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着眼,敞开天窗说亮话:“少说几百万的订金在我手里,这会儿跟你进去,万一你反悔要干掉我独吞,我跑都跑不掉。在这儿就不一样了,我人跑不掉,箱子往海里一扔就行,你也捞不到好处。”
唐易一笑,倾城姿色一现即逝。
宋彦庭开口:“你拿这钱干什么去?”
刘油也算是看出来了,这是个只赚钱不卖身的主,为点钱财她可以坏事干尽,但为点色相她却是罢手不干的,不仅不干甚至还可能翻脸。刘油心想行吧,小姑娘有原则是好事,女人哪里没有呢,犯不着跟做生死生意的人打皮肉主意。
半身血缘,是唐劲了解这个男人的最大武器,“若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你会比我更不要命。”
唐劲的性子他是了解的。
她在痛哭中咬紧牙关。
她对他犯下了千仇万恨,到头来,他却挑了情节最轻的过节来问,把她的其他罪孽都一笔勾销了。
跑!
“……”
一层薄薄的细汗自她额头迅速泛起,她没有去管。拿捏大主意时,她需要血冷心静。就是凭着这股底气,她闯过了多少生死关。
这是一种久掌生死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邵其轩多年修炼的好脾气在这一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不跟他计较,还有好耐心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陪他聊一会儿:“我被甩了一年了,看样子,还得被甩好几年。”
她沉下心,脑子飞快盘算,心里列了一张表,在上面列出了一二三。
你告诉我,唐劲如何忘掉苏小猫?
刘总笑笑开口,声音跟着风,飘忽不定:“不被抓到,不就好了嘛。”
“那么,请吧,”刘总伸手往船舱一指,有引路的意思:“进去坐一坐,喝杯茶,也好谈事情。”
最后,邵其轩伸手扶在他左肩,给他抚慰:“唐劲啊。”
苏小猫常常令他感到不安,失去的不安,陌路的不安。从前他不曾去细想这样的害怕究竟从何而来,只在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中隐隐察觉他这种害怕会成倍增加。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中国古人的智慧多么不可小觑,在字里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所谓“忙”,就是“心亡”,她停不下来,她总是很忙,她的心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多多余的位置留给他。
刘总笑得一派贵气,是那一种出自大户人家的贵气:“我刘油在唐家做事二十多载,论资排辈也算是唐家的要人,这货是我拿的,从我手里出的,当然一切责任都有唐家保底,跟你做生意的不是我,而是唐家。”
苏小猫明白,他正在把两人间可以让她钻空子的那种感情渐渐收回。这种感情被他收回了,她会是很痛的,这意味着她不可以再在他的胸膛打闹了,他不会再对她任性的无理取闹一并包容了。以后,她或许会像很久以前那样,一个人解决自己的烂摊子,一个人喂饱一个胃、温暖一个心。寻常人家或许会对工作和情人间的三心二意马虎过去,一团浆糊地过一生,但唐劲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他给出的是一心一意,要回的也是一心一意,容不得半点折扣。
丁延也不会问她“你有没有把握”这种废话了,苏小猫要做的事,没几件是有把握的,她最擅长干的就是把没把握的事干成了。
唐易仰头喝了半瓶水,不置可否,没给他回应。
小宋大概也是知道这段感情的无意义的,苏小猫那货一点希望都没给他留,他想了想,也就随他爹去了美国。在美国的这段日子,从基层做起、不断学习、坚持健身,再回来时已经是一个标准的海归精英。
他放开他,毫不留恋地起身,在一瞬间对“试探唐劲”这件事毫无兴趣了。唐劲的半身血缘,经得起试探。两人一体,总有不必说也懂的地方。
她再不讲理,他嘴里再不同意,心里也是老早就同意了的。
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丁延保证了对唐家的项目终止,至于其他的,他作为新闻人,就不能对外人保证太多了。唐劲点点头,对此表示理解,同时奉送上一句话,若是还有人对唐家的内部事想要插手,不肯罢手,那么双方不如这会儿爽快地开诚布公,下一次,唐家不会再像这一次一样坐下来好好谈。
他像是烦了,不想再管这种小儿女的事,丢下唐劲一个人在中庭,他缓缓走了出去,“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即便是背部淤青了,苏小猫还是把自己站直了。唐劲这会儿已经拿出了公对公的态度,他是来正式知会她的,她不能让自己太丢分了。
做,还是不做;查,还是不查,当中衡量的就是一个新闻人到一个普通人的良心距离。
苏小猫咬牙,急速挣扎浮上水面,重新大口呼吸的时候,她在心底迸发出一声嘶吼。这声嘶吼给了她力量,她以一个女子的力量一力将一个成年男子的身躯从水中拽了上来。苏小猫无比精良的水性在这一刻发挥了救命的力量,她死死捞住他的肩膀,令他呼吸。海平面的风浪打得两个人东摇西晃,但任凭一次次巨浪的灭顶,她始终有本事将他牢牢拽在手里。两人一体,天地不分。
正想着,他的兄长已经站定在他面前,也没扶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他,凉飕飕飘下来一句话:“惹事了,知道回来了?”
