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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陶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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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不过渊明最能使我们平常人契合的还是在他对人的热情。他对于平生故旧,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每因“语默殊势”而有不同调之感,可是他觉得“故者无失其为故”,赠诗送行,仍依依不舍,殷殷属望,一片忠厚笃实之情溢于言表,两《答庞参军》、《示周祖谢》、《与晋殷安别》、《赠羊长史》诸诗最足见出他于朋友的厚道。在家人父子兄弟中,他尤其显得是一个富于热情的人。他的父亲早弃世,他在《命子》诗中有“瞻望弗及”之叹。他的母亲年老,据颜延之的诔文,他的出仕原为养母(“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义,追悟毛子捧檄之怀”)。他出去没有多久,就回家省亲,从《阻风于规林》那两首诗看,他对于老母时常眷念,离家后致叹于“久游念所生”,回家时“计日望旧居”,到家后“一欣侍温颜”,语言虽简,情致却极深挚。弟敬远和程氏妹都是异母生的,程氏妹死了,渊明弃官到武昌替她料理后事,在祭妹文与祭弟文中,他追念早年共甘苦患难的情况,焦虑遗孤们将来的着落,句句话都从肺腑中来,渊明天性之厚从这两篇祭文、自祭文以及与子俨等疏最足以见出,这几篇都是绝妙文字,可惜它们的名声为诗所掩。

    渊明在诗中表现最多的是对于子女的慈爱。“大欢惟稚子”,“弱女虽非男,慰情聊胜无”,“稚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随便拈几个例子,就可以令人想象到渊明怎样了解而且享受家庭子女团聚的乐趣。如果对于儿童没有深厚的同情,或是自己没有保持住儿童的天真,都决说不出这样简单而深刻的话。渊明的长子初生时,他自述心事说:“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可见其属望之殷。他做了官,特别遣一个工人给儿子,写信告诉他说:“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遗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寥寥数语,既可以见出做父母的仔细,尤可见出人道主义者的深广的同情。“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这是何等心肠!它与“落地成兄弟,何必骨肉亲”那两句诗都可以摆在释迦或耶稣的口里。谈到他的儿子,他们似不能副他的期望,他半诙谐半伤心地说:“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他临死时还向他们叮咛嘱咐:“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苦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最后以兄弟同居同财的故事劝勉他们。杜甫为着渊明这样笃爱儿子,在《遣兴》诗里讥诮他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其实工部开口便错,渊明所以异于一般隐士的正在不“避俗”,因为他不必避俗,所以真正地“达道”。所谓“不避俗”是说“不矫情”,本着人类所应有的至性深情去应世接物。渊明的伟大处就在他有至性深情,而且不怕坦白地把它表现出来。趁便我们也可略谈一般人所聚讼的《闲情赋》。昭明太子认为这篇是“白璧微瑕”,在这篇赋里渊明对于男女眷恋的情绪确是体会得细腻之极,给他的冲淡朴素的风格渲染了一点异样的鲜艳的色彩;但是也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渊明是一个有血肉的人,富于人所应有的人情。

    总之,渊明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就是说,他的精神生活很丰富。他的《时运》诗序中最后一句话是“欣慨交心”,这句话可以总结他的精神生活。他有感慨,也有欣喜;唯其有感慨,那种欣喜是由冲突调和而彻悟人生世相的欣喜,不只是浅薄的嬉笑;唯其有欣喜,那种感慨有适当的调剂,不只是奋激佯狂,或是神经质的感伤。他对于人生悲喜剧两方面都能领悟。他的性格大体上很冲和平淡,但是也有它的刚毅果敢的一方面,从不肯束带见督邮、听莲社的议论攒眉而去,却退檀道济的礼物诸事可以想见。他的隐与侠都与这方面性格有关。他有时很放浪不拘形迹,做彭泽令“公田悉令吏种秫稻(酿酒用的谷)”;王宏叫匠人替他做鞋,请他量一量脚的大小,“他便于坐伸脚令度”;醉了酒,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在这些地方他颇有刘伶、阮籍的气派。但是他不耻事家人生产,据《宋书·隐逸传》中“他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可能在桓玄下面做过官;他孝父母,爱弟妹,爱邻里朋友尤其酷爱子女;他的大愿望是“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他的高超的胸襟并不损于他的深广的同情;他的隐与侠也无害于他的平常人的面貌。

