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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上):赋对于诗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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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自然进化的轨迹

    中国诗的体裁中最特别的是律体诗。它是外国诗体中所没有的,在中国也在魏晋以后才起来。起来以后,它的影响就非常广大。在许多诗集中律诗要占一大部分。各朝“试帖诗”都以律诗为正体。唐以后的词曲实在都是律诗的化身。律诗的影响并且波及到散文方面,四六文是很明显的例证。

    无论近人怎样唾骂律诗,它的兴起是中国诗的演化史上的一件重大事变,这是不能否认的。律诗极盛于唐朝,但是创始者是晋宋齐梁时代的诗人。唐朝诗人许多都是六朝诗人的私淑弟子。唐初四杰固不用说,杜甫很坦白地承认:

    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

    不过唐朝从陈子昂起,也有一种排斥六朝的运动。陈子昂《与东方公书》说:

    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李白的“佳句”,虽“往往似阴铿”,也“数典忘祖”,用“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一句话把六朝诗人不分皂白地骂尽。后来一般论诗者往往尾随陈子昂、李白,以“绮丽”二字看成六朝人的大罪状,一味推尊盛唐。他们好像以为唐诗是平地一声雷似的起来的。历史家分诗的时期,也往往把六朝归入一个段落,唐朝又归入另一段落,好像以为两段落中间有一个很清楚的分水线。这种卑六朝而尊唐的传统的看法不但是对于六朝不公平,而且也没有认清历史的连续性。平心而论,如果我们把六朝诗和唐诗摆在一个平面上去横看,六朝自较唐稍逊。六朝诗人才打新方向走,还在努力于新风格的尝试,自然不免有许多缺点。但是如果把六朝诗和唐诗摆在一条历史线上去纵看,唐人却是六朝人的承继者,六朝人创业,唐人只是守成。说者常谓诗的格调自唐而始备,其实唐诗的格调都是从六朝诗的格调演化出来的。

    文学史本来不可强分时期,如果一定要分,中国诗的转变只有两个大关键。第一个是乐府五言的兴盛,从十九首起到陶潜止。它的最大的特征是把《诗经》的变化多端的章法、句法和韵法变成整齐一律,把《诗经》的低徊往复一唱三叹的音节变成直率平坦。我们试来比较两首诗,一是《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是《古诗十九首》的《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两诗相比较,便可领略出来这种转变的风味。两诗情感境界都略相似,而写法则完全不同。《蒹葭》要用三章来复述同一情节;而《涉江采芙蓉》只用一章写完一个意境;前者低徊往复,缠绵不尽,后者便一气到底,不再说回头话;前者章句长短有伸缩,后者则为整齐的五言。这个大转变是由于诗与乐歌的分离。《诗经》是大半伴乐可歌的;汉魏以后,诗逐渐不伴乐、不可歌。

    第二个转变的大关键就是律诗的兴起,从谢灵运和“永明诗人”起,一直到明清止,词曲只是律诗的余波。它的最大特征是丢开汉魏诗的浑厚古拙而趋向精妍新巧。这种精妍新巧在两方面见出,一是字句间意义的排偶;一是字句间声音的对仗。我们试拿上面所引的《涉江采芙蓉》和薛道衡的《昔昔盐》相比较: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便可知道这转变的意味。两诗都是写别后相思,汉人寥寥数语,不绕弯也不雕饰,一气直注,浑朴天然而意味无穷。薛道衡便四方八面地渲染,句句对称,句句精巧。他对于自然的观察也比汉魏人精细。他着重颜色和空气,着重常被人忽略的景致;着重景与情的协调。著名的“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联,最能见出这个新时代的精神。

    这两个大转变之中,尤以律诗的兴起为最重要;它是由“自然艺术”转变到“人为艺术”;由不假雕琢到有意刻划。如果“国风”是民歌的鼎盛期;汉魏是古风的鼎盛期,或者说,民歌的模仿期;晋宋齐梁时代就可以说是“文人诗”正式成立期。由“自然艺术”到“人为艺术”,由民间诗到文人诗,由浑厚纯朴至精妍新巧,都是进化的自然趋势,不易以人力促进,也不易以人力阻止。我们嫌齐梁以后诗为声律所束缚,以至渐失古风;但试问声律纵不存在,齐梁以后诗就能恰如“国风”以及汉魏五言么?律诗有流弊,我们无庸讳言,但是不必因噎废食,任何诗的体裁落到平凡诗人的手里都可有流弊。律诗之拘于形式,充其量也不过如欧洲诗中之十四行体(sonnet)。我们能藐视彼特拉克、莎士比亚、弥尔顿、济慈诸人用十四行体所做的诗么?我们能够藐视杜甫、王维诸人用律体所做的诗么?

