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Seven 漫漫时光,不负遇见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旁茶几上的杂志。这个时刻没有其他客人上门看货,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高洁和她的员工也没有出来打搅。

    其次是她向王厂长借用的几位设计师已经开始工作,这几日收到的定制订单,都已经做好设计,正等着高洁确认。

    “‘匠之艺’于直爆隐婚后和前女友旧情复燃婚外恋:未来的离婚案可能引发上市悲剧。”

    于直是看着门合上,怔了几秒后,才看向未跟着离开的卫辙。卫辙走过来晃晃悠悠地坐到床铺边高洁刚才坐过的位置上,于直嫌弃地伸腿把他踢了下去。

    但是,今天他才将车开近常德公寓,就看到她过了马路,走进百货公司。

    在网店流量和交易额逐渐稳定之后,每日八点至二十二点,每小时平均接入十五个客户的咨询。但是从昨日到今日的二十个小时内,一共有六百个客服聊天对象,其中的一半,是小方所管理的客服团队没有回复,也无法回复的。

    于直终于冷冷开口问:“高洁在哪里?”

    高洁执起邀请函。

    于直是提前到这天下午三点就给高洁发了短信,告诉她:“我六点到你公司接你。”

    高洁难以应付的反而是自己的心。

    司澄说:“在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你知道我,Jocelyn,我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原地。”

    于直握牢她的手:“就在前面一条马路,五分钟就到,你在那儿剪过头发。”

    黑色的屏渐渐亮起,慢慢清晰。高洁同于直都全神贯注,只盯牢那一个小小的屏。她的世界在这时也就缩小到那个屏内。

    高洁又摸了摸肚子,她这个动作于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

    高浩不住地挣扎,奈何挣不过于直的力气。于直走到一处空地后放开他,也放下手中的鞋盒,眼睛自下而上把他瞅了一遍——十六岁的少年,不可理喻的年少气盛,毫无情理的恩怨计较,自不量力的莽撞行动,不过泡沫般一戳即破。

    曾经,在高洁蓄意接近他,突破了他们原本最单纯的关系后,他半试探半无奈地同她讲过一句“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现在他又在心里默默地叹息:“高洁,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上一次,他看到了高洁孕育着生命的身体,仍使他深深迷恋,却教他不敢造次。于直想到无奈时,只得苦笑。

    赵阿姨工作一贯认真负责,对高洁亲切但不过分亲近,维持着专业的服务距离。她的过分自责,显得有些反常。高洁不住宽慰她:“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关止?”高洁看着楼层号码一闪一闪越来越接近一楼。

    于直没有勉强她,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里有无奈,也有留恋。她不是没有看出来,但是她不能让自己看出来。止步于此,才不会有悖于她的决心。刚才的失态,只能是意外。

    高洁小心地问:“您和‘匠之艺’的卫总、于总都很熟吗?”

    陈品臻催促着:“我们走吧?”

    高洁不会矫情到拒不食用,她客气地向于直致谢。于直只是盯着她的肚子,问她:“他喜欢吃水果吧?”

    高洁贪恋而专注地看着面前她希冀着出现、结果真的出现的于直。他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换下,贴上了三四厘米宽的医药胶贴,在他的右眉上方。她的心一紧:“你怎么出院了?”

    现在,她看清楚了,原来和她扔掉的那只一样,戒面上雕着一只猎犬,只是没有钻石的点缀,但一样扎眼。

    “因为相爱,所以会怯懦;因为相爱,所以要体谅。”

    于直脚步停了停,但很快又迈一步:“阿哥,我们家讲究的就是愿赌服输。”

    镜面映着的他温柔的目光,她看到了,于是意乱了。她调整着差一点又脱轨的心绪,在内心再次申明她的决心。

    卫辙叹息一声,问:“我看你也怕她吧?”

    那时候她像热带的毛蟹爪兰,坚实俊美,生气勃勃,斗志刚强。这次,为了孩子,她应该也会刚强。

    “什么?”卫辙一顿,“你……在高洁那儿?”

    言楷说:“直哥昨晚出了车祸,住市一医院,您来看看行不?在四号楼401病房。”他仿佛是怕高洁会追问或拒绝似的,讲完即刻将电话挂了。

    天渐渐明亮起来,高洁终于看清楚了,她处在一片树林中,树很密很高,有一些是松树,还有些看上去像是杉树,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丘陵还是平地,但依稀判断出应该是在深山中。不过,天亮了,她的信心和勇气又鼓了起来,加快了手腕的动作。当天边出现一线红光,高洁手腕上的绳索终于被磨断。接下来解开脚上的绳索则简单多了。手脚终于重获自由时,高洁整个人虚软下来,靠在岩石上休息了好一阵。疼、饿、渴,还有全身用尽力气的虚脱,是她此时最直观的感觉。她双手抚摸着肚子,摸到了孩子的踢动,越来越明显而频繁。这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行使的指令,她还不能有丝毫懈怠,她还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她必须尽快走出这里。

    高洁就没有再说话了。

    于直说:“也就是和你客气客气。”

    于直轻柔地握着她的手放下来,说:“我带了些东西过来。我现在去拿东西,洗手消毒,你再多忍一会儿。”他望一眼天空,“在太阳下山前,我们应该可以看到球球。马上就要中秋节了,我们可以和球球一起吃月饼,我们一家人一起。”他又轻轻吻到高洁额上。

    记者显然有备而来,于直话音刚落,她立即问道:“那么在完善的过程里,仍可能会有漏洞是吗?”

    她头脑里回荡着高浩刚才声嘶力竭的话语——爸爸去世了!

    果然,高洁想了一会儿,点了头:“那好吧。”

    金菁讲:“没有关系,我是来提前预约的。可说好了啊?”她不待高洁答复,便即当她已经同意,但是在挂上电话前,又多加一句,“对了,昨晚于总亲自关照的事儿,我们都搞定了。电视台下头几个论坛的帖子已经删了,也锁定了IP地址,不过都是代理的,回头我会发一份记录给‘匠之艺’的言经理。”

    陪在高洁身边的于直说:“奶奶,你们聊,我走开一会儿。”他体贴地为她们关上门。

    高洁默默地转过身,就在门要关上时,于直又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看着站在雨中的他,他的发和他的西服都被淋湿了,眼睛却专注地穿过雨幕注视着她。

    高洁微笑着迎上去:“林太太,您好,真高兴您今天过来。我这里有两件佛教相关的设计款,介绍给您看看。”

    今天是高洁病愈后上班的第五天。实际上,从她病愈后上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把下班前后一小时的时间空出来,将车停到常德公寓对面的停车场,他并不下车,只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着,直到看到高洁从公寓里走出来。她这些天都会叫出租车等在楼下,这是他嘱咐为她服务的保姆安排的。等出租车启动时,他也启动车,慢慢跟在后面。

    其中有一位的客气话比较微妙:“最后还是你们拿了头筹,意料之中啊!我们赢一局输一局,心服口服。”

    穆子昀也跟着坐下来:“这是我一个老友开的咖啡馆,我当初入了点股。现在这里就要拆迁了,她最近找了新店面,在那儿忙装修,这里暂时顾不上收拾。我呢,最近有空就来这里,因为我退股了,所以要清算一下和她的往来账,把本来属于我的东西都拿走。不过也实在是来不及,我明天凌晨的飞机,只好把你叫来这里告别。”她弯腰拿起茶壶倒茶,“只有白开水了,没关系吧?你是孕妇,也不能喝别的。”

    这个明天的清晨飘起了温柔的雨丝,高洁站在公寓楼门廊前等着每日约定的出租车。天气虽然潮湿,但气候终于温润起来,这座城市已经进入晚春。高洁摸着肚子,对仲秋时降临的孩子说:“到了初夏,你就能出来陪妈妈了。”她期待地笑起来。

    于直挑眉问:“你想干吗?”

