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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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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仪表堂堂、结实丰满的壮鹿马利根从楼梯口走了上来。他端着一碗肥皂水,碗上十字交叉,架着一面镜子和一把剃刀。他披一件黄色梳妆袍,没有系腰带,袍子被清晨的微风轻轻托起,在他身后飘着。他把碗捧得高高的,口中念念有词:

    ——Introibo ad altare Dei.[1]

    他站住了,低头望着幽暗的盘旋式楼梯,粗鲁地喊道:

    ——上来,啃奇!上来吧,你这个怕人的耶稣会修士![2]

    他庄严地跨步向前,登上圆形的炮座,环顾四周,神色凝重地对塔楼、周围的田野和正在苏醒过来的群山作了三次祝福。这时他看见了斯蒂汾·代达勒斯,便朝他弯下身去,迅速地在空中画了几个十字,同时一面摇晃着脑袋,一面在喉咙里发出嘟嘟哝哝的声音。斯蒂汾·代达勒斯瞌睡未醒,心情不大畅快,扶着楼梯口的栏杆,冷冷地望着那张摇头晃脑嘟嘟哝哝为他祈祷的马脸,望着那一头并未剃度的淡黄头发,头发的纹路和色调都和浅色橡木相似。

    壮鹿马利根掀起镜子,往碗里窥看了一眼,又麻利地盖好。

    ——回营!他厉声喝道。

    然后他又用布道者的腔调说:

    ——啊,亲爱的人们,这是地道的基督女:肉体与灵魂,血液与创伤。[3]请奏缓乐。请闭上眼睛,先生们。稍候。白血球略有问题。全体肃静!

    他侧过脸去瞅着天空,吹了一声打招呼的口哨,缓慢而悠长,然后凝神听着回音,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白牙中间这里那里还有一些金点在闪闪放光。金口的人。宁静的晨空中,传来两声尖锐有力的啸鸣回答了他。

    ——谢谢,老伙计,他兴致勃勃地说。很不赖。关上电门吧,劳驾!

    他跳下炮座,一面将梳妆袍的下摆收拢来裹住双腿,一面向观看他的人投去严肃的眼光。阴影中的丰腴脸膛,阴沉沉的鸭蛋形下颚,都使人想起中古时期一位庇护艺术的高级教士。他的嘴边浮起了一片和蔼可亲的笑容。

    ——绝大的讽刺!他欢快地说。你的姓名荒谬得很,古希腊人!”[4]

    他以友好的开玩笑姿态指了指,哈哈笑着转身走向护墙。斯蒂汾·代达勒斯跨上楼顶,困不滋滋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在炮座的边沿上坐了下来,同时继续望着他,看他把镜子支在护墙边沿上,把刷子伸进碗里蘸一下,然后把脸颊和脖子都涂上皂沫。

    壮鹿马利根的欢快的声音接着又说。

    ——我的姓名也是荒谬的。玛拉基·马利根,两个扬抑抑格的音步。倒是有一点希腊韵味,是不是?跳跳蹦蹦,高高兴兴,正是壮鹿的意思。[5]咱们俩得到雅典去。怎么样,要是我能从姑妈那里挤出个二十镑来,你去吗?

    他把刷子放下,兴高采烈地大声笑着说:

    ——去不去呀?这个半生不熟的耶稣会修士!

    他住了嘴,仔细地刮起脸来。

    ——你告诉我,马利根,斯蒂汾安静地说。

    ——告诉什么,宝贝儿?

    ——海因斯还要在这个碉楼里住多久?

    壮鹿马利根从右肩上露出已经刮干净的那一边脸颊。

    ——天主呵,他实在讨厌,是吧?他坦率地说。笨重的英国佬。他认为你不是绅士。天主呵,这些该死的英国人,钞票多得撑破口袋,吃的多得撑破肚皮。就因为他是牛津出身。你知道吗,代达勒斯,你倒是真正的牛津风度。他弄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嘿,我给你取的名字最妙:啃奇,像刀刃。

    他小心翼翼地刮着下巴。

    ——他整夜都在说胡话,闹一只什么黑豹,斯蒂汾说。他的枪套在哪儿?

    ——可悲的疯子!马利根说。你吓坏了吧?

