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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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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辜负潮州父老

    一个好哲学家,同时必然是好教育家,可恨我二者都不是。

    当一九二〇年,我在法国大学结业时,由潮州各属的议员联名聘为潮州金山中学校长(1)。这间中学拥有丰富的产业,又素以腐败著名。当时执省政的陈炯明极想把它并入官办。但潮人恐归官办,校产必为官僚所吞食,一如以前的韩山师范学校一样,所以潮属议员对陈的提议拒绝,而仍主张照旧一样为公立,而以我这个潮州第一个博士为校长做“挡箭牌”。我因为潮人的关系,就即答应,但只许暂住校数个月短期,目的专为整理腐败的校务后,即行离去。

    当船到香港,例须入广州领校长的文件,我在船上用一些旧纸写上许多条陈,其中最突出的为限制人口,提倡避孕一件事。把这些条陈当面交给陈炯明,我这个校长的地位就即动摇,因为陈的子女成群,又见我所写的纸张字句都极潦草,不是如当时上大都督的那样整齐严肃的文书。他事后向那位力保我的潮属议员兼财政厅长邹鲁说,张某恐如你那位侄儿吧?邹的侄儿是美国留学生,归国后犯神经病。陈意是指我或许也有神经病的,所以他不想任我为校长。但那时地方势力极大,我仍然以潮州公众名义的聘请,走马上任。

    到金中后我大行整顿,辞退了许多素来声名不好的教员,聘请许多好教员。可是大风潮也就起来了。那些被辞退的教员,暗中勾结一些学生,借故就在校内对我动武,向广州打电报及发传单,说我有神经病(迎合陈炯明的词句),又诬我为“卖春博士”(指我在汕头报提倡避孕节育的),总之闹得满城风雨,一塌糊涂。

    我本意已不想长期做金中校长。逢了这场的风潮,又悲哀国事的腐败与我家庭无聊的环境,我初想跳海自杀,继而转念到新疆去牺牲,或者仍辟一个新天地。我终于不得省方的同意,而乘轮远飏了。

    我此时的灰心已达极点,而终不能提起先前斗争的勇气了。这真是可惜!以当时的事实说,以我所计划说,如我有一点教育家风度,我定可于校产整理后,办起一间近代化的岭东大学。

    这间近代化的岭东大学,条件俱全,只要我与一些人努力去做,包管可以成功。可恨那时厌世太深,与恨我不是教育家,我把这个好机会放过了。我真是辜负了潮州数百万人热诚的付托,我对潮州子弟的完善教育未能履行,这是我终身抱恨的事情,也是我不能取赎的罪过。

    经过廿余年的自怨自艾,在解放前,这个大学校又有一度极可实现的希望。可惜主持者毫无教育的常识,虽则香港及南洋的潮商竭力帮助,而终于失败。若使当时照我的计划而行,包管可以成功。往事已矣,这个也可见国事整个的不好,地方局部的事是极难做得好的。

    * * *

    (1) 1921年2月,张竞生出任广东潮州金山中学校长,同年9月辞职,不久出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三十一、未能实现的志愿

    我生平最遗恨的,是廿余年来想与人共译世界名著,到今日尚毫无着落。这个志愿本来是已有二三次机会可以成功的,但终于无成就。

    当美的书店开张一年后,经济已有办法,我正想集中人才,共同进行译述世界名著的计划。不意一连十次受了起诉与搜查的摧残。终于不得不关闭。个人生计尚属小事,最恨是这个大计划也随而消灭了。

    在我第二次往欧洲时,船过香港。那时为广东省政府主席的为友人陈铭枢。但因那时在报纸对我的歪曲宣传,又正在浙江省政府驱逐我出境之际,我想陈铭枢身居政府要职,又素来习佛学的,定必对我无好感,最多不过看友人面分,不下通缉令就算了。所以我未曾下船入广州会面。到了法国后,我写信给他的参谋长,也是同学的,说到我经济的困难。不意他闻知,即寄我旅费五百元,使我纠正初始的顾虑,随而向他提出意见,要求以一种名义给十万元,为译述世界名著之用。我在信中并为详述这个办法,即是所出丛书,所有权为广东省。不但世界古典名著予以择要译出,而又着重于科学名著的介绍,推而到技术上,如工程,如野外运动,以至于打猎、钓鱼、栽花、种果各种民生著作也有系统的译成。我信中着重说,只期以三五年内译完,每个月都可出版。书本为便装,每本不过数毫价钱,期得普通人能买得起、看得进。我最后保证说,以我在上海美的书店的经验,包管书本陆续出版,陆续得利,陆续推广,则到三五年间,所出资本陆续可以收回。社会的知识普及得到,而公家财产不致落空。

