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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书简(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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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本先生致谢菲尔德和其他人的信札

    致霍尔罗伊德小姐信

    一七九一年十一月九日,洛桑。

    我记得曾在卢梭的什么文章里读到,有个恋爱者时常离开他的情妇,为的是得到与她通信的乐趣。我虽然并不纯粹地是你的恋爱者,但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你的爱慕者,而且极想学学这个榜样。你在谈话中发挥出来的那种气魄和理智,在你的书信里也显示出巨大的优点。我接读你从伯尔尼、科布伦茨和布鲁塞尔寄发的三封信,获得了很多真实的快乐。首先,这证明你常在想念我;其次,这又是一个迹象,说明你能坚持决心;第三,信的本身内在的价值和美趣也使我高兴。文笔是十分端正的,不让写作时有丝毫慌忙或草率。态度上既不是太轻松,也不是太严肃。论篇幅,既不是过长,也不是太短。一句话,这种信札正是我希望从我最亲密的朋友的女儿手里得到的。

    我跟随着你那生动的旅行日记所记的行踪,走过很坏的道路,住入更坏的客栈。你对人物和风俗的描写,给予我非常称心的信息;我特别喜欢你那关于莱茵河反常状态的评语。可是,唉唉!那莱茵河经过暂时的几处横溢漫流,终将服服帖帖地流归正道,而人类呢————人类是一切创造物中最蠢的蠢货呀。

    我将此信径寄谢菲尔德别墅,信到时估计你们已经健康、平安地到达了。我祝贺勋爵夫人宁静地坐定在炉边,同时希望你们在舟车劳顿之后,能够适应古老英格兰的气候和生活方式。我希望在此信到你手中之前,能够收到你应允的从多佛和谢菲尔德别墅寄发的两封信。这两封信倘若得不到及时的回复,请你怜惜我同时原谅我。我还没有得到谢菲尔德勋爵的音讯,他仿佛将写信的任务交托给他的女儿,而他女儿胜任愉快地将这任务完成了。我在未得他从英国寄来的第一封事务信之前,大概不会写信给他。但请问候勋爵夫人,我向她寄予最恳切的怀念。

    我绝难了解,像霍尔罗伊德小姐和洛桑·塞弗里小姐这样两位品性高雅的姑娘,相互之间竟会像她们初相见时那样不能投合;可后来我察见她们相处日益亲密,而且到分手时,彼此依依不舍,真是不胜欢喜。

    此地自从你们走后,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我曾往日内瓦和科佩作短期旅行,见到内克先生的情绪比你遇见他时好多了。他们极力要我在今年冬天到日内瓦他们的住所盘桓几个星期;我可能同意他们的邀请,至少是部分地同意。洛桑的局面是和平而安谧的;你无从希望有一场革命将我从这个国家赶走。我们这里的冬天一开始就是严寒;我们大概不会有许多跳舞会了,你可以想象到,对此我是很难过的。

    楼下的房间现在关锁起来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有快乐心情再进这屋子。再见吧。请你们相信我,我是深爱你们的。

    致谢菲尔德勋爵信

    一七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洛桑。

    唉!唉!拖拉的魔鬼又将我缠上了。自从你们离去以后,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三月;你们给我写了七封信,五封是最可贵的玛丽亚写的,两封是你写的,可是从我这里只逼出了一封信,而这封信,要是我不利用你往日的许可,由我口授而请一位秘书代笔的话,也许至今还没有写成呢。我该不该告诉你,近六星期来,每天我在前夜都是下定决心的,可是到这一天,却总有合适的理由把写信的事耽搁了?例如,今天早上我决心在早饭桌子收拾完毕后立即动笔干扰你:桌上的碗碟收拾过了,可是我有一点东西要读、要写、要想,而时间还充裕着呢。一小时又一小时悄悄溜走,最后我到下午二点方才动笔,显然要赶上这班驿车是来不及了,因为这中间我必须换衣服、吃中饭、走上街去,等等。不过,一个底子应当打好,借此可以迫使我写完它;到星期六那一天,我大概将愕然想起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于是打起精神来续写的。

    我在今年夏天实现了一桩长期视为梦想的大事,可是在此以后,我对你们的来访洛桑,不知道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伤感。当我与你们一家共同生活的时候,欢乐情绪是强烈地凌驾一切的;到我们刚刚归于正常、安逸、舒服的生活秩序,最后的号声响起来了,然后,你没有说一句别离之苦,就将我留下在我所经历过的最阴郁、最寂寞的月份之一的十月里。不过对你本人和你的女儿们来说,你们已经设法领略到了这世界上一部分最动人的景色了。巴黎(在这样一个时刻)、瑞士、莱茵河、斯特拉斯堡、科布伦茨,给你们提供了一大批生动的印象和有用的观念,都不是很快就会抹掉的。特别是那位青年姑娘的心灵,不管从哪一点意义上来说,都可以得到开拓和启发。她住了四个月,等于生活了许多年。如果她没有用她能够使用的那种方式,复阅并整理她的日记,以供她的一些特别要好的朋友共同欣赏,那就会使我大失所望,而且大感不快的。

