的白色的。
他的眼光过去了。偷情的乐趣。乐趣,是有趣的。
偷得的。
格格格一片笑声,年轻的金色古铜嗓音交融在一起,杜丝和肯尼迪你那另一只眼。她俩都把年轻的脑袋仰向后边,古铜格格格金色,放声大笑,尖声叫着,你那另一只,互传讯息,刺耳的高音符。
啊唷,喘着,叹着。叹着,啊唷,精疲力尽了,她们的欢笑逐渐停息了。
肯尼迪小姐又用嘴唇碰一碰杯沿,举起杯子,啜上一口,格格格格。杜丝小姐对着茶盘弯下腰,又一次歙动鼻翼,骨碌碌地转动着滑稽的鼓眼睛。又一次的肯尼格格格,俯下身格格格,盘在头顶的秀发下垂,露出颈背的玳瑁梳子,嘴里喷出了她那一口茶水,喉咙里呛的又是茶又是笑,连呛带咳地喊叫着:
——哎唷,那对油糊糊的眼睛呀!谁要是嫁了那样一个男人哟!她喊叫着。还留着那么一小绺胡子呢!
杜丝敞怀大吼,痛痛快快的一嗓子,痛快的女人痛痛快快的一嗓子,欣喜、欢乐、愤慨。
——嫁给那个油糊糊的鼻子哟!她大声吼叫着说。
尖声的,夹着低沉的笑声,随后古铜在金铃中,她们互相怂恿着,笑了一阵又一阵,一串串的铃声变换着,铜铃金铃,金铃铜铃,尖嗓音低嗓音,笑声接笑声。然后又是一阵笑声。油糊糊的我知道。精疲力竭、有气无力的,她们将摇晃够了的脑袋倚在柜台边沿,编成发辫盘在头顶的伴着梳直发亮的。脸都通红(哎唷!),喘着气,冒着汗(哎唷!),有气无力的。
嫁给布卢姆,嫁给油糊糊蔫兮兮的布卢姆。
——哎唷天上的圣人哟!杜丝小姐说着叹着,胸口的玫瑰花起伏着。我真不该笑得这么野的。我都湿透了。
——哎唷,杜丝小姐!肯尼迪小姐责备她说。你太不像样了!
于是脸更红了(你太不像样!),金色更深了。
油糊糊的布卢姆游荡过了坎特韦尔公司,又走过瑟贝公司的神圣童贞女像,油彩鲜艳的。南内蒂的父亲到处兜售这些东西,挨门说好话,跟我一样。宗教有好处。得找他解决钥驰公司那一小段。先吃东西。我需要。还没有到。四点,她说。时间在不断地过去。钟上的针在转。走。在哪儿吃?克莱伦斯饭店,海豚饭店。走。为了拉乌尔。吃。如果我这几个广告能净赚五个畿尼亚的话。紫罗兰色的丝内裙。暂时还不。偷情的乐趣。
红晕消减,又消减,淡入金色。
她们的酒吧间里,缓步进来了代达勒斯先生。碎屑,剥着他那大拇指的灰指甲上的碎屑。碎屑。他缓步进来了。
——哟,欢迎你回来,杜丝小姐。
他握着她的手。度假开心吗?
——开心极了。
他希望她在罗思特雷弗时天气不错。
——美极了,她说。瞧我这一身怪模样。整天在海滩上躺着。
古铜白。
——你那是太折磨人了,代达勒斯先生一面说她,一面宽厚地按了按她的手。那是叫可怜的老实男性望着眼馋。
一身丝缎的杜丝小姐一努嘴,把手臂抽了回去。
——哎,去你的吧!她说。你很老实吗,我看不见得。
他是老实的。
——说这个么,我真老实,他沉思着说。我在摇篮里的时候是那么一副老实样子,所以他们给我取了这个老实巴交的赛门的名字。
——你准是个小宝贝儿,杜丝小姐回答说。今天大夫吩咐喝什么呢?
——这个么,他沉思着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想麻烦你,要一点清水,还要半杯威士忌。
锵锵锵。
——欣然从命,杜丝小姐答应。
她以优美的欣然从命姿势,转过身去对着描有坎特雷尔与科克伦金字的镜子。她姿势优美地从她的晶质玻璃桶中,放出一个份量的金黄色威士忌。代达勒斯先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烟袋、烟斗。她欣然送上酒来。他含着管道,吹了两声嘶哑的笛音。
——老天爷,他沉思着说,我常想去看看芒山。那一带的空气一定是非常有益健康的。但是最后要来一个讨厌时期,他们说的。是呀。是呀。
是呀。他捻着一些丝丝,一些美人鱼烟丝,杜丝处女毛丝,装进烟锅儿。碎渣。细丝。沉思。沉默。
无人吱声。是呀。
杜丝小姐高高兴兴地擦着一只玻璃杯,用颤音唱着:
——伊桃乐丝,东海的女王哟![5]
——利德威尔先生今天来过吗?