“我拿货,最重要的是安全。所以,这货的来源是不是唐家?我只信得过唐家的担保,而不是你刘油的。”
和唐劲的多年私人情分毕竟仍在,尹谦人权衡半晌,偏袒了一句:“二少爷亲自跪在中庭,没人敢劝。”
唐劲那晚和苏小猫大吵一架之后,苏小猫消沉了三天。
三天之后,她的本性上来了,再想消沉也消沉不起来了。
唐易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丁延没有一天是不忙的,他的“忙”,忙的是心思,满脑筋打主意,就像一个江湖老汉提着一把屠龙刀,日日寻找这世上可杀的猎物。苏小猫有时会想,他怎么就不老呢,哪来这么多精力的呢。
两个人认识了这么多年,打打闹闹,一直到这一刻快要三十岁的年龄,才真正成为了一对好朋友。他和她两个人都会记得这一刻,仿佛看一本历史书,看着只有几个字,但翻一页就是五百年。
他看着唐易,眼神清明,缓缓开口:“……你也不是。”
“跟唐家有关,还是只跟唐劲有关?”
她推门进办公室,开门见山,一腔诚意:“唐家的这个选题,我申请撤销。”
生死之间,生命中的一个人,用一场荒唐的深爱成全了她的乱世无恙。
她点点头,没心没肺地对他一笑,“丁总会亲自出席,我就不去了。该谈的你们谈,我们这边虽然不及唐家势大,但真要欺负起来,也没一个好欺负的。”
邵其轩心急如焚,“他人呢?”
他横了一眼,以眼神示意。几个下属明白无误,手起刀落,对准了眼前这条性命。
丁延脸色不太好地扯了下嘴角,笑得很勉强也很难看,他想起还未善罢甘休的苏小猫,心里升起些不忍。
但人嘛,哪里有完美的呢,又要她聪明又要她不那么太聪明,做上帝才这么挑剔,做生意不能。
刘油死死地盯着她。
苏小猫吃饱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指点江山似地对他抬了抬手,“同志,不要慌,我只是去工作,赚钱养家糊口而已。”
“……”
“这么巧,竟然在这里碰见你。”
一双手搂住了她的腰。
边喝边走过去,站定在唐劲面前,伸手抬起他的脸。
这回答很坦诚了。
万事万物都有道理,除了爱一个人。
苏小猫陡然睁大眼,瞬间明白了,这股撞击力是什么。
刘油左右权衡了一会儿,似乎被她说服了,又似乎是被他自己说服的,对她抬了抬下巴开口道:“唐家手里有的,比你想的,永远要多。你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单生意。成品油只是其中之一,完成这一单,让我们见见你的身手够不够漂亮,再有机会谈下一单。”
苏小猫觉得这话很妙。
枪声起。
苏小猫连眼神都没来得及收一下,脑袋已经被四把枪对准了。
“对,我们手头上的,全部都停。”
一个男人的真心,在她那里,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唐易没有理。
苏小猫一笑,将手里的箱子用力一推。
她做好了这一种准备,毕竟有四把枪口对准了她。一个人要活,第一要义就是不高估也不低估自己,要客观、要坦诚。她最要紧把握的是,不能让这枪伤落到要害之处,手臂、腿部,都不要紧,即便最后不幸伤了残了,也总比一命归西的好,在这点上她的心大得很,从不恐惧任何一种人生,只要人生还是有的就好了。
“有事记得打我电话,啊?”