    因为渊明近于人情,而且富于热情,我相信他的得力所在,儒多于道。陈寅恪先生把魏晋人物分名教与自然两派,以为渊明“既不尽同嵇向之自然,更有异何曾之名教,且不主名教自然相同之说如山(涛)王(戎)辈之所为。盖其己身之创解乃一种新自然说”,“新自然说之要旨在委运任化”,并且引“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两句诗证明渊明“非名教”。他的要旨在渊明是道非儒。我觉得这番话不但过于系统化,而且把渊明的人格看得太单纯,不免歪曲事实。渊明尚自然,宗老庄,这是事实;但是他也并不非名教,薄周孔,他一再引“先师遗训”(他的“先师”是孔子,不是老庄,更不是张道陵),自称“游好在六经”,自勉“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遗嘱要儿子孝友,深致慨于“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这些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却不是证明渊明“非名教”的事实。

    我们解释了渊明的人格,就已经解释了他的诗,所以关于诗本身的话不必多说,他的诗正和他的人格一致,也不很单纯,我们姑择一点来说,就是它的风格。一般人公认渊明的诗平淡。陈后山嫌它“不文”,颇为说诗者所惊怪。其实杜工部早就有这样看法,他赞美“陶谢不枝梧”,却又说,“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大约欢喜雕绘声色锻炼字句者,在陶诗中找不着雕绘锻炼的痕迹,总不免如黄山谷所说的“血气方刚时,读此如嚼枯木”。阅历较深,对陶诗咀嚼较勤的人们会觉得陶诗不但不枯,而且不尽平淡。苏东坡说它“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刘后村说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姜白石说它“散而庄,淡而腴”,释慧洪引东坡说,它“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都是对陶诗作深一层的看法。总合各家的评语来说,陶诗的特点在平、淡、枯、质,又在奇、美、腴、绮。这两组恰恰相反的性质如何能调和在一起呢?把他们调和在一起,正是陶诗的奇迹;正如他在性格方面把许多不同的性质调和在一起,是同样的奇迹。

    把诗文风格分为平与奇、枯与腴、质与绮两种,其实根于一种错误的理论,仿佛说这两种之中有一个中和点(如磁铁的正负两极之中有一个不正不负的部分),没有到这一点就是平、枯、质;超过了这一点便是奇、腴、绮。诗文实在不能有这种分别,它有一种情感思想,表现于恰到好处的意象语言,这恰到好处便是“中”,有过或不及便是毛病。平、枯、淡固是“不文”,奇、腴、绮也还是失当,蓬首垢面与涂脂敷粉同样不能达到真正的美。大约诗文作者内外不能一致时,总想借脂粉掩饰,古今无须借脂粉掩饰者实在寥寥。这掩饰有时做过火,可以引起极强烈的反感,于是补偏救弊者不免走到蓬首垢面的另一极端,所以在事实上平、枯、质与奇、腴、绮这种的分别确是存在,而所指的却都是偏弊,不能算是诗文的胜境。陶诗的特色正在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质不绮,因为它恰到好处,适得其中;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它一眼看去,却是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质亦绮。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可以说是“化境”,渊明所以达到这个境界,因为像他做人一样,有最深厚的修养,又有最率真的表现。“真”字是渊明的唯一恰当的评语。“真”自然也还有等差,一个有智慧的人的“真”和一个头脑单纯的人的“真”并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spontaneous与naive的分别。渊明的思想和情感都是蒸馏过、洗炼过的。所以在做人方面和在做诗方面,都做到简练高妙四个字。工部说他“不枝梧”,这三个字却下得极有分寸,意思正是说他简练高妙。