    但此时同那时还是不一样的。那时的她不识方向,只凭本能而生而活;现在的她没有迷惘,有着坚定的方向,有着对新的生活和生命的责任。

    而于直还在看着她,又是好一会儿。

    这就是一个新的人生。高洁和于直都有点想痴了。

    高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室内的创业伙伴们都在暗暗觑探她,她知道。因她一贯持重和沉稳的作风,他们不敢随便试探,这是她作为老板的威严。她自若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但是,于直……她的心细如琴弦,被轻轻拨动。

    高洁对每个来探望她的人都感恩不尽,这是她向往的热闹,且越来越喜欢,越来越流连。她的孩子好像也喜欢,在人来得多时,也像感受到了热烈的氛围一样,会不时跃动。她病愈以后,胎动就变得更加频繁,有时候在白天也会动了,让她时时能感受到他健康的搏动。

    他发完消息,才同坐在对面的卫辙讲起公事:“承销商那儿都确认没问题,这个分拆上市的计划书你仔细瞧好了,我们就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回头我拿给奶奶去确认。”

    于直把他往外一推:“关你的店去吧!多事!”他撵走杨简,将门关上,扶着高洁穿过花间,走到按摩椅跟前,“我帮你洗头。”

    高洁发现了她面前的于直眼里浮出的柔软,从未有过,毫不掩盖。她心头跟着浮出一片清凉。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对视过,没有了烟雾迷障,得失计较,只是不带任何想法地看着对方。高洁的心乱了起来,她移开了目光,落到于直提在手里的鞋盒上。

    或许因种种情绪波动终还是影响到了她的身体,这些天一到晚上,她的右小腿就会抽筋,开始的两天只是发作一小阵,她稍稍站立伸展腿部便缓解。所以她没有惊动留夜的赵阿姨。

    高洁伸手转动着茶杯,茶杯内的小小涟漪越扩越大,她把头抬起来,正对上穆子昀望过来的眼睛。她的目光透着点莫名的血色,滴血一样怨毒。过去的种种,掠过高洁的脑海,从爱丁堡到台湾又到上海。她一手扶腰,一手捧着肚子,她的孩子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和她现在紧张的心跳一样。

    于直放下手机,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专心致志想着一个人——他心头的人。

    高洁望着他,他对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有点央她同意的意思。她心头一软,别过脸,往前走了一步,于直跟了上来。

    于直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里头就是居民住宅的格局,开了晕黄的灯,玄关处一个收银台,放着十四寸的电视机,电视里正播着本地节目,电视机旁边放了一盆文竹。高洁看到收银台后一壁墙贴着各色人种的客人在餐厅里的留影。

    高洁笑:“七个多月了。”

    “夜里还喜欢吃夜宵吗?”

    高洁说:“他们要关门了。”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没有问她,他很想知道高洁会给他们的孩子起什么名字,以及会让他们的孩子姓什么。随着孩子出生的日期越来越近,他越来越小心翼翼。他所捧在掌心里头的,是他从未获取的一种幸福,予他无限光明,一平方米的黑暗已不能束缚他。

    高洁抚着母亲年轻的面庞:“妈。”喃喃好几声,“妈妈。”

    高洁对于直的示好,是接受的,但是是在礼貌的友好范围内。她的决心从未动摇,这在于直的意料之中,也是他真真正正无可奈何的地方。他有一百样讨女人欢心的招数,以前也在高洁面前耍过不少,但对于现在的高洁,他并不敢轻易冒犯。

    高洁诧异地看了看他,他看着前方,又笑了笑,好像早已洞悉她会说的话。她发了点被洞悉的懊恼,总是这样,他总是能把她的行动和想法了若指掌。高洁忍不住辩解道:“我的团队虽然很多新人,但是可以应付现在的工作。”

    高洁的背抵着门,远远看着躺在病床上如卫辙口中一样“不成人形”的于直——现在真实地躺在她前面。她可以看到他苍白的面孔,强壮如他,也会消瘦,也会病倒。而这些天,她没有发现。高洁想起卫辙刚才的话,他不全是病倒,是出了车祸。她担心起来,不禁往前走了两步,离他又近了一些。现在她可以看清楚他了。

    听到这句话,高洁停了下来,仍是面无表情地说:“好,我会的。”她转过身,“我不想见到你,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惯性向前,全凭本能辨别方向,世界又变得只剩她一个,霎时静寂,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高洁昏沉了两天,时睡时醒,醒来时,她想象着模糊又确定的印象,睡着时,她回忆到模糊又确定的印象。

    “当然,网友的投票和专业评委的点评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

    他在离去前问高洁:“你会来颁奖典礼吧?”

    高洁勉力地点头。她眼前晃动着她熟悉的晶莹剔透的猎犬,折出璀璨耀眼的光彩。她亲手雕琢的心意,又被他放到他的胸前。她看到那心意离她越来越近,于直温柔地吻上了她的额头。

    他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合作机会,不管是对你我,还是对裴霈。她是广告片的编剧吧?好像才刚毕业,还没有什么作品。”

    她挣扎着让意识清醒,仔细辨别现在的情况。她应该在一辆车的车后座,车正颠簸在不太平坦的道路上,这辆车应该很破,防噪设施很差,她听见了呼呼的风声。

    他拿起鞋盒转过身,突然耳后生风,他轻巧一侧,伸出一只手一挡,就把暗袭过来的高浩过肩摔在地上。这一下摔得极重,高浩在地上哼哼半天都起不来。于直居高临下冷冷瞧他:“高浩,我建议你回去好好修炼,过几年随时欢迎你再来和我聊报仇这个话题。”

    然后,于直看到了那棵萝卜树,茂盛的树冠延伸到屋顶,他看到了树干最下方的几行字,他蹲下来细看,发现那些字写得太低了,但每个字都写得很用力。他用手抚上去。

    陈品臻将高洁一直领到最尽头一间四人位置的小型会议室。领她进去后,便熟练地关上门,放下正对着办公区的两面玻璃墙及临街面的百叶窗。她请高洁坐到会议桌一角的沙发上,说:“我给您倒杯牛奶。”

    于直看到高洁神色有异:“怎么了?”

    赵阿姨手里拿着三副碗筷,在餐桌上一一放好。于直好脾气地瞅着高洁,她没有办法拒绝重新和他在同一张餐桌吃饭,她知道自己还有着软弱的渴望,无法假饰,也掩盖不了。

    高浩瞠大眼睛:“你要挟我?”

    在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在高洁的刻意安排下,从来没有给于直下厨的机会,所以高洁从来不晓得原来于直也是有一点厨艺的。

    高洁双手环上肚子。于直的理由充分到她没有理由反驳。

    高洁心中那一点点暖漫到眼底发了涩,她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了,只怕一开口,刚才未落尽的泪又会涌出。

    他就像一个求请着大人帮助的孩子一样看牢她,眼里居然有着高洁从未见过的哀请,牵着高洁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高洁不由得答:“他很好。”

    她问:“什么时候?”

    因为几地警方的联合搜查,刘俊于上午十一点在浙江和安徽的边界被逮捕,交代出将高洁丢弃的大致方位是在两个小时以后,于直终于知道高洁被绑架的具体方位,也心安下来,高洁没有受到其他伤害,只是被丢入荒山。那里是正被封山修复的自然保护区,地貌崎岖复杂,山中没有信号源。于直打开手机上可以接收高洁脖子上吊坠GPS定位信号的APP,这是唯一且渺茫的希望。

    是这个样子的,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高洁心里不停地想,几乎喜悦地叫出来。

    “夺爱、逼婚、抄袭、比赛开后门,狠女人玩手段,黑历史被扒,富二代被骗。”

    抽痛慢慢缓解,高洁屏住的气吁了出来。然后她开始慌张了,于直的脑袋就凑在她的胸前,可以将她赤|裸的身体一览无遗。她很久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袒露身体,也不再习惯。

    罗太太抱歉道:“你现在还在睡觉吧?我有没有打搅你?”

    于直先是再次陪她去做了产检,看着她做各项检查,为她去拿报告。在她量好肚围后,他会主动问徐医生:“现在孩子大约多大?”

    “一年多了。”

    “是你家对门吧?”卫辙揶揄一句,又掐指一算,“预产期这么快就要到了啊?”

    这里充满了她生活的影子。

    莫北立刻明白于直的意思,对高洁说:“我送你回去吧?我们顺路。”

    高洁失笑,她望着橱柜里头缤纷又温暖的色彩。他想要个女儿是吗?原来他有着这样柔软的希望。她也不禁柔软下来。她最后还是默许了于直的这些行动和同孩子有关的馈赠,默许着他对她越发明显的亲昵。

    高洁有点怅然,也有歉然。可是,缘起缘灭,皆是虚妄。她为自己的虚妄所欺,也欺了人。是她一直以来的警戒,高洁没有允许自己再往下想。

    于直心烦地放下手中的杂志,恰好电话响起来,他走到阳台上接起来,是陈品臻打来同他确认最近一个月的行程,他吩咐陈品臻,把四点到六点半的时间都空出来。挂了陈品臻的电话后,他又接连接了好几个公事电话,一直讲到高洁走到他跟前来。他把电话挂上,一看表,已经六点了。

    已经过了多少时间?高洁辨别不清,好像已经是夜里了,她感觉不出有阳光的照射。车的速度缓下来,然后停了下来,前面有人打开车门,又把车门重重关上。或许因为车身震动,高洁腹中又一阵紧缩,她心里默念:“球球,不要在这个时候,再坚持一下。”

    高洁贪恋地看着一眼睡在婴儿车内的小婴儿,点点头。她回头看一眼于直,于直朝她一笑。她说:“我先走了。”

    “现在的情况和当时的情况,是可以不一样的。”

    于直好似得了些灵感,看到高洁摸摸肚子,嘴唇动了一动,不禁想,她是在和孩子说话吗?他不止一次看见她抚摸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炽烈爱意。她对孩子的爱炽烈到绝不割舍也无法掩饰。在孩子这里,她表达了于直从未见过的激烈外露的情绪。他竟然忍不住羡慕,想着就忍不住问她:“你在和他说话?”