    陈氏接我信后极端赞成。给我信中并附上我向广东省政府应提出的条件。我接信后,欢喜极了,即予复信,照他所给我的手续申请。我以为这事千成万就了。就在巴黎郊外静穆处所,物色一间译述人的房屋。并向当时一些国内教授在欧洲旅行考察的,说明同行译述的利益。一因对国人的重大贡献,一因译述时的生活有着落,而此后所得优待的版税,可以为生活的资助。这样,我满心满意地在等待好消息的来临。

    天下事真是有些出人意外的。当时的通讯都靠海运,不意在我们这样来往信期间,迟延了二三个月。当我信到达广州时,陈铭枢已去职,我的计划由此落空。他只好道歉,并以最浓厚的友人感情,由他私款给我一万五千元,祝我努力。

    我得到私款后,因为是“省毫”,而且巴黎的生活高涨,只好维持个人数年期的用费,至于集合多人的经营是不能做到了。我由此只用个人力量译述“浪漫派丛书”几本,余的译述都束诸高阁了。在我方面,真是抱恨无穷。数年前,我曾游历暹罗(1),中有一位富华侨,也曾有意请我到他槟榔屿的别墅,集合一些人同时教书与译述。因我看他不是此道中人,终于被我婉词拒却了。

    * * *

    (1) 泰国的旧称。

    三十二、陈璧君约我救汪精卫

    我进的京师大学,就是北京大学的前身。但在满清时代的大学,当然不免有腐朽气象。各科系所教的都是官样文章。学生自由研究的风气几乎等于零。桐城派的古文,占了中心势力。虽则各班外国文有多少外国教授及留学生主持(例如我所入的法文班,就有二位法国人为教授);不过所教的,都是遵照既定的课本,个人特出的意见不能自由提出的。

    我入此校后仅数个月,便发生一件特出的事情。一日有熟人张俞人来会,说他此来是与汪精卫未婚妻陈璧君同来谋救汪逃狱的。他约我晚间与她密谈。当然以汪那时的志气,能奋不顾身,只身到北京谋炸满清摄政王,事虽不成,无论何人都会寄予同情的。我就一口应承与他们会谈了。

    在一条暗巷的小寓内,见到满面凄凉的陈璧君。她向我提出计划,照满清政府当时的条例,捐纳一个实缺的主事后,再谋为法部监狱(即禁汪精卫的所在)的监狱官,由此就可以把汪放走了。那时实缺主事的捐纳款项一二万元,她是南洋富侨,外加一些人的帮助,款项是不成问题的。但最难的,是要有这样一个当得起捐纳的人,张俞人是一个书呆子,土头土脑,当然不配。至于我,是个尚未满二十岁的人,当然更配不上。此外,在当时的情况下,要寻得一个这样具有革命党人志气的人,是万分做不到的。我们会谈之下,只有惋惜这个计划的难成。他们不久就出京了,独留我这个人在受苦。

    我愈思愈难耐:我想他们此来的计划,或与别人也谈及。万一事机不密,有些泄露的风声,我就不免被捕而至于杀头了。我想放弃京师大学他去。但父亲是断难允许的。我若离此校,家费定不再供给,只好终身失学了。由是,行住两难,终日彷徨失措,无心读书,只有敷衍功课及格,其余时间便到校中藏书楼东阅西看那些佛学书籍,借以消遣心中无限郁闷的心情。

    这样无聊的光阴,经过有一年多久,幸而武昌起义,汪精卫得以出狱,到天津组织“京津保同盟会”。我才得离开京师大学往天津加入组织,到此始把先前的顾虑包袱完全放下。计我在京师大学约有二年久的时间,除再学习一点法文外,其余毫无所得,可说白费了少年的有用光阴。那些佛书,翻来覆去,无非是空空色色,色色空空,白嚼舌头,在我觉得讨厌。又那些翻译的字句文法,也使我头痛不易了解。我于佛学可说是毫无缘分,只有看到一些“高僧传”的奇怪情状,有些开心。但到底于实际学问毫无关系。

    三十三、痛家庭之多故

    我父亲(1)是一个稍富裕的华侨。他在新加坡住了许多年,克勤克俭,也稍读古书,遵守道德,通晓世情,可是他一生最大的错事,就是晚年买了一位小老婆。

    这位父妾在潮安的家中成长,受了城市坏人的狡猾习尚,本性阴险恶毒,到我家后,恃宠放刁,极尽挑拨的能事。大兄与二兄被父亲赶去南洋,大嫂二嫂经不住她的摧残,双双服毒自杀!我幸而少时在外读书,也曾一度被其间疏,父亲几乎不接济我的学费。我今特写出来,不单是暴露父亲的过失,而且为一班在晚年娶小老婆的鉴戒。假使老父不娶这个妇人,我们家庭的生活本极美满。但既娶了,假使不听这恶妇的谣言,也终不会闹到家散人亡。我的母亲是极和顺的乡下女子,但她对我父也极敢抵抗,常常与他及其妾侍大闹一场,但于事毫无裨补。