进来了莱纳汉。四下里张望,莱纳汉。布卢姆先生走到了埃塞克斯的桥。哎,布卢姆先生过了爱色克斯的桥。我得给玛莎写信。买纸。戴利公司。那家的姑娘有礼貌。布卢姆。老布卢姆。布卢姆的黑麦开蓝花了。
——他在午餐时间来过,杜丝小姐说。
莱纳汉走上前来了。
——鲍伊岚先生来找过我吗?
他问了。她的回答是:
——肯尼迪小姐,刚才我上楼的时候鲍伊岚先生来过吗?
她问了。肯尼迪的嗓音小姐回答了,手里端着第二杯茶,眼光落在一页书上:
——没有。 他没有来过。
肯尼迪的眼光小姐听得见,看不见,继续看书。莱纳汉转动圆身躯转过了三明治圆罩。
——闷儿闷!谁躲在角落里呀?
他没有从肯尼迪获得一瞥的青睐,又继续想办法引她注意。小心断句呀。只看那些黑的,圆的是O,弯的是S。
锵锵锵,敞篷马车,锵锵锵。
姑娘金色,她看书不抬眼。不理睬。他伊伊呀呀地背一则童话寓言,她仍不理睬:
——有那么一头呀狐狸,遇到了一只呀鹳儿。那一头狐狸呀,对那一只鹳儿呀这么说:请你把你的长嘴巴呀,伸进我的喉咙里头去,取出一根骨头来,行不行呀?
他的伊伊呀呀是白费事。杜丝小姐转过脸去喝旁边的茶。
他也转过脸去,叹了一口气:
——哎呀!哎哟!
他和代达勒斯先生打招呼,人家点了点头。
——有人问候了,是有名的父亲生下来的有名儿子。
——说的是谁?代达勒斯先生问。
莱纳汉伸出了极富感情的双臂。谁?
——说的是谁?他问道。你居然会这样问?斯蒂汾呗,青年诗人。
干的。
有名的父亲代达勒斯先生,放下了已经装满的干烟斗。
——原来如此。我一时没有想到是他。听说他现在挑了一些好伙伴。你最近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我就在今天还和他一起痛饮琼浆玉液哩,莱纳汉说。在穆尼酒店en ville[6],又在穆尼酒店sur mer[7].他拿到了他的文艺创作的酬金。
他面带微笑,瞅一瞅古铜的沾茶的嘴唇,瞅一瞅听他说话的嘴唇和眼睛:
——爱琳的精英们都侧着耳朵听他的。有大权威休·马克休,有都柏林最出色的笔杆子和大主编,还有那位来自稀湿的西部原野的小伙子,雅名奥马登·伯克的行吟诗人。
隔一忽儿,代达勒斯先生举起了酒杯。
——那一定是很有趣的了,他说。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他喝了一口。眼神中是幽幽如远山的哀思。放下了酒杯。
他向通客厅的门那边望去。
——看来你们把钢琴挪了地方。
——调琴师今天来了,杜丝小姐回答。他是为吸烟音乐会调琴。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弹得这么优美的。
——真的吗?