    于直背着高洁又哂笑了一下,无论他刚才的话是否卸下了她心里积聚的沉重的负担,她依旧保持着和他之间沉默的距离——他不想要的距离。

    金菁听着她格外认真的口吻意外地愣了半晌,才讲:“你是说那个说你抄袭的姑娘吗?她早上就正式接受晚报的采访,说网上曲解了她的意思,她没有说你抄袭她的作品,说你是她工作的启蒙恩师。至于‘芙蓉美钻’,他们发了新闻稿,说没有任何暗示‘匠之艺’比赛有猫腻的意思。这些消息今天陆续会发布的,你就放心吧。”

    于直的期待,直接以他的行动表现出来。他开始光明正大地采买各种婴儿用品、玩具,甚至产妇乳母使用的必备品,这一回不再避讳,通通送到高洁这边。

    高洁被他问住,很不好意思。于直没有猜错,她刚才的确在同肚子里的孩子交流,她在心里对他说:“现在你和我是不能吃火锅的,虽然很香。这件事情要等你长大些才能做。”这些天真的秘语,她很难向他启齿,便扯开话题,“我得快些回去了。”

    于直也不觉得,他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躺下的高洁,从未有一刻如此紧张,从未有一刻如此期待。护士指示他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但他还是站着。

    卫辙怕他没有听进去似的,在挂电话前又着重一句:“我这可是诚意提醒,你仔细琢磨琢磨啊!”

    于直径直走了进去,把鞋盒递给赵阿姨,问:“高洁呢?”

    高洁糊里糊涂地想,于直是什么时候戴上这枚戒指的?

    他说:“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对方的话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和逻辑,但紧接着又讲了一句:“而且你们品牌在‘匠之艺’上的广告也很火啊!他们网站现在在珠宝行业做得很有成绩啊,把‘客来’一直想做又没有做起来的市场撬动起来了,我们公司也希望在珠宝首饰领域里,多一点运营的业绩。”

    赵阿姨随即说了一个牌子和型号。

    高洁转过身来,于直正把门合上,说:“这里西晒,不用开窗。可以开灯。”

    卫辙说:“准备好给孩子当干爹啊。我现在是不是特有干爹的腔调,为他积极调解了家庭纠纷。”

    莫北曾经同他分享过:“有一种爱是不敢冒犯,那是因为亏欠。”

    司澄、Summer和工作室的几个客服都相继来探望过她,在他们离开时,司澄对高洁说:“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这几天剪辑就可以做完。我下个月就要走了,希望在我回去之前,能看到球球的彩超。”

    他便放心地升起洗发台的高度,扶着高洁的肩头,按摩了两下,托着她的后脑勺,让她靠上洗发台,打开手执花洒,先在自己手腕上试了试温度,再往高洁发上淋去。

    于直并没有松开手上的动作,但高洁松懈的身体,让他绷紧的注意力跟着松懈。然后,他就看清楚了——他心之所期的,高洁孕育生命后变化了的身体。

    于直没有片刻犹豫:“好。”

    那人一侧身,叫住于直:“怎么这么见外?也不介绍介绍。”他抱了个拳,倒是自作主张介绍起自己,“高洁,你好。于直一定没跟你提过我。我叫杨简,于直当年做混混时候的老友。听说你来照顾过我几回生意,这是头一回见面,怠慢怠慢。”

    于直发现高洁在走神,也猜到现在她在想什么。其实,他很容易洞察高洁的需要,就像他很容易在人群里找到她,如同本能。

    这七个多月来的例行治疗和产检,以及一周的住院,让她对市一医院的地形太熟悉了,她很快就找到四号楼,坐着电梯抵达四楼,走到服务台时,当班的护士正安静地坐着翻阅着什么资料,服务台对面就是401室。

    高洁摸着肚子:“还没有。”她突然听到话筒那头一声汽车的鸣笛,一种可能性跃上她的心头,她站起来,走出门外,摁了电梯。

    这天下午,于直接了高洁,送到家门口,对她说:“我有东西给你。”于是,他得以跟随高洁再次进入她的家。

    于直先下车,关上车门接起电话。

    高洁将目光从结婚证上收回。不过,她可以维持和于直良好的沟通关系了,一直到孩子出生,到孩子长大。这是她获得的最大幸运,其实已经足够。

    高洁的羞惭心生出:“我好了。接下来我自己可以。”

    晚餐后,于直又把赵阿姨给高洁洗头的工作接手过来,他隔一日便会领着高洁去美容会所那个爬满铁线莲的亭子间洗发室。本来高洁是拒绝的,但她的拒绝相对于直的坚持,从来都不起作用。

    “难怪你看着火锅流口水。”于直说。

    高洁也知道这个时间自己不该站在这里,但她还是来了,在她的意识以外,本能以内。她放开自己握着他的手的手,很难答他,只能打岔:“赵阿姨呢?我怎么没有看到她?她还没有回家。”

    于直摸了摸脖颈:“知道了。”

    她翻身下床,听见赵阿姨好像在外面说话,但是她推门出去时,赵阿姨又好像并没有说过话一样,在厨房忙碌着。看见她走出来,笑着说:“醒了啊?这一觉睡得真长。你昨晚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看你难得睡得熟,我就没忍心叫醒你。难得孩子晚上也没闹醒你。精神是不是好多了?饿了吗?”

    高洁摇了摇头。她仰头看到屋顶,那居然是一个透明的玻璃顶,透过玻璃顶,就能一眼望尽城市的夜空。

    今晨的于直,是和气的,甚至有高洁能感觉出来的小心翼翼。她想,不管怎么说,他是善意的,于是笑了笑,说:“挺好的。”

    虽然只有短短五六米的距离,但当高洁终于挪到终点时,夜空已经渐渐发青。她腹中紧缩的疼痛又袭击过来。她想,为了球球,她不能坐以待毙。她靠在岩石上只休息了小一阵,就瞅准了岩石比较尖锐的位置开始摩擦手腕上的绳索。

    高洁在激痛中清醒过来,是的,是真的于直在她面前。她积攒的气力,此刻有了用武之地,她喘着气,她必须告诉他最重要的事:“孩子……等不到救护车……”

    “阿直跟我说,他已经搬到了你那儿,我想也好,能就近照顾你。”

    高洁没有说话,于是于直又问:“早上吃了什么?”

    他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高洁的脸上,高洁恍然未觉,甚至想向着高浩跨上一步,但是被于直牢牢箍在怀内,不得动弹。

    司澄的声音仍旧空净悠远,但是既清晰又亲切。高洁知道苏格兰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天气离他们两人都很远了。

    售货员答:“三个,除了这个白的,还有蓝的和粉的。”

    高洁没有办法再看向林雪赤诚和慈爱的双眼,她说:“于奶奶,您不用为我担心,我会把我和我的孩子安排得很好,我也会和于直相处得很好。我们现在也挺好的。于直以后会得到他真正的幸福,我会一直祝福着他。”

    “‘匠之艺’真会在市场布局上先发制人,先收罗了本土设计师,趁着‘客来网’还没有动作,就开始做海外市场了。”

    卫辙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他:“看你急着走啊?”

    他站在“水之遥”工作室门口就开始拨打高洁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裴霈请他进去等待,但于直在室内也就坐立不安地停留了半个小时。他没有等到高洁的回电,高洁也没有回来。他开始给言楷打电话,言楷在二十几分钟后回电:“查了摄像头,嫂子下午一点一刻左右进了静安和闸北交界的拆迁区,那里摄像头都拆了不少,只有她进弄堂的记录,没有出来的记录。我在局里报案了,但是失踪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警方不接受报案,没法查周围摄像头经过的全部车辆。”

    连赵阿姨旁观了于直一手操办出来的家肴也很吃惊,啧啧称奇:“于先生啊,你们小年轻是有想法呀,在家里做打边炉还手打鱼丸。”她回头同高洁讲,“于先生熬了肉骨汤,手打了鱼丸,还有潮州空运来的牛肉,真是把一顿晚饭做得山青水绿,看来你们上海的男人都会灶披间的工夫这件事一点不假。”

    高洁有些窘迫,于直却十分随意,对她说:“给你买的是牛奶。”

    赵阿姨说:“孩子大了,会压迫内脏和骨头。我准备这两天给她买个孕妇枕,可以缓缓肚子上的压力。”

    她引着于直走到卧室门口,于直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看到高洁在床上翻身两次,睡得极不安稳。

    高洁一愣,也一震。他们身后有人在问:“能不能让一让?”