    声律这样大的运动必定有一个进化的自然轨迹做基础,决不能像妇人缠小脚,是由少数人的幻想和癖嗜所推广成的风气。它当然也有一个存在的理由,研究诗学者应该寻出它的因果线索,不当仅如王凤洲批《纲鉴》,自居“老吏断狱”,说是说非。科学的第一要务在接收事实,其次在说明因果,演绎原理,至于维护与攻击,犹其余事。本篇就根据这个态度,讨论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

    二 律诗的特色在音义对仗

    中国诗走上“律”的路,最大的影响是“赋”。赋本是诗中的一种体裁。汉以前的学者都把赋看作诗的一个别类。《诗经·毛序》以赋为诗的“六义”之一,《周官》列赋为“六诗”之一。班固在《两都赋》的“序”里说,“赋者古诗之流”。据《汉书·郊祀志》,赋与诗同隶于汉武帝所立的乐府。到齐梁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仍承认“赋自诗出”。赋的鼎盛时代是从汉朝到梁朝,隋唐以后虽然代有作者,已没有从前那样蓬勃了。后人逐渐把诗和赋分开,把赋归到散文一方面去。比如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原是一部散文选,诗歌不在内而“辞赋”却占很重要的位置。近来文学史家也往往沿袭这种误解,不把“辞赋”放在“诗歌”项下来讲。胡适在《白话文学史》里把辞赋完全丢去,还可以说是因为着重“白话文学”的缘故;陆侃如、冯沅君著《中国诗史》却也不留一点篇幅给辞赋,似未免忽略辞赋对于中国诗体发展的重要性了。

    什么叫做赋呢?班固在《两都赋》序里所说的“赋者古诗之流”,和在《艺文志》里所说的“不歌而诵谓之赋”,是赋的最古的定义。刘勰在《诠赋》篇说: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刘熙载在《艺概》里《赋概》篇说:

    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

    赋的意义和功用已尽于这几段话了。归纳起来,它有三个特点:①就体裁说,赋出于诗,所以不应该离开诗来讲。②就作用说,赋是状物诗,宜于写杂沓多端的情态,贵铺张华丽。③就性质说,赋可诵不可歌。②、③两点是赋所以异于一般抒情诗的,虽可分开说,实在互相关联。赋大半描写事物,事物繁复多端,所以描写起来要铺张,才能曲尽情态。因为要铺张,所以篇幅较长,词藻较富丽,字句段落较参差不齐,所以宜于诵不宜于歌。一般抒情诗较近于音乐,赋则较近于图画,用在时间上绵延的语言表现在空间上并存的物态。诗本是“时间艺术”,赋则有几分是“空间艺术”。

    赋是一种大规模的描写诗。《诗经》中已有许多雏形的赋。例如《郑风·大叔于田》铺陈打猎的排场:“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襢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戒其伤女。”以及《小雅·无羊》描写牛羊的姿态:“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三十维物,尔牲则具。”如果出于汉魏以后人的手笔,这种题材就可以写成长篇的赋了。《大叔于田》可以参较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和扬雄的《羽猎赋》;《无羊》可以参较祢衡的《鹦鹉赋》和颜延之的《赭白马赋》。诗所以必流于赋者,由于人类对于自然的观察,渐由粗要以至于精微;对于文字的驾驭,渐由敛肃以至于放肆。在《诗经》中可以几句话写完的,到后来就非长篇大幅不办了。

    诗既流为赋,迂回往复的音节遂变为流畅直率。中国诗转变的第一大关键是由《诗经》到汉魏乐府五言,我们已经说过。这个转变之中有一个媒介,就是《楚辞》。《楚辞》是辞赋的鼻祖,它还带有几分“国风”的流风余韵,但是它的音节已不像波纹线而像直线,它的技巧已渐离简朴而事铺张了。乐府五言大胆地丢开《诗经》的形式,是因为《楚辞》替它开了路。所以辞赋对于诗的影响还不仅在律诗,古风也是由它脱胎出来的。