——对不对呀,肯尼迪小姐?真正的古典派,你知道。而且还是个瞎子呢,可怜的人。还不到二十呢,我敢说。
——真的吗?代达勒斯先生说。
他喝了一口,缓步走开去了。
——看他的脸,真让人难受,杜丝小姐同情地说。
天主诅咒狗杂种。
叮呤一声应她的怜悯,一位餐客的小铃响了。从餐厅门口出来了秃脑袋的派特,耳背的派特,奥蒙德的侍者派特。餐客要清啤酒。她供了清啤酒,并不欣然。
耐心地,莱纳汉鲍不及待地等伊岚,等着锵锵锵敞篷车的一把火小伙子。
他(谁?)掀起盖子,瞅着棺材(棺材?)里面的斜绷的三重(钢琴!)钢丝。他踩下柔音踏板,按了按(就是宽厚地按了按她的手的那个人)三个一组的音键,看毡的厚度变化,听蒙着毡的音槌敲击的音响效果。
两张奶油色羊皮纸一张备用两只信封我在威士敦·希利公司那时周到的卢布姆在达利公司是亨利·弗腊尔买。你在家里不快乐吗?送花表心意,大头针分爱。有含义,花的语言。是一朵雏菊吧?那是纯真。正派姑娘礼拜后见面。多谢非常之多。周到的卢布姆注意到门上有一张招贴,一位在优美的波浪中摇曳的美人鱼在抽烟。请吸美人鱼牌烟,清凉可口首推它。长发随风飘动:相思病。想男人了。想拉乌尔了。他眼角一动,望见远处埃塞克斯桥上正过来一辆敞篷马车,坐车的戴一顶颜色鲜艳的帽子。是他。第三次了。巧。
锵锵锵,转动着柔软的橡皮轮子,车子从桥边转上了奥蒙德码头。跟过去。冒个险。快走。四点的事。快到了。走。
——两便士,先生,女店员壮着胆子说。
——啊哈……我忘了……对不起……
——加四便士。
四点钟她。她对布卢他谁嫣然一笑。布卢笑快走。下午。你还以为沙滩上只有你这一块卵石吗?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对男人。
在昏昏欲睡的沉静中,金色低垂在她看的书上。
从客厅中传来一声呼唤,久久方息。这是调音师用的音叉,他忘下的,现在他敲响了。又是一声。现在他悬空拿着,让它震颤。你听到了吗?它在震颤,在发出纯音,更纯的音质,柔和,更柔和的音调,它那嗡嗡作响的叉尖。更加经久不息的呼声。
派特为餐客要一瓶现拔塞子的酒,付了钱,走前先隔着酒杯、酒盘、现拔塞子的酒瓶,伸过耳背的秃脑袋去和杜丝小姐说句悄悄话。
——明亮的星星消失了……[8]
一支无唱音歌曲从里面传来,歌词是:
——……黎明来到了。
一组清脆的鸟啼,从敏感的手指下流出,构成了嘹亮高扬的应和。嘹亮地,那些琴键都闪闪放光,像拨弦古琴似的连成一片,召唤着一个歌喉来歌唱那露重的黎明,歌唱青春,歌唱情人的离别,生命的、爱的黎明。
——露水如珍珠……
莱纳汉噘着嘴,低声对柜台里面丝丝丝地逗引着。
——瞧这边儿呀,他说,卡斯蒂尔的玫瑰。
锵锵锵,轻车驶到马路边,停住了。
她站起身来,合上了书,卡斯蒂尔的玫瑰:心烦意懒,身在梦境似的站起身来了。
——她是自己摔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他问她。
她的回答是一个钉子:
——不想听谎话,就别提问题。
犹如贵妇人,贵妇风度。
一把火鲍伊岚的精致的棕黄色皮鞋,在他大步跨去的酒吧间地板上吱嘎作响。是的,从近处来了金色,伴着从远处来的古铜。莱纳汉听到声音就知道,对他发出了欢呼:
——瞧,战无不胜的英雄到了。
在马车与玻璃窗之间,小心地跨着步子的是布卢姆,未被战胜的英雄。他有可能看见我。他刚坐的座位:温热的。小心翼翼的黑色公猫,向里奇·古尔丁的律师公文包走去,高举着在打招呼呢。
——我和你啊……
——听说你在这里,一把火鲍伊岚说。
他对金发的肯尼迪小姐举手碰一碰斜戴的草帽檐儿。她对他粲然一笑。但是古铜妹子笑得更加粲然,同时为他展示着自己那颜色更加丰富的头发、一个胸脯、还有一朵玫瑰花。
鲍伊岚说饮剂。
——你要什么?来一杯苦的?请来一杯苦的,另外给我一杯黑刺李杜松子。电报来了吗?
还没有。四点钟他。都说四点。
行政长官公署门内,有考利的红耳朵和大喉结。躲开他们。古尔丁也许合适。他在奥蒙德干什么?马车在等着呢。等一等。
哈罗。哪儿去?想吃点什么吧?我也正想。就这里头吧。怎么,奥蒙德吗?都柏林最划得来的地方。是吗?餐厅。那里头的座儿挺安稳。看得见人,人看不见。我想,我和你一起吃吧。来吧。里奇带头走了,布卢姆跟在公文包后面。好饭食可供王侯享用的。
杜丝小姐伸手到高处取瓶子,绷紧了缎子袖臂、胸脯,差点儿绷裂了,那么高。
——哟!哟!莱纳汉一声声地为她长劲,配合着她每次向高处够的动作。哟!