    卫辙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于直答非所问:“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借着昏暗路灯看着她一头乌黑如缎的长发,随意地盘在她的脑后。他最初发自本能喜欢的样子,她一直没有改变。他抚摸上她的发。

    前几天,他去看了莫北快要满月的小儿子。关止比他显得更有新鲜感,对着小婴儿左看右看,再看看莫北,问道:“更像你老婆啊?哎,我问你啊,做彩超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看出像谁了?我们下礼拜去做彩超。”

    有一双手自她背后按到她的腰上,有力但温柔地抚摩着,一下又一下。她的身体由此感受到的舒适也是熟悉而眷恋的。她握着手机的手放了下来,握住那双带给她熟悉的眷恋、安全、舒适的手。

    于直拥紧了她,用手指拭去她眼角欲出的泪,他不想再让它们落下。

    于直的手指划到“谢谢”两个字上停下来,停了很久。他就蹲在这个“谢谢”跟前,他在想,他之前到底干了些什么?想到眼睛发涩,把目光移到了树干另一边。

    被于直打断的高洁,一时语滞,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太过于喋喋不休。她想,不管怎么说,今天出现的于直是好意的,在她病后这阵子暗地里为她做了一些事的于直也是好意的,她却还是下意识在第一时间生出莫名忧心和负担。这就是夜宴的后遗症,根本无法刹止。

    Summer低头同高洁耳语:“这人是‘芙蓉美钻’的品牌总监。”

    于直调整着姿势,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掌心上。掌心下,奇妙的跃动还在持续着,奇异得令他无比投入这份专注。

    莫北说:“于直年纪小的时候干过一些荒唐的事情,他弄伤了小严的腿,一直到现在,他都过意不去,心里放不下,这几年一直资助他们,一心想弥补。小严腿伤以后,去学了一手厨艺,和以前跟着于直一起混过日子的小朱一起开了两家餐厅,现在生意很好。他一直挺感谢于直的,就是于直自己有心魔,不肯坦然面对他,接受他的原谅和感谢。”

    这也是他第二次敲开常德公寓的大门,上一次是在大年夜。

    她抵制着不能自控的颤抖:“你怎么又出院了?”

    自大年夜后,高洁虽然每周都会同林雪通个电话问个安,但确实一直未曾得空与她再见面。这其中也有高洁的刻意回避,若非不得已,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将八十高龄的林雪约到外面碰头,而主动去于家大宅,也是她一直以来回避的。

    于直两步并一步跨到她跟前,蹲下来皱眉问道:“哪条腿?”

    这便是高洁对于珠宝事业的天生直觉,一次别出心裁的尝试便带来了新的商机。高洁会是一个很好的商业伙伴,于直想。

    于直镇定自若说道:“晚上约了高洁出去吃饭。”

    室内的格局和自己住的那一间一样,就是除了必备的橱柜以外,别无他物,不像是有人在住。高洁想到了于直那间设在他办公室的小小蜗居,他一个人住的地方,就不像是有人在住。这就是他一个人的潦草生活。

    明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有他,还有她。

    高洁未动:“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一旦注意,就没有办法移开目光。那样的变化,颤动着他的神经末梢,进而进入内心。原来他所熟悉所爱恋的身体,孕育着生命时是这个样子的,原本纤细的肢体,因为必须负担起生命的重负,变得曲张、浮肿,但也因而圆润、光辉。特别是——他的目光放在她隆起的腹部,那是她用生命哺育的部分,是他存有一半血脉的部分,是他们的生命再也牵扯不开的部分。

    于直放下心来,他很想再靠近些,但是他没有忘记他对她的承诺。现在这样的距离已经很好了,他可以看清楚她,看清楚他孩子的成长。

    赵阿姨留夜后,对高洁照顾得更加谨慎,只要高洁夜里一起身,她就会跟着出来瞧动静。高洁从来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由赵阿姨陪伴自己左右,本就是承了林雪的情,于她本心,是不愿意增添额外的麻烦的。所以,两三回起夜被赵阿姨嘘寒问暖紧张不已后,只要不是很大的问题,她就忍着不去打搅。

    在二十五厘米高的树干旁:“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高洁不再拒绝他进一步的好意。如何又忍心拒绝呢?她静静仰望着夜空,想起产检回来后,看到萝卜树的四十五厘米处多了一行字:“你会欢欢乐乐的。”这是于直写的,字迹刚劲有力,期待跃然于上。是他的,也是她的。斗转星移这些时光,她和他兜兜转转,终于两心并一意。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是于直的字迹,写着:“三月十五日晚七时,于台大医院,肝癌。”

    高洁不作声。

    卫辙答:“就知道你关心这个,我出来前和他们过了一遍,都删光了,连搜索引擎快照都搞定了。网上再大的热度也就几天,过段时间新热闹出来了,网民就把这茬给忘了。对了,正想问你呢,那个说高洁抄袭的丫头你还打算追究吗?她说让她发帖的人用QQ联系的她,给了她一笔钱,找了记者去采访她。”

    于直只是温和地瞧着她:“你洗好了吗?”

    高洁蹙紧眉头,脸上的不满已经不能很好地掩饰,然而穆子昀好像浑不在意,看着她的神态反而发了笑:“洁洁,我们的命和运不一样。你知道吗?经此一役,我更加认命了。于直的老子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和我联系,他怕他儿子和他老娘连他一起清算,把我撇得干干净净。于直的堂哥和叔叔成天找我麻烦。我这辈子受够了,和这帮姓于的混在一起,简直倒霉透顶,万劫不复。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于直居然对你这么多情,多情到出了事反而落实了你们的关系。我又一次看错了他看错了你,自己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就这么笨呢?总栽在于家和你手上。”

    他说:“刚才发布会还有最后一个环节。”他打开盒子,是一条银色项链,项链上的吊坠正是高洁在第一季比赛的广告片内主打的设计款——那件在台湾展出过的“守护者羽毛”。

    于直沉默了会儿:“这样下去也挺好,至少能守着她和孩子。”

    高浩大声吼叫:“爸爸去世了!你高兴了吗?你高兴了吗?”

    在玄关进来往右转的第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间外的白墙,已经变成了一堵照片墙。那上面是高洁曾经藏得极好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照片。他在那里看到了高洁的母亲,更年轻时候的,抱着丁点大的高洁,也许三岁,也许四岁。那时候的她,还能笑得没心没肺。后来的照片背景变成了于直熟悉的一些城市,高洁也大点了,和现在的模样很像,乖顺地靠在她的母亲身边,露出浅浅的微笑,整个人收得很紧。高洁和她母亲的最后一张合影,看上去是在病床上,她的母亲和她笑得都有隐衷。十来张照片,高洁开怀大笑的只有两张。

    于直说:“接下来就不麻烦你们。”他领着高洁熟门熟路地就往里走。

    于直说:“老卫,以后换你去应付媒体吧?”

    于直问她:“你准备工作到临产吗?”

    高洁整个被于直的气息笼住,耳畔就是他的心跳声。从前耳鬓厮磨,听他心音已久,但从未像现下这样激越起伏,甚至惊心动魄。他们只是这样相拥,谁都没有说话,谁都小心翼翼,呵护着中间那个小希望。

    对方走后,高洁对裴霈说:“把这几天订单的收件人信息拿给我看一下。”

    于直冷冷笑了笑:“你可以回去问问高潓这个可能性。”

    在二十厘米高的树干旁:“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于直闻言瞪卫辙一眼。高洁醒过神,连忙将孩子还给他的父亲,看到莫北将孩子放入婴儿车内的睡篮后,问:“‘bugaboo’的婴儿车用起来很轻便吧?”

    于直忽而一笑:“高洁,不用谢我,你不欠我什么,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在莫北送高洁回家的一段路上,高洁反复斟酌,不停犹豫。她很想问一问莫北,有关于于直的过去她所遗漏的那些细节,几欲脱口而出,又勉强克制。或许是由于她心绪不停地波动,也或许是因为于直刚才和胎儿的嬉戏,牵动了她腹中的孩子,这一路上,她腹中的孩子一直在动弹,她感受到他在踢动小脚丫,伸展小手臂,仿佛在寻找什么。

    这个问题是漂进油锅内的一滴水、掷到花岗岩上的一块石头,炸开场内的安静。高洁却停了下来,就站在出口处。她的不安被出口乍现的光明冲淡,竟在此时意外地消弭了。

    于直咬紧牙根,是他疏忽大意了,他悔痛交加到摧肝裂胆。

    于直“嗤”笑了:“你爸妈的生意是被我们芮华的副总经理入股的公司收购的,你妈现在合作的台湾百货公司和我也有业务往来,确切地说,我是他们的甲方。”

    他的声音有一点痛苦,也因洞悉一切。当他终于洞悉了高洁,也就洞悉了自己,于是因爱生忧、因爱生怖,终至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哎!你这话讲的。”于毅说着尴尬的话,但是脸色一点儿也不尴尬,他伸出五根手指头,“阿哥不黑心,只拿你一半。”