    赋是介于诗和散文之间的。它有诗的绵密而无诗的含蓄,有散文的流畅而无散文的直截。赋的题材并非绝对需要韵文的形式。《荀子》的文章大半都很富丽,《赋篇》、《成相》虽用赋体,实在还和他的其他论文差不多。周秦诸子里有许多散文是可以用赋体写的,例如《庄子·齐物论》: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嚎。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

    这段散文在宋玉的手里就可以写成《风赋》,在欧阳修的手里就可以写成《秋声赋》了。赋是韵文演化为散文的过渡期的一种联锁线。所以历来选家对于“辞赋”一类颇费踌躇。它本出于诗,它的影响却同时流灌到诗和散文两方面。诗和散文的骈俪化都起源于赋,要懂得中国散文的变迁趋势,赋也是不可忽略的。

    何以说诗和散文的骈俪化都起源于赋呢?赋侧重横断面的描写,要把空间中纷陈对峙的事物情态都和盘托出,所以最容易走上排偶的路。比如上文所引的《无羊》诗就已有排偶的痕迹。诗人固不必有意于排偶,但是既同时写牛又写羊,自然会拿它们来两两对较。文字排偶不过是翻译自然事物的排偶。我们如果把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两京赋》和左思的《三都赋》的写法略加分析,便可明白这个道理。它们都从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地铺张,又竭力渲染每一方的珍奇富庶(如其东有什么什么,其西又有什么什么之类)。这样“双管齐下”,排偶是当然的结果。

    本来各种艺术都注重对称。几上的花瓶,门前的石兽,喜筵上的红蜡烛,以至于墓道旁的松柏都是成双成对,如果是奇零的,观者就不免觉得有些欠缺。图画、雕刻、建筑都是以对称为原则。音乐本来有纵而无横,但抑扬顿挫也往往寓排偶对仗的道理。美学家以为这种排偶对仗的要求像节奏一样,起于生理作用。人体各器官以及筋肉的构造都是左右对称。外物如果左右对称,则与身体左右两方面所费的力量也恰相平衡,所以易起快感。文字的排偶与这种生理的自然倾向也有关系。

    我们在第二章已经说过,赋源于隐,隐是一种谐,含有若干文字游戏的成分。在作赋猜谜时,人类已多少意识到文字本身的美妙,于是拿它来玩把戏。排偶对仗是自然的要求。他们发觉它的美妙,于是尽量地用它。如果艺术是精力富裕的流露,赋可以说是文字富裕的流露。律诗和骈体文也是如此。

    西方诗人,就常例说,都比较中国诗人欢喜铺张。他们的许多中篇诗其实都只是“赋”,葛雷(Gray)的《墓园吟》、弥尔顿的《快乐者》和《沉思者》、雪莱的《西风歌》、济慈的《夜莺歌》以及雨果的《高山所闻》和《拿破仑赎罪吟》诸作,都是好例。西方艺术也素重对称,何以他们的诗没有走上排偶的路呢?这是由于文字的性质不同。

    首先,中文字尽单音,词句易于整齐划一。“我去君来”,“桃红柳绿”,稍有比较,即成排偶。西文单音字与复音字相错杂,意象尽管对称而词句却参差不齐,不易对称。例如雪莱的:

    Music,when soft voices die,

    Vibrates in the memory;

    Odours,when sweet violets sicken,

    Live within the sense they quicken.

    和丹尼生的:

    The long light shakes across the lakes,

    And the wild cataract leaps in glory.

    都是排偶,但是不能产生中国律诗的影响,就因为意象虽然成双成对而声音却不能两两对称。比如“光”和“瀑”两字在中文里音和义都相对称,而在英文里light和cataract意思相对而音则多寡不同,不能成对,犹如“司马相如”不能对“班固”,虽然它们都是专名。

    其次,西文的文法严密,不如中文字句构造可自由伸缩颠倒,使两句对得很工整。比如“红豆喙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两句诗,若依原文构造直译为英文或法文,即漫无意义,而在中文里却不失其为精炼,就由于中文文法构造比较疏简有弹性。再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诗没有一个虚字,每个字都实指一种景象,若译为西文,就要加上许多虚字,如冠词、前置词之类。中文不但冠词和前置词可以不用,即主词动词亦可略去。在好诗里这种省略是常事,而且也很少发生意义的暧昧。单就文法论,中文比西文较宜于诗,因为它比较容易做得工整简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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