年轻人面前,他没有要把情况隐藏起来的打算。年纪大了,能时不时露一把轻狂,吓一吓年轻人,是人生一大快事,他享受其中,何乐不为。
苏小猫挠了挠头,“不用不用。”
刘油横了一个眼神,手下两个人立刻会意,上前拿走两叠钱。他也不否认,反问道:“这算是第三个问题么?”
男人抿了一口酒,没有犹豫,吩咐道:“让他回去。”
唐劲没有再说话了。
她缓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渍,朝对面的人抬了抬下巴,“多了一百万,算是一点诚意。刘总既然说,这是唐家的生意,那这点诚意是要的。”
言下之意就是:回来吧,回唐家,要比在外面一个人过好多了,嗯?
刘油大怒,丢下恐吓:“苏小猫,你敢跟唐家过不去,今晚你走不了。”
“苏小姐,出手这么阔,也是个爽快人。”
她话没说全,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接下去的后半句话就是“我是最大的功臣,你不能否认”。
他居高临下盯着这张和自己有血缘的脸,刁难一个人时的声音仍是诱惑的:“连结婚这么大的事,都藏得这么好。你是要离开唐家,还是离开我?”
不远处停着一艘货轮,吨位可观。
“……”
苏小猫悄然闭上眼。
“他一个人来的?”
她看着他,接了下去:“我手里还有一部分,我不会停,我会继续做下去。至于这一部分做什么,我现在还没有把事实整理清楚,无法向你正确说明。我能说的就是,这一部分仍然是和唐家有关,但绝不是纪录片,一旦做出来,唐家也干涉不了,因为这是表明是非和态度的新闻了。”
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她绝对不会,在这样的境地、这样的时间,和他告别。
当晚,邵其轩接到酒吧总经理电话,匆匆赶到本城某栋高层酒吧的时候,唐劲已经酒过三巡,正扶着额对侍者吩咐道:“再来一杯。”
“哪里,还指望刘总下一单继续想着我,花这点钱在刘总心里占一个位置,我不亏。”
刘总眯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一个小女子。
“你走走走。”
“这是……”
“唐劲?!”
镜头越来越近,这身影最后一个动作是熄了游艇的火,从甲板上纵身一跃,下属放下望远镜的时候,她已经气定神闲地站在众人面前了。
苏小猫做了个手势,示意将她的游艇拉过来。
杀遍东南沿海,还可驰骋内陆,砍尽千古华夏,还可远征彼岸。
“好。唐家是大户人家,我信的是唐家,怕的也是唐家。这单生意既然我做了,也就证明我知道了你们在公海走私成品油的事,偷装、绕过设关地、逃避海关监管、伪报成国内贸易。短短一个月,靠港口营生做四单生意,涉税就可以过亿。我成了你们的下家,不能不担心万一我出了事,被抓了,唐家是否会派人来灭我的口,保全自身?”
她的记忆力太好了。
就这样做了。
刘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顺着她的思路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了。下一单,还能不能找她做?她聪明,所以很适合,聪明人总是有本事将一块钱变成十块钱,有钱大家一起赚;但她太聪明,就不适合了,太聪明的人不容易控制,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给她一块钱她就收一块钱,不会想着下次要收两块钱,收不到就给你搞事情。
这个声音、这个人,她认得,也知道,今晚最后一步,凶多吉少了。
她拿出了跑新闻堵人的架势,终于将他堵在了他拉开车门准备走的一瞬间。
他在英国多年,年少时读书,翻到一页,书里讲“at one's wits' end”,他的目光在书旁空白处停留长久,心绪平静。他想什么是“到了一个人智慧的尽头”,人的智慧怎么可能是有尽头的。对于他这样讲究“适度”原则的人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永远不可能犯的miss。偶尔他也会为此感到些许遗憾和怅然,太讲究适度的人生是如此无趣,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
宋彦庭两道好看的眉毛当即拧成了一个球。
他血色全无,但意识还在,尽全力宽慰她:“记不记得刚认识你的那时候,我对你讲过的?为女人受的伤,死不了。”
爱上一个人就一爱到底的唐劲,如何安慰?