    充当司机的司澄在车上告知她一个意外的消息:“Jocelyn,我们三天后出发去美国,那儿有个新的合作,很有挑战性。”

    “在家里休息呢。”

    她想,他怎么会在这里?于是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下于直看清楚了,他弯腰探手握住高洁的右小腿,不容她再退缩。他一手往下摸到她的足跟,手掌翻平,压到她的足掌上,另一手握牢她的踝关节,双掌一使力,迫得高洁的足跟下蹬,踝关节屈起。高洁只觉得急痛瞬间就随着于直使上的力道缓解了,只余下阵阵酸胀之感。

    于直突然蹲了下来,一手改扶住她的腰,一手仍覆着她的肚子,对着她的肚子说:“球球,我是爸爸。”

    “球球让我很踏实。”高洁很踏实地笑起来。

    于直笑了起来:“还没和各位照过面。我是Jocelyn的爱人。”

    好一阵子的静谧让高洁开始不自在。他的手正缓缓地随着她腹中的脉动而动,他抬起头来又问她:“会疼吗?”他脸上的神情,和他前两回摸到胎动时一样,好奇、觉得不可思议,而眼里跃出兴奋的光芒,像个正在探索的大男孩一般。

    他蹲在她面前,托着她的脚,已经引来陌生人的关注。高洁难为情地扭了扭脚踝:“可以。”

    于直依旧苦笑:“行了,我开车呢,先不和你说了。回头办完手上这事儿,我会过去的。”

    林雪握过她的手:“过了这几个月,你的决心真的没有动摇过吗?没有做过其他的考虑吗?”

    高洁恍惚了一下,心忽地一紧。她看着自己的脚置放在他的手掌中,他就蹲在自己面前。这都不是幻觉。

    在这日清晨,于直很早就在公寓门前等候,高洁是准时下的楼,但他仍有一些焦灼和迫不及待。

    有如生命的岛屿。此念又起,于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勉力自持着,松开高洁的腿,缓缓抬起手,放在那浮出的“岛屿”上方,像要落下的样子。

    不是不气馁的。于直睡在他随意安置的公寓内辗转反侧。

    他紧紧抱着高洁,又害怕握碎了她。他不住说:“高洁,对不起。我来了,你再忍一下,救护车就快到了。”

    高洁被吓一跳:“什么?”

    他们你来我往互相抬杠,高洁不禁莞尔:“你好。”也略有打搅的歉意,“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

    工作室离公寓很近,一忽儿时间就到了,还是于直先下的车,从车内的高洁手里接过伞,为她撑起来,在她跨出车门时扶了一把,将她送到常德公寓的大门口,并提醒道:“我五点和你确认下班时间。”

    赵阿姨吓坏了,连忙问:“不舒服吗?”

    这是一段难熬但是必须挺住的过程,当高洁数到第一百八十个六十时,车又停了下来。车前座那个人又开门下了车,这一次他把车后门打开,先是拍拍高洁的面孔,高洁竭力装作静止状态。接着那个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从车上拖下来。她的后背从车椅上跌落到坚硬粗糙的地面,隔着夏日薄薄的麻布孕妇裙被沙砾一路磨着,她感觉到自己的鞋掉了,袜子也因与地面的摩擦被扯下,裸|露出的脚后跟和小腿肚被粗糙的沙砾磨破了皮。但她忍着,一直到自己的身体被那人扔了下来。这震动又牵动了她腹中的孩子,紧接着腹中的一阵紧缩伴着噬心蚀骨的阵痛。

    “是的,我要回去了,赵阿姨在等我。”高洁试图从收银柜上拿下装着鞋盒的拎袋,但被于直抢先一步。

    只听穆子昀说:“这是你妈妈送给我的,有美好的寓意和祝福,只是我再也用不到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祝你好运吧。”

    高洁没有动。

    客堂间放了五张钢座木板桌,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细的条凳,尚无人坐。往左转是厨房,因为门口挂着一副塑料帘子,里头传来锅铲操作的声响。右边还有一间房,但是门关着。

    于直笑道:“是的。”他把吊坠翻转过来,原来水沫玉背面的底盘植入了小块电子显示屏。

    裴霈赶忙替她捡起手机递过来,高洁已经胡乱地将包理了理,忙说:“我今天有事先走了。”她抓过手机,塞进包里。

    于直点点头:“你去忙吧。”他走到落地窗前,回过头来,整个屋子和他们住在一起时很不一样了,他刚才一进门就发现了。

    一开始高洁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于是于直讨了巧,送过来的婴儿服越来越多,不但同款的男女型号各一套,甚至有些是两三岁儿童的童装。再后来,他干脆买回来了更多小女孩的童装,丝绸的、绉纱的、中式小旗袍、西式公主裙,多到数不胜数,足够一个小女孩穿到学龄。

    罗太太嗔道:“你一直是爽快人,就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于总的爱人呢?你们俩在雷老寿宴上那副样子根本就不像认识的,那时候在闹别扭吧?我真是看走眼了。”

    第四集广告片成片已经拍完,司澄如期将片子剪辑好快递过来。高洁和“客来网”的业务主管一通联系,约定好第四集在其旗下视频网站的上线时间,对方还大度恭喜高洁在“匠之艺”第二季创意广告大赛上拿下冠军。

    死死生生,是生命的循环,而她所握的有限,现在的每个瞬间都要拼命珍惜。

    高洁没有再同于直多说什么,就跟着莫北走出病房。

    高洁逼近一步,将高浩逼后退一步:“我的心很黑,因为我在两岁时就没有爸爸了,你觉得呢?你两岁就没有爸爸的话,会不会也这样?”

    高洁不禁往后一退,可不知卫辙用了什么手法,她竟不能由此顺利后退一步,他说:“来来来,于直刚打了一针睡着了。”

    高洁说:“我都穿平底鞋的。”

    高洁不太明白罗太太何出此言,但她也并不预备追问,只在此抱歉地与对方道了别。在挂上罗太太的电话后,她的手机很快又响起来,是她更加意想不到的人——那位曾经采访过她的《城市故事》的编导金菁。

    高洁在于直怀内一震,双手下意识环抱住肚子,问高浩:“你说什么?”

    一直紧随在高洁身后的于直开始担忧,唤了一声“高洁”,但她浑然未觉。她好像一簇被点燃的火苗,噌地熊熊而起,气势凌人,一步步逼近高浩,高浩连连后退,每退一步,他盛怒的气势就被消灭一分,一点点低矮下去,只能干瞪着高洁:“我……我……你要去爸墓前谢罪!”

    徐医生和其他医生来过几次,她支撑着一点清醒的气力时,对医生们说:“救我孩子。不管什么治疗方案,我都可以签字。”

    赵阿姨打开了衣橱,弯身翻找半天,拿出塞在衣橱里的几个纸袋,打开一探,“咦”了一声,她又翻找了几个纸袋,转头朝高洁笑着递去一个纸袋:“看看这个,这么多小婴儿的衣服,够穿两年了。”

    高洁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于直跟上,路过办公室时,门开着,六点下班的两位同事也在收拾准备走人。于直顺手拿过高洁手里的提包,高洁没有立时松手。

    在心情乱了一夜的第二天,高洁在电话里送别了司澄和Summer。

    “丢女人的脸啊,做出这种事情,竟然还抄袭。”

    Summer诧异又佩服地赞:“你们也太体贴了。”

    高洁想,她也获得了休憩。于直走近她,按到她的腰部,他现在为她按摩的动作已经驾轻就熟,高洁也不会抗拒,甚至会默许让他靠得更亲密。

    卫辙的一语中的,让他的内心翻腾不止。终于明白高洁的自律自省拘束克己,于是更加进退两难,进一步,怕惊动她的平静;退一步,又不舍离她太远。也许这就是——情深情怯。

    高洁想起某一夜,还有过往的许多夜晚,虽没有了她用在他身上的心机,但最后可能成为他们孩子的一个习惯。

    于毅答:“我在家里啊。”

    高洁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算了算,现在已经是第十四天了。她走到照片墙前,拿下一张儿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时候她才两三岁吧,从母亲闪烁过的言辞里,她猜测过拍下照片的应该是——她的父亲。

    于直抚一抚后颈。

    高洁找了换鞋凳,缓缓坐下,笨拙地脱下脚上的鞋子,一手支着凳面,一手提着新鞋的鞋帮,试了几下都没能顺利套上脚。她勉励自己再试一次,突然就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托起她的脚,一手接过她手里的新鞋,将鞋套在了她的脚上。

    记者接到话筒,连珠炮般开讲:“于先生,您刚才讲到这次两季的创意广告大赛是新的创意,也是行业里第一次尝试。那是不是意味着,新尝试的还不是很严谨的赛制里,会出现不算公正的结果呢?”