    ——我是吓坏了,斯蒂汾加重语气说,他的恐惧情绪又上来了。黑夜在这野外,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一起,还老说胡话,哼哼唧唧闹什么开枪打黑豹。你跳下水去救过人的命,我可不是英雄好汉。要是他还要在这儿住下去,我走。

    壮鹿马利根瞧着剃刀上的肥皂沫皱皱眉头。他跳下来,急急忙忙地在裤子口袋里掏什么。

    ——讨厌!他粗声粗气地喊叫。

    他走到炮座旁边,将手伸进斯蒂汾的上衣口袋里说:

    ——把你的鼻涕布借咱们使使,擦剃刀。

    斯蒂汾听任他掏出一块又脏又皱的手帕,提着一角抖弄了一会儿。壮鹿马利根干净利落地擦好剃刀之后,端详着手帕说:

    ——诗人的鼻涕布!咱们的爱尔兰诗歌有了一种新的艺术色彩:鼻涕青。几乎可以尝到它的味儿了,是不是?

    他又登上护墙去眺望都柏林海湾,淡淡的橡木色头发在轻轻飘动。

    ——天主呵!他安静地说。阿尔杰[6]把海洋叫作伟大而又温柔的母亲,可不真是!鼻涕青的大海。使人阴囊紧缩的大海。Epi oinopa ponton.[7]啊,代达勒斯,那些希腊人呀!我得教教你。他们的作品得读原文才行。Thalatta!Thalatta![8]海确是我们伟大而又温柔的母亲。过来看。

    斯蒂汾站起身走到护墙边。他倚在墙上俯视水面,看到一艘邮船正驶出国王镇[9]的港口。

    ——咱们的强大的母亲!壮鹿马利根说。

    他那双有所探索的灰色眼睛,突然从海面上转到斯蒂汾的脸上。

    ——姑妈认为你母亲是你害死的,他说。所以她不许我和你来往。

    ——她是有人害死的,斯蒂汾阴沉沉地说。

    ——见鬼,啃奇,壮鹿马利根说。你母亲临终的时候要求你,你跪下不就得了?我和你一样超脱,可是你想想,你母亲用她的最后一口气求你跪下为她祈祷,你居然拒绝了。你这人有一点儿邪……

    他收住话头,在另一边的脸颊上又薄薄地涂上一层皂沫。他微微翘起嘴唇,露出宽大为怀的笑容。

    ——可是扮相多妙啊!他喃喃自语似的说。啃奇,扮相最妙的假面哑剧演员!

    他不作声了,专心一意地刮起脸来,剃刀匀称地移动着。

    斯蒂汾弯起一只胳膊支在粗糙的花岗石上,手掌托着前额,目光滞留在自己那件发亮的黑上衣袖子上,盯着已经磨破的袖口。一阵痛苦,一种还不是爱情的痛苦,在折磨着他的心。她,默默无声地,死后曾在他的梦中出现,她那消瘦的躯体上套着宽大的褐色寿衣,散发出一种蜡和檀木混杂的气息;她俯身投来无言的谴责,呼吸中隐隐地传来一股沾湿的灰烬气味。他的目光越过自己的褴褛衣袖望着海,刚才被旁边那个营养充足的嗓音赞为伟大而温柔的母亲的大海。海湾的边缘和海平线相接而形成一个大圆环,环内装着一大盆暗绿色的液体。她的病床旁边有一只白磁小盆;她死前一阵阵地大声哼着呕吐,撕裂了已经腐烂的肝脏,呕出浓浓的绿色胆汁,就是吐在这只盆里。

    壮鹿马利根又擦剃刀。

    ——呵,可怜的小狗子!他口气和善地说,我得给你一件衬衫,几条鼻涕布。那条二手货裤子怎么样?

    ——挺合身的,斯蒂汾答道。

    壮鹿马利根细心地刮着嘴唇底下的凹处。

    ——绝大的讽刺,他满意地说。应当说是二腿货。天主知道原来是什么生梅毒的色鬼穿过的。我有一条挺漂亮的裤子,细条儿,灰色的。你穿上准帅。我不是开玩笑,啃奇。你穿整齐了真他妈的够好看的。

    ——谢谢,斯蒂汾说。灰的我不能穿。

    ——他不能穿,壮鹿马利根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说。规矩终归是规矩。他自己害死了母亲,可是灰色的裤子却不能穿。

    他利索地关上剃刀,用手指上的触须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皮肤。

    斯蒂汾把目光从海面上,移到那张丰腴而有一双灵活的烟青色眼睛的脸膛上。

    ——昨天晚上和我一起在船舰酒店的那位老兄,壮鹿马利根说,他说你有神麻症。他在颠狂园[10],和康诺利·诺曼在一起。神经失常麻痹症!