但是她并不太费事就拿到了东西,胜利地放到了低处。
——你为什么不长个儿?一把火鲍伊岚问她。
古铜女,一面从她的瓶子里为他的嘴唇斟出稠如糖浆的酒液,一面瞅了一眼(他的衣襟上插着花:谁给他的?),发出了甜如糖浆的声音:
——精品包装小。
说的是她。干净利落地,她斟着糖浆似的缓缓流出的黑刺李。
——祝你好运道,一把火说。
他扔下一块大钱币。钱币铿锵作响。
——等一下,莱纳汉说,等我……
——好运道,他举起冒着泡沫的麦芽酒祝酒。
——权杖,轻轻松松跑一下就能赢的,他说。
——我小小的下了一注,鲍伊岚说着,又眨眼又举杯喝酒。不是为我自己的,你知道。我的一个朋友一时高兴。
莱纳汉又喝了一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杯中倾斜的麦芽酒,望着杜丝小姐的嘴唇,嘴唇并未闭拢,几乎像仍在用颤音哼着。伊桃乐丝。东方的海洋。
钟嗡嗡响。肯尼迪小姐从他们旁边走过(花,不知道是谁给的),她端走了茶盘。钟喀达喀达响。
杜丝小姐拿起鲍伊岚的钱币,利索地按一按现金出纳机。机器哐啷啷啷响。钟喀达喀达响。埃及美女拨弄着、整理着钱柜里的钱币,哼着乐曲递过去应找的零钱。眼看西方。喀啦一声。为我的。
——该几点钟?一把火鲍伊岚问道。四点?
钟。
莱纳汉的小眼睛饥饿地盯住了哼着乐曲的她,哼着乐曲的胸脯。他拉了拉一把火鲍伊岚臂肘处的袖子。
——咱们听一听时钟吧,他说。
古尔丁—考立斯—沃德事务所的公文包在前,布卢姆在后跟着,走过了一张张黑麦布卢姆开花了的餐桌。他茫无目标地,由秃头派特伺候着,精神紧张、目标明确地选择了门边的一张桌子。靠近一些。四点。难道他忘了吗?也许是一种手段吧。不来了:吊吊胃口。我可做不到。等待,等待。侍者派特等待着。
亮晶晶的古铜天蓝色眼睛,瞅着一把火的天蓝色蝶形领结和眼睛。
——来一个吧,莱纳汉怂恿着。没有人。他还没有听见过呢。
——……匆匆奔向鲜花的嘴唇。
高音,一声最高音部的高音符袅袅而起,嘹亮的。
古铜杜丝一面和一起一伏的玫瑰花商议,一面打量着一把火鲍伊岚的花朵和眼睛。
——赏个脸,赏个脸吧。
他的央求声 ,和反复表明心愿的词句相唱和。
——我舍不得离开你呀……
——回头的,杜丝小姐娇滴滴地作了许诺。
——不,就是现在,莱纳汉催促她说。Sonnez la cloche[9]!来吧!没有人。
她看了一眼。要快。肯小姐在听不见的地方。突然弯腰。两张兴奋起来的脸盯住了她,看她弯腰。
颤动的和音,从空气中飘失了,又找了回来,失去的弦音,失而复得,摇摇欲坠。
——来一个吧!来吧!Sonnez!
弯腰的她,将裙子尖端捏住在膝盖之上。停留一下。继续捉弄他们,弯着腰引而不发,眼中透出调皮的神情。
——Sonnez!
叭嗒!她突然一松手,捏在手中的吊袜带,富有弹性地拍打在她暖而可怕的女性的暖烘烘长袜大腿上。
——La cloche!兴高采烈的莱纳汉欢呼着。老板训练的。不带锯末的。
她投去一个轻蔑的半笑(哭泣了!男人不就那样吗?),但她迎着亮处飘飘然走去时,向鲍伊岚抛去一个柔和的微笑。
——你们是庸俗到家了,她飘飘然走着说道。
鲍伊岚,目光对着目光。将酒盅举向肥唇边,一仰脖子喝光了他那小小的酒盅,咂着肥唇咽下了最后几滴紫罗兰色糖浆似的肥酒。他的眼睛着了迷似的盯住她的后影,看她的脑袋在酒吧的镜子之间,在镀金的姜汁啤酒罐,闪闪放光的红、白葡萄酒杯和一只疙疙瘩瘩的海螺壳之间飘然而去,在镜中留下一片古铜色与更明亮的古铜色交错的景象。
是啊,古铜在近处。
——……心上的人呀,再见!