    她是头一回进入于直办公楼内部,才发现里头的办公区域全部是用透明玻璃隔断,一眼望去,可以望尽每一位忙碌的职员。她还看见了卫辙,连卫辙也坐在全透明的办公室内,正打着电话。他一仰头,看见高洁,挥手打了个招呼。高洁向他颔首致意。

    于直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对她说:“明天我要出差几天,这几天你自己当心。”

    她站起来,也必须站起来,一次次地站起来,全因为世界上仍有她最大的牵念在,她已在静安寺内祈过愿,她会握好生命中的每一瞬时光。

    “我送你回去?”

    “表姨,原来前不久网上那些新闻是您安排的。”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

    高洁动了动肩膀,于直撑了她一把,帮她翻过身来,问她:“高洁,你找到你自己了吗?”

    高洁只能靠着树干,徒劳地看着那寄托着她唯一希望的信号,信号只有一格,微弱地闪动着,像在鼓励她勉力前进。可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徒劳地望着潺潺的流水,不知道还会不会像当初一样,恰好有一条援救她生命的船路过。痉挛性的阵痛更加频繁地袭击着她,她的身体在撕裂、在下坠,原来生命诞生的感觉是这样。高洁已经没有别的办法,疲劳、口渴、饥饿、疼痛折磨得她现在连扯下托肚裤的力气都没有。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如果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那么她也只有面对现实,她要让自己平静,让自己能够再次积累出仅剩的力气做最重要的准备。她倚靠在这棵树下,被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颠簸覆没,她的意识在凝聚和涣散中挣扎。

    高洁眼皮跟着心跳一跳:“怎么了?”

    怀孕以后,她对生活的感官的确变得更加敏感,稍许刺|激就会令她流连。譬如现在。她对食物从不挑剔,所以也不曾防备,竟然有一天会被火锅的香味吸引——这就是她以前从不在意的属于生活的味道,一阵又一阵,引诱着她的嗅觉和味觉,让她难以抵抗。

    于直看到了不过十二三平方米的房间内,靠着窗口置放着一张原木长条桌,有四个人坐在长条桌的两旁办公。坐在最里面的高洁抬首一看是他,不禁一愣。她站了起来,因为空间狭小,隆起的肚子几乎贴上桌沿。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忙不迭起身往外站,给她让出通道。

    不过是稀松往事,原以为是一瞬而过、不该深植脑海的记忆,蓦然乍现。高洁想起她一直忽略的一个瞬间,她和于直之间的第一顿饭,是于直为她做了一碗骨头汤饭。那碗饭后,她就多了生的欲望,生平第一次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我们已经停留很久了,现在这个时候离开刚刚好。你身边有很好的人在照顾你。”司澄顿了顿,“你身体不方便,明天不用送我们,我们这次只去三个月,等到球球出生后,我们应该就回来了。我有个请求,很冒昧。”

    这一天高洁还是像上一回一样坚持没有留在于家大宅用晚餐,她私心里头是不想再同于直的叔婶堂兄等亲属照面的。林雪和于直应当也是了然她的想法,在晚饭前,于直便载她回家。

    桂树枝丫随风而动,劲风终于吹来,打到于直的脸上,但他未有丝毫犹豫,也未有丝毫表情,甚至无丝毫情绪,他握着于毅的手腕,迈开脚步:“一句闲话。”

    他踢了高洁的腰部两脚,确定她还是一动不动,才又钻入车中。高洁不敢睁开眼睛,在黑暗里辨别着汽车发动绝尘而去的声音,之后,只剩下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她艰难地数着数,又数了九十个六十,熬过又一波肚腹深处传来的益发明显的疼痛,才睁开眼睛。

    高洁着急了:“你快上车吧!”

    于直说:“说。”

    莫北答他:“可以看到孩子大概的轮廓,像不像的,还是看不太出来。”

    卫辙便站在他跟前:“哟,这就把你的高参给踹了啊?过河拆桥要不得啊要不得。”

    高洁慌乱地说:“我先走了。”

    这时,坐在第二排的一名记者突然举手,在得到于直点头示意后,言楷把话筒递给她。

    于直冷笑一声:“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于直问:“那个小编剧?”

    他找了她半个黑夜一个白天,在心中做好了千百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能撕裂他的心肝和骨头。他即将获得的,也是可能会失去的。当真正失去的恐惧袭来,他才发现,他满心满脑,已经将所有的过去摒除,留待一个期待已久的空间是为了给他们和他们的孩子的将来。然而在他发现她失踪后,瞬间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自赵阿姨来到身边后,高洁得以专心致志地工作和养胎,已许久未曾亲自下厨,但曾经熟悉的动作未曾忘却。她熟练地将牛腩出了水,再将血沫子冲洗干净,用锅盛了清水,从蔬菜篮里找出一只洋葱一只胡萝卜,从橱柜里翻出白胡椒。虽然还不是她以前熟制此物的全部必备材料,但目前也凑合了。她把洋葱和胡萝卜切了块,同牛肉一起放入清水锅内,撒上白胡椒,开了小火慢煨。

    她请他坐下来,他却先扶着她的腰,让她先行落座,然后才坐到她对面。

    高洁愕了一下,尴尬但客气地笑了声,并不答话。

    高洁将手伸出,握了握于直的手,她的手被于直握牢。他握得很紧,她挣不开。

    高洁心里想,有谁可找呢?忙叫道:“不用了。”但赵阿姨已经匆匆跑了出去。

    于直看向高洁。

    一辆陌生的崭新奥迪稳稳地停在她面前,驾驶座那边的门打开,于直冒着雨快步走了出来,径直走到她跟前:“我送你上班。”

    她自病愈后,忙于工作室新一轮人事事务的整理和整顿,同司澄一行人几乎再无联系。Summer许久未见她,看到她后十分亲热,同她一起坐在车后座,摸摸她的肚子:“好大了。”

    高洁专注地看着他,眼眶都有点红了,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劲儿看着于直无奈的笑容,听着他坦诚的话语。然后低下头:“于直,我想过给球球的名字,我和你想的一样,我希望他不要像你,也不要像我,他应该是欢欢乐乐的。如果是女孩,我想叫她于欢,如果是男孩,我想叫他于乐。”

    于直似乎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说:“高洁,我没别的意思。到球球出生前,我想每天早晚都接送你一程。你说过不会拒绝我们家对孩子的关心,不是吗?”

    对方是昨晚敲开“水之遥”店铺在线客服留的言,根本没有想到会得到回复,一见有回复,就立刻打了一行字:“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哪。”

    他好像重新走入了亚马孙深处的丛林,置身在树海之中,仿佛闻到了丛林里潮湿的空气,仿佛听到了来自丛林深处的虫鸣鸟叫。于直盘腿坐了下来,仰头是漫天星空,身边是藤蔓一样的摇篮和小床。他看着摇篮,看到了当年洄游在阿贝特河上的驳船。

    卫辙在高洁身前长臂一展:“你进去看一下就知道了呗。”

    高洁点点头:“这样最好了。”

    于直斜睨卫辙:“你想多了。”略一沉吟,又说,“讲正事吧。”

    暌违已久的亲密,发自内心的本能,让高洁在懵懂的一瞬间就沉浸进去,不可遏制而且无法自持,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高洁答:“我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做一休一,到临产前两周会全休。您放心吧。”

    司澄笑笑耸肩:“没什么,Jocelyn,你要快点好起来。”

    这是高洁所不知道的,她很是惊讶,于直已经将事业版图布局到这么远的地方。她看着他走到台前,介绍合作集团的背景和欧美市场的情况。

    这不同于阿里山上那相似的一幕,因为并不模糊也不暧昧。她能看清楚他,因为有雨水顺着他的眉滴下,他没有眨眼,一直看着她。

    于直换了一只手拿拎袋,又避开高洁的手:“我送你,也就五六分钟。”

    高洁只听于直同那人开了口,似乎极熟的样子:“你怎么在这儿?”