    他手拿镜子在空中挥舞了半个圆圈,对着现在已经光芒四射普照海面的太阳,闪闪放光地发布了这条新闻。他翘起刮得干干净净的两片嘴唇,露出两排亮晶晶的白牙齿哈哈大笑起来,整个健壮结实的躯体都在颤动。

    ——看看你自己的尊容吧,他说,你这个吓人的诗人!

    斯蒂汾伸头看了看举在面前的镜子,镜面已破,歪歪斜斜有一道裂纹。头发都乍着。这就是他和别人眼中的我。是谁为我选的这张脸?需要清除虫子的小狗子。它也在问我。

    ——我从女佣人房里偷来的,壮鹿马利根说。她活该。姑妈总是给玛拉基找相貌平常的佣人。免生诱惑。而且她的名字叫做乌尔苏拉[11]。

    他说着又笑起来,同时从斯蒂汾正在自我审视的目光前抽走了镜子。

    ——凯列班在镜中找不到自己面容时的狂怒,他说。要是王尔德还活着,能看到你这副尊容,那才有意思呢![12]

    斯蒂汾伸直身子,指着镜子辛酸地说:

    ——这就是爱尔兰艺术的象征。一面仆人用的破镜子。

    壮鹿马利根突然伸出胳膊,挽住了斯蒂汾的胳膊绕着碉堡的楼顶走起来,他塞在口袋里的剃刀和镜子发出互相磕碰的声音。

    ——啃奇,这么逗你是不公平的,是不是?他和善地说。天主知道,你的精神力量比他们谁的都强。

    又是一挡。他怕我的艺术的锋刃,正如我怕他的。笔,阴森森的钢。

    ——仆人用的破镜子!把这话告诉楼下那个牛家伙,敲他一个畿尼[13]。他的钱多得发臭,还认为你不够绅士的格儿。他老头子是靠卖贾拉普泻药给祖鲁人发的财,要不就是别的什么伤天害理的坑人把戏。天主哪,啃奇,只要你和我联合起来,咱们没准儿还能把这个岛国治一治。给它来一个希腊化[14]。

    克兰利[15]的胳膊。他的胳膊。

    ——想一想,你居然不能不向这些猪猡们要施舍!我是惟一知道你的价值的人。你为什么不能更信任我一些呢?我有什么叫你不顺心的地方呢?是海因斯吗?他要是再在这里吵咱们,我就把西摩找来,咱们好好儿地摆布他一顿,比他们捉弄克莱夫·肯索普还厉害些。

    在克莱夫·肯索普的房间里,阔少爷们的喊叫声闹成一团。都是白脸儿的[16];个个笑得捂着肚子,互相搂着抱着。啊唷,我可受不了啦!奥布里,你告诉她这消息得婉转些![17]我要死了!他身上的衬衫已经被剪成一条一条的拍打着空气,他还跌跌撞撞地绕着桌子又是蹦又是跳,裤子脱落在脚上,毛德琳学院的埃兹手里拿着裁缝的大剪子追在他屁股后面。脸上涂金似的全是桔子酱,神色像是受了惊的小牛犊。我不要脱裤子!你们别对我耍你们的牛疯!

    从敞着的窗口扬出去的喊叫声,惊动了庭院里的夜空。一个耳聋的园丁,身上围着围裙,脸上戴着马修·阿诺德的面具[18],在阴暗的草地上推他的修草机,仔细地注视着乱飞的草茎。

    我们自己[19]……新的异教文化……昂发楼斯[20]。

    ——让他住着吧,斯蒂汾说。除了晚间以外,他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壮鹿马利根不耐烦地说。咳出来吧!我对你是很坦白的。你对我究竟有什么意见呢?

    两人站住了,遥望着远处的布莱岬角,兀秃秃地凸起在水面上像一条沉睡的鲸鱼的鼻尖。斯蒂汾轻轻地把胳膊抽了出来。

    ——你要我告诉你吗?他问。

    ——要,是什么?壮鹿马利根答道。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事儿。

    他说话时盯着斯蒂汾的脸。一阵微风拂过他的前额,轻轻地拨弄着他的尚未梳整的淡黄头发,在他的眼睛中搧起了焦灼的银色火星。

    斯蒂汾从自己说话的声音中感到一种压抑:

    ——你记得我母亲死后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情况吗?