——我走了,鲍不及待说。
他轻捷地推开酒盅,伸手抓住了找给他的钱。
——等一眨子,莱纳汉急忙喝着酒求他。我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汤姆·罗奇福德……
——有火就烧吧,一把火鲍伊岚走着说。
莱纳汉一仰脖子把酒喝了,赶紧跟上去。
——犄角劲头儿上来了还是怎么的[10]?他说。等着呀。我来了。
他跟着匆忙吱嘎的皮鞋追去,但是在门槛前敏捷地向旁边一闪,向两个人行礼,一个大汉和一个瘦子。
——您好吗,多拉德先生?
——嗯,你好,你好,本·多拉德把考利神父的苦恼暂放一放,用他的含含糊糊的低音嗓子回答道。他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了,鲍勃。阿尔夫·伯根会找长家伙谈的。这回咱们可以在那个加略人犹大[11]的耳朵里放一根大麦管了。
叹着气的代达勒斯先生,指头揉着眼皮穿过客厅走来了。
——啊啊,咱们准这么办,本·多拉德欢快地用真假嗓子相间的唱法唱着。来吧,赛门。给咱们来一支小曲子吧。我们听到钢琴声音了。
耳背的侍者秃头派特,等待着客人要酒。里奇要帕尔威士忌。布卢姆呢?待我想一想。省得他跑两趟了。他有鸡眼。现在四点了。这身黑的够热的。当然,神经有一点。折射(对不对?)热能。待我想一想。苹果酒。对,要一瓶苹果酒。
——那算什么?代达勒斯先生说。我不过是随手弹几个音罢了,老兄。
——算了吧,算了吧,本·多拉德扬声说。恼人的忧愁过去了。来吧,鲍勃。
他从容不迫地摇摆着他那套宽大的多拉德廉价衣服(捉住那个穿蹩脚衣服的:现在就捉),带头向客厅中走去。他一屁股将多拉德坐上琴凳,用肿胀的爪子砸起琴键来。砸两下又突然停了。
秃头派特在门道中遇到放掉茶盘回来的金发。耳背的他要帕尔威士忌和苹果酒。古铜在窗边,望着,古铜,在远处。
锵锵锵,叮叮叮轻车。
布卢姆听见一声锵锵,小小的一声。他走了。布卢姆对那些沉默的蓝花轻吁了一口气。锵锵锵。他走了。锵。听。
——《爱情与战争》,本,代达勒斯先生说。往昔的时光,有天主的祝福。
杜丝小姐的勇敢的目光,未受注意,从半截子窗帘前转了回来,阳光刺眼了。走了。若有所思的(谁知道?),受了刺激的(阳光刺眼),她拉动一根滑索放下了遮光帘。她,若有所思的(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我刚),在她的古铜色周围,在酒吧内,在秃脑袋站在金发姐妹旁边构成不协调对比,对比不协调,不存在协调的地方,蒙上一片缓慢移动的清凉、朦胧的海青色荫影,eau de Nil.
——那一晚是可怜的老古德温弹钢琴,考莱神父提醒他们说。那次他和那架考拉德大钢琴之间有一丁点儿意见不和。
是这样的。
——一场他个人的专题讨论会,代达勒斯先生说。魔鬼都拉不住他的。脾气古怪的老家伙,又进入了初步醺然期。
——天主呀,你们还记得吗?本大个子多拉德从已经砸过的琴键前转回身来说。而且,耶老哥呀,我还没有婚礼穿的服装呢。
他们都哈哈笑了,三位爷们。他没有婚的。三人全哈哈笑。没有婚礼服。
——咱们的朋友布卢姆那晚上可管用了,代达勒斯先生说。咦,我的烟斗哪儿去了?
他晃回酒吧间,去找那失去的弦音烟斗。秃头派特端着两位餐客的饮料,里奇和波尔迪的。考莱神父又笑起来了。
——是我挽救的那个局面,本,我想。
——是你,本·多拉德给他证实。我还记得那条紧裤子呢。你那个主意真是高明,鲍勃。
考莱神父的脸,一直红到他那高明的紫红色耳垂上。他挽救了局。紧裤。主意高。
——我知道他那时候境况不妙,他说。那时候他老婆星期六在咖啡宫弹钢琴,挣非常有限的一点儿收入,是谁给我透的信儿来着,说她还有另外那一档子买卖呢。你记得吗?咱们把整条霍利斯街都找遍了,直到在基奥遇见的那个家伙告诉了咱们,才知道了号码,记得吧?
本记得。他那宽大的脸盘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天主啊,她倒还真有几件豪华的歌剧斗篷之类的东西呢。
代达勒斯先生手里拿着烟斗踱回来了。
——梅里恩广场的式样。舞会服装,天主啊,还有宫廷服装呢。他还一个钱也不要,对吧?三角帽、博莱罗装、罩裤,应有尽有。对吧?