丁延没吭声,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那是一个老新闻人对一个年轻新闻人一力扛起重任和误解的不舍和担忧。
古人念,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女孩子讲话就是甜,苏小姐也是甜得很。”
唐易存心要作恶起来可以毫无底线,他偏头看着唐劲,眼神诱惑:“你在外面有多少女人,都不妨碍你在唐家可以有更多。”
苏小猫笑笑,负手望着他。
唐劲愣了下,随即就笑了。
郡主岛。
如此精明,哪里有半分女子的模样。他在这鱼龙混杂的地界干了这么多年,看得透人,眼前这人他看得出来,胆量过人,敢拼敢死。有一瞬间他有些懊恼,怎么这一遭生意就接了这么个下家。女人的钱不好赚,年轻女人的钱尤其不好赚,道上混过的年轻女人的钱赚起来尤其难上加难。
苏小猫难得地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
白皙的皮肤晒得黑了,一身的肌肉现出一个好体魄来了,这是一个称得上“男人”的宋彦庭了。
丁延笑笑,“停下来,全部都停?”
邵其轩跺脚,“那你还卖酒给他?!”
唐劲抬眼看住他。
唐劲沉默了会儿,再转过脸看她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带上了点不可思议。
一个中了枪的人,一个力量有限的女人,身旁是万顷巨浪,身后是无穷追杀。旁人见了或许都会只剩一声叹息,放弃吧,除了放弃还能怎样呢。但她不肯,她体内住着两个人,苏小猫不肯,苏洲也不肯,两个人都深爱着他,她是以两个人的力量在抗衡这场杀机。
“没事的。”
许是方才泡温泉口渴,男人从冰桶中拿出一瓶纯净水,也没拿杯子,拧开盖子直接仰头喝。
见丁延没反对,苏小猫知道这第一关稳了,她继续说下去:“现在的问题是,当事人已经知道了,并且反应强烈,会不惜一切手段来阻止。在这种局面下,我们坚持做,无疑是两败俱伤。搞不好,还会让其他单位钻了空子,两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选题本身也不在于揭露什么,只是一个陈述性的纪录片。因为外界对唐家好奇,所以我们去做,在这个事实基础上,我认为唐家的强烈反对,够格让我们停下来。”
苏小猫拍拍箱子。一句道谢,一句兄弟,就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此定位了,堵死了他所有越界的可能性。
“当然不是。机会只有三次,我可要省着点用。”
她拎起箱子走了几步,又听见他追了上来,“苏小猫,请我吃晚饭。”
两人又公事公办地谈了几句,敲定成品油拿货交易的时间、地点、验货的人数、方式。生死场,多留一分钟都是后患无穷,苏小猫拍了拍手,“行吧,刘老板,第一次合作,我可是冲着‘唐家’二字来的啊,合作愉快。”
苏小猫拎着一箱钱,重重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是留不得了。
唐劲听着,停了下脚步,但没有停太久。最后,他仍是没有回答,举步缓缓走出了会议室。他的特助尹皓书向身后的丁延微微颔首,说了声“告辞”,算是别过。
对面的男人瞪着她,一句“狗日的你把我当外人啊?”都已经蹦到喉咙口了,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苏小猫心里泛酸:她的唐劲啊。
一个身影正站在二楼露台的转角处,昏暗的灯影之下,只照出了那人的半截身体。长身玉立,目光冷淡,这个身影疏离起来可以一夜陌生,与刚认识时他对她的一眼万年形成文野之分。
什么都不用说了,闻名业界的名记苏洲,有谁不认得。
在需要钱的时候,有个有钱朋友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
坐在对面的小宋就不是了。他往对面一坐,什么都不吃只搅着面前的一杯橙汁,苏小猫就知道,他不是来吃饭的,他是来探听虚实来了。
这个人叫唐易。
苏小猫没有说话,把一旁的泊车侍者听得尴尬不已。他偷偷扫了两眼面前这两人,很奇怪为什么在场的两个当事人谈这个问题时没有脸红,他一个外人却脸红不已。
“唐劲。”
他还记得,他来这里之前,邵其轩半真半假对他笑着讲过的话:当初你要离开唐家,多少人要找你算账,后来是唐易一句话,摆平了局面上那么多人。
苏小猫唇角一翘,衷心地笑了。
苏小猫知道这老汉已经开始在心里算计她了。
对这样一个老汉,苏小猫是不打诳语的,打了也打不过嘛。
“……”
“我要做一件事,是为了唐劲,”她好整以暇看着他,有点不怀好意地笑:“你信吗,要听吗?”
