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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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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一个丧失了亲人的、孤独的鳏夫——并且在想象之中,把成群的人们吸引到他的面前,来对他表示同情;他就坐在小船里,为他自己上演一出小小的戏剧;这场戏需要他装出老态龙钟、精疲力竭、无比沉痛的样子(他举起双手,望着瘦削的手指,借此证实他的梦想),来使妇女们对他大感同情,接着,他又想象她们会如何安慰他、同情他,并且在他的梦想中反映出女性的同情所给予他的那种微妙的喜悦。他叹了一口气,悲哀地低声吟诵:

    但我曾卷入更加汹涌的波涛

    被更深的海底漩涡所吞没,

    他们都相当清晰地听到了那悲哀的词句。凯姆在她的座位上几乎大吃一惊。这使她震惊——也令她愤慨。她的举动惊醒了她的父亲;他哆嗦了一下,他的梦想中断了,他高呼道:“瞧!瞧!”他的呼声如此迫切,使詹姆斯也转过头来瞧他背后的那个岛屿。他们大家都望着那个小岛。

    但是,凯姆什么也没看见。她正在想,他们曾经在那儿居住过的、和他们的生活紧密地纠结在一起的那些小径和草坪都消失了:它们给抹去了,给扔在后面了,变得虚无缥缈了;而现在眼前的这些东西是现实的:这条小船和它打了补丁的帆篷,麦卡力斯特和他所戴的耳环,那轰鸣如雷的涛声——这一切都是现实的。想到这些,她喃喃自语道:“我们灭亡了,各自孤独地灭亡了,”因为她父亲的话在她的头脑里一再闪现。她的父亲看见她如此神思恍惚地凝视着远方,就开始逗她。她懂得罗盘仪上那些圆点所代表的方位吗?他问道。她分得清东西南北吗?她真的认为他们就住在那个方向吗?他指点着告诉她,他们的屋子在什么地方:就在那儿,在那些树木旁边。他希望她的方位感更加精确一点,他说:“告诉我——哪儿是东,哪儿是西?”他一半是取笑她,一半是责备她,因为,对于并非绝对低能的那些看不懂罗盘仪的人们,他无法理解他们的思想状态。但她仍然辨不出方向。看到她刚才恍惚地凝视远方,现在又惊慌失措地把眼睛盯着没有房屋的地方瞧,拉姆齐先生忘记了他的梦想,忘记了他如何在平台上徘徊于那些石瓮之间,忘记了那些妇女如何向他伸出同情之手。他想,女人总是那个样子;她们的头脑糊涂是无可救药的;那是一桩他永远也没法了解的事情;但情况就是如此。他的夫人——她一向就是如此。她们没法让任何概念清晰地印在她们的头脑里。但是,他对她大发雷霆是错误的;更有甚者,他不是相当喜欢这种女性的糊涂吗?这是她们异乎寻常的魅力的一部分。我要使凯姆对我微笑,他想。她看上去受惊了。她是如此沉默。他握紧拳头,决定把他的声音、他的面部表情、他富于表现力的姿势都收敛起来,这些年来,他曾随心所欲地利用这一切,来赢得人们的同情和赞扬。他要使她向他微笑。他要找一些简单的话题来和她谈谈。但是谈什么呢?因为,像他这样埋头工作,他已忘记了人们通常所谈的话题。对,有一条小狗。他们有一条小狗。今天谁在照料那条小狗呀?他问道。詹姆斯看见他姊姊脑袋的后方衬托着船帆,他冷酷地思忖:不错,现在她可要让步屈服啦;那就会只剩下我一个人来孤独地对抗那个暴君。那个誓约将留给他一个人来加以贯彻。瞧着她脸上悲哀、阴沉、让步的表情,他严峻地想道:凯姆永远不会宁死不屈地反抗暴君。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一朵乌云飘落在一片绿色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种严重的气氛,四周的群山之间弥漫着一片阴暗和忧伤,似乎那些山峦必须认真考虑那个被乌云笼罩在阴影中的山坡的命运,或者寄予同情,或者幸灾乐祸。就这样,凯姆现在感觉到她被乌云所笼罩了,她坐在安详坚定的人们中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她父亲提出的关于那小狗的问题,不知道应该如何抵挡他的哀求——原谅我吧,体贴我吧;另一方面,立法者詹姆斯似乎把永恒智慧的法规摊开在他的膝盖上(他握着舵柄的手对她说来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对她说,反抗他,和他斗。詹姆斯说得多么公平正直。因为,他们必须宁死不屈地和暴君斗争,她想。在人类所有的品德中,她最推崇的就是正直。她的弟弟最像一个公正不阿的神祇,她的父亲最善于死乞活赖地哀求。她坐在他们两人中间,凝视着景色陌生的海岸,一面想着那些草坪、平台、房屋已被平静地遗留在远方而在视野里消失了,一面在考虑她应该向这两者中的哪一个让步。