——是啊,是啊,代达勒斯先生点点头说。玛利恩·布卢姆太太衣服多,形形色色脱下身。
锵锵锵,轻车沿着码头驰去。一把火懒洋洋地随着富有弹性的胶皮轮子颠着。
肝加咸肉片。牛排和腰子馅儿饼。好的,您哪。对,派特。
玛利恩太太转回来世。有煳味。保罗·德·科克的。名字好。
——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胸部丰满的姑娘。玛利恩……?
——忒迪。
——对。她还活着吗?
——活得欢着呢。
——她是谁的女儿?
——团队的女儿。
——对了,老天哪。我还记得那个老军乐队呢。
代达勒斯先生嚓的一声,嘶嘶一阵,点着烟斗,喷出一口香喷喷的,又是一口。
——是爱尔兰人吗?我可不知道,真的。她是吗,赛门?
浓浓的烟,一口香味强烈的烟,吱吱响着的。
——颊肌有一点儿……怎么样?……有一点儿不灵活……啊,她呀……我的爱尔兰莫莉呀[12]。
他喷出一口浓烈的烟,笔直地向上升去。
——从直布罗陀的山岩……远道而来。
她们在海洋荫影的深处,金发在啤酒泵前,古铜在黑樱桃酒旁,两人都沉思不语。德鲁姆康德拉的利斯摩平台街四号的米娜·肯尼迪,和伊桃乐丝,一位女王呀,桃乐丝,都默默无言。
派特送上菜来,揭开了菜盘罩。利奥波尔德切着肝片。前已交代,他吃内脏,吃那有嚼头的屯儿,吃油炸的鳕鱼卵都是津津有味的,而里奇·古尔丁—考立斯—沃德呢,他吃着牛排和腰子,先牛排后腰子,一口又一口的馅儿饼,他吃着布卢姆吃着他们吃着。
布卢姆和古尔丁,在沉默中结合了,吃着。可供王侯享用的美餐。
单绅道上锵锵锵,一辆轻车在轻轻地跑,单身汉一把火鲍伊岚,火热的太阳热烘烘,母马颠着它亮晶晶的屁股,鞭子轻轻地抽,胶轮梭梭地转:他懒洋洋地躺在暖烘烘的座位上,鲍不及待的,热切而大胆的。角。你有吗?角。你有吗?犄,犄,角。
在他们的说话声之上,多拉德吼出了巴松管似的强音,盖过了轰轰鸣响的和音:
——爱情吸住了我那炽热的灵魂……[13]
本灵魂本杰明的洪亮嗓音声震屋宇,天花板上的窗玻璃直发颤,爱情的震颤。
——战争!战争!考莱神父高声叫起来。你是战士。
——正是,本战士笑着说。我想到了你的房东[14]。是爱情还是金钱。
他住了嘴,摇晃着大胡子大脸盘笑自己的大谬误。
——没有问题的,老兄,代达勒斯先生在香烟缭绕之中说,你的玩意儿这么大,恐怕会把她的耳膜都弄破了。
多拉德的哈哈大笑的大胡子,在键盘上大晃起来。真是的。
——更甭提另外那一层膜了,考莱神父接茬说。中场休息了,本。Amoroso ma non troppo[15].让我来吧。
肯尼迪小姐给两位绅士送上两缸子清凉黑啤酒,说了一句寒暄话。是啊,第一位绅士说,天气真是不错。他们喝着清凉的黑啤酒。她知道总督是到哪里去吗?听见了马蹄铮铮的钢铁节奏。不知道,她说不上。报纸上会有的。不啦,甭费她的事儿啦。不费事儿的。她晃一晃手中那张已经展开的《独立报》,找起总督来,她那高耸的发髻缓缓地移动着,总……。太费她的事儿啦,第一位绅士说。哪儿,一点儿也不费事儿的。他那神气是。总督。金发伴古铜听见钢铁声音。
——……我那炽热的灵魂
我不管那明天呀。
布卢姆将浇肝用的肉卤拌着马铃薯泥。《爱情与战争》,有人在。本·多拉德的有名的。那晚上他跑到我们家来借一套参加音乐会用的礼服。裤子穿在他身上绷得紧紧的,像鼓似的。音乐肥猪。他一走,茉莉可笑开了。一仰身子倒在床上,踢着两只脚大笑大叫。一身的玩意儿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的了。哎唷,天上的圣人呀,我一身都湿透了!哎唷,前排的女人们呀!哎唷,我可从来没有这么笑过。哎,当然喽,他要不是这样,怎么会有他的低音大桶呢。比如拿阉人说吧。不知道是谁在弹琴。韵味不坏。准是考利。有音乐素质。不论你弹什么调他都知道。可惜有口臭,可怜的人。停了。