    我就是这样亲历家庭的惨祸。至我个人受了旧时婚姻制的毒害,更加惨痛。

    我在十岁,即与她八岁订婚;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娶她那一日,她的容貌,虽未像某先生所说那位她,如猴子一样的尊容,但我这一位矮盾身材,表情有恶狠狠的状态,说话以及一切都是俗不可耐。我前世不知什么罪过,今生竟得到这样伴侣。可是我终于忍耐,我在欧洲那样长期,终然不敢想与她离婚,当我在金中时,她也来相晤,但我终不能相亲,一点什么关系都未曾发生。以我那时学校的处境,对于世事的厌恶,若使她对我有一点安慰,我或者不至于如那时厌世到极端而至于想自杀。这样名是夫妻,实如路人,当然在她也不快乐。及后她在家乡,接我由北京被迫的离婚信(此情已在前说及),她更加痛苦。到后,她终于决定自行离开这个无情的世界了。我写及此,真是不能继续再写下去。千错万差,是社会旧制度的遗毒。若生在今日新婚姻制之下,我们彼此都不会为爱情所牺牲吧。

    说及家庭的变故,我尚须兼及我与长子(2)那段决绝的事情。当我避免广东伪省政府通缉逃到香港时,他的母亲闻知,亲到香港带他去上海,以后抗战军兴,我在家乡七八年之久,不能得到他们母子的行踪。及胜利后,始知儿在南京农学院毕业。我赶到南京,他已被派到台湾。我赶到台湾,他见我埋怨我若干年来不理他。我说连他的住址尚未知,我怎能理他。他究实是受他母亲在广州发出的指示,决定要与我脱离父子关系的。我也一时负气与他决绝。到今日已十年之久,天涯中他不知有父在,而我也不知有子在了!人生至此,惨何以堪!

    * * *

    (1) 张竞生的父亲名为张致和。

    (2) 指张应杰,1925年出生于北京,后移居台湾。

    三十四、说鬼

    鬼在《聊斋》已尽量人情化了,故能引起读者的兴趣,但“鬼”字在蒲松龄的意义是“贵”字,即贵族贵人的意思,与他的“狐”字是胡人,是指那时宰制汉人的满洲的意义,所以在《聊斋》表面上虽则是鬼狐满篇,底里则是描写与讥刺贵族与满人的现实派的写法。

    可是人们不晓蒲松龄这个本意,以为世上确实有鬼的一回事了。

    易卜生的名著《傀儡夫人》(1)一剧的结果是娜拉不愿在家庭为丈夫的玩具终于出走了。究竟娜拉出走后的结果,世人生出许多不相同的猜度。郭沫若就说她就是秋瑾的前身,就是说不愿做家庭的奴隶们,走出到社会为种种的奋斗了。

    但易卜生似乎别有一种看法。他后来再写一剧叫做《鬼》(2),就把娜拉变作阿尔芬夫人出现了。阿尔芬夫人被牧师所蛊惑再回到她丈夫的家庭,挨受丈夫的磨折而因为爱子的缘故终于屈服在旧时社会的势力下了!可是她仍然是反抗的女子,立意在把丈夫征服起来,但终于不能达到目的,而只好这样说:“鬼!当我听到兰琪娜和奥斯荷德在那边的时候,我眼前仿佛见到了许多鬼!曼德斯先生(他即是牧师),我有时会想到我们都是鬼啊!这不但是因为我们继承了我们父母祖宗遗传给我们的东西,而且继承了许多旧的死了的观念和所有旧的死的信仰,以及诸如此类的死东西,它们虽没有完全在我们身内活着,可是它们是潜伏的,完全一样,我们不能扔下它们。无论什么时候我拿了一张报纸看的时候,我像看见了许多鬼在一行行字之间跳着。整个世界准都是鬼。我看,他们真跟沙泥一样的数不清。我们————所有的人————是这样可怜的怕着光明!”

    这些话说得极可怕是:“整个世界准都是鬼。”易卜生生活的时代与社会,与我们今日的不同。他还没有感触到“从鬼变成人”。

    究之鬼是不是有的么?就事实说鬼是不能有的,但心理上,鬼仍然是存在的。我们记得英国大物理学家罗斯因为他爱子在第一次大战当兵战死了,他说常时与他的儿子————鬼————通讯。伍廷芳是前时我国的大官僚,也算是学者,他也证实能够与鬼通问的。我有一个旧同学,大军官,先前向我说及他有一女工,一晚间打扮得极尽美丽,衣服齐齐整整,涂粉抹脂,向他说她的死的爱人约她今晚再会,她终于半夜间吊颈自尽了!我的旧友人坚信到底世间的鬼是有的啊!

    可是我们无论从天文学说,生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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