    你们最近这次游历所得的另一个好处,是洛桑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现在对你们都是熟悉的和有趣的了。今后我们通信,我可以像你眼见的那样,随便地跟你谈谈此地的情况。首先谈谈我自己的整修房屋的事吧。你曾经赞美过的那一丛丛古老树木,有那么不幸的一天全部给砍伐掉了。你的忠实替身威廉·塞弗里和勒瓦特一直逼迫着我,到我签名同意砍伐才罢休。砍伐过的地方,如今植上了一批很好看的光杆子,是扶植同样数目的悬铃木插枝的,将来可以让种树者享受一片可喜的绿荫,不过时间远了些,或者要让他的儿孙去享受了。同时我必须承认,屋前的平台显得比从前宽阔了,我还发现这里比砍伐前多积了许多雪。工匠们称赞你的辟出一间新的卧室和书房的巧妙计划;你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我们一致同意按照老方案在书斋外面的平台上增建第三间屋子,开上两个宽大的窗户,窗户之间安设壁炉。这间屋子面积较大,也较舒服,较暖和:多出的费用比我所想象的少得多。通往书斋的门,是巧妙地隐藏在护壁板里的;这道门除了由我按自己的意思开启之外,可以经常保持完全的秘密状态。这是设计要求;但这设计在明年夏天之前不会实行,所以你有时间可以随意提出你的反对主见。我对于改装楼梯,远没有你那样热心,但这一部分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改装完成了,花了三十英镑;我觉得我会感到满意的。我不是很富有的人吗?待到这些改装工程完成之后,就少有六卷四开本著作的作者住得比我更舒服的了。

    洛桑目前住满了人,气氛很活跃;当地的许多人家都从乡下搬回镇上来了。多谢上帝!现在打扰我们的外国人已不多,无论是法国人或英国人。这里的民主派甚至也是比较讲理,或者比较谨慎些的。大家都愿意不谈政治问题,大家都仿佛快乐而且诚恳。

    我将在本星期举行一次盛大宴会,到主显节还有一次三十到四十人的晚宴。二月初旬我打算到日内瓦去住三四个星期,食宿在内克家里。每天上午由我自己支配时间,晚上参加当地的社交活动,因为我在那里有许多熟人。这样短时间的外出,可以搅动一下我的呆板生活,使我带些新鲜的爱好回到我的寓所,我的书斋,并且传送给我的朋友们。

    在那时之前,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变,或者酝酿什么事变!法国国民公会似乎决定“用四百万自由步兵”攻打德国;亲王们的部队必须立即不是战斗就是挨饿,或者克敌制胜。瑞典会不会出兵呢?俄国会不会解囊相助呢?那是个空囊呀!一切都是黑暗和混乱:没有一个党派强大到足以反对调停;可我看不到和解的可能性,因为没有一个当首领的(不管是什么首领)能够为群众的行动负责。请告诉我你的看法,还请告诉我吉尔福特勋爵、福克斯等人的看法。

    我对有一次提到过的关于《回忆录》的计划反复作了考虑,既然你并不认为此举可笑,我相信我可以试一试:要是我可以使自己觉得满意,那么我就相信不至于叫别人不满意。不过此事请严格保密,只能使别人到那时发生惊异,决不可让他们做好准备讥笑我。

    再见吧。问候勋爵夫人;希望来信告我她的身体健康。寄吻给孩子们。今天中饭后,我在歉疚与勤奋的猛力推动下,一口气将信写完;可我没有时间复阅了。(六点半。)

    一七九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洛桑。

    明天是新年,恭祝富裕、幸福!

    我现在最真诚地懊悔新近所写的懊悔话,而且确实几乎赌咒说,决不放弃那种温和而有用的拖拉办法了。如果我当时由于强烈的惰性再拖延一班驿车,那么你在十三日寄发的信(此信今晨才收到,经历了三班驿递的时间)就到达得很及时,我也可以免除此番又一次的费力功夫了。不过此番只是小费力。交换意见的题目已经充分讨论过了,现在我只想谈谈新的事务上的应办之事。但愿顺利如意!但愿没有不称心的事故破坏你在进行的约克郡土地抵押。这回抵押的成功,将使我处于自从拥有财产以来未曾有过的那种爽快安逸的地步。……

    请设法办好我的俗务吧,但愿伟大的阿波罗帮助你。再见。

    一七九二年四月四日,洛桑。

    因为怕你像往常一样骂我,所以我先发制人,责备你至今没有寄我盼候已久的关于完成我的抵押事务的消息。该死该死!我必须先咒骂一句宽一宽心。这回的耽搁是什么原因,什么意思,什么借口呢?……稍稍再努力一下,我们就可以成功了。以后我们写信,就不再沾染买卖事务吧。到那时我是否会变得更勤学、更有规律地过生活呢?我有这样的希望和信心。

    我非常成功地、非常适意地实行了在日内瓦度过三个月的计划,住在内克家里,原先经我安排好的每一桩事情,结果的完满都是超出我的预期的。你一定喜欢日内瓦胜过洛桑;从日内瓦的许多人物中,可以听到更多的消息。

    史达尔夫人(1)估计几星期后可到科佩。她在那里,“为了检点遗忘的东西”,将有闲暇时间惋惜她在巴黎风暴中所过的“快意的焦急日子”。然而这个可怜的人能有什么作为呢?她的丈夫在瑞典,她的情人不再是军部大臣了,她父亲在日内瓦的寓所成了她可以不需审慎拘谨而安居度日的唯一地方了。对于那位父亲,现在我的看法确实远比过去尊重;他跟我在家庭式的亲密接触中,抛弃了忧郁和沉默的态度;我见到了许多隐藏在他内心里的东西,而我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可敬的。他被革命的飓风刮垮了,在迷雾中失去了行动方向,可又落入到这样一个在我看来不知任何世人可能遇到过或者忍受住的危险境地。同时他又遭到所有一切党派的辱骂,留居在日内瓦的法国人没有一个会登门拜访他一下。他以尊敬的语气提到他对谢菲尔德勋爵的想念。他的体格很好,要是他在精神上没有被从外地寄来的各种信件和各种报纸不断给予刺伤,他可以宁静地过他的私人生活。一场革命的不幸结果引起了他的深切的怜悯,因为他在这场革命中是曾经扮演了一个地位很高的领导角色的。