“还是为了《华夏周刊》?”
他似乎累极了,陷入昏迷前不忘交代她:“你这么聪明,做得对。找唐易,他有力量保护你……”
一瞬间,一上一下,他站着,她也站着,苏小猫就在这形影相吊的对视中看清了他们之间走投无路的夫妻关系。
他问:什么话?
“介意啊,吃醋呀?”
一笔数额很大的钱。
“其轩。”
唐劲深吸一口气,继续问:“和爱我相比,你更爱工作,是不是?”
“苏小猫,”他忽然开口,讲的是情人间的话,却是谈公事的声音:“你有爱过我吗?”
“呵,麻烦。”
她拍打着他的脸,又吸了口气吻上他的唇,朝他嘴里吹进呼吸。
话不多,八个字,还是唐劲一贯不爱多说的风格,但意思却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完完全全偏向了外人,他的心里再无唐家。
苏小猫是个行动派,首先打了三个电话过去,一个都没打通,可见唐劲已经把她拉黑了。苏小猫没有伤感反而有些走运的庆幸,在唐劲那犄角旮旯的心窝里嗅到了一丝生机和出路。唐劲真正厌恶起一个人来的样子她是知道的,绝不会拉黑,而是漠视,任你再打电话过去他只当没看见,引不起他一丝注意。唐劲把她拉黑了证明他还是在意的,怕心里一个动摇又上了她的贼船。
他似乎来了兴致,一锤定音:“好,我们就在这里谈。”
这一瞬间,他的手从她掌中缓缓滑落,她忽然就懂了。
很多年前,他在家里别墅那间豪华的书房里,看到一本书里写,谈判就是双方妥协的艺术。他到现在终于有些懂了,感情、友情、人生、生活,无一不是在谈判。与心魔谈判,与时间谈判,与情感谈判,谈着谈着,他终于学会了妥协,不再输了。
一瞬间,苏小猫的背影僵住。
“风这么大,还下雨,海平面这么晃。在这儿谈一桩过千万的生意,话说不开。”
“这样,行吧。”
就为这几个字,她耿耿于怀,多年不得好。千百年来,靠一杆笔走天下的中国书生是否只能落得这样一个命运?蹉跎半生,书剑两误,最后唯有一死搏得一声大鼓齐鸣的尊重。太痛苦了,也太无用了,她还有她的理想主义,她还有新闻人想要叙述公义的昂贵的生存姿态。
他朝她挥手,烦得简直不想看见她。
世道艰难,人有时无法说出自己想怎样,但可以说出自己不想怎样。
说完,又招呼侍者:“来两杯冰水。”
苏小猫愣了很久。
“苏清风呢?”
她一向是个实惠人,这顿既然是她掏钱那她首先得把自己喂饱了,于是一顿饭,苏小猫全程都吃得沉浸其中,深怕漏了侍者端菜上来时介绍的一二三点,让她那15%的小费付得吃亏。
想了想,她又对顶头上司道:“我手里继续调查的事,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讲,包括唐劲。”
苏小猫打了个电话给宋彦庭,狮子大开口:“我要一笔钱,大概三百万左右,江湖救急。”
如果这世上,再没有了唐劲,她如何原谅自己?
