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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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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椰子糖、柠檬鞭、黄油球。一个棒糖似的姑娘,正在为一位公教弟兄会的修士舀着一勺勺的各色奶油。什么学校的招待会吧。对胃不好。国王陛下御用糖果蜜饯公司。上帝。保佑。我们的[1]。高踞宝座嘬枣味糖锭,把红色的糖锭都嘬白了。

    一个神色忧郁的青年会青年守在格雷厄梅·莱蒙公司的热烘烘的糖气中间,他往布卢姆先生手中送了一张传单。

    推心置腹的谈话。

    羊羔……我?不对。

    羊羔的血。[2]

    他一面看传单,一面由着自己的迟缓脚步走向河边。你获救了吗?一切的人,都是用羊羔的血洗过的。上帝愿意要遭受血的磨难的人。出生、牉合、殉难、战争、奠基修庙、牺牲、烧肾祭神、德鲁以德祭坛。先知以利亚来了。复兴锡安教堂的约翰·亚历山大·道伊博士来了[3]。

    来了!来了!!来了!!!

    热诚欢迎人人参加。

    有利可图的把戏。去年是托里和亚历山大[4]。一夫多妻。他老婆自会加以制止的。是在哪儿看到的广告呢,伯明翰一家公司,发亮的耶稣受难像。我们的救世主。半夜醒来,看到他在墙上,挂着。佩珀的鬼魂上台效果。铁钉钉进。

    准是用磷光体弄的。比方说做饭留下一点鳕鱼吧。我就能看到那上头发出蓝色的银光。那晚上我到厨房食品间里去了。不喜欢里头那股子等着往外冲的混杂气味。她要什么来着?是马拉加葡萄干。想西班牙了。那时候茹迪还没有出生呢。是磷质发光现象,那蓝绿蓝绿的东西。对大脑很有益处的。

    在铜像前的巴特勒公司转角处,他沿着单绅道的方向望了一眼。代达勒斯的女儿仍旧在狄龙拍卖行外边呢。一定是在卖一些旧家俱吧。她的眼睛像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来回徘徊等着他。一个家庭,没有了母亲就散了。他有十五个孩子。差不多是一年生一个。这是他们的教义规定的,否则教士就不给那可怜的女人做忏悔,不给她赦罪。繁殖吧,成倍地增长吧。[5]你听说过这种主张吗?吃光耗尽,扫地出门。他们自己是不需要养家活口的。享受的是膏粱甘旨。他们的酒库和食品贮存室。我倒愿意看看他们在赎罪日是怎样禁绝食物的。十字饼。吃了一顿饭,还要准备一点斋食,以免他在祭坛上倒下。找一个给这些人管家的人,只要你有办法从她嘴里掏出真情来就行。可就是休想掏出什么来。就和从他口袋里掏钱一样难。对自己好。从不请客的。一切为了孤家寡人。看着他的酒呢。你得自带面包和黄油。可敬的教士吗:缄口为妙。

    老天啊,那可怜孩子的连衣裙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脸色也是营养不足的。土豆加人造黄油,人造黄油加土豆。要到以后才会觉出来的。布丁好不好,吃时方知道。体质损坏了。

    正当他跨上奥康内尔大桥的时候,一大团烟从桥栏杆底下冒了上来。啤酒厂出口烈性黑啤酒的驳船。英国。海上空气会使它发酸的,我听人说。等哪天通过汉考克弄一张通行证,看看啤酒厂,倒是有意思的。厂里自成一个世界。大缸大缸的黑啤酒,非常壮观。也有耗子进去。灌足啤酒浮在面上,胀得像牧羊犬那么大。硬是灌黑啤酒灌死了。真是一醉方休。想一想吧,你喝的就是那个!耗子:大缸子。咳,当然啰,假如我们一切都知道的话。

    他往桥下望去,只见两岸巉岩似的码头之间正盘旋着一些海鸥,扑动着强健的翅膀。外边天气恶劣。假如我纵身跳下去呢?茹本·J的儿子肯定喝了一肚子这种污水。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唔——。主要是他说这些话的神情滑稽好玩。也懂得讲故事的窍门。

    它们盘旋得更低了一些。在找食呢。等着。

    他对着它们中间,扔下去一团揉皱的纸球。以利亚来了每秒三十二英尺。一点也不。纸球不受理睬,落在涌浪后边起伏了一下,沿着桥墩漂到桥下去了。不是什么大笨蛋呢。那天我在爱琳之王号上,扔下那块搁陈了的蛋糕,可就在船后五十码的尾流中叼住了。是靠机智生活的。它们扑动着翅膀,盘旋着。

    饿急了啊,海鸥

    展翅飞翔在桥头。

    诗人就是这么写的,用相似的音。可是莎士比亚就不用韵:无韵诗。靠文字的节奏。思想。严肃的。

    哈姆雷特,我是你父亲的阴魂

    被判决若干时在地面游荡。

    ——苹果一便士两个!一便士两个!

    他的目光扫过地摊上那些堆得整整齐齐的发亮的苹果。这个季节,准是从澳大利亚来的。亮晶晶的果皮,用布、用手绢擦的。

    等一下。那些可怜的鸟。

    他又一次站住,花一便士从卖苹果女人的摊上买了两块班布里饼,将那松脆的面饼掰碎,向利菲河里扔去。看见了吧?海鸥们默不作声地扑了过去,两只,接着,所有的海鸥都从空中扑下来掠食了。全吃了。一口也没有剩下。领略了它们的贪婪和机灵的他,把手上的饼屑都抖了下去。这是它们没有料到的。吗哪。[6]吃鱼的鸟,它们的肉也像鱼,一切海鸟、海鸥、瓣蹼鹬。安娜利菲[7]的天鹅有时会泅到这里来炫耀一番。谁会喜好什么,真是难说。天鹅肉不知是什么滋味。鲁滨孙·克鲁索就不能不把天鹅当食物。