杜丝小姐,殷勤的莉迪亚·杜丝,向刚进来的温文尔雅的绅士鞠躬,律师乔治·利德威尔。您下午好。她把她的湿润的、贵妇的手伸过去,接受他的有力的握手。下午好。对,她回来了。又来叮叮老一套了。
——您的朋友们在里面呢,利德威尔先生。
乔治·利德威尔,受到热情欢迎的温文尔雅人,握着一只莉迪亚手。
布卢姆如前所述地吃着肝。这儿至少是干净的。佰顿饭店那个没牙佬对付软骨的样子。这儿没有人:就是古尔丁和我。干净的桌子、花儿、主教冠冕似的立在餐桌上的餐巾。派特来来往往的。秃头派特。没有什么事儿。都城最划得来的地方。
钢琴又响了。是考利。他凑近钢琴那么一坐,样子就像是和它一体天成,彼此的心是相通的。那些烦人的拉锯手们,眼睛盯住弓梢锯着大提琴,刮着小提琴,叫你想起牙疼受的罪。她打鼾了,声音高而时间长。那晚上我们坐的是包厢。幕间休息的时候,下面的长号呼吃呼吃的像一头灰海豚,有的铜号手拧下嘴子甩唾液。乐队指挥的两条腿也露出来了,穿着鼓鼓囊囊的裤子,晃过来晃过去的。把他们挡起来还是好的。
晃呀晃的锵锵锵,轻车轻轻地跑着。
只有竖琴。可爱。闪着金色的光芒。姑娘的手在抚弄。艉楼,秀美挺立的。肉卤味道不错,可供。金色的船。爱琳。竖琴呀,当年,如今。清凉的手。豪斯山峰,杜鹃花丛。我们是她们的竖琴。我。他。年老的。年轻的。
——哎,我不行,老兄,代达勒斯先生无精打采地退缩着说。
强烈地。
——来吧,该死的!本·多拉德咆哮着说。小段小段的来吧。
——M’appari[16],赛门,考利神父说。
他向前台跨了几步,神色庄严而痛苦,高大的躯体伸展出两只长臂。他的粗大的喉结在躁动,轻轻地。他对着那里一幅灰尘仆仆的海景轻声唱着:《最后的告别》。伸入海水中的岬角、一艘海船、波涛中的风帆。告别。一位秀美的姑娘站在岬角上,面纱在风中飘扬,风裹着她。
考利唱:
——M’appari tutt’amor:
Il mio sguardo l’incontr……[17]
她听不见考利的歌声,扬着她的面纱送别远去的爱人,招呼着风……爱情……扬帆速归。
——唱吧,赛门。
——哎,实在的,我的欢蹦乱跳的日子已经完了,本……好吧……
代达勒斯先生把烟斗放下,让它陪着音叉休息,坐下来顺手弹了几下琴键。
——不,赛门,考利神父转回身来说。要弹原来的调门。一个降音符号[18]。
音键顺从地升了上去,又听到了话,迟疑了,认错了,困惑了。
考利神父大步走向台后。
——我来,赛门,我来给你伴奏,他说。起。
锵锵锵,轻车驰过了格雷厄姆·莱蒙公司的椰子糖堆,驰过了埃尔夫里的大象牌雨衣店。
牛排、腰子、肝、马铃薯泥,可供王侯享用的菜肴,坐着享用的王侯是布卢姆和古尔丁。两位用餐的王侯,他们举杯喝酒,帕尔威士忌和苹果酒。
歌剧史上最优美的男高音唱段,里奇说:Sonambula[19].他有一天晚上听约·马斯唱过。啊,好一个麦格金[20]!真的。当然,他也有他的特色。唱诗班童音起家的。马斯正是那童音。唱弥撒圣曲的儿童。那是一种抒情的男高音,可以这样说吧。永远忘不了。永远。
心肠软软地,布卢姆隔着无肝的咸肉盘子,看到他正绷紧了脸在憋劲。腰背疼,他。亮氏的亮眼[21]。节目单上的下一项。自食其果。药片,面包渣,一畿尼一盒。暂时挡一挡。还唱歌呢:死人堆里[22]。倒也恰当。腰子馅儿饼,以腰补腰。收效不大。最划得来的地方。正是他的作风。帕尔威士忌。特别讲究喝的。杯子有毛病,新鲜的瓦特里河水。为了省钱,从柜台上顺手牵羊拿火柴。然后,乱七八糟的,整镑整镑地瞎花。而他实际上一文也不缺。灌足了,坐车不给钱。古怪的类型。