    现在谈几句最不快意的问题:瑞士国内政治情况。有几个人(虽然都是不著名的)被逮捕,有几个人逃走了,更有许多人受怀疑和真正是可疑的。一片沉默,但这是恐惧和不满的沉默。反对政府的暗中仇恨开始针对着以善于伪装出名的少数几个人。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像洛桑这样变化巨大的,从去年起就变化了;虽然从动机上来说你不会怎样感谢我,但我开始十分认真地考虑今年九月间前来谢菲尔德别墅奉访。可是要前来我又害怕取道法国有危险,走德国那条路又有不少困难。请你务必详告从第厄普到布赖顿的走法,以及如何走莱茵河这条路线,列述距离、费用等等。

    此信刚好赶上这班驿车,我同往常一样,没有时间再读一遍了;早上在筹思旅行中空花了时间,信是吃罢中饭才赶写成的。谢菲尔德别墅的风景画刚才收到;人们都说画得好,准备配个框子挂起来。

    一七九二年五月三十日,洛桑。

    八天前接读前信后,我就急切期待你所说的续信的到来。此信今晨收到了,不过没有完全满足我的期望。我需要、我希望你能充分而且恰当地给我写述一下当前你的政治环境和将来你在政治上可能遇到的情况,由于我远处异国,对此似乎越来越不放心了。

    在奴隶买卖问题上,上次议会开会时你得到了胜利,这一次你被击败了。这个变化原因在哪里呢?如果仅仅出于人道主义的推动,我即使弄错了,倒也不能感到不快:因为很可能我自己的一票(假定我有投票权的话)也将投向多数的一边。可是在这反对奴隶制度的怒潮中,在那么许多反对奴隶买卖的请愿书中,难道没有新兴的民主学说在起发酵作用吗?难道没有天赋人权和人类生而平等这些狂暴思想吗?我所怕的是这类学说、思想。有几篇报上的文章,有几份赛马总会今年出版的小册子,落到了我手中。我并不从这类出版物多作推测,但我从来不曾见过报刊文章有这等邪恶倾向。格雷的动议使我震颤;我不喜欢福克斯的半截子拥护,佩服皮特宣布见解的坚决态度,也原谅伯克的那种一如往日的自我克制。当然,像某某一类人物很有捣蛋本领。我发现有个革新俱乐部其中很有几位体面人物。请你将这些革新人物的职业、主张、计划和财力来源告诉我。他们要鼓动人民的情绪吗?法国的民主制度没有地盘了吗?你们党的大多数人能坚决维护他们的自身利益、维护他们的国家利益吗?你是否可以采取一些积极手段,公开宣布你的正确见解,同时跟你的那些腐朽同党分道扬镳呢?如果你允许他们困扰政府,如果你轻率对待这项庄严事业,如果你并不拒绝革新精神作第一步试探,如果你在我国的议会制度上接受最微小、而又最属虚华的变化,那你就是迷失方向了。你将从这一步被驱迫到另外一步;从仅属理论上的原则,被驱迫到实践上最为有害的结果:你最初的让步将陆续产生各种祸害,而为这一切,你是应当对你的国家和后代负责的。不要让你自己着迷于虚假的安全感吧;请记住法国君主政权自以为了不起的那个机构吧。不到四年以前,那个机构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建立在历史、实力、舆论的岩石上的,还有教会、贵族和议会三方面的上流阶层的支持。现在这一切都已崩毁成为尘土了;这一切都从地球上消失了。如果这个严重警告对英国的有产者不起作用;如果这警告不能叫每一个人睁开眼睛、举起手臂,那么你就该换受你的灭亡命运了。要是我太轻率急躁,请你开导我;要是我太悲观失望,请你鼓励我。

    我信笔所之,不禁发出这样一番议论;这是因为,尽管你将我看作一个外国人,可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我觉得自己是个英国人呀。

    寓居谢菲尔德别墅的乐趣,归根到底是我来访祖国的最先也是最后的目的。可是这次来访何时或者如何实现呢?乌云和旋风、奥地利的克罗地亚人和法国的吃人者,仿佛从各个方面阻碍着我的通行。你似乎担心取道德国的危险或困难,可是法国的和平状态却比内战还多一点血腥气。说不定我必须通过上千的共和国或独立市镇,每一处都是无所服从也不受服从的。护照审查的严格,群众情绪的骚乱,从去年夏天起大大增强:每一个人嘴里都骂着“贵族”,每一条街道都挂有许多灯笼,一句随口说出的话,或者一个偶然相似的形象,都可以置人于死命。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可能有许多英国人,男人、妇女和儿童,在今年九月前走过这个国家而不会遇到任何事故。我也懂得,有许多东西,从远处看来比走近了看显得更为可怕。不作最后决定吧,我们必须观望一下今后三四个月将有什么重大事故发生。同时,我将急切期待你的下次来信:请尽快写信给我,我也将迅速作答。

    我的阴郁的不安心情业已减轻了许多,同时我的离开洛桑,不管什么时候实行,都是一个由我自己选取的行动,而不是出于迫不得已:你了解到这一点,想必会感到高兴,或者感到怅惘吧。我并不假意承认内心的不满、暗中的疑惑、个人的怨恶都已大大减轻了;但我们已往并没有遭遇到,目前也并不担心到,任何危险的暴力行为可能逼迫我逃往伯尔尼朋友家去避难,并且丢弃我的书斋,听凭民主派分子去糟蹋。政府的坚决态度和有力手腕,至少暂时将革新的时风打垮了。同时我也不相信,绝大部分人民,特别是农民,是倾向革命的。从法国得到的消息,谢谢主宰混乱的神!沃州的叛乱分子眼下难望得到许多好处。“国民自卫军”现在很少露面,倘使这支部队发动侵略,瑞士是完成了武装、准备迎战的,必将凭同等的兵力和优越的训练进行抗拒。暗中活动在日内瓦附近的法国贪残分子已经撤走,一部分去往南方,一部分去往北方,最近发生在佛兰德的一些事故,似乎普遍地引起了一般人对那批无法无天的残忍分子的轻蔑和恐惧,这批人不等敌人来到就争先逃走,绞死被他们囚禁的人,谋杀他们的官长。人们每天都在盼望勇敢而又坚韧的欧内斯特团调回国来,由于伯尔尼政府将按现行薪饷制度给他们发饷,这一支有经验的正规部队当可为瑞士边境增添安全吧。