    壮鹿马利根迅速地皱了一下眉头说:

    ——什么事儿?什么地方?我记不住事情。我只记得思想和感触。为了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天主呀?

    ——你在沏茶,斯蒂汾说,你走过楼道去添开水,这时候你母亲陪一个客人从客厅里出来。她问你谁在你房里。

    ——怎么样?壮鹿马利根说。我说什么来着?我忘了。

    ——你说,斯蒂汾答道,咳,代达勒斯呗,他妈妈挺了狗腿儿啦。

    壮鹿马利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使他显得更加年轻可亲了。

    ——我是那么说的吗?他问。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安地抖动一下,摆脱了自己的窘迫心情。

    ——而且,死,不论是你母亲,还是你,还是我自己的死,有什么呢?他问道。你只看见你母亲的死。我在慈母医院和里奇蒙德疯人院,天天看他们挺腿儿,又在解剖室里开膛破肚。本来就是猪狗一般的过程嘛,不折不扣的。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儿。你母亲临终时要求你跪下为她祈祷,你不愿,为什么?那是因为你身上有那种该诅咒的耶稣会脾气,不过是颠倒过来的罢了。对我来说,这一切全是绝大的讽刺,猪狗一般的过程。她的脑叶已经停止运行。她把医生叫作彼得·悌士尔爵士[21],在被子上摘毛茛。迁就着她一点儿,凑合过去也就完了。你对她临终前的最后一个要求拒之不理,可是我没有像花钱雇来的拉路哀特殡仪公司送葬人那么呜呜咽咽,你却又生我的气。荒谬!我很可能说了那样的话,可是我并不是存心侮辱你母亲的亡灵。

    他越说气儿越壮了。斯蒂汾捂着那句话在他的心灵上留下的伤口,冷冷地说:

    ——我并不是考虑你对我母亲的侮辱。

    ——那你考虑什么呢?壮鹿马利根问。

    ——对我的侮辱,斯蒂汾答道。

    壮鹿马利根一下子把身子转了过去。

    ——咳,你这个人真叫人没办法!他叹口气说。

    他绕着栏杆快步走了过去。斯蒂汾站在原地,眼光越过平静的海面,盯住了远处的岬角。海面和岬角都模糊了。眼睛里的脉搏在跳动,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感到双颊在发烧。

    碉楼里传出了一声喊叫:

    ——马利根,你在上边吗?

    ——我来啦,壮鹿马利根回答道。

    他转身对斯蒂汾说:

    ——看看大海吧。它管什么侮辱不侮辱?把洛尤拉[22]扔在一边,啃奇,下去吧。英国佬要吃他的煎肉早餐了。

    他下到脑袋齐楼顶处,又站住了转过头来说:

    ——别成天嘀咕这件事儿了。我这个人不值一提。别再闷闷不乐了。

    他的脑袋消失了,但是楼梯口传来了他一步步走下去时大声吟唱的声音:

    ——别再闷闷不乐,苦忆着

    爱的奥秘叫人心酸,

    因为弗格斯统率着铜车。[23]

    树林的荫影默默无声地在宁静的晨空中游动,从楼梯口移向他正眺望的大海。水面如镜,从岸边一直向外伸展,在轻捷的光脚的踢动下泛着白色。朦胧海洋的白色酥胸。交缠的重音节,成双成对的。一只手在拨弄竖琴,琴弦交错着共发和音。白色波浪般交合的词句,在朦胧的海潮上闪闪放光。

    一大片云缓缓移来,渐渐将太阳完全遮住,将海湾投入深绿色的阴影中,一大盆苦水,卧在他的脚下。弗格斯的歌曲:我在家里,压低了深沉悠长的和音独自唱着。她的房门敞着:她要听我的歌声。我内心悚然而又哀伤,默默地走到她的床边。她在她那不成样子的床上哭泣。斯蒂汾,就是为了这一句:爱的奥秘叫人心酸。

    如今,在哪里了?