    它们微弱地扑动着翅膀继续盘旋。我可不再扔了。一便士够多了。我得了什么感谢呢?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它们还传播口蹄疫呢。你喂火鸡要是尽用栗子面,火鸡肉的味道就像栗子。吃猪就像猪。可是咸水鱼的味道怎么倒不咸呢?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的眼光顺着河水寻找答案,却看到了一艘划桨的小船用锚停泊在那里,随着糖浆似的涌浪,懒洋洋地摇晃着船上一块粉刷过的木板。

    基诺裤

    十一先令

    好主意,这广告。不知道他是不是向市政府交租金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水怎么能归你所有呢?水在不断地流,时时都在变动,在我们经历的生命长河中。因为生命就是一种流体。各种各样的地点,都是可以做广告的。绿房子[8]里曾经到处都有一个专治淋病的江湖医生的招贴。现在总也见不着了。严守秘密。海·弗兰克斯医生。不费他一个子儿,和舞蹈教师马金尼的自我广告一样。找一些人把它们粘贴起来,或者干脆自己跑进去解扣子的时候悄悄地贴上就行。见机行事。也正是地方。不准招贴。不住招贴。遇上个患淋病烧得火辣辣的家伙。

    假如他……?

    啊唷!

    哎?

    不……不。

    不,不至于。我相信不至于。他总不至于吧?

    不,不。

    布卢姆先生抬起神情忧虑的眼睛,继续往前走。不要再想那事了。一点过了。港务局房顶上的报时球已经落下来了。邓辛克[9]时间。罗伯特·鲍尔爵士那本小书非常有趣[10]。视差。我总弄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那边有位牧师。也许可以问问他。这词是从希腊文来的吧:平行、视差。她把它叫作转回来世,我告诉她是灵魂的转移。哎,去你的。

    布卢姆先生对着港务局的两个窗口笑“哎,去你的”。归根结底,她还是有她的道理的。大字眼,说的也不过是普通事物,就是听起来不同而已。她说话倒不是耍俏皮。有时候不留情面。我只是心里想想的事,她却直截了当,脱口就来了。然而,也难说。她常说,本·多拉德的嗓子是低音大桶。他的两条腿像大桶,而听他的嗓音就像是通过大桶出来的。这个说法可是够俏皮的。人们常喊他大洪钟。那就远不如喊他低音大桶巧妙了。胃口大得像大海鸟。能吞掉整条的牛腰肉。灌起烈性麦芽酒来从不嫌多。低音大桶,明白了吧?哪一方面都恰当。

    一列穿白罩衣的人缓缓地沿着街沟向他走来,他们身上都挂着广告牌,牌上都披着紫红色的缎带。大减价。和上午那位牧师一样,他们:我们有罪,我们受罪。他看着他们头上那五顶白色高帽子,上面写着鲜红的字:威、士、敦、希、利。威士敦·希利公司。希落后一步,从前胸板下摸出一块面包塞进嘴里,一边走一边嚼着。我们的主食。一天三先令,沿着街沟走,一条又一条的大街。勉强口,面包加燕麦稀粥。他们不是鲍伊:不是,是麦格莱德广告公司的人。也不会招来什么买卖的。我给他出主意,弄一辆透明的展览车,里面坐两个漂亮女郎写信,摆着记录本、信封、吸墨纸。我敢打赌,准能一炮打响。漂亮女郎写字,立刻就吸引人的注意了。人人都想知道她在写什么。假如你盯住一个空处看,就会有二十个人围上你的。都爱凑热闹。女人也一样。好奇心。盐柱[11]。他不采纳,当然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先想到。还有我建议的墨水瓶,带一块黑赛璐珞做的假墨渍。他的广告主意都像登在讣告底下的李树牌罐头肉,冷肉部。这是封顶的货色。什么货?我们的信封。哈啰,琼斯,哪儿去?我没工夫,鲁滨孙,忙着去买惟一靠得住的堪塞尔牌墨水橡皮,贵妇街八十五号希利公司出售。我现在总算脱离了那一摊。到那些修道院去收账,可真是受罪的活儿。特兰奎拉修道院。那位修女倒是够好看的,脸蛋儿长得真甜。小小的脑袋,蒙着头巾正合适。修女?修女?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很清楚,她是失恋的人。和那样的女人,是很难讨价还价的。那天上午,我打搅了她的祈祷。可是也正高兴和外界有所接触。我们的大日子,她说。卡尔梅勒山圣母节。名字也是甜的:卡拉梅尔糖。她是知道的,我从她的神情看出她是知道的。如果她结过婚,她就会不一样了。估计她们是真缺钱。然而还是吃什么都用最好的黄油炸。她们可不用猪油。吃滴油,心口疼。她们喜欢里里外外都用黄油。莫莉撩起了面纱尝味道。修女吗?当铺老板的女儿派特·克拉菲。人们说,带刺铁丝网是一位修女发明的。

    利拖着沉重的脚步过去了,他才横过威斯特摩兰街。漫游者自行车商店。今天有自行车赛。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菲尔·吉利根去世的那一年。我们那时住在隆巴德西街。等一等:那时在汤姆公司。威士敦·希利公司的工作,是我们结婚那年找的。六年。十年前了。他是九四年死的不错阿诺特公司大火。瓦尔·狄龙是市长。格伦克里宴会。市参议员罗伯特·奥赖利在旗子倒下以前,把葡萄酒全折在自己的汤盘里了。伯特伯特都灌进了议员肚子。响得连乐队的演奏都听不见了。我们已经享用,愿天主。米莉那时还是个小娃娃。莫莉那天穿那套像灰色的衣服,装饰着编织青蛙的。男式做工,暗扣。她不喜欢它,因为她在唱诗班塔糖山野餐那天第一次穿,我就扭伤了脚踝。倒好像那事有什么似的。老古德温的高帽子上被人弄上了发黏的东西。苍蝇也野餐。她穿的衣服还从来没有那样处处合身的,肩膀、臀部,像戴手套一样。刚开始丰满起来。那天吃的是兔肉饼。人们的目光都跟在她身子后面转。