    停笔之前再写几句。《回忆录》的工作,实行起来似乎远比设想中困难得多,现在又由于有一个时期停用书斋,所以在我来到英国之前,我对往事的写述不会有多大进展。可是今年秋天前来吃萨塞克斯野鸡的事,是否确定不移了呢?那是写在《命运》一书上的,我还不能翻见九月和十月那几页。若使我到了谢菲尔德别墅,我希望看到你们全家生活美满。

    再见。

    一七九二年八月二十三日,洛桑。

    要是我告诉你,我的英国之行的计划终于推迟到明年,你不会大感意外吧。公开的障碍,即一条道路有危险,另一条道路困难很多,仅此就足以使这样一个行动不敏捷、活动能力很差的人踌躇不前了。而在法国这一条路上的那些障碍,又越来越变得难以克服。从另一方面说来,可能使我难以安居在这里的那些恐怖,倒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国家监狱里的犯人已被忘却。全国开始恢复旧日的良好脾性和无所怀疑的自信心理,而最近巴黎的革命局面看来又使得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民主原则的有害结果,就是通过一条布满鲜花的道路导入地狱的深渊。因此我可以耐心地静候布伦斯维克公爵打开法国的道路再走。但是,倘说我不是因为被迫而想离开洛桑,那么你会问我,还希望带着愤怒口气问我,难道我不是被吸引到英国来的,特别是被吸引到谢菲尔德别墅来的吗?见到你和你们一家的愿望,此刻是可能迫使我离开我的书斋和花园、跨山过海远行的最强烈诱因,往后还必然逐渐变为唯一的诱因。

    一七九二年九月十二日。

    我写了上面这一段,原来完全相信到下一班驿车走时必可将信写完并且寄发的;可是六班驿车的日期莫名其妙地悄悄过去了,假如你不习惯于我的不寄音讯,你差不多要猜想我是登上旅程了吧。自从我写完上面这一段以后,法国的这条道路多么可怕地给血玷污了!在此刻,即在布伦斯维克公爵未能主宰巴黎之前,可能发生怎样的骇人景象,而且也许愈演愈烈呀!按照一切理性原则来推算,他一定能够成功;可是我的情绪很低落,我怕的是不顾死活的病狂群众坚持他们的立场盲目地斗下去。过几天或者几个星期,一定可以决定今年军事行动的成败了,也许还是永久定局。不过按照最适当的估计,我不能指望有任何牢靠的解决办法,不管是建立一个合法政府还是独裁政府。我不能凭一己之见告诉你什么巴黎消息。假如我照我们所想的告诉你,“拉利仍在吃人者们手中”,说不定你会回答说,现在他正坐在谢菲尔德别墅的书房里呢。史达尔夫人奇迹般地从矛头剑尖丛中逃了出来,到达了科佩城堡,我定本星期末之前到那边去看她。

    不怕玛丽亚讥笑,我赞成你的调和主张,并且极希望国内一切有思想和有资产的人真诚地团结一致。

    再见。

    一七九二年十月五日,洛桑。

    鉴于我们英国的报纸必已告诉你法国军队侵入了萨瓦,又鉴于你很可能从什么小道消息听到我被那些吃人者杀死,并且吃掉了,所以在我看来,额外寄一封短信给你,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不会是不受欢迎的。

    确实不错,大约十天前,南方的法国军队,在蒙特斯丘先生的指挥下(假如法国军队还可以说有人指挥的话),进入了萨瓦地区,占领了尚贝里、蒙梅利昂和其他几处地方。撒丁国王所采取的办法,历来都是放弃阿尔卑斯山北面的属地;可是这一回,都灵的朝廷似乎因为一个民主政体不可思议的反常行动而大为吃惊了。这个民主政体总是凭着一时的热情而行动的;他们的劣势军队遭到了一些损失,丢了脸,退入到阿尔卑斯山的几处山口。塞尼峰现在不能通行了,前往意大利的我们的英国旅行者,因此不得不另觅一条绕道蒂罗尔的漫长路径。但夏布莱未遭侵扰,我们的望远镜也没有发现莱芒湖对岸有三色旗。我们对法国军队的人数,似乎有从一万五千名到三万名的几种不同的估计。正规军很少,但他们后面跟着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乌合之众;不过这群人,由于在贫困荒芜的萨瓦地区没有东西可以劫掠,可得的给养又极少,所以不久必然溃散。

    日内瓦的官员们,被这个危险邻居弄得大为惊慌,特别是因为大家知道,一个流亡出去的日内瓦市民克拉维埃尔怀有敌意,而此人现在是法兰西共和国六名部长之一了。最高国务会议以微弱的多数决定,征募三千名瑞士人增强防务,这是古老协议规定的。少数反对者所持最有力的理由或口实,是这一来有激怒法国侨民的危险,当时的事态似乎证明此说有理,因为法国侨民的不满情绪上升到了宣言要打仗。日内瓦的防御设施是不容轻视的,特别是朝向萨瓦的那一边。很难说定蒙特斯丘先生是否准备进行一次正式的围城战;不过日内瓦城内对政府心怀不满的人非常多,因此我怀疑市民是否有勇气坚持对付一次大炮轰击。另一方面,瑞士议会已经宣布,轰击日内瓦的第一颗炮弹将被认为侵犯整个瑞士民族的敌对表示。伯尔尼行政区离日内瓦最近,实力也最强,已经带头纠集巨大的力量并且警惕敌人侵犯。道路上挤满了川流不息的部队和炮车;而且,倘使在几处城镇内有什么叛国分子暗中活动的话,农民们,尤其是日耳曼族的农民们,是满腔怒火地竭力要求同杀害瑞士同胞的凶手们较量一番的。去年你在我家曾经共席过的瓦特维尔先生,拒绝担任支援日内瓦的瑞士军队的指挥官,他要等他发布了第一道命令,表示他在任何情况下,决不投降作俘虏之后,方才接受这任务。