生死有命,不过如此。
当然,苏小猫也明白这会儿她在唐劲心里的印象分已经是垫底了,唐劲对她的印象不亚于“那个混球”这类的。不知怎么的苏小猫忽然想起了钟文姜,无论公私她都是一个强劲的对手,这会儿钟文姜要是对唐劲动点什么心思,就算唐劲抵制住了诱惑,苏小猫也有被人占了便宜的郁闷。
苏小猫放下箱子,快人快语:“我只问三个问题。你回答一个,我交一叠钱,问完三个,钱全是你的。”
“好。”
她就在这一把嗓音里这一个怀抱里这一场被爱里真正着了慌。
他就在她倏然睁大的眼睛里放纵了情绪。
邵其轩确定他是喝醉了。
天下的新闻都是咬牙查出来的。
她在半空中被人抱在了怀里。
“……”
听见这一声冷不防的真心话,邵其轩表情复杂,手里动作没拿稳,差点把杯子掉了。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句安慰人的话,哪句都安慰不了。
海水漫过了她的眼睛,这股撞击力仍然没有消减半分,似一股生死之力,一力抗衡了水的浮力。
唐劲对他远远说了一句话:“我和唐家之间的事,谢谢你。”
半晌,唐劲起身。
“钱都到我手了,你现在才想起来问啊?”
他从温泉池中缓步起身,全身光裸,立刻有侍女应声而来,手捧浴衣。男人伸展四肢,任凭去弄。侍女在他面前弯腰半跪为他系腰间缎带时,眼神触及这一具性感的男性身体,脸色绯红。他像是不在意,又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不是第一个在他面前会脸红的女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丁延冷眼旁观这一个为了护家族荣光毫不手软的唐劲,在他离开时,送上了一句老者的问话:“唐劲,你不想唐家受到打扰,为了这个,你可以牺牲任何人。那么,你想过你想要什么吗?”
刘油愉快地笑了。
“……”
“被我买通了,已经是我们的人了,”她不介意告诉他:“这会儿应该在海关部门配合调查。”
一杯红酒被他握在左手,发丝间的温泉水滴落在杯沿,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滑下去,最后被一池的水吞没。尹谦人屏息等待。除了水流声,整个空间静得好似连生死都无法惊动。
她捂住他的嘴,“不要说话了,唐劲,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
“我这第三个问题嘛,也算是为了自己的财路。”
她得了令,顿时觉得手里的鸡毛又多了几根,能当令箭了。
清风明月知无价。
她看着他,无声落泪。
就像那一晚在酒吧,他喝醉了,忘记了自己是谁也没有忘记仍然爱她。闭上眼,看见的是她的脸;饮尽酒,想起的是深夜她光滑的肌肤在他手掌中潮起潮落。
某一晚,皓月当空,天幕深沉,她在庭院中抱臂望月,想起很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句话。
“嗯?”
说完,她朝游艇大喊:“易哥!救唐劲啊!易哥!”
“……”
这一刻她觉得,以“苏小猫”的身份都不够分量来面对他了,她要拿出“苏洲”的分量来用一用才够。
苏小猫没见过此等场面,头一次见,天性的反胃瞬间出现,她捂住嘴,吐得天翻地覆。
她下意识大叫一声,口腔瞬间进了水,夺走呼吸,她在一瞬间尝到了死亡的恐惧。然而她都这样了,快要不行了,他近在咫尺,也全无反应。海水吞没了他整个人,他随波下沉,形同废墟。苏小猫的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海水混合着泪水,几乎将她灭顶。
四声上膛声。
“不然这样,我跟你一起去?”