    幸福。那时比现在幸福。舒心的小房间,红色的墙纸。多克瑞尔公司的,每打一先令九便士。那晚上给米莉洗澡。我买的是美国香皂:接骨木花的。她的洗澡水散发着温馨的气味。她全身抹上肥皂,那样子好玩得很。身材也好看。现在照相了。可怜的爸爸就曾经跟我谈他的达盖尔式银版照相室。祖传的兴趣。

    他顺着街沿石走着。

    生命的长河。那个每次经过都要斜着眼睛往里头瞟的家伙,教士模样的,叫什么名字来着?眼力不济事,女人。到项缘的圣凯文广场去过。彭什么的。彭登尼斯吗?我的记忆力现在有些。彭……?当然,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电车的嘈杂声音大概也。哎,既然他连天天见面的日班组长的名字都记不住嘛。

    巴特尔·达西唱男高音,那时他刚露面。排练之后送她回家。自命不凡的家伙,打了蜡的八字胡。送给她《风从南方来》那首歌曲。

    那晚风大,市长官邸晚餐厅还是橡木厅内举行古德温音乐会之后我去接她,分会那时正开会解决彩票事件。他和我在后面。我手上拿着她的乐谱被风刮走,挂在高中的栏杆上。还幸好,没有。那样一件事,可以把她整夜的情绪都毁了的。古德温教授挽着她的胳臂走在前面。腿脚都不稳了,可怜的老酒鬼。他的那些告别音乐会。真正的最后一次登台。兴许是多少个月,兴许是永不[12]。还记得她竖起了风雪领,对着风哈哈大笑的样子。记得那一阵狂风,在哈考特路转角。呼噜哗!把她的里外裙子全翻了起来,她的皮毛围巾几乎把古温德老头儿闷死。刮得她满脸通红。记得一到家就捅开火,把羊肉条煎热,加上她爱吃的查特尼调料,让她吃夜宵。还有温热的香甜酒。我从壁炉边,能看到她在卧室里解她的紧身胸衣的束腰褡:白色的。

    窸窸窣窣,她的胸衣柔软地坠落在床上。总是带着她的体温的。她摆脱那些束缚,心里总是痛快的。坐在那里摘她的头发卡子,一直坐到快两点。米莉睡在小床床上,盖得严严的。幸福。幸福。正是那天夜间……

    ——唷,布卢姆先生,你好?

    ——唷,你好吗,布林太太?

    ——发牢骚没有用。莫莉近来怎么样?好久好久没见到她了。

    ——再好也没有,布卢姆先生高高兴兴地说。米莉在马林加找到了工作,你知道。

    ——真的吗?对她不是太好了吗?

    ——不错。在那地方的一家照相馆。着了火一样的兴旺。你的人都好吗?

    ——全吃着面包呢,布林太太说。

    她有几个?看样子下面还没有。

    ——我看你穿黑的。你不是有什么……?

    ——不是,布卢姆先生说。我刚参加了一个葬礼。

    可以预料,整天都断不了的。谁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没完没了。

    ——唷,这可是,布林太太说。希望不是什么近亲吧。

    让她慰问一下也好。

    ——狄格南,布卢姆先生说。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死得很突然,可怜的老伙计。心脏问题,我相信是。今天上午的葬礼。

    你的葬礼将明天举行

    你那时将从黑麦地里来。

    滴得儿滴得儿,达姆达姆

    滴得儿滴得儿……[13]

    ——丧失老朋友是伤心的事,布林太太的女人眼睛忧愁地说。

    这事谈够了。只需要,不动声色地:丈夫。

    ——你家掌柜的呢?

    布林太太抬起了她的一双大眼睛。这倒是没有失去。

    ——哎,别说了!她说。他这人,连响尾蛇见到他都会吓一跳的。他现在在那里头呢,带着他的法律书,想弄清诽谤问题的法律呢。他简直要了我的命。等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股仿甲鱼热汤的蒸气,掺和着新烤果酱松糕、果馅卷饼的香味,从哈里森公司里边溢出来。浓郁的中午气息,刺激着布卢姆先生的食道顶端。点心得做得地道,用黄油、上好面粉、德梅拉拉蔗糖,不然他们就着热茶尝得出来的。要不,是从她身上来的?一个光脚的流浪儿,站在格栅上吸着那气味。用这办法煞一煞饥饿的折磨。这样,是好受还是难受?一便士一顿的饭[14]。刀叉都是用链条拴在桌子上的。

    她打开了手提包,碎皮拼花的。别帽子的簪子:这类东西应该有一个套子。在电车里可以刺人的眼睛。翻来翻去地找。敞着口。钱币。请取一枚吧。她们哪,丢掉六便士就要大吵大闹了。吵得天翻地覆。丈夫也肝火上升。我星期一给你的十先令哪里去了?你是不是给你弟弟一家人买吃的了?脏手帕:药瓶。掉出来的是一颗锭剂。她是在……?

    ——一定是新月出来了,她说。他到这时候总是不行的。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干什么了吗?

    她的手停止了翻找,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他,睁得大大的,露出惊慌的神色,然而仍带着一丝笑意。

    ——干什么了?布卢姆先生问。

    让她说。眼睛正视着她的眼睛。我相信你的话。信任我吧。

    ——半夜把我弄醒了,她说。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消化不。

    ——他说,黑桃A走上楼梯来了。

    ——黑桃A!布卢姆先生说。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着的明信片。

    ——你看一看,她说。他今天上午收到的。

    ——什么呀?布卢姆先生接过明信片说。卜一?