    在这种形势下,你可以想见我们是有些忧虑的。不过我也大可依靠对我们有利的许多条件,如瑞士军队的勇敢,皮特蒙兵偕同其奥地利同盟部队的调回瑞士,从米兰派来的八千或一万军队,西班牙方面的牵制,巴黎方面的重大事故(这类事故发展多慢呀),法国军队的意志不定和缺乏训练,以及冬季的临近。我并不神经过敏,但我也不会轻举妄动。放弃我的住宅和书斋是痛苦的事。然而,假如危险迫近了,我当预先退避,先到伯尔尼,然后逐步向北方转移。假如我甚至被迫来到英国避难,你们大概会像接待法国教士们那样亲热地接待我吧————殷勤好客的高尚行为!要是我能预见到此番的风暴,也许六个星期前我就来英国了:可是谁能预见到高卢野蛮人的狂暴手段呢?我们原来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处在飓风区域之外了。

    再见吧。我即将就寝,明天为往罗尔探访内克夫妇必须早起,他们是因为科佩落入前线位置所以退居到罗尔的。小塞弗里带着他的龙骑兵在马上过生活。他的可怜的父亲病得很厉害。倘使认为有必要叫他迁居,那是会把他骇坏的。在我们处于这种极为难的危机中时,我至少每星期要写一封信给你。请你立即寄信与我,同时请记住我的一切托付。

    一七九二年十月十三日。

    自从我在六日寄发上次一信之后,我们的进攻没有赶快进行,而我们的防御则十分肯定地是增强了,这两个极重要的情况的出现,在时间上正是日渐将我们导向不易发生战争的十一月份,虽然并不像我们以迫切心情所希望的那样快速。同时我们又高兴地看到,蒙特斯丘先生的部队主要是南方各省来的人,不会乐意耐受阿尔卑斯山区冬季的严寒。

    本月七日,法国侨民夏多内夫先生凭着一纸措词傲慢的委托书,自以为是地命令日内瓦人,说是既然他们重视自身的安全和法兰西共和国的友谊,那就该将瑞士的盟军遣走,并且惩办那些存心叛国所以召来这些外国军队的行政官员。这正如狼的寓言所讲的那样,狼说只要羊遣走它们的狗,它就可以同羊取得和平。你知道羊得到怎样的结果。这个要求似乎激起了一阵出于正义的普遍愤慨,因为它是宣布了一道剥夺公民权利、使其丧失保护的敕令,结果必然导致一场平民革命,由此很可能重现巴黎和阿维尼翁的恐怖景象。于是召开了一个市民大会,宣读了那篇文告,发表了演说,提出了誓言,最后决议要为保卫祖国而生存或死亡(只有三个人表示不同意)。日内瓦人征集了三千多名武装齐全的市民;瑞士兵可以轻而易举地增加到同等人数,这给胆小者添了勇气,给动摇者添了自信。他们的武器库里堆满了枪械,军火库里堆满了弹药,粮仓里堆满了谷物。但他们的防御地区辽阔,设施也不完备,城市的位置又处于附近两座小山的俯瞰之下。有一个法国人的小组织在市内暗中活动,而日内瓦人的性格,又是喜欢经商而不喜欢打仗的,他们在一七八二年的行为,高傲的诺言和卑贱的降服,在我们是记忆犹新呢。同时,有一批法国兵来到附近营地,最多不过四千名,也还没见拿出迫击炮和重炮来。也许做个坚决的姿态可以把傲慢的威胁挡回去吧。如果公道正义还值得一谈的话,那么,攻击一个无害于人的弱小国家是多么可耻的事呀!在听到这个危险消息之后,整个瑞士,从夏夫豪森到沃州,全都武装起来了。有个法国侨民,从雷根斯堡往西南走,经过瑞士,公开说他要将所见情况告诉法国国民公会,并且告诫他们。大约有一万一千名伯尔尼人已经布防在科佩和尼昂附近一带;新来增援的兵员、大炮等等,每天都有到达。另一支部队调到比恩湖边上和巴塞尔主教管区增援,以对抗费里埃先生的军队。斯瓦比亚的奥地利部队,是容易劝说他们渡过莱茵河来帮我们防守的。

    不过我们还不知道瑞士的最高当局是想打进攻战还是打防御战。后者可能性较大,可是如果采取防御战略的话,那么法国人是否会发动进攻呢?要是日内瓦在恐惧或强力之下屈服了,这个国家就将让侵略者长驱直入了;尽管我们的士兵是勇敢的,可是我们缺乏将才。我对法国兵,现在远不如两个月以前那样加以轻视了。看来我们对撒丁国王和米兰的奥地利人所怀的希望是渺茫的;西班牙在睡大觉;布伦斯维克公爵(惊人的事!)似乎停止执行他那伟大计划了。就我个人来说,只要日内瓦不沦陷,我不会想到撤退;不过,不管怎样,我已经预备好了两匹壮马,还有一百枚路易金币。苏黎世很可能是我过冬的地方;同内克夫妇在一起,任何地方都可以是适意的。他们的处境比我还困难:我没有将要分娩的女儿;我也不怕在路上遇到法国贵族。

    再见吧。请保存我的书信;原谅我矛盾和重复的言语。

    一七九二年十月二十日。

    从我上次一信发出后,此地的情况转趋缓和;但我不愿意贸然肯定我们的和平是安全的还是体面的。蒙特斯丘先生和法国国民公会的三名委员此刻在卡卢日,多次同日内瓦的行政官员开会谈判;好几次派专差来去巴黎递送急件,谈判进展的每一步情况都通知伯尔尼和苏黎世的代表。法国军队能够很适当地注意秩序和纪律;在日内瓦地区内,还没有发生敌对行动。