旧时候的人常说“终天之恨”。
“嗯,对,”她笑得很坏,用她的狼心狗肺压下心头狠狠的酸:“我叫他回来的。”
对付男人,她也不是不会,撒娇给糖耍无赖,这套功夫她在唐劲身上已经用得炉火纯青,苏小猫说服起男人来可以是一个比女人更女人的女人。但那是唐劲,她这套功夫也只限于对唐劲用,其他人,苏小猫提不起那兴致。
“哈哈。”
一场血缘,惊人艳。
唐劲猛地推开她。
“你认识他吗,就这么随便装熟……”
男人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也不值得他有什么反应,连挥挥手示意都没有,径自走了,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内庭。
苏小猫指指海平面一路躲避的干扰,“刘总,你这生意不好做啊,我人还没到,你倒已经动手了。”
刘油行走江湖二十多年,头一次佩服起一个小姑娘来了。
还有谈判的可能性吗?没有了。
“好,你问。”
这样一个老江湖,对每一位客人的来头都是了如指掌。这是他求生的本能,也是他做生意的保证。这会儿,当邵其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沈总经理已经迎了上去,热情如火:“邵医生你可来了。”又握住了人家的手,“辛苦、辛苦”地客套了两下。
邵其轩私下对唐劲感叹过:唐易那个人,若不是执掌唐家身无后路,论才情,我竟也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就是到此为止了,套不出其他更多了。
“苏小姐,这么年轻,却是个妙人。”
他一阵咳嗽,皱紧眉,止不住的疼痛。
第二天,出现在《华夏周刊》第一会议室的唐劲面色沉稳,握手、谈判、帷幄,每一步无一不显示出一个唐家谈判者训练有素的冷静和薄情。
苏小猫在屋里来来回回兜了几圈,心想这不行,她苏小猫连个男人都守不住那也太窝囊了。
“同道中人。”
他用了力气,心里被她狠狠刺到了,手里没留分寸,苏小猫被这一道力气推得撞在了车身上,车顶横栏将她的背撞得咔咔生疼,她大概是清楚这一下撞上去,背部少不了淤青。
不是没想过要放弃。
“怎么讲?”
刘油握紧了拳,握得关节咔咔作响。
当时唐劲就扶额,是爹就不怕了。他爹生前看着唬人,心是软的,道个歉认个错,挨一顿打几顿骂,事情就过去了。是唐易才麻烦,他到现在也摸不透这人到底有多少面。
当她反应过来时,眼圈迅速地红了,“你这个笨蛋,既然知道了,还情愿和我一同犯险……”
这一路开过来,也算是刺|激到位了,有半路拦截的、持枪放暗枪的、抢不了人抢船的,她一个记者,硬是把游艇开成了一个公海警卫队的水平。有她这么个办事得力的手下,看把丁延划算的。
第二天,苏小猫下班时就看见了宋彦庭长身玉立,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正站在公司门口等她,手里拎着一个箱子。那箱子的形状、大小,无一不符合香港赌场电影中用来装巨额现金的那种箱子。
“小猫,活下去。”
男人没有动,沉默地喝酒,透明酒杯中倒映出一张俊美非常的脸,仰头咽下时有寂寞的声音滑下喉咙口。喉结跳动,颈项有水滴一路向下,顺着光裸的胸膛滑入温泉池,令人遐想一池水下的这具身体,会是怎样的形状。
他终于放下酒杯,抬眼时眼底感情已全无。
对视数秒,楼上的身影率先转了身,他不想说话,他要走了。苏小猫扔下宋彦庭就冲了出去追那个身影。她没有喊住他,甚至没有叫一声他的名字。她知道,他是被她伤透了,她在他身上动主意,去向新闻界邀功,把他变成了一个叛徒、傻瓜、过不了情关的失败者。
人求财,这是常见的,但求财求到不择手段这个份上,以她的年龄来说,还是相当可以令人震惊一下的。
她给他夹了一个螃蟹腿,有些青梅竹马间老三老四的戏谑,叫他快吃。后者打掉了她的手,把蟹腿留下了,拒绝她的调戏。既然只是朋友了,那他也是有傲骨的,坚决不给任何人调戏他的机会。
唐劲懂的。
唐劲顿时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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