    她的秘藏:在她的上了锁的抽屉里,有一些旧羽毛扇子、带流苏的舞会记录卡,上面洒着麝香粉,还有一串廉价的琥珀珠子。她小时挂在家里向阳窗前的一只鸟笼。她看过当年老罗伊斯演出的童话剧《恐怖大王特寇》,和别人一起笑着听他唱:

    我正是

    最喜欢

    摇身一变

    无影无踪看不见

    幽灵的欢乐,收藏起来了,带着麝香味儿。

    别再闷闷不乐,苦忆着。

    和她的那些小玩意儿一起,收藏在大自然的记忆中了。往事的情景围攻着他的苦忆的思绪。在她接近圣事的时候,她那杯从厨房的水管下接来的水。一个阴沉的秋晚,壁炉架上,一个挖去果心塞上红糖为她烤着的苹果。她那修长的指甲,因为给孩子们的衬衣掐虱子,被血染成了红色。

    在一个梦中,她曾默默无声地来到他的面前,她的消瘦的身子上穿着宽大的寿衣,散发出一种蜡和檀木的气息;她俯身对他说了一些无声的秘密话,她的呼吸中隐隐地带着一股沾湿的灰烬气味。

    她那呆滞的目光从死亡中凝视着,要动摇我的灵魂,要使它屈服。就是盯着我一个人。灵前的蜡烛,照出了她的痛苦挣扎。幽灵似的烛光,落在受尽折磨的脸上。她嗓音嘶哑,大声喘息着,发出恐怖的哮吼声,而周围的人都跪下祈祷了。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要把我按下去。Liliata rutilantium te confessorum turma circumdet;iubilantium te virginum chorus excipiat.[24]

    食尸鬼!吞噬尸首的怪物!

    不,母亲!放了我,让我生活吧。

    ——啃奇啊,喂!

    楼里响起了壮鹿马利根的呼唤声。接着,沿着楼梯上来了,又是一声呼唤。仍在为心灵的呐喊而颤抖的斯蒂汾,听到了身后有温煦的阳光在流动,空气中有友好的说话声音。

    ——代达勒斯,下来吧,挪挪步子吧。早饭好了。海因斯为昨晚上吵醒咱们的事道歉啦。都妥啰。

    ——我来了,斯蒂汾转过身来说。

    ——下来吧,为了耶稣,壮鹿马利根说。为了我,也为了咱们大伙儿。

    他的头刚下去又转了回来。

    ——我把你说的爱尔兰艺术的象征告诉他了。他说非常聪明。你挤他一镑,好吗?我的意思是一个畿尼。

    ——我今天上午领钱,斯蒂汾说。

    ——是学校那档子吗?壮鹿马利根说。多少?四镑吧?借给咱们一镑。

    ——你要的话,斯蒂汾说。

    ——四个金光闪闪的元首[25],壮鹿马利根兴高采烈地叫起来。咱们可以来它一顿足以吓坏德望最高的德鲁伊德们[26]的痛饮了。四个全能的元首!

    他一面手舞足蹈地踩着石楼梯蹬蹬蹬走下去,一面用伦敦方言怪声怪气地唱起来:

    ——普天同呀同庆祝,

    白酒、啤酒、葡萄酒!

    加冕日来

    加冕日

    普天同呀同庆祝

    庆那个加冕日![27]

    和煦的阳光在海面上欢跳。镀镍的刮脸水碗在护墙上闪着反光,被遗忘了。我干吗要把它带下去呢?要么,让它在这儿呆上一天吧,被遗忘的友谊,怎么样?

    他走过去,把小碗捧了起来,手上感到了金属的凉意,鼻子里闻到插着刷子的肥皂水发出的粘湿的气味。我在克朗高士捧香炉[28],也是如此。我已成另一人,但又仍是同一人。也是一名仆人,侍候仆人的人。

    在楼内阴暗的穹顶起居室里,壮鹿马利根正在壁炉边忙碌,他的仍穿着梳妆袍的身影麻利地来回挪动,黄色的炉火一时被他挡住,一时又亮了出来。两束柔和的日光柱,透过靠近楼顶处的两个枪眼,投射在屋内的石板地上。在两束光柱相会处,空气中悬着一大股子煤烟和锅里冒出来的油烟,在浮动,在打转。

    ——呛死人了,壮鹿马利根说。海因斯,把那扇门打开,好吗?

    斯蒂汾把刮脸水碗放在小柜上。一个坐在吊床上的高个子站起身来,走向门道,把内门拉开了。

    ——你拿着钥匙吗?那人问。

    ——代达勒斯拿着,壮鹿马利根说。老爷子呀,可把我给呛死了。

    他眼睛仍旧盯着锅,大声地吼道:

    ——啃奇!