    渊明在中国诗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郁,杜甫比他更阔大多变化,但是都没有他那么淳,那么练。屈原低徊往复,想安顿而终没有得到安顿,他的情绪、想象与风格都带着浪漫艺术的崎岖突兀的气象;渊明则如秋潭月影,澈底澄莹,具有古典艺术的和谐静穆。杜甫还不免有意雕绘声色,锻炼字句,时有斧凿痕迹,甚至有笨拙到不很妥帖的句子;渊明则全是自然本色,天衣无缝,到艺术极境而使人忘其为艺术。后来诗人苏东坡最爱陶,在性情与风趣上两人确有许多类似,但是苏爱逞巧智,缺乏洗炼,在陶公面前终是小巫见大巫。

    附录 给一位写新诗的青年朋友

    朋友,你的诗和信都已拜读。你要我“改正”并且“批评”,使我很惭愧。在这二十年中我虽然差不多天天都在读诗,自己却始终没有提笔写一首诗,做诗的辛苦我只从旁人的作品间接地知道,所以我没有多少资格说话。谈到“改正”,我根本不相信诗可以经旁人改正,只有诗人自己知道他所写的与所感所想的是否恰相吻合,旁人的生活经验不同,观感不同,纵然有胆量“改正”,所改正的也另是一回事,与原作无干。至于“批评”,我相信每个诗人应该是他自己的严厉的批评者。拉丁诗人贺拉斯劝人在作品写成之后把它摆过几月或几年不发表,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忠告。诗刚做成,兴头很热烈,自己总觉得它是一篇杰作,如果你有长进的可能,经过一些时候冷静下来,再拿它仔细看看,你就会看出自己的毛病,你自己就会修改它。许多诗人不能有长进,就因为缺乏这点自我批评的精神。你不认识我,而肯寄诗给我看,询取我的意见,这种谦虚我不能不有所报答,我所说的话有时不免是在热兴头上泼冷水,然而我不迟疑,我相信诚恳的话是一个真正诗人所能接受的,就是有时不甚入耳,也是他所能原宥的。你要我回答,你所希望于我的当然不只是一套恭维话。

    我讲授过多年的诗,当过短期的文艺刊物的编辑,所以常有机会读到青年朋友们的作品。这些作品中分量最多的是新诗,一般青年作家似乎特别欢喜做新诗。原因大概不外几种:首先,有些人以为新诗容易做,既无格律拘束,又无长短限制,一阵心血来潮,让情感“自然流露”,就可以凑成一首。其次,也有一些人是受风气的影响,以为诗在文学中有长久的崇高的地位,从事于文学总得要做诗,而且徐志摩、冰心、老舍许多人都在做新诗。诗是否容易做,我没有亲切的经验,不过据我研究中外大诗人的作品所得的印象来说,诗是最精妙的观感表现于最精妙的语言,这两种精妙都绝对不容易得来的,就是大诗人也往往须费毕生的辛苦来摸索。做诗者多,识诗者少。心中存着一分“诗容易做”的幻想,对于诗就根本无缘,做来做去,只终身做门外汉。最后,学文学是否必须做诗,在我看,也是一个问题。我相信文学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诗,而且相信生命如果未至末日,诗也就不会至末日。不过我也相信每一时代的文学有每一时代的较为正常的表现方式。比如说,荷马生在今日也许不写史诗,陀斯妥耶夫斯基生在古代也许不写小说。在我们的时代,文学的最正常的表现的方式似乎是散文、小说而不是诗。这也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西方批评家也有这样想的。许多青年白费许多可贵的精力去做新诗,幼稚的情感发泄完了,才华也就尽了。在我个人看,这种浪费实在很可惜。他们如果脚踏实地练习散文、小说,成就也许会好些。这话自然不是劝一切人都莫做诗,诗还是要有人做,只是做诗的人应该真正感觉到自己所感所想的非诗的方式决不能表现。如果用诗的方式表现的用散文也还可以表现,甚至于可以表现得更好,那么,诗就失去它的“生存理由”了。我读过许多新诗,我很深切地感觉到大部分新诗根本没有“生存理由”。