    ——卜一:上,她说。有人在捉弄他。不管那人是谁,太可耻了。

    ——真是的,布卢姆先生说。

    她接回明信片,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正去找门顿先生的事务所。他要起诉,要索赔一万镑,他说。

    她又折起明信片,塞回她那零乱的手提包里,咔的一声扣上了搭扣。

    还是她两年前穿的那一身蓝哔叽连衣裙,料面已经发白了。已经过了它的鲜亮时期。耳边飘着小绺头发。陈旧的小绒帽:三颗老葡萄球,使它还不致太使人难受。带穷酸味的体面。她原来对穿着是很讲究的。嘴边出现了皱纹。只比莫莉大一岁左右。

    一个路过的女人瞥了她一眼。看那眼中的神色吧。残酷的。女人是不容人的。

    他沉静地看着她,把他自己的欠缺感收在眼后不露出来。辛辣的仿甲鱼汤牛尾汤咖喱鸡汤气味。我也饿了。她的衣服垫边处有一点糕饼屑:脸颊上沾着一抹白糖似的面粉。馅料丰富的大黄酥皮饼,馅内有多种果品。当年的宙细·鲍威尔。在卢克·多伊尔家,很久以前的事了。海豚仓,字谜游戏。卜一:上。

    换个话题吧。

    ——你有时见着波福依太太吗?布卢姆先生问。

    ——米娜·皮尤福依吗?她说。

    我想到菲利普·波福依了。观剧俱乐部。马察姆常常想起那一着妙棋。我拉了链子吗?拉了。最后一个动作。

    ——对。

    ——我在回来的路上刚去问过她生了没有。她在霍利斯街的产科医院。霍恩大夫收的她。已经痛了三天了。

    ——唷,布卢姆先生说。这可受罪了。

    ——是呀,布林太太说。家里还有一屋子的娃娃呢。是个大难产,护士对我说。

    ——唷,布卢姆先生说。

    他以沉重的怜悯的目光吸收了她的消息。他的舌头弹出同情的声音。啧!啧!

    ——这可受罪了,他说。可怜的人!三天!她可受大罪了。

    布林太太点点头。

    ——她是星期二开始痛的……

    布卢姆先生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鹰嘴突,要她注意:

    ——小心!让这人过去。

    一个瘦骨嶙峋的人,跨着大步顺街沿石从河边走来,一面走一面透过一只挂有粗线的单眼镜,目不邪视地盯着太阳光。他戴着一顶小小的帽子,像瓜皮似的紧扣在脑袋上。随着他的脚步晃荡的,是他胳臂上挽着的一件叠起的风衣、一根手杖、一把雨伞。

    ——瞧他,布卢姆先生说。他总是绕到路灯柱子外边去走的。瞧!

    ——这是谁呀,我可以问吗?布林太太问。他有神经病吗?

    ——他的名字叫做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蒂斯德尔·法雷尔,布卢姆先生笑着说。瞧!

    ——这一串真够长的,她说。丹尼斯也有一天会像这样的。

    她突然打住了。

    ——他来了,她说。我得跟着他去。再见。给我问莫莉好,好吧?

    ——好的,布卢姆先生说。

    他望着她从行人中间穿过,向店铺门前走去。丹尼斯·布林身上穿一件窄巴的礼服大衣,脚下一双蓝色帆布鞋,窸窸窣窣地从哈里森公司里走出来了,胸前捧着两部沉重的大书。海风刮来的。和以前一样。他听任她赶上了他,并没有什么感到意外的表示,还将自己的灰白乌暗的大胡子转向她这边,摇晃着松动的下巴,认真地说起话来。

    疯狂。精神错乱了。

    布卢姆先生接着又轻松地往前走。他还能看见前方阳光中那顶紧贴脑袋的小帽子和晃晃荡荡的手杖雨伞风衣。还派头十足的哩。瞧他!又拐出去了。也是一种在世界上生活的方式。还有那另一位胡子拉碴穿那一身衣服的老疯子。她跟他一起可不好过。

    卜一:上。我敢起誓,不是阿尔夫·伯根,便是里奇·古尔丁写的。我敢打赌,是为了给苏格兰酒店里的人制造个笑料。去找门顿事务所了。那双牡蛎眼睛盯着明信片端详。够教神仙们开心的。

    他走过《爱尔兰时报》。也许那里还有一些应征信等着哩。我都愿意写回信。倒是一种可供罪犯利用的联络办法。暗号。他们现在吃午饭呢。那里头那位戴眼镜的职员不认识我。哎,留在那里文火燉吧。看了四十四封,也够啰嗦的了。征聘能干女打字员协助绅士从事文字工作。我把你叫做淘气心肝儿,是因为我不喜欢另外那个司。请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请告诉我,你妻子什么香水。告诉我,世界是谁创造的。她们就想得出那些个问题来问!还有另外那一位,丽西·特威格。我的文学活动有幸获得杰出诗人A.E(乔·拉塞尔先生)的赞许。她只顾拿着一本诗喝她的乏茶,没有工夫做一做自己的头发。

    这家报纸登小广告,比别家都强得多。现在扩大到外省了。厨师兼管事,厨灶优良,另有女仆。酒柜征聘灵活男招待。正派姑娘(天主教)愿考虑水果或猪肉商店工作。詹姆士·卡莱尔的功劳。六分半的红利。买科茨公司股票赚了一大票。小心谨慎。狡猾的苏格兰老财迷。尽登捧场新闻。吾岛仁慈而备受爱戴的总督夫人。现在又买下了《爱尔兰农田周报》。芒卡谢尔夫人产后已完全康复,昨日骑马参加了沃德联合会猎狐队拉绶思放猎大会。狐肉不可食。也有为肉打猎的。恐惧增汁,肉就变嫩,可口了。跨马而骑。用男式骑马姿势。负重女猎人。她是不骑侧鞍或是后鞍的,她才不呢。会合时第一个到,捕杀时亲临现场。壮得像传种的母马,这些玩马的女人有一些是。大摇大摆地在代客养马的马厩里来回走动。一仰脖子就灌下一杯不搀水的白兰地,你还来不及张嘴说话呢。今天上午格罗夫纳饭店那一位。抬腿就上了车,稀松平常。骑马敢跳石墙或是五道栏的大栅门。我想那个扁鼻头的司机是有意捣乱。她有一点像谁来着?嗳,对了!米丽亚姆·丹德雷德太太,在谢尔本饭店卖给我那些旧披肩、黑内衣的。离了婚的西裔美国人。我翻弄那些衣服她毫不在意。仿佛我是她的晾衣架。在总督招待会上也见到了她。是公园管理员斯塔布斯把我和《快报》的惠阑带进去的,吃头面人物剩下的东西。正式茶点。我把蛋黄酱当作奶蛋冻加在李子上了。那以后她的耳朵准得跳上几个星期。对她得像一条牛才行。天生的花魁。管孩子的事可没有她的份儿,谢谢。