    ——就插在锁里,斯蒂汾走进去说。

    钥匙在锁眼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转了两次,沉重的大门打开了,放进了舒心的阳光和明亮的空气。海因斯站在门口向外眺望,斯蒂汾把自己的立着的旅行包拖到桌子边,坐下等候。壮鹿马利根把煎好的东西抛进旁边的盘子里,然后端着盘子和一把大茶壶走到桌子边,往桌上一蹾,如释重负似的叹了一口气。

    ——我都要融化了,他说,活像一枝快那个的蜡烛……可别说了!这事儿一个字也不能提了!啃奇,醒醒吧!面包,黄油,蜂蜜。海因斯,进来吧。吃的弄好啦。主呵,请您保佑我们和您的这些恩赐吧。糖在哪儿?啊呀,爷儿啊,没有牛奶。

    斯蒂汾从小柜里取来了面包、蜂蜜罐和黄油盒。壮鹿马利根一肚子别扭地坐了下来。

    ——这算是哪一档子事儿呀?他说。我叫她过了八点来的。

    ——咱们可以喝不加牛奶的,斯蒂汾说,他渴了。小柜里有个柠檬。

    ——咳,你和你那一套巴黎风尚都见鬼去吧!壮鹿马利根说。我要沙湾[29]牛奶。

    海因斯从门道里走进来,安静地说:

    ——那女人提着牛奶上来了。

    ——天主保佑你!壮鹿马利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坐下,茶壶在这儿,斟茶吧。糖在袋子里。就这样,我没法对付这些倒霉的鸡蛋。

    他把盘子里的煎肉胡乱切开,分摊在三个碟子上说: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30]

    海因斯坐下斟茶。

    ——我给你们一人放两块,他说。可是我说,马利根,你沏的茶可够浓的,是吧?

    壮鹿马利根一边把面包切成大厚片,一边学着老太太哄孩子的口气说:

    ——我沏茶水就真沏茶水呀,格罗根老大娘是那么说的啰。我撒小水就真撒小水。

    ——老天爷,这是茶水没错,海因斯说。

    壮鹿马利根继续切着面包学老太太:

    ——卡希尔太太呀,我就是这个主意,她这么说。卡希尔太太答腔了:您哪,看天主的份儿上,您可千万别把两种水都沏在一个壶儿里啦!

    他用刀尖挑着,给两个同伴各送了一块厚面包。

    ——海因斯,他十分认真地说,这就是你可以收进你集子里去的民俗了。邓德拉姆的民俗和鱼神[31],五行文字,十页注释。命运女神姐妹印于大风年。[32]

    他转过脸,扬起了眉毛,露出疑惑不定的神气,用一种细细的嗓音向斯蒂汾:

    ——你记得吗,大兄弟,格罗根老大娘的茶壶和尿壶是在哪部经书里提到的,是凯尔特轶事,还是吠陀奥义书?

    ——恐怕都不是吧,斯蒂汾严肃地说。

    ——真的吗?壮鹿马利根也用同样严肃的口气说。请问,你的根据何在?

    ——按我的想法,斯蒂汾边吃边说,这事不在凯尔特轶事之内,也不在凯尔特轶事之外。格罗根老大娘,恐怕是玛丽·安[33]的本家吧。

    壮鹿马利根喜笑颜开。

    ——妙!他愉快地眨着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做出娇里娇气的声音说。你真是那么认为吗?实在是妙!

    然后他突然脸色一沉,一边又使劲切面包,一边粗鲁地用嘶哑刺耳的声音吼叫起来:

    ——老玛丽·安儿呀

    她才不理那碴儿呀,

    她一把撩起那个衬裙儿呀……

    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煎肉,一面嚼着一面还在哼。

    门道暗了一下,进来了一个人。

    ——牛奶,您哪!