里奇永远忘不了那一晚。他这一辈子:永远。和小佩克一起坐着老皇家剧院的顶层高座。而当第一个音符。
里奇说着说着打住了。
胡说八道起来了。根本没有的事,大唱其狂想曲。编得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还真信呢。信口开河,煞有介事。可得有一个好记性才行。
——是什么唱段?利奥波尔德·布卢姆问。
——一切全完了[23]。
里奇噘起了嘴唇。幽幽升起的一声啭鸣,报丧女的婉转哀音在喃喃诉说:一切。鸫鸟的啼声。画眉。他吹出了悠扬的鸟鸣,在他很得意的一口好牙之间,申诉着自己的哀怨。全完了。圆润的声音。其中有两个音符结合为一的。我在山楂谷中听见了鸫鸟的啼声。它把我逗它的乐调接过去,加上了曲折变化。一切大多新呼声完了全。回音。多美的回答。是怎么弄出来的?现在全完了。悲哀的音调,他吹的口哨。坠落、放弃、完了。
布卢姆侧起豹耳朵[24],同时将花瓶下小垫子上的一根流苏展平。整齐。是的,我记得。唱段很美。她在睡梦中去找他了。月光下的纯洁。仍挺着腰。勇敢。不知道本身的危险。叫名字。摸水[25]。锵锵锵轻车。来不及了。她一心要去。这是原因。女人。挡住海水还容易些。是呀,全完了。
——是一段优美的唱腔,布卢姆完了的利奥波尔德说。我很熟悉。
里奇·古尔丁一辈子从来没有过。
他也熟悉它。要不然,仅是他感觉如此而已。仍在念叨他的女儿。生来就会认爹的小神童,代达勒斯说的。我呢?
布卢姆的眼光斜过无肝菜盘上。全完了的脸色。一度是欢蹦乱跳的里奇。他爱开的玩笑现在都发馊了。动耳朵。眼睛上有了一道箍。现在派他的儿子送一些求援信了。斜眼的沃尔特,您哪是的您哪。只因我原指望收到一笔款项,否则不敢启齿。请原谅。
钢琴又响了。比上次我听到的声音好。大概调过音了。又停了。
多拉德和考莱还在撺掇不甚积极的歌手。
——唱吧,赛门。
——唱,赛门。
——女士们、先生们,我对你们的盛情邀约甚为感激。
——唱,赛门。
——我没有钱,但你们如愿听取,我将努力为你们唱一支心情沉重的歌。
网状阴影中的三明治罩旁站着莉迪亚,古铜衬玫瑰,贵妇风度,欲授又止:同时在清凉的淡湖色的eau de Nil中,米娜的金色高髻向着啤酒缸子两只。
前奏曲的竖琴乐调已结束。一股长长的有所期待的弦音,引出了一腔歌声:
……当我初初见到那令人心爱的身影……[26]
里奇转过身去。
——是赛·代达勒斯在唱,他说。
脑受触动,脸染火光,他们倾听着,感受到那一股令人心爱的音流流在皮肤上、四肢上、心上、灵魂上、脊椎骨上。布卢姆给派特做了个手势,秃头派特是个重听的侍者,要他把酒吧间的门开一点缝。酒吧间的门。就这样。行了。派特,侍者,侍候着,也等候着要听,因为他重听,在门边听。
——……忧愁仿佛一扫而空。
通过静谧的空气,歌声向他们传来,轻轻的,不是雨声,不是树叶的嘁嘁私语,不似弦音或是簧音或是那种叫什么的扬琴音,有唱词触及他们的耳朵,静止的心脏,他们各自记忆中的经历。舒心啊,听着舒心:当他们初初听到,忧愁似乎从他们每人心上一扫而空。当他们,完了的里奇·波尔迪,当他们初初见到那仁慈的美,初初听到一个始料未及的人,她初次说出那一个仁慈的、温存的、深爱的字眼。
爱情在歌唱:爱情的古老颂歌。布卢姆缓缓地松开了他那一扎东西上的弹性羊肠线圈。爱情的古老颂歌sonnez la金色。布卢姆将一股羊肠线圈,套在叉开的四个指头上,绷紧、放松,然后将它双股、四股、八股地缠在他的烦恼上,把它们缠绑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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