    可怜的皮尤福依太太!丈夫是卫理公会的。疯癫之中还是颇有理性的呢[15]。在教育奶品社吃藏红花甜面包喝牛奶和苏打水的午餐。基督教青年会。吃饭看着秒表,每分钟嚼三十二下。可是他的羊排络腮胡子照样地长。据说他是有来头的。西奥多有一个堂兄弟在都柏林城堡工作。每个家庭都有个体面的亲戚。他给她的是耐霜型逐年生。我在三人快活酒店,看到他在外面光着脑袋一个劲儿地走,他的大儿子用网兜背着一个。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可怜的女人!然后,一年又一年的,整夜随时得奶孩子。自私着呢,这些滴酒不沾的人。狗占牛槽。我的茶里只要一块糖,麻烦你。

    他在舰队街的路口站了一会儿。午饭时间了。罗氏酒店六便士的?得到国立图书馆去查那份广告呢。伯顿饭店八便士的。这好一些。顺路。

    他继续往前走,路过了博尔顿公司的威斯特摩兰街门市部。茶叶。茶叶。茶叶。我忘了从汤姆·克南那儿弄一些。

    嘶。啧,啧,啧!三天,想一想,额头上盖着浸醋的头巾,挺着她的大肚子躺在床上呻吟。啊唷!简直可怕!婴儿脑袋太大:钳子。在她肚子里,躬着腰一个劲儿地乱顶,摸着黑找出口。要是我,可得要了我的命。莫莉那时幸好轻轻松松地就过来了。他们应该发明个防止的办法。剧痛中来到的生命。矇眬入睡法:维多利亚女王用过。她生了九个。下得够勤的。老太太把靴子当房,孩子太多。[16]可能他有痨病吧。是时候了,该有人动动这脑筋了,别尽说些屁话,怎么说的来着,什么沉思的胸膛那光彩四射的银辉。一些骗傻瓜的废话。他们要弄大产院整个过程无痛苦很容易办到的收了那么多税,每生一个孩子给五镑复利直到二十一岁,百分之五合一百零五先令算镑数要乘二十烦人[17]十进位鼓励人存钱储蓄一百一十加点零头二十一年,要用纸笔才算得清数目很可观你想不到的。

    死胎当然不在内。连登记都不登记的。白费事一场。

    两个在一起的样子好玩,两人都挺着大肚子。莫莉和莫伊塞尔太太。妈妈会。痨病暂时消退,以后再回来。她们生完以后,样子突然变了,人显得扁了。眼神宁静了。心情轻松了。桑顿老太太是一位开朗高兴的老人。我的这许多小宝宝,她说。她喂他们以前,先把软食匙在自己的嘴里放一放。嘿,好吃好吃。她的手是老汤姆·沃尔的儿子挤坏的。他的首次登台亮相。脑袋像个获奖的大南瓜。爱吸鼻烟的墨林大夫。什么钟点都有人去敲门叫醒他们。看天主的面上吧,大夫。老婆阵痛了。然后,该付账了,却一拖好几个月。为尊夫人接生费用。人们没有一点感恩思想。医生是人道的,大多数是。

    爱尔兰议会大厦巍峨的大门前,飞翔着一群鸽子。它们的餐后嬉戏。咱们往谁的身上撒?我挑那个穿黑的家伙。看家伙吧。你交好运了。从半空中拉,一定有趣得很。阿普琼、我自己、还有欧文·戈德堡,在古斯草地爬到树上装猴子玩。他们把我叫做鲭鱼。[18]

    从学院街口里头,一批警察排成单列纵队出来了。雄赳赳的。脸上冒着吃饱饭的热气,头盔上冒着汗,拍打着警棍。腰带下面刚塞了一肚子汤肥料足的午餐。警察的差事常常并不苦。[19]他们分成小组,敬礼之后,各组走向自己的巡逻地段去了。放出去吃草了。最好的攻击时刻是吃饭时间。肚子塞满了正好下拳。另一队队形不规则的,绕过三一学院的栅栏回警察局去了。奔他们的槽头去了。准备迎击骑兵[20]。准备迎击馅儿饼吧。

    他在汤米·穆尔[21]的行为不端的指头下横过了马路。他们把他立在便池上边是有理的:水的汇合[22]。女人也应该有地方才行。往糕点铺里跑。整理一下我的帽子。全世界没有一个山谷。朱丽娅·茅肯爱唱的著名歌曲。她的嗓子保养得很好,直到最后。她是迈克尔·鲍尔弗的学生吧?

    他望着队列最后一人的宽阔的制服背影。一些不好对付的主顾。杰克·帕尔知道内情:父亲是便衣。谁要是被捕的时候给他们添麻烦,他们就在监牢里狠狠地治他。话又得说回来,他们的活儿是这样的活儿,尤其是那些年轻的马路神,实在也不能责怪他们。约·张伯伦在三一学院接受学位那天,[23]那个骑警可耍够了威风。说真格儿的,耍够了!他的马蹄子咔嗒嗒咔嗒嗒地追着我们在修道院街上跑。幸好我的脑子还没有乱,一头钻进了曼宁酒店,要不然我可倒了霉了。他可是真冲过来啊,好家伙。他准是摔在石头路面上把脑袋摔破了。我本来不该卷进那群医学院学生中间去的。还有那些戴方帽子的三一学院大一生。自找麻烦。可是我也认识了那个年轻人狄克逊,我挨蜂蜇就是他在慈母医院给我治的,现在他在霍利斯街了,皮尤福依太太正在那儿。轮中有轮[24]。现在我的耳朵里还有警笛响呢。人人逃窜。他为什么单追我呢。要逮我。就是在这地点开始的。

    ——支持布尔人![25]

    ——德威特[26]好!好!好!