    ——进来吧,您哪,马利根说。啃奇,拿奶壶。

    进来的是一个老妇人,走到斯蒂汾身边才站住。

    ——今儿早上天儿多美呵,您哪,她说。荣耀归天主。

    ——归谁?马利根瞅了她一眼说。嗳,敢情是。

    斯蒂汾转过身去,从小柜里取出奶壶。

    ——这岛上的人,马利根漫不经心地对海因斯说,总喜欢把那位包皮收集家[34]提在嘴上。

    ——要多少,您哪?老妇问。

    ——一夸脱[35],斯蒂汾说。

    他看着她把奶灌进量杯,然后又从量杯倒入奶壶,浓浓的纯白的奶,不是她的。衰老干瘪的乳房。她又量了一杯,最后还添上一点饶头。神秘的老人,来自朝阳的世界,也许是一位使者。她一面灌奶,一面夸奶好。黎明时分,葱绿的牧场,她蹲在性情温和的母牛旁边,一个坐大蘑菇的女巫[36]。她的布满皱纹的手指敏捷地挤着,母牛奶头一注一注地喷着奶。它们围着她哞哞地叫,它们熟悉她,这些闪着露珠丝光的牲口。牛中魁首,穷老太婆,都是她自古以来的名称[37]。模样卑贱的神仙,一个四处奔波的老妪,侍候着征服她的人和寻欢作乐出卖她的人,他们都占有她而又随意背弃她,这个来自神秘的清晨的使者。是来侍候人还是来谴责人,他说不清,但他也不屑于求她的恩惠。

    ——真好,您哪,壮鹿马利根边说边往各人杯里斟牛奶。

    ——尝一尝吧,您哪,她说。

    他听她的话喝了一口。

    ——我们吃的东西要是都这么好,他略微提高一些声音对她说,咱们这国家就不会这么到处都是烂牙齿、烂肚肠了。住的是泥沼,吃的是劣等食物,街道上铺满了尘土、马粪、结核病人吐的痰。

    ——先生,您是学医的大学生吧?老妇人问。

    ——是的,您哪,壮鹿马利根答道。

    ——您瞧瞧,她说。

    斯蒂汾以轻蔑的心情,默默地听着。老太婆俯首敬重的是大声对她说话的人,给她正骨的人,给她医药的人;对我是看不上眼的。她也敬重将来听她忏悔、给她涂油准备入土的人,涂全身而不涂妇女下身不洁部位[38],用男人身上的肉而不按天主形象制成的,蛇的引诱对象[39]。她也俯首听着现在和她大声说话的人,那说话声使她闭上了嘴,睁着迷惑不解的眼睛。

    ——您懂得他说的话吗?斯蒂汾问她。

    ——先生,您讲的是法国话吗?老妇人对海因斯说。

    海因斯又对她说了一段更长的话,说得蛮有把握的。

    ——是爱尔兰语,壮鹿马利根说。您有点盖尔血统吗?[40]

    ——我就觉得是爱尔兰语,她说,听声音有点像。您是从西部来的吗,先生?

    ——我是英国人,海因斯回答。

    ——他是英国人,壮鹿马利根说,他认为我们在爱尔兰就应该说爱尔兰语。

    ——敢情是应该,老妇人说。我自己都不会说,可不好意思啰。听人家懂行的人说,这是一种呱呱叫的语言呢。

    ——岂止是呱呱叫,壮鹿马利根说。完全是妙不可言。啃奇,给咱们再斟点茶吧。您呐,也来一杯吧?

    ——不啦,谢谢您,先生,老妇人说着,将牛奶桶的提把套在手腕子上,准备走了。

    海因斯对她说:

    ——您带着账单吗?马利根,咱们最好把她的账付了吧,是不是?

    斯蒂汾又把三个茶杯斟满了。

    ——账单吗?先生?她站住了说。这个嘛,是七个早晨一品脱两便士的是七个二嘞一先令零两便士再加这三个早晨一夸脱四便士的是三夸脱是一先令[41]。这就得一先令加一先令二嘞两先令二,您哪。

    壮鹿马利根叹一口气,先将一块两面都涂着厚厚的黄油的带皮面包塞进嘴里,然后伸出两条腿,在裤子口袋里摸索起来。

    ——该付就付,痛痛快快的,海因斯笑着对他说。

    斯蒂汾又斟满了一杯,一点点茶加上浓浓的牛奶,只泛出了淡淡的茶色。壮鹿马利根掏出一枚两先令的银币,用手指翻弄着叫喊起来:

    ——奇迹!

    他把银币放在桌面上推给老妇人,同时口中说着:

    ——莫再向我要什么了,我的人儿,

    我能给的都已经给了你。[42]

    斯蒂汾把银币放在她的不甚痛快的手中。

    ——我们欠着两便士,他说。

    ——不忙,您哪,她说着收下了银币。不忙。早安,您哪。

    她屈膝行礼后出去了,背后跟随着壮鹿马利根的温柔的吟诵声:

    ——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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