    诗的“生存理由”是文艺上内容和形式的不可分性。每一首诗,犹如任何一件艺术品,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血肉需要灵魂才现出它的活跃,灵魂也需要血肉才具体可捉摸。假如拿形式比血肉而内容比灵魂,叫做“诗”的那种血肉是否有一种特殊的灵魂呢?这问题不像它现在表面的那么容易。就粗略的迹象说,许多形式相同的诗而内容则千差万别。多少诗人用过五古、七律或商籁?可是同一体裁所表现的内容不但甲诗人与乙诗人不同,即同一诗人的作品也每首自具一个性。就内在的声音节奏说,外形尽管同是七律或商籁,而每首七律或商籁读起来的声调,却随语言的情味意义而有种种变化,形成它的特殊的音乐性。这两个貌似相反的事实告诉我们的不是内容与形式无关,而是一般人把七律、商籁那些空壳看成诗的形式是一种根本的错误。每一首诗有每一首诗的特殊形式,而这特殊形式,是叫做七律、商籁那些模型得着当前的情趣贯注而具生命的那种声音节奏;正犹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殊面貌,而这特殊面貌是叫做口鼻耳目那些共同模型得到本人的性格点化而具个性的那种神情风采。一首诗有凡诗的共同性,有它所特有的个性,共同性为七律、商籁之类模型,个性为特殊情趣所表现的声音节奏。这两个成分合起来才是一首诗的形式,很显然的两成分之中最重要的不是共同性而是个性。

    七律、商籁之类躯壳虽不能算是某一诗的真正形式,而许多诗是用这些模型铸就的却是事实。这些模型是每民族经过悠久历史所造成的,每个民族都出诸本能地或出诸理智地感觉到叫做“诗”的那一种文学需要经过这些模型铸就。这根深蒂固的传统有没有它的理由呢?这问题实在就是:散文之外何以要有诗?依我想,理由还是在内容与形式的不可分性。七律、商籁之类模型的功用在节奏的规律化,或则说,语言的音乐化。情感的最直接的表现是声音节奏,而文字意义反在其次。文字意义所不能表现的情调常可以用声音节奏表现出来。诗和散文如果有分别,那分别就基于这个事实。散文叙述事理,大体上借助于文字意义已经很够;它自然也有它的声音节奏,但是无须规律化或音乐化,散文到现出规律化或音乐化时,它的情趣的成分就逐渐超出理智的成分,这就是说,它逐渐侵入诗的领域。诗咏叹情趣,大体上单靠文字意义不够,必须从声音节奏上表现出来。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七律、商籁之类模型是发挥文字音乐性的一种工具。这话怎样讲呢?拿诗和散文来比,我们就会见出这个道理。散文没有固定模型做基础,音节变来变去还只是“散”;诗有固定模型做基础,从整齐中求变化,从束缚中求自由,变化的方式于是层出不穷。这话乍听起来似牵强,但是细心比较过诗和散文的音乐性者都会明白这道理是真确的,诗的音乐性实在比散文的丰富繁复,正犹如乐音比自然中的杂音较丰富繁复是一个道理。乐音的固定模型非常简单————八个音阶。但这八个音阶高低起伏与纵横错综所生的变化是多么繁复!诗人利用七律、商籁之类模型来传出情趣所有的声音节奏,正犹如一个音乐家利用八音阶来谱成交响曲。

    新诗比旧诗难做,原因就在旧诗有“七律”、“五古”、“浪淘沙”之类固定模型可利用,一首不甚高明的旧诗纵然没有它所应有的个性,却仍有凡诗的共同性,仍有一个音节的架子,读起来还是很顺口;新诗的固定模型还未成立,而一般新诗作者在技巧上缺乏训练,又不能使每一首诗现出很显著的音节上的个性,结果是散漫芜杂,毫无形式可言。把形式作模型加个性来解释,形式可以说就是诗的灵魂,做一首诗实在就是赋予一个形式与情趣,“没有形式的诗”实在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许多新诗人的失败都在不能创造形式,换句话说,不能把握住他所想表现的情趣所应有的声音节奏,这就不啻说他不能做诗。