    赵阿姨也不瞒她:“于先生每天会送一批过来。”

    小严身后的女士说道:“于先生没事就好,我们还是先走吧,莫先生和于太太也要赶着回去休息了。”

    跟着卫辙走进来的人,高洁认识,是于直的发小莫北。莫北只往里一探就停在了门口。

    显然他经过清晨的尝试,是不准备同她商量,容她有拒绝的机会了。高洁无奈地放下手机,知道自己不得不因此就范。

    他没有告诉高洁,最近他也逛了很多母婴用品商店。基本都是他一个人,虚心地在各柜售货员的指导下,买了很多婴儿衣服。有个乐趣在其间生起来,他发现婴儿服种类繁多,长的、短的、袍状的、蛙形的、偏扣的、日常穿的、睡觉穿的等不一而足,连质地也有很多的讲究。他的孩子会出生在初夏,那么一定需要针织罗纹布这种质地薄、透气好的衣服,但是两三个月一过就要入秋,那么伸缩性、保暖性都很好的针织棉毛布也必不可少。于直每拿起一种衣服,就会幻想出一个属于他的小小婴孩穿着时的样子。长袍状的下摆很宽松,小婴儿爬动的时候会像一条游弋在浅池里头的小鱼;蛙形的会露出小婴儿的两条小肥腿,他体验到的,他的孩子踢动的时候一定很有力气。他幻想完毕,就会把每种类型每种颜色每种尺寸每种布料都买一款。

    彩超检查完毕后,于直又坚持陪同她去做了体重、肚围、胎心、肝功能几项检查,像任何一个陪伴在孕妇身边的丈夫一样,按照医生护士的指示,为怀孕的妻子打着下手,听医生解读各项指数时会问出比较傻气惹医生烦的低级问题。最后他代她去取各项报告,还有至关重要的四张彩超照片。将照片递给她时,他的目光忘形地锁在照片上。她抽出一张递回给他,他立刻拿出钱包,珍而重之地把照片夹进去。

    台上的于直也做了个苦恼的表情。他的苦恼是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反应,高洁想。

    高洁不愿意再深入,关上门,退回会议室,把杯子放到会议桌上。她的眼睛有点发涩,便拉起临街的百叶窗,正午的阳光猛烈,射进来反而更令她睁不开眼。她又将百叶窗拉上。

    “我老公研究过,最适合家用的就是那辆奥迪豪华型。空间大不说,还有温度分区控制,后排有独立的空调,小孩子动起来一点不会受限制。座椅是电动的,可以加热,还有腰部支撑调节,4S店的人跟我们说还能选配座椅按摩呢。可惜啊,咱们钱不够。”她看到高洁走进来,笑着打招呼,“Jocelyn,早啊。我们正聊到刚刚送你来的那车。特别棒!”

    于直还是看着她,突然说:“我暂时住在你的对门,有事情可以随时叫我。”

    赵阿姨没有听清:“什么?”

    曾几何时,高洁睡在梦中,身轻如燕地走在坦途上,有个小小的女孩走在她前面,拖着她的手。她没有看清楚小女孩的小面孔,但是看清楚了她后脑勺扎的百结辫。高洁意外地很安心,脚似踩在棉花团上,跃跃欲飞。她问小女孩:“你是谁?我们去哪里?”

    高洁忙说:“不用了,你也挺忙的。”

    罗太太话头醒尾,爽快说道:“你会这样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受人之托,总要办一办。你们这位于总啊,做事情强硬得很,但是公道也是业内闻名的。我啊就是意外你们俩为什么要隐婚呢!还不跟我说,不够意思哦!”

    高洁估量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二十多米,好像很短,其实很长,他们之间永远隔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他们永远立在完全不同的位置,不对等也无法易地而处。

    结果她还是被于直带到那间美容会所门前。美容会所临街的玻璃橱窗虽然映出里头的灯火通明,但门前的霓虹灯已经关闭。有两位美容师候在门口,笑着招呼他们:“这边都给您准备好了。”

    这一会儿时间,她没有丝毫情绪上的起伏,心内平静到了极点,甚至平静中揣测了片刻,她曾经所深深怨恨的对方,在看到这些加诸在他们身上的字眼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只知道那时候的他们一定不是自己现在这个情绪——曾经咬碎唇齿的报复,只不过是心头一层又一层沉沉的负担,她等的就是一宗连一宗的被揭穿,唯如此,才能把枷锁一架接一架地放下。她不用去详究其中的原委,一个因合上一个果,已经足够。

    于直想到难耐时,扯了扯领带。

    疼痛虽然是无休止的,但生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蓬勃生长。阳光已经伸进来,她终能握牢。

    卫辙恍然大悟道:“我原以为是你奶奶顾念穆子昀的旧情,才做人留一线。原来见识了你的手段以后,她把穆子昀这个烫手山芋弄过去是为了考察你叔叔父子的手段啊?”

    高洁不是不意外的,她看着他。于直蹲在她面前,并没有起身,他的双手就垂在浴缸边上,没有再碰她分毫。他的动作是软和的,毫不侵犯的,保持着他曾在那条溪流边的绅士。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不,比那时候更温和,如温流淌过,教她更加安心。

    “这里和太湖的琉璃亭蟹庄,都是杨简开的。”

    他看到了什么呢?

    穆子昀倒好了水对她说:“爱丁堡啊。那里清静,也干净。可以收留我这个蠢得无可救药的人。”

    于直改变主意,先转过身,隔开高浩,这时电梯门开,他看着高洁走了进去,才像揪着小鸡仔一样一手把高浩揪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库。

    无非也是接送一程,她不应当太过于抗拒,而且他还淋了点雨。高洁无奈地钻进了于直的车。车内空间比他之前开的那一辆更宽敞,座椅上仍放了垫子。她坐好,发现座椅是热的,角度刚刚好能支撑住她的腰部,整个人都能得到很好的舒展。

    卫辙存心露了一个摩拳擦掌的表情:“那我得准备准备了。”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这些照片里的其中四张上。

    “这么快?”

    于直又问了一遍。

    言楷也是这么想的,如是讲:“我们网站上注册的珠宝设计师已经超过了五百多人次,像‘水之遥’这样设计风格独特统一,既有定制又有量产,又善于利用营销渠道做合理营销的,实在是不多。”他见于直听得认真,不禁又多讲一句,“高小姐实在是个很难得的设计师。”

    小方见她的异状,关切问道:“Jocelyn,你没事吧?”

    高洁咬着牙,积攒好了力道,向右侧倾倒侧身,用右肩顶住地面,拼尽全力,想要把身体支撑起来。但是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让她用尽力气,反复不知多少遍,终于凭借着右手肘,把笨重疼痛的身体撑起来。然后她气喘吁吁地靠着手肘和臀部的力量,一点点向那块岩石靠近。

    或许是孩子感应到外部强烈的呼唤,高洁感觉到他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于直也感觉到了,惊喜地仰头看着她:“他认识我吧?”

    高洁用如此方式在三天的时间里回复了数百位客户,小方劝解几回,均告失败。好在到了第三天,来店中如此言语挑衅的客户越来越少。

    于直转身,看了眼她的肚子,忍住想要触碰的念头,说道:“你该回去吃晚饭了。”

    高洁答:“不知道,大概吧。”她仰头对于直一笑,“他不太挑食,让我觉得很多东西好像都很好吃。”

    高洁又起惊惶,也有顾虑,想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别有意味的觑探,身不由己的意动,让高洁只得放手。她又被蛊惑了,掩藏在心底自己最不齿的位置的蠢蠢欲动,驱使着她跟着于直,一路走到了停车场,照旧上了他的车,照旧坐在后座。

    卫辙走后,于直捏着眉心躺下来,身边还留着刚才高洁坐过的位置,那小小的一个空间,他已经很明白高洁的所求了——不过一个小小的空间,容她带着孩子平静生活,一个她想要的家。

    于直重新掏出手机,拨了号,不一会儿电话通了:“赵阿姨,高洁在我这儿,我带她去洗头,你准备好夜宵就早点睡吧。”

    于直手握成拳,骨骼几乎作响,他差一点冲动起身,被身边的警察摁住。

    他们向莫北和高洁道别,等他们都散了,莫北突然对高洁说:“小严的腿是因为于直断的。”

    就在午饭后,他和言楷一起接待了一家为诸多传统品牌做电子商务代运营的公司总经理。对方在电子商务代运营领域中行业经验丰富,更兼有更为全面的仓储物流系统和客服系统,可以为“匠之艺”的物流和客服提供更好的辅助。

    “烫不烫?”他问。

    在鞋铺遇到的那对夫妻路过他们身边。妻子说:“哎,火锅!”