    ——吊死约·张伯伦!把他吊上酸苹果树!

    傻小子们:初生之犊,成群结队的,把嗓子都喊破了。醋山。[27]黄油公会乐队[28]。要不了几年,他们中间有一半人都会当上治安法官、公务员的。战争一来,又都乱哄哄地参军了:还是同样的这些人。不怕把高高的绞架上。[29]

    没法知道和你说话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康尼·凯莱赫的眼神就有些像哈维·达夫[30]。譬如说那个锴里,名字叫彼得还是丹尼斯还是詹姆斯的,他就出卖了无敌会。实际上还是市政府的人。怂恿毛头小伙子们去干,探消息,自己却一直从城堡里领取秘密任务费。快把他扔了,烫手。那些便衣就总是追婢女。穿惯了制服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挤在后门上揉弄她一阵。然后,下一道菜就来了。那位来做客的先生是谁?少爷说了什么吗?钥匙孔眼里窥看。囮子。年轻气盛的学生子,缠着她熨衣服的肥胖胳膊胡闹。

    ——这些是你的吗?玛利?

    ——我不穿这样的衣服……住手,要不我向太太告你。半夜都不回家。

    ——好时光快到了,玛利。你等着瞧吧。

    ——嘿,去你的好时光快到吧。

    酒吧女招待也是。烟草店姑娘们。

    詹姆斯·斯蒂芬斯[31]的主意最好。他了解他们。十人一组,有人出卖的话,不能波及本人小圈子以外的人。新芬。你退,你挨刀子。隐蔽的手。别退。行刑队枪决。狱卒的女儿把他弄出了里奇蒙德监狱,从勒斯克出的海。在白金汉宫旅馆过夜,就在他们鼻子底下。加里波第[32]。

    你必须有一种魅力才行:巴涅尔。阿瑟·格里菲斯是个耿直的人,但是缺乏带动群众的魄力。要不,高谈阔论,歌颂可爱的祖国。唬弄人的玩意儿。都柏林糕点公司茶室。辩论会。论共和制是最好的政治制度。论语言问题应比经济问题优先。利用你的女儿们把他们哄到家里。用酒肉把他们灌足了,塞饱了。米迦勒节大鹅。这一块肚皮带着百里香作料好,给你吧。趁着它还不太冷,再来一夸脱的鹅油吧。吃不饱的积极分子。给一便士的面包,就跟着乐队走一趟。切肉的人忙得喘不过气儿来。知道别人会付账,吃得最香。一点也不讲客套。把那些杏子端过来吧,我说的是桃子。那不太遥远的将来的一天。自治的太阳从西北方升起。

    他走着走着,笑容消失了,一片乌云缓缓地遮住太阳,将三一学院的傲慢的前脸蒙上了一层阴影。一列列的电车交错驶过,进来的,出去的,铿啷铿啷。无用的言语。一切照旧,日复一日的:一队队的警察出来又进去;电车开进来又开出去。那两个疯子到处游荡着。狄格南被拉走了。米娜·皮尤福依挺着大肚子躺在产床上,呻吟着等人从她肚子里拽出一个孩子来。每秒钟都有地方有一个人出生。每秒钟都有一个人死去。我喂鸟以来有五分钟了。已经有三百个人挺了腿儿。同时又有三百个人出生,洗掉血,所有的人都是在羊羔的血里洗过的,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哇哇哇。

    整城的人都在消逝,又有整城的人在出现,在消逝:又有别人出现,逝去。房屋,一排排的房屋,街道,铺了多少英里的路面,成堆的砖、石头。易手。这个主人,那个主人。房地产的业主是从来不死的,人们说。他走了,自有别人来顶他的缺。他们花黄金购置了产业,可是他们照样拥有那么多的黄金。其中必有欺诈之处。积累成城,一代代地损耗。沙中金字塔。靠面包加洋葱[33]修建的。奴隶中国长城。巴比伦。大石块古迹。一些圆塔[34]。其余瓦砾,大片的郊区建筑,偷工减料盖的。克尔万[35]的蘑菇房屋,用焦渣造的。挡挡风雨,过个夜。

    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是一天中最不好的时刻。活力。无聊,阴沉;我讨厌这个时刻。有一种被吞食而又被呕吐出来的感觉。

    院长公馆。可敬的萨文博士:罐头三文鱼。封在那里头,严实着呢。可不愿意住在那里头,倒贴我钱也不愿。希望今天有肝,有咸肉。真空状态,天怒人怨。

    太阳缓缓地摆脱了乌云,将对面沃尔特·塞克斯顿金银店橱窗里的银餐具照得闪闪放光。约翰·霍华德·巴涅尔从橱窗前走过,视而不见的样子。

    正是他:兄弟[36]。一个模子脱的。让人难忘的脸。这可是巧合。通常你几百次地想到一个人也不见得遇到他。像是在梦游的样子。没有人认识他。今天市政府一定有会议。人们说,他自从当上市政典礼官之后,从来没有穿过典礼官的官服。查利·博尔杰那时,出来可总是骑着高头大马,戴着翘角帽,挺胸凸肚的,扑着粉,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瞧,他走路的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吃了个臭鸡蛋。水煎荷包活见鬼。我难受。伟人的兄弟:他哥哥的弟弟。他要是骑上市府的战马还是够神气的。进都糕点[37]大概是去喝他的咖啡,下他的象棋去了。他哥哥就是把人当卒子用。让他们全都走上绝路。不敢说他一句话。用他的眼神就把人们镇住了。那就是魅力:名气。一家子都有一点神经质。他妹妹疯子梵妮和姐姐迪金森太太,驾着绯红马具的车子到处跑。身子笔直的,像外科医生马德尔。可是在南米斯郡选举中,戴维·希伊击败了他。[38]谋个奇尔腾区的差事[39],任个退休公职吧。爱国者宴会。在公园里大啃橙子皮[40]。赛门·代达勒斯在人们把他弄进议会去的时候说,巴涅尔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把他从下议院里拉出去的。