    你的诗不算成功————恕我直率————如同一般新诗人的失败一样,你没有创出形式,我们读者无法在文字意义以外寻出一点更值得玩味的东西。你自以为是在做诗,实在还是在写散文,而且写不很好的散文,你把它分行写,假如像散文一样一直写到底,你会觉得有很大的损失么?我欢喜读英文诗,我鉴别英文诗的好坏有一个很奇怪的标准。一首诗到了手,我不求甚解,先把它朗诵一遍,看它读起来是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节奏。如果音节很坚实饱满,我断定它后面一定有点有价值的东西;如果音节空洞零乱,我断定作者胸中原来也就很空洞零乱。我应用这个标准,失败时候还不很多。读你的诗,我也不知不觉在应用这个标准,老实说,读来读去,我就找不出一种音节来,因此,我就很怀疑你的诗后面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话。从文字意义上分析了一番,果不其然!你对明月思念你的旧友,对秋风叶落感怀你的身世,你装上一些貌似漂亮而实俗恶不堪的词句,再“啊”地“呀”地几声,加上几个大惊叹号,点了一行半行的连点,笔停了,你欣喜你做成了一首新诗。朋友,恕我坦白地告诉你,这是精力的浪费!

    我知道,你有你的师承。你看过“五四”时代作风的一些新诗,也许还读过一些欧洲浪漫时代的诗。“五四”时代作家和他们的门徒勇于改革和尝试的精神固然值得敬佩,但是事实是事实,他们想学西方诗,而对于西方诗根本没有深广的了解;他们想推翻旧传统,而旧传统桎梏他们还很坚强。他们是用白话写旧诗,用新瓶装旧酒。他们处在过渡时代,一切都在草创,我们也无庸苛求,不过我们要明白那种诗没有多大前途,学它很容易误事。他们的致命伤是没有在情趣上开辟新境,没有学到一种崭新的观察人生世相的方法,只在搬弄一些平凡的情感,空洞的议论,虽是白话而仍很陈腐的词藻。目前报章杂志上所发表的新诗,除极少数例外,仍然是沿袭五四时代的传统,虽然在表面上题材和社会意识有些更换。诗不是一种修辞或雄辩,许多新诗人却只在修辞或雄辩上做功夫,出发点就已经错误。

    “五四”时代和现在许多青年诗人所受到的西方诗影响,大半偏于浪漫派如拜伦、雪莱之流。他们的诗本未可厚非,他们最容易被青年人看成模范,可是也最不宜于做青年人的模范。原因很简单,浪漫派的唯我主义与感伤主义的气息太浓,学他们的人很容易作茧自窒,过于信任“自然流露”,任幼稚的平凡的情感无节制地无洗炼地和盘托出;拿旧诗来比,很容易堕入风花雪月怜我怜卿的魔道。诗和其他艺术一样,必有创造性与探险性,老是在踏得稀烂的路轨上盘旋,决无多大出息。我对于写实主义并不很同情,但是我以为写实的训练对于青年诗人颇有裨益,它可以帮助他们跳开小我的圈套,放开眼界,去体验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情境中所有的不同的生活情调。这种功夫可以锐化他们的敏感,扩大他们的“想象的同情”,开发他们的精神上的资源。总而言之,青年诗人最好少做些“泄气”式的抒情诗,多做一些带有戏剧性的叙述诗和描写性格诗。他们最好少学些拜伦和雪莱,多学些莎士比亚和现代欧美诗。