    “杰斯泼,”她愁眉不展地说。他会照料那条小狗的。

    她打算给它起个什么名儿呢?她的父亲坚持追问下去。当他自己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有过一条小狗,它叫弗立斯克。詹姆斯看见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表情,一种在他记忆之中熟悉的表情,他想,她会屈服的。他想,她们会垂首俯视她们正在编织的绒线,或者什么别的东西;然后她们会突然抬头仰望;一道蓝光闪过,他想起来了,后来和他坐在一起的什么人笑了,屈服投降了,使他怒不可遏。那个人肯定就是他的母亲,他想,她坐在一把矮脚椅子里,他的父亲站在她身旁俯视着她。他开始在岁月一页页、一册册、轻轻地、不断地积存在他头脑里的一连串无穷无尽的记忆之中寻找:在各种景象和音响之间,在各种严厉、空虚、甜蜜的声音之中,在掠过的灯光、轻轻触及地板的扫帚、冲刷海岸的波涛之间,他看到一个男子如何来回踱步、突然停留、笔直地站在那儿,俯视着他们母子俩。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凯姆把她的手指浸在海中玩水,她呆呆地望着海岸,什么也不说。不,她不会屈服的,他想;她和母亲不一样,他想。好吧,要是凯姆不愿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不再打扰她了,拉姆齐先生下了决心,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一本书。但是,她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她迫切地希望能够搬开放在她舌头上的某种障碍,并且说:噢,对啦,弗立斯克。我就叫它弗立斯克吧。她甚至还想问:它是不是那条独自从荒野里寻到回家道路的小狗?但是,尽管她努力尝试,她可说不出那样的话,因为,她既害怕又忠于他们的誓约,然而,詹姆斯可没料到,她已把她感觉到的对于父亲的爱慕之情,悄悄地向他传送过去。因为,她一边用手戏水,一边在心里琢磨(现在麦卡力斯特的孩子钓到一条鲭鱼,它在甲板上直蹦,鱼鳃上淌着鲜血);她一边瞅着漠然凝视船帆或偶尔注视地平线的詹姆斯,一边在想:你可没有遭遇到这种感情的压力和分裂,没有遭遇到这种异常强烈的诱惑啊。她的父亲伸手到兜里掏书,再过一秒钟,他就会把书掏出来了。对她来说,没有别人比他更富于吸引力的了:他的双手是美丽的,还有他的双脚,他的声音,他的语言,他的匆忙急躁,他的怪癖热情,他敢于直言不讳地在众人面前扬言我们将各自孤独地灭亡,还有他的疏远淡漠,这一切都对她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他已经打开了他的书本。)她坐直了,一边瞧着麦卡力斯特的孩子从另一条鱼的鳃帮里把鱼钩取出来,一边想道:然而,叫人难以忍受的是他那种极端的盲目和横暴,它损害了她美好的童年生活,掀起了痛苦的风暴,甚至到现在,她还会在半夜惊醒,气得直哆嗦,并且回忆起他蛮横无理的强迫命令:“干这个,”“干那个,”回忆起他支配一切的欲望和他那种“绝对服从我”的要求。

    因此,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倔强而忧愁地凝视那包围在一片和平静谧气氛中的海岸,她想,似乎那儿的人们都已酣然入睡,像一缕轻烟或幽灵一般来去自由。在那儿,他们可没有痛苦折磨,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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