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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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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发的另一端,用手使劲地摩挲自己的头发,深深地叹气。

    秧秧却用了一句自己刚学会的话来评价章一牧的父亲:“一个被艺术搞了的人”。

    笛子并不理解那句话的含义,却不能不对他抱着一些深深的同情。

    笛子把自己的脸藏在秧秧送给她的蓝色横条大围巾里,只露了眼睛,在路边拥挤的小摊位之间,挤着向前移动。

    “晚上吃什么?妈妈!”笛子慢慢走过去,站在母亲面前,试探着问,不安已经在心里悄悄地生长。

    笛子扭头,求救似的看着父亲,父亲是强大的,父亲是最坚实的依靠,父亲可以让家里的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笛子满怀希望地看着父亲站在母亲面前。父亲却阴郁着脸,高大的身躯令人丧气地驼着。笛子感觉到一些不祥的预感。母亲放开了笛子,然后把背转了过去。

    传呼打了,她就站在那里。有女生拉来板凳,有些惊讶地偷眼观察笛子的脸。笛子并不坐那板凳——那样焦急的心情怎样坐得下去?笛子还是那样焦急地踏着,嘴里不时地粗喘一下,觉得不堪重负。

    推开暗红斑驳的门,院子里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

    他曾经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感念于自己的坚持。可是,他是那样地期待一种全新的生活,那种已遥远的快乐体验,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年轻的,并且,他遇到了她——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呀!一想到她,他的思维就开始柔软、混沌。

    回忆起来十分感慨,二十来年的夫妻,二十来年习惯了的生活,突然间改变了。看着自己建起来的稳固大厦摇摇欲坠,那种感觉,不真实得像在做梦,还十分的可怕——连改变都是恐怖的。

    笛子跑出去,以很快的速度一路跑着,只觉得雨幕凄凉得很,萧条得很,世界也都空旷了,只剩了她的忧伤无尽地膨胀着,让整个世界都铺满了她的悲凉。

    母亲没有回答,顶着一头短发的头微微地动了,母亲抬起头,看着笛子,很陌生的表情,仓皇,痛苦,不安,甚至,眼睛里还有眼泪的痕迹。

    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们都不愿意相信,我们生活的状态还能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存在——以一种我们完全陌生的方式。

    惠竹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她始终是个好面子的人),低沉地、歇斯底里地骂着他。

    笛子看着疾步上前的父亲,露出了那样倔强的神情。

    偷偷观望的笛子彻底绝望了。

    她只好在宿舍里打传呼。拨了号码,她拿着话筒流着眼泪,脚不停地踏着,因为心里面觉得紧急,就不能随意地放松下来。

    进了校园,眼前冷清了许多,林*两侧的树木都枯了,苗圃里的花也大都枯了。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那股潮湿腐烂的气味,还阴冷得很。

    旁边不时地有人走过,惊讶地看她。她没有察觉,只抹着眼泪,红着眼睛很快地跑,慌张得很。

    笛子加快脚步,一溜烟儿地跑过院子,打开虚掩的门,脸上带着一点不自觉的微笑。

    笛子坐在地板上哭泣,看见脚上的粉红色兔子还在那样傻笑着。她揪着兔子的耳朵,一点一点地使劲揪着,然后又绞紧了自己的手指,使劲地绞,绞得那手指也是青白的,没有了血色。

    远远的,笛子就看见章一牧的父亲急冲冲地走了过来。这些年他老了很多,并且越来越邋遢,头发长而凌乱,少见阳光的脸异常苍白,并且带着病人一样的菜色。他穿得少,一件土灰色的开衫毛衣里臃肿地参差不齐地挤着几件毛衣,袖口上吊着一截朽了的线头,下摆处露出里面有些发黑的衬衫,一条膝盖拱起老高的灯芯绒裤子在风里面有些虚张地前后摇摆。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前倾地疾步走着,那长长的发就在头上有节奏地抖动——颓靡得很。

    “笛子,写作业去。”父亲轻拍了笛子的肩膀说,声音疲倦得让人泄气。

    从十来岁开始,母亲就没有抱过笛子,母亲是个感情内敛的人,不大声说笑,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甚至在上街的时候,也不会拉笛子或秧秧的手,笛子已经习惯了隔着距离来感受母亲的温暖。所以此刻,笛子恐慌的同时,还因这样的亲密举止而有些尴尬。

    沉默,难堪的沉默。

    许久,房门再一次打开,笛子看见站在灯光下的父亲,这个已经有些变老,却依然不失高大英俊的男人。

    笛子惊慌失措地被母亲搂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哭泣。她是母亲这一刻能触摸到的唯一安慰,丈夫背叛了,年幼的孩子总让自己看到希望。

    在笛子看来,这和天塌下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笛子的笑容和当时的光线一样,慢慢地消退,恐惧像一枚威力强大的炸弹在笛子的身体里爆炸,炸得笛子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和肌肉都缩紧了,紧了,不能松懈。

    她回头看母亲,光线在慢慢地消退,母亲就这样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种让人觉得悲凉的场景。“啪!”的一声,笛子拉开了灯,心里面有些惘惘的恐惧。

    他的沉默激怒了惠竹,惠竹克制着、克制着,终于爆发了。

    笛子跑上了阁楼,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父亲和母亲一手搭起她生活的大厦,建起她小小的世界——此刻她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她分明看着这个大厦摇摇欲坠,这个世界也是令人绝望地裂了缝隙。那缝隙是黑而深的,深深地长进了心里,是那种支离破碎的疼痛。

    门开了,一阵冷风打着旋儿地刮了进来,父亲回来了。

    “章叔叔!”笛子叫了一声,看到他眼光中露出的奇怪光芒时,却觉得有些害怕。笛子当然不明白,章一牧的父亲每次看见她时就想起章一牧的复杂心情。

    从此章一牧的父亲就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画画,画“当代”范畴的画,渴望着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被大画商赏识,然后事业到达理想的彼岸。

    穿过夜晚阴冷的空气和纷飞的细雨,笛子又站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母亲种的栀子花和玫瑰,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和一个葡萄架,但都枯了,只剩了角落里的一株腊梅还开着黄色的小花,那花在灰尘和雨里也萧瑟得很。

    笛子喜欢看那些美院的学生,他们已经融进了那潮湿腐烂的环境里,成为里面闪着微光的一点。在冬天,男生大都显得十分邋遢,长长的发,发硬了的牛仔裤和牛仔衣,沾着雨水和泥点的笨重靴子,通常都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女生们爱穿着那些年流行的方格短裙,或是灯芯绒的能把手插|进兜里的大摆裙,有些冷,但还清爽。

    她慢慢地走过他们的身旁,觉得十分悲伤——他们都没有发现她,只用了跟平时不一样的口气和表情,压低了嗓门嘶哑地谴责和辩解。

    可是,笛子马上发现,这种尴尬简直就是可笑的,因为母亲哭了,哭出了声,颤巍巍地哭,颤巍巍地说:“笛子,要不是为了你和秧秧,我这就死给那个没良心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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