    ——说到那一条双头章鱼,它的一个头是世界应到而未到的尽头,而另一个是用苏格兰口音说话的头。它的八腕……

    两个人沿着街沿石,从布卢姆先生的后面走来,越过了他。大胡子,自行车。年轻妇女。

    他也到这里来了。这可真是巧合了:第二个。事件未到之前影子先到。曾获杰出诗人乔·拉塞尔先生的赞许。这位跟他一起走的,可能就是丽西·特威格。A.E:这两个字母是什么意思?也许是词首字母。艾伯特·爱德华、阿瑟·埃德蒙、阿方萨斯·埃布·埃德·埃尔埃斯快[41]。他说什么来着?世界尽头带苏格兰口音的。八腕:章鱼。奥秘的玩意儿:象征派。滔滔不绝。她是洗耳恭听。一语不发。协助绅士从事文字工作。

    他的眼光跟随着那位穿手织粗呢衣服的高个儿后影,大胡子、自行车,旁边是听他说话的女人。从素食餐馆来。只吃蔬菜水果。别吃牛排。你要是吃了,那头牛的眼睛就会死死地盯着你看,永世不放松。他们说是有益健康。然而气胀水多。我试过。整天跑厕所。像得了膨胀病那么糟。整夜做梦。他们为什么把他们给我上的那盘菜叫做坚果牛排呢?坚果派。水果派。意思是让你感到吃的是牛后座。荒谬。也咸。他们煮的时候放了苏打。害得你整夜守着水管。

    她的长袜子松松散散地落在脚踝上。我讨厌这种样子:多不雅观。这些舞文弄墨、虚无缥缈的人,他们都是这样的。梦幻似的,腾云驾雾,象征派的。他们是美学家。很有可能是那种食物你瞧产生的那种脑波,诗的。比方拿一名大吃爱尔兰红烧肉吃得汗透衬衫的警察来说吧,你就休想从他脑子里挤出一行诗来。连什么叫诗也不知道。必须有某种情绪才行。

    梦幻似的云雾似的海鸥

    招手在波浪浑浊的桥头。

    他在纳索街口横过马路,在耶茨父子公司的橱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看望远镜的价钱。要不,到老哈里斯的店里,和小辛克莱谈一谈?挺有礼貌的青年。大概正吃午饭吧。我那副老镜子非修不可了。戈尔兹镜片六个畿尼亚。德国人到处都在发展。优惠销售,夺取贸易。削价抢生意。也许在铁路失物招领处能碰上一副。人们忘在火车里和衣帽间里的东西,可真是惊人。他们在想什么呢?女人也那样。难于相信。去年坐车去恩尼斯,就捡到了那位农人女儿的手提包,在利默里克换车的时候交还给她的。还有无人认领的钱。那边银行屋顶上放着一块小表呢,测试这些望远镜用的。

    他的眼帘下垂到了虹膜的底边。看不见。如果你想象着那儿有表,你看着就几乎像有一块似的。看不见。

    他转过身来,站在两方天篷之间伸直右胳膊,对着太阳张开了右手。我好几次都想试试这个了。不错,完全的。他的小手指指尖挡住了太阳的圆盘。一定是光线在这里聚集的缘故。假如我有一副黑眼镜的话。有意思。我们住在隆巴德西街的时候,人们谈太阳黑子谈了好多。实际上是大极了的爆炸。今年将有一次全蚀:秋天的什么时候。

    我想起来了,那球降落报的是格林威治时间。钟是由邓辛克天文台用电线控制的。我得找一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出去看一次才好。[42]假如我能请人介绍一下乔利教授的话,或是能打听到一些有关他家的情况也行。那办法是可以起作用的:人听了总是感到受用的。完全意料不到的恭维。贵族以出身于某个国王情妇系下为荣。女祖宗。给他添点油加点醋。脱脱帽子,走遍全国。可不能进去就愣头愣脑,脱口而出说些明知道不该说的话:视差是怎么回事?请这位先生出去。

    啊。

    他的手又垂下了。

    总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浪费时间。一些气体的球,一个个打着转,相交、相超越。同一个调子,永远不变。气体:然后固体:然后是世界,然后冷却:然后成一个漂流的死壳,凝固的岩体,就像那块椰子糖一样。月亮。一定是新月出来了,她说。我相信是新月了。

    他往前走,过了克莱尔服装商店。

    等一下。我们那天晚上是满月,两星期前的星期日,现在正是新月了。沿着托尔卡河散步。费尔菲尤的月色,那样就很不错了。她在哼着乐曲。五月的年轻月亮熠熠生辉,爱人哪[43]。他在她的另一边。臂、肘。他。萤火虫的灯笼闪着亮光,爱人哪。接触。手指。问。答。同意。

    算了。算了。是那样就是那样了。必然性。

    布卢姆先生呼吸加快而步伐放慢,走过了亚当大院。

    一声安静些别激动,他的眼睛注意到了鲍勃·窦冉的瓶子肩膀,这条街大白天。他的一年一度的纵乐又到了,麦考伊说。他们喝酒,为的是说什么或是干什么,或是cherchez la femme.[44]到空街去找野鸡和帮闲的胡闹,然后一年到头规规矩矩的像个法官。