    提到“学”字,我可以顺便回答你所提出的一个问题:做诗是否要多读书?“学”的范围甚广,我们可以从人情世故物理中学,可以从自己写作的辛苦中学,也可以从书本中学,读书只是学的一个节目,一个不可少的而却也不是最重要的节目。许多新诗人的毛病在不求玩味生活经验,不肯耐辛苦去自己摸索路径,而只在看报章杂志上一些新诗,揣摩它们,模仿它们。我有一位相当有名的做新诗的朋友,一生都在模仿当代新诗人,早年学徐志摩,后来学臧克家,学林庚,学卞之琳,现在又学宣传诗人喊口号。学来学去,始终没有学到一个自己的本色行当。我很同情他的努力,却也很惋惜他的精力浪费。“学”的问题确是新诗的一个难问题,我们目前值得学的新诗范作实在是太少。大家像瞎子牵瞎子,牵不到一个出路。凡事没有不学而能的,艺术尤其如此。“学”什么呢?每个青第一条,是西方诗的路。据我看,这条路可能性最大。它可以教会我们一种新鲜的感触人情物态的方法,可以指示我们变化多端的技巧,可以教会我们尽量发挥语言的潜能。不过诗不能翻译,要了解西方诗,至少须精通一种西方语言。据我所知道的,精通一国语言而到真正能欣赏它的诗的程度,很需要若干年月的耐苦。许多青年诗人或是没有这种机会,或是没有这种坚强的意志。第二条,是中国旧诗的路。有些人根本反对读旧诗,或是以为旧诗不值得读,或是以为旧诗变成一种桎梏,阻碍自由创造。我的看法却不如此。我以为中国文学只有诗还可以同西方抗衡,它的范围固然比较窄狭,它的精炼深永却往往非西方诗所可及。至于旧诗能成桎梏的话,这要看学者是否善学,善学则到处可以讨经验,不善学则任何模范都可以成桎梏。每国诗过些年代都常经过革命运动,每种新兴作风对于旧有作风都必定是反抗,可是每国诗也都有一个一线相承、绵延不断的传统,而这传统对于反抗它的人们的影响反而特别大。我想中国诗也不是例外。很可能几千年积累下来的宝藏还值得新诗人去发掘。第三条,是流行民间文学的路。文学本起自民间,由民间传到文人而发挥光大,而形式化、僵硬化,到了僵硬化的时代,文人的文学如果想复苏,也必定从新兴的民间文学吸取生气。西方文学演变的痕迹如此,中国文学演变的痕迹也是如此。目前研究民间文学的提倡很值得注意和同情。不过学民间文学与学西诗旧诗同样地需要聪慧的眼光与灵活的手腕,呆板的模仿是误事的。同时我们也不要忘记民间文学有它的特长,也有它的限制。像一般人所模仿的鼓书戏词已不能算是真正的民间文学,它是到了形式化和僵硬化的阶段了,在内容和形式上实多无甚可取,还有一部分人爱好它,并不是当做文学去爱好它,而是当做音乐去爱好它,拿它来做宣传工具,固无不可;如果说拿它来改善新诗,我很怀疑它会有大成就。大家在谈“民族形式”,在主张“旧瓶装新酒”,思想都似有几分糊涂。中国诗现在还没有形成一个新的“民族形式”,“民族形式”的产生必在伟大的“民族诗”之后,我们现在用不着谈“民族形式”,且努力去创造“民族诗”。未有诗而先有形式,就如未有血肉要先有容貌,那是不可想象的。至于“旧瓶新酒”的比喻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诗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并不是酒与瓶的关系。酒与瓶可分立;而诗的内容与形式并不能分立。酒与瓶的关系是机械的,是瓶都可以装酒;诗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是化学的,非此形式不能表现此内容。如果我们有新内容,就必须创造新形式。这形式也许有时可从旧形式脱化,但绝对不能是呆板的模仿。应用“旧瓶”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是偷懒取巧。

    最后,新诗人常欢喜抽象地谈原则,揣摩风气地依傍门户,结果往往于主义和门户之外一无所有。诗不是一种空洞的主义,也不是一种敲门砖。每个新诗人应极力避免这些尘俗的引诱,保存一种自由独立的精神,死心塌地地做自己的功夫,摸索自己的路径,开辟自己的江山。大吹大擂对于诗人是丧钟,而门户与主义所做的勾当却只是大吹大擂。

    朋友,这番话,我已经声明过,难免是在热兴头上泼冷水。我希望你打过冷颤之后,可以抖擞精神,重新做一番有价值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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