    十月二十七日。

    我的老脾气非常容易接受这样的借口,就是最好还是再等一星期吧,等到我们这里和战问题最后解决了再写信。法国和日内瓦之间已经签订了协议。据估计,要是那个狂暴的平民政权有什么事情可以肯定,那么国民公会的批准是可以肯定的。协议约定,经过伯尔尼和苏黎世两方面的批准,在十二月一日以前撤回瑞士岗哨的条件下,日内瓦的独立地位应当保持不受侵犯;蒙特斯丘先生应当立即调走他的重炮;还约定法国军队不得进入距市区三十英里的范围。

    现在我们已经从围攻和入侵的逼人恐怖中解放出来了。日内瓦的外国侨民,特别是内克夫妇,正在急急忙忙地回返原居;我也不至于窘迫到必须往苏黎世或康斯坦茨湖去找冬季避难所了。可是我对我们的未来境况并不乐观。人们非常担心目前的日内瓦政府不久会照法国的模式改变样子。新的萨瓦地区共和政府已在莱芒湖对岸建立起来了。雅各宾派派来的宣传员很有力量又很热心;这个国家的不满分子又开始抬起头来,他们会从四面八方遇到勾引,看到反叛的事例,结上反叛的伙伴。我不知道沃州是否能长期依附于伯尔尼的统治;也不知道我是否能在这个十分有幸地适合我的爱好与境况的小小乐园里过尽我的晚年。

    本星期一我才接到你的信。很奇怪,此信自从九月二十九日寄发以来,竟在路上游荡了许多日子。不消说,驿路上必然出了什么乱子了。

    你的责备使我颇感意外,因为我以为,我还是同过去二十年来完全一样。如果你坚持你的决心,只写可以在查林克罗斯区刊行的那种文章,往后我们的通信就不会是很有趣的了。不过在这个重要的危急之际,我希望,并且要求你能将你对英国、爱尔兰和法国的看法,尽量对我谈谈你的心里话。你有坚定而且清晰的眼光;而你的笔杆,也许还是一切笔杆中最有用的一支呢。你的保护法国难民的行动,博得了很大的赞扬。

    再见。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十日。

    今天,十一月九日,我收到了谢菲尔德别墅那位秘书小姐十月二十四日寄发的一封非常亲切的信,现在我立即作复。让我将此地的情况继续叙说下去吧。

    当我们想象着,在日内瓦跳蚤和法兰西大海兽那样两个极不相侔的力量之间,通过一项平等的协议,就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的时候,传来了法国部长们拒绝批准协议条件的消息,使我们骤然惊呆了。上星期六从日内瓦派去的信使还没有回来。许多人都担心在这个耽搁中会有什么策划和危险。蒙特斯丘的行动温文、谦和、而且显得很诚恳;但他可能辞职,他可能被撤换,他的位置可能被一个狂人所取代,由极想模仿居斯蒂纳在德国以掠夺著名的行为的塞尔旺或赫斯的查理亲王来接替。同时,这位将军要驾驭好部下,也大有难处。有一位官员看到过他的部队,人数大约一万八千名(配有一个很大的炮队),他说他们是一群凶恶、剽悍、不顾死活的海盗,不仅是可鄙的,而且是可怕的。军官们(其中极少是正派人)没有勤务兵,没有马匹,也没有行李,乱七八糟地同士兵一起躺在地上,不过保持了一种粗暴的纪律约束了他们。他们已经开始责难、甚至怀疑他们的将军,并且大声叫嚷要杀人和抢劫。要是他们有机会榨取若干富裕市民,那时日内瓦这块肉如果割下来,是同大多数欧洲城市一样肥腴的。在这个停止敌对行动期间,他们获准不带武器游逛市区,有时一次进来三四百人。日内瓦的行政官员,同瑞士部队的司令官一样,极不高兴这种危险的交往,可是他们不敢加以禁止。这些是我们担惊受怕的事。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来,法国人仿佛对他们的弱小邻居装出了一种宽宏大量的公道态度,仿佛他们并不存有野心要同穷困艰难的瑞士人进行一番无利可图的较量。瑞士人经不起一场长期的、消耗巨大的战争。由于绝大多数瑞士民兵都有家庭和职业,所以全国早在盼望他们复员回家了。不管须出什么代价,只要没有极端的危险或者耻辱,无疑都是可以答应的。这问题到最后大概是瑞士保有主权,同时信任法兰西共和国的良好保证:要是在四年前讲这句话,那该多好听呀!这办法是屈辱的;但在布伦斯维克公爵撤退部队,奥地利人不敢动手之后,一些小国家都可能不失体面地默从了。凡人皆有得意之日;这些法国人现在至少是因为最横蛮的成功而表示其得意了。他们压迫或引诱普鲁士军队撤离法国国境,然后征服了萨瓦地区,劫掠了德国,威胁了西班牙。低地国家则在此之前已被他们侵入;罗马和意大利在发抖。他们又冲入了地中海,而且谈到要派一支中队进入南海。

    整个光景都很黯淡,使我开始对英国这个自由与法律的最后保护所感到若干忧虑;特别是因为,我从谢菲尔德勋爵最近一封信上看到,他那坚定的神经有些动摇了。不过对这一点,下次信里再谈吧,因为我需要放下我的精神负担。说到英国,根据我们的幸福生活和法国人的苦难遭遇的经验,如果它现在被诱取食伪自由的苹果,那么我们确实应该从我们所居的乐园里被驱赶出来了。我且不谈那种可怕的、也是难以肯定的(但不是不可能的)设想吧,那设想就是,在三四年后,我自己和我的一些最亲密的朋友,都可能落到今天法国侨民的悲惨境地:他们在三四年前,都以为这情况是不可能的呢。