    果然。我就估计如此。踅进帝国酒店去了。进去了。他就是喝点白苏打水好。在惠特布雷德在此办女王剧院之前,这里是派特·金塞拉开竖琴歌舞厅的地方。淘气成精。仿效戴恩·布西考尔特那一套,圆圆的月亮脸,戴一顶撑边女帽。三个活泼的小姑娘放学了[45]。时间过得多快啊,是吧?撩起裙子,露出里面的红裤子。酒客们喝着酒,喷着酒沫哈哈大笑,呛得喘不过气来。加把劲儿呀,派特。粗俗的红色:供酒鬼们取乐的:哄堂大笑,烟雾腾腾。脱掉那顶白帽子吧。他的眼睛像烫过的一样。现在他到哪里去了?在什么地方要饭吧。竖琴呀,是你当年害得我们都挨了饿。

    我那时比现在幸福。可那时候那人是我吗?或者说,我现在是我吗?那时我二十八。她二十三。我们从隆巴德西街搬出来那时候,情形发生了一些变化。自从有过茹迪以后,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了。时间是没有办法找回来的。好像用手抓水一样。你希望回到那时候去吗?那时刚刚开始。你希望吗?你这个可怜的小淘气,你在家里是不快乐吗?想给我缝纽扣呢。我得写回信。在图书馆里写吧。

    格拉夫顿街上,铺面前都撑着五颜六色的天篷,那花花绿绿的景象撩拨着他的感官。在炙人的石头路面上,印花细布、丝绸女士、华丽老太太,马具叮、马蹄得得。那女人穿着白色长袜的腿脚好粗。希望来一场雨,给她溅上一腿泥才好呢。乡下来的肉婆子。那些肉长到脚后跟的都出来了。女人肉一多,脚总是那么臃肿的。莫莉显得有些重心不稳。

    他不紧不慢地走过布朗·托马斯丝绸店的橱窗。缎带的瀑布。轻柔的中国丝绸。一口斜置的钵,从钵口喷出一道血色府绸的洪流:光彩熠熠的血。是胡格诺们带来的。La causa è santa.[46]那合唱真雄壮。嗒啦。必须用雨水洗。迈耶贝尔。嗒啦:嘭、嘭、嘭。

    针插。我早就闹着要买一个了。到处乱插。窗帘里头就插着针。

    他露出了一点左前臂。刺破的地方:快好了。今天反正不买了。得转回去取那美容剂。也许,等她的生日吧。六七八九月八号。差不多还有三个月。可是她也许还不喜欢呢。女人不爱拣大头针。说是分爱。

    亮晶晶的各种绸缎、挂在精细铜栏杆上的衬裙、铺成辐射状的长丝袜。

    回去是没有用的。无法避免的。把一切都告诉我。

    高声说话的嗓音。阳光和煦的丝绸。叮叮的马具声。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家、房子、丝纲、银器、味道浓郁、带着雅法异香的水果。移民垦殖公司。世界的财富。

    一种暖烘烘的人体丰满感向他迎头扑来。他的头脑顺从了。拥抱的香味向他全身袭来。他的肉模糊地感到饥饿,他默默地渴望着倾心动情。

    公爵路。到了。必须吃东西了。伯顿饭店。吃了情绪会好些。

    他在康布里奇公司旁边拐弯时,仍没有摆脱被追逐感。叮叮,马蹄得得。香喷喷的身子,热烘烘的,丰满的。全身被吻遍了,顺从了:在茂密的夏田里,在揉乱压平的草地上,在滴水的公寓楼道里,在长沙发上,在吱嗝作声的床上。

    ——杰克,爱人!

    ——宝贝!

    ——吻我,雷吉!

    ——我的人!

    ——爱人!

    他推开伯顿餐厅的门时,心还怦怦地跳着。一股强烈的气味,憋住了他的颤动的呼吸:刺鼻的肉汁、稀烂的蔬菜。看牲口喂食。

    人,人,人。

    有的高踞在酒柜边的凳子上,帽子推在背后,有的坐在桌子边,大声喊叫着还要免费面包,唏哩胡噜地喝着汤,大口大口地吞着泥浆似的菜,鼓着眼睛,擦着唇边胡子上的汤水。一个面色苍白如板油的年轻人,用餐巾擦着他的杯子刀叉和汤匙。换一批细菌。一个围着染了汤水的婴儿口水布的人,咕噜咕噜地用大勺往脖子里灌汤。有一个人把没有嚼烂的软骨吐回盘子里:没有牙齿去嚼嚼嚼。明火炙烤的羊排。急急忙忙,想赶紧把这顿饭吃下去。忧伤的酒鬼眼睛。一口咬多了,嚼不动。我也是这样的吗?要用别人看我们的眼光看自己才行[47]。饿汉是怒汉。使劲用牙,用颚。别!唷!骨头!在小学生学的诗中,爱尔兰的最后一位异教徒国王科马克[48]就在波因河南岸的斯莱底噎住了。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东西。会蹦会跑的吧。圣派特里克使他接受了基督教。然而吞不下去。

    ——烤牛肉加包心菜。

    ——红烧肉一份。

    人的气味。斯佩顿锯末、甜兮兮热烘烘的纸烟烟雾、一大股难闻的气味,其中混和着口嚼烟草味、泼洒出来的啤酒味、啤酒似的人尿味、以及发酵过头的气味。

    他感到一阵恶心。

    在这里吃东西是难于下咽的。有一个家伙在磨刀擦叉,准备把面前的东西吃个精光,有一个老的在剔牙。有一点痉挛,饱了,反刍。事前和事后。饭后祷告。看看这景象,又看看那景象。用撕成小块的面包蘸着,把红烧肉的汤汁也吃掉。干脆用舌头舔盘子吧,老弟!走。

    他环顾踞在柜边的和坐在桌子边的吃饭人,收紧了自己的鼻翼。

    ——这儿来两杯黑啤酒。

    ——腌肉加包心菜一份。

    那家伙用刀子挑着一堆包心菜往嘴里塞,仿佛生死在此一举似的。好功夫。叫我看着揪心。不如用他的三只手吃还安全些[49]。撕成一片片的。已成他的第二天性。生下来嘴里就有把银刀[50]。这话说得俏皮,我想。也许并不见得。银意味着生来富有。生下有刀。可是这样一来,典故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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