    从来没有一场革命以如此程度影响到一个伟大国家这么大批优秀人物的个人生存的。内克夫妇不能冒险进入日内瓦。史达尔夫人大概要在罗尔这里分娩了。内克正在将一份为国王及其他一些人驳斥共和国法官的辩护书付印。可是内克的名字,在所有一切党派都是不受欢迎的,因此我非常担心,断头台的运用会赶过印刷机。这辩护书是一篇铿锵有力的好文章,可是事态变化非常快速,这文章的出版,将和他的最好著作《行政权论》一样,须在整个局势变定之后了。

    附启:

    此刻我听人说,前线的瑞士部队已经开始移动,撤回来了;可是我还没有得到一点关于协议签字的消息。

    致霍尔罗伊德小姐信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十日,洛桑。

    在寄发每周一篇的政闻记录给谢菲尔德勋爵时,我的良心十分强烈地督促我写几行表示友谊和感谢的话,问候这位和蔼可亲的秘书。我还没有忘记自从一七九一年十月四日非常伤感地离别以来我们两人不同的举止,你是值得称赞地信守诺言的,而我却卑劣地不寄回信。

    此刻在我的脑子里,仍然呈现着那一篇引人入胜的记述,我对它发生兴趣,不仅在于故事性事态的进展,还在于一个鞑靼人帐篷的移动,或者一个阿拉伯人商队的前进;是正确观察与生动意象的融合,是一个男人的强烈感受由一位女性用轻快高雅的笔墨表现出来了。我至今仍能愉快地记起她对莱茵河所作的有趣对比,记起她说到莱茵河尽情不受两岸的约束,调皮放荡地漫溢过附近各处的草地。唉!现在的洪水泛滥,扩展到更广阔的地区了;人们都要愁苦地担心到易北河、波河、多瑙河有可能仿效莱茵河的恶劣榜样。不过,如果我们自己的泰晤士河仍能保持它那“强而不怒,满而不溢”的性格,那我就很满意了。

    你的这些令人喜悦的书信,仅仅引起了若干无声的注意,若干无谓的自责;我除了请塞弗里代笔写了一封短信之外,也没有认真表达过一下我多么喜爱这些书信的作者,多么欣赏这文章。

    对于那位和蔼的作者,从她的生命和娇态开始之日起,直到今天她的才智成熟,我一直是了解她、喜爱她的。往后只要我还留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定要以同样亲切、甚至同样急切的关心,跟踪她在事业上和生活上所走的步伐。她的事业必然是辉煌的;她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她的天资和命运,都赋有一切有利的条件;但她是否能从这里获得好处,那就几乎完全取决于她自己了。你决不可,也不应当,以为你自己够不上写信给任何男子。任何男子与你通信,没有一个会不感到快乐与满意的。

    我不欲担起一项我的兴趣愿意接受、而我的懒惰脾气又会立即放弃的任务;不过我从最美好的动机出发,确实很希望你能专门跟我谈谈你自己的学习和日常工作的情况。你在读些什么书呢?你是怎样在使用你的时间和笔头呢?我经常观察到,除了一部分专门学者之外,一般说来,女人读书比男子多得多;不过由于缺乏计划、方法、确定目的,所以她们的读书对她们自身或他人好处都不大。如果你可以告诉我你最喜欢读的是哪几类书,我当乐于尽我所能,给你提供意见或帮助。

    我可惜你没有给我留下一幅绘画作纪念。伊丽莎白·福斯特夫人画了一幅很美丽的风景画,是从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吃饭的温室门口那地方向外取景的,画上了那棵可怜的刺槐(现在已从园丁的残酷修剪之后恢复茂盛了),平台的末端,凉亭的正面,以及田野、湖水和群山的远景。在大力士谢菲尔德勋爵铲除掉一批野草杂木的地方,新植的刺槐和大蕉已拿绿荫遮上平台了。尽管产权不确定使我不能添建房舍,但我已在花园尽头种植了一丛树木,用巧妙的方法使这树丛构成一片绿荫而不致妨碍眺望。

    既然你对这个可爱的国家仍还怀有依恋之情,而这国家确实是可爱的,那么为什么你竟没有再访一次的信心了呢?我这个快乐的贵族或平民————不管你用什么叫法,现在仍然听候命运的摆布;不过,不管我将来成为怎样一个人,我一定愉快地听从你的指挥,将你从某一个城堡带领到洛桑,再从洛桑到罗马和那不勒斯。在此之前,我可能先来萨塞克斯郡会见你。那时,无论作为一名来访的客人或者作为一名逃亡者,我都希望得到表示友情的欢迎。

    致谢菲尔德夫人信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十日,洛桑。

    假如我能够凭同一班驿车,写了一封政治信寄那父亲,又写了一封友谊信寄那女儿,却不寄一点表示想念的任何标志给那位可敬的母亲,给我在二十年左右的岁月中一直作为姊妹一般爱着的、最亲爱的勋爵夫人,那我就是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的了。确实不能原谅。这历史家也许粗心大意,也许拖沓懒惰,也许惯于只有打算而从不执行,但他既不是一个怪物也不是一座雕像呀;他有记忆,有道德,有心灵,而这心灵是诚挚地奉献了给谢菲尔德夫人的。他甚至必须承认有时他所使用的一种诡辩方法的错误,而夫人却总是非常真诚地否认了这一点;还说,要是一个家庭里所有的人都同心一意,那么写信给一个人实际上就是写信给全体了;又说,因此他那许多写给丈夫的信,全都可以视为同样地写给做妻子的。可他觉得,正好相反,各个心灵各有其不同的思想和情感,而各人的性格,无论在谈话中或写作中,都表现其特殊的格调。他赞成卢梭的一句名言,就是说,愿意透露一项共同秘密的三个朋友,告诉这秘密的时候,每次都只是两个人谈的。他感到喜慰的是,在目前这件值得记住的事情上,谢菲尔德家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这三封信取得各自特有的一份东西,但却由此得到三倍的喜慰。对于坚强的决心可以产生什么效果所具有的经验,促使这个历史家希望他能蜕去邪恶的旧皮,从此以一个新的生物出现于世。

    去年你们来洛桑的旅行,只就我们这里的人来说,在体格上和精神上都不是最佳时间,我为此感到遗憾。不过我们必须想到,人生的幸福极少不带一点瑕疵的。而且,倘若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希望你们再来洛桑,那么我们就该预期在明年夏天我能到谢菲尔德别墅小住,到那时我一定要看到你在体格上、精神上以及美丽上都处于最佳状态。

    根据各种公开的和私人传来的消息,我可以知道你们府上成了敞开接待法国逃亡者的避难所。这件事充分证明你的神经很坚强,你没有因为一时之间来了这么许多外国人弄得六神无主或焦躁不安。大概是好奇心和同情心在某种程度上支持了你吧。你每天都可以看到那个奇异的悲剧性传奇中某一种新的情景。这个悲剧性传奇激动了整个欧洲,其影响的深远,超过了我们这时代的任何一桩大事,而你对伪自由下这么许多牺牲者所受的苦难,没有成为单纯的旁观者,你是有幸的。谢菲尔德仁慈的声誉,已经广泛传播开了。

    从昂格勒汀最近寄给玛丽亚的一封信里,你们已可约略知道她那可怜的父亲塞弗里先生的凄惨情况。现在我以最深切的关怀之意在这里承认,我们对他的恢复完全绝望了。如今他的许多局部病痛都已消失在整个身体的总崩溃之中;生命的一切元气都已耗竭,每当我被接纳到他床边的时候,尽管他的眼光和笑容依旧带有坦诚人的耐心,可是我却因为看到他一天天接近生命的尽头而痛彻心肺。几个星期,也可能只是几天之后,我将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同时那个最完美的幸福家庭的组织,也将永远打破了,而我是在这个组织中参与了很大、很亲密的一份的。

    威廉(已从部队请假回来)和他妹妹,在行动上和感情上都显得是体贴、孝顺的孩子。不过他们都有一个长远的、美好的生活前景,而新的人事关系,新的家庭,到了一定的时候,会使他们把这个死亡的共同命运忘掉的。可是我对塞弗里夫人真正觉得可怜;我恐怕她受不了第一次打击,更恐怕她由于永远无法挽回的损失而一辈子深切挨受耗人心血的痛苦。

    你不会因为这种思想使我悲痛而觉得奇怪吧?我也不能忘记,自从九年前隐居到莱芒湖畔以来,我的处境有了多么大的改变。可怜的德韦尔登的去世,首先使我失去了一同过家庭生活的朋友,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你们的来访仅仅使我想到,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尽管自得其乐,而且也有事可做,但不是天生应当单独过日子的。塞弗里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他的遗孀将是长时间地、也许永远地自去和她的朋友们一起过活而与我隔绝;他的儿子将外出;我就将在仅有一般熟人的枯燥环境中当个异乡人了。

    法国革命最初害苦了、分裂了洛桑社会,现在又对我的萨塞克斯之行设起了一道障碍,最后也许还要将我从我所居的乐园驱逐出去吧。现在连这个乐园,花了不少钱愉快地建设起来的我的住屋、书斋和花园,几乎也成了一个拖累了,因为我更难以从自己的掌握中将它放弃,或者在我的故乡建立一套新的生活体系;我的收入虽有增加,而且仍在增加中,但要重建家园,大概是不够的。然而,一想到法国人,任何诉苦之声全都应当沉默下来;同他们的悲惨命运相比,我们的一切苦难相对说来都还是快乐呢。

    再见吧,亲爱的夫人。向一位真实朋友倾吐心曲,确实是非常快乐的。

    致谢菲尔德勋爵信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洛桑。

    在我上回同时寄发三封信之后,你从这个生物身上所得的经验可能诱使你发生猜想,以为我又该恢复长时间的沉睡状态了。可是,一部分出于反驳精神,一部分出于我现在从写信中所感到的舒坦和快乐,你看我又活跃了,清醒了,而且几乎信守我每周一信的诺言。不过,上星期没有发生任何值得历史家注意一下的事情。瑞士的问题仍然漂浮在法国国民公会的波浪上,一份经过修正的协议,已定于本月二十日批准的,批准本尚未送到这里。不过外交委员会的报告对瑞士是有利的,又据一般人的了解,法兰西共和国的领导人并不愿意同瑞士人争吵。我们在逐步撤退并且解散民兵队伍。日内瓦的局面,将随着人民的意向而决定其升沉。我们的最后希望看来是这样:凭着屈服与忍让行事,我们可以有一段时间避开眼前的风暴。

    几天前,法国军队发生了一件怪事:将军逃走了。那天晚上,大约八点光景,内克夫妇坐在罗尔寓所的客厅里,房门忽然打开,他们听到仆人报称“将军蒙特斯丘先生!”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将军得到了一项“起诉决定”和一个逮捕他的命令的秘密情报,不稍耽搁,连忙骑马出走,驰过日内瓦,坐小船到科佩,以逃脱追捕他的人。追捕者奉到的命令是无论死活都要逮住他。他在晚饭后离开内克寓所,黑夜里经过洛桑,前往伯尔尼或巴塞尔,他打算再从这里出发,逃过各式各样的敌人,绕道德国,然后去英国,或者美国,或者上月球避难。他告诉内克,他的残余财产只有二万锂的微数了;但公众的报告或揣想,则表明他的境况比他自己所说好得多。他除了受到行动太懒散和太拖拉的责备之外,还被控越权擅订极为恶劣的条约。可以肯定,新斯巴达沾染这种恶习,有过于最腐败的君主政体。凯勒曼业已来到这里担任司令官。又据了解,到十二月一日,在瑞士军队撤离之后,法国人可能请求瑞士允许他们利用友好城市日内瓦作为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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