    于直说:“你们的片子剧情性很强,网上反响也很好,适合做成长篇故事。‘LOOK’有意向和我们合作这个项目。”他又看到高洁眼里的抗拒,“当然,你也许不愿意和我合作。我可以牵线你直接对接他们。”

    高洁待想否认已经不及,小严一脸真诚地恭喜道:“原来于先生要当爸爸了,太好了。恭喜你们恭喜你们!”他转头对身后的女士不住讲,“哎呀,这实在是太好了!”热忱到高洁只得客气地笑着。

    高洁听不下去了,她浑身冒着燥热,也许是天已近暑,一到下午,整座城市的空气都让无比气闷。这些都是她已经摒弃的过去和情绪,以后也不会再有。她要告别的过去,只剩下眼前这最后一个。她扶着腰站起身:“表姨,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工作室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于直只是笑了笑,然后心情好几天没有平静下来,他有点期待。不知道他的孩子大概的轮廓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他这些天来最大的念想。

    又是这样傻气的问题,教她怎么回答才好呢?傻气的于直已经激动得不知怎样才好,他的手掌就抚摸在孩子翻动的部位,但那不够,远远不够。于直把手放开,激动难抑地轻轻吻在了他创造的生命回应他的地方。

    于直将车开出停车场后,从后视镜里望了望高洁,高洁正好也在望着他。他们的眼光在后视镜里一对,她立刻移开。

    “阿直——”于毅又把于直叫住,“我还有一句话,我手上的这些东西,不少还关系到你爸爸,很多项目都是他和穆子昀一起经手的。”

    她回到家中,看一眼挂钟,默算了下时间,刚刚好。便打开冰箱找了找,找出一块半筋半肉的牛腩。赵阿姨跟过来问:“你要吃牛肉啊?我来我来。”

    高洁点头,由衷地说:“这几个月,谢谢你了。”

    于直嗤道:“倒是挺会套近乎。”

    这天开始,赵阿姨果然每晚会为高洁按摩小腿半小时,手法已经纯熟,用力恰到好处。于直也会每天上午准时在公寓门口候着她接她上班,每天下午提前一小时到常德公寓接她下班。

    于直知道高洁在陆陆续续地为孩子添置物件,她的工作虽很忙碌,但不会假赵阿姨或其他人的手,自己一点点像蚂蚁搬家一样把林林总总的婴儿用品买回去。

    咖啡馆在一栋残旧的石库门内。高洁推门进去看见一间有咖啡厅样子的客堂间,室内没有开灯,四下也无一人,周围摆着全藤编家什,看得出原本的意趣,只是装饰物品太过于乱糟糟。她不知该进还是退,直到有人叫她:“洁洁。”

    他收起电话,急奔下楼,闯了个红灯,一路奔到停车场,钻入车,系好安全带,将车启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于毅打过来的。于直一手发动汽车,一手接起电话。

    她不知道今后在她身上还会发生什么,但至少目前,她是富足和满意的。只是于直还是一直没有出现,就好像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于直闻言,又想托起她的另一只脚。高洁并拢小腿。

    他所创造的“生命的岛屿”就近在眼前,每一眼都加深着他的激切、跃动、渴望。他竭力自持着,想着卫辙给予的告诫,命令自己不能有所动作。他站起来,转过身,就在他要跨出浴室的时候,高洁唤了一声:“于直——”

    像个小姑娘,于直在心里想。

    “关于球球,我会以你的意见为主,你担心的事情——”于直垂下目光,“你告诉过我的那些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你现在特殊情况,而且你说过,不会阻止我们家的人关心他。所以我就在对门,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第一时间找我。”他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腹上,“我是球球的爸爸。我很想碰他,不过……”他无奈地道,“这得经过他妈妈的同意。”

    于直心头怦然一动,想起那爱笑的小嘴唇,就跟着这行字笑了起来,高洁看到了,但当没看到。

    高洁忙抱歉道:“这真是我不好意思了,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不太久远但是异常深刻的记忆卷土重来,他躺下来,任由记忆覆没他。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但在黑暗里好像有一线光明的牵引,他知道那个方向,却不断迂回浮沉。他说过一些自己听不到的心声,走着不由心证的路途,内心深处沉睡的渴望,脑海里呼之欲出的念头,被催动着又浮现出来,就像这几个月的每一夜一样。他的行动早就一步步为他做出了决定。

    高洁将伞放入门前的置伞架:“哦,那是我正巧搭的邻居的车。”

    司澄继续说:“所以对你,我也有一句话。”

    写完以后,她看着蓬勃的萝卜树,抚摸着自己又胀大一点儿的肚子,结实的生命的存在,填满她心灵的沟壑。她翻出单反,又着上宽松的T恤,在胸下松松打个结。她的肚脐下已经起了浅浅的妊娠纹,像生命之路蜿蜒曲折。高洁抚摸着这条“生命之路”,突然,在“路上”起了一个拱动,活力四射地沿着这条路起起伏伏。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地看到了源自于她,同时也是她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切实的动作。高洁激动难抑地拿起相机,将这陪伴着她,也为她开启新的生命之路的生命波动拍下,这一刻几欲泪下。

    他没有站起来,用仰望她的姿势,用她熟悉的语气,用能让她听出坚决的口吻,同她说:“高洁,我不会让别人误会球球的身份。”他笑了笑,又望向她的肚子,“为了球球,你就当……这是我们继续合作下去。以后怎么告诉他我和你的关系都随你,我不会干涉你,也不会有异议。但是在外面,他得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他再度仰望她,神情认真。

    于直转过头来,对高洁笑道:“不辣的火锅可以吧?球球想吃很久了吧?”

    可她还是慌乱,不知如何作答。就在此时,401室的门被打开,出来的是卫辙,卫辙第一眼就看到站在服务台跟前的高洁,疾步走了过来,丝毫不让高洁有反应的机会。

    “你是想找爸爸陪你玩吗?”她问孩子,也想问自己,隔了十几秒,电梯门开,她没有自答,但孩子渐渐安静下来了。

    果然,高洁没能放下心:“我知道我现在的经济实力肯定是比不上你的,不过,现在网店每天的流水真的很不错了,我算过的,以后应该足够我和孩子生活所需的。”

    他快步走进大宅,没有想到祖母林雪正端正坐在客堂间里头,手中端着一杯茶,也许是她最爱的单枞。

    其实她很熟悉这里了:于直爱吃的牛肉就在地下一层的进口食品超市,她现在也会在那边买一些似乎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爱吃的水果,于直为她买过裙装内衣的柜台就在二楼。

    迷迷茫茫之间,高洁好像又回到小时候。

    于直的手还放在她的肚子上:“球球喜欢吃那些水果吗?”

    高洁再次听到Abbot的名字,几分感慨几分恍惚,这个名字仿佛属于隔了一世的自己的经历。

    高洁被肚腹之中一阵细微紧缩的酸疼催醒,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都被颠簸着,她感觉到双手背在身后,由绳索缚住,双脚也有绳索缚住。她很难动弹,意识聚拢起来,她极力回忆着。

    于直跪伏下来,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高洁的腿间,他褪下高洁的托肚裤,轻轻地拨开她的双腿。高洁的感觉没有错,他们的确等不到救护车了。

    没有人答她,也许是没有听见。高洁不以为意,对着镜子,一手拿着相机,一手在肚子上做了个“7”的手势摆好姿势,按下快门,拍完以后再用双手捧着相机检查刚才照片的效果。刚才的姿势很好,她笑得也很欢畅,这时高洁也终于觉出异样,猛一抬头,额头上仍贴着医用胶布的于直就站在两米以外,慵懒地靠在墙上,勾着嘴角含笑抱胸望着她,不知看了多久。高洁发了窘,第一个反应是腾出一只手使劲儿扯T恤的结,但一时慌乱,不得要领,扯了好几下没有扯散。

    待他们落座后,言楷便离开。他们落座的区域都是参加本季比赛的品牌商,有人认得司澄,过来热络地招呼及恭喜。

    高洁在此地三楼的工作室内,有一个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五人小团队,其中两个客服是代运营公司的外派员工,她自己的员工也只有两个,一个编剧兼策划兼展厅服务,另一个是设计专员兼产品管理,不久前那个设计专员被高洁辞退。于直笑了笑,她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从不犹豫,现在的设计专员是她从合作的工厂里外聘的。

    穆子昀对他微微笑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被你妈妈摁着脖子摔在我面前,那时候还只到我腰这里,丁点大,被甩下来也不会哭。”

    舞台上的于直,立在聚焦处,亦在阴影中。她又想到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严,那就是于直的阴影之一。他的阴影在她脚前,是不是该迈一步踏进去再探究竟?高洁迟疑了。

    刚才同祖母告别前,祖母同他单独讲了几句话。

    于直小心地抱着高洁,他眼前的她,比当年在阿贝特河上见到的她还要糟糕。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满头满身都是汗水和污渍,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到几乎脱皮,手腕、脚踝、膝盖上布满各种划伤和擦伤。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的羊水破了。可她还是那样,明明疼痛已到极点,却忍受疼痛到极点。

    于直本来正在为高洁调试颈上的吊坠,听了她的感叹,停了停手,小电子屏上已经显示出高洁的心跳。他自医生处知道孕妇的心跳每分钟会比常人多个十到十五次,高洁现在的心跳是每分钟八十五次。

    高洁惊异不已,连赞:“太特别了。”

    高洁慌张地推开于直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却被于直将手一握,反而更加亲密。

    莫北说:“会不会觉得于直有点孩子气?”

    但高洁不觉得,她看到了那个即将展示她创造的生命的屏幕就热切起来,摸摸肚子,期待之心跃跃欲出。她在护士的指导下,躺到床上。

    高洁忙说:“不用这么多。”

    高洁想得有些伤感,一失神间,猛地近旁的弄堂内冲出一人,险险撞到她身上。她踉跄地往后一退,于直展开双臂将她揽在怀内。他提着拎袋的手往前护上她的肚子,另一只手往前迅速握住那人蓄意恶意招呼过来的手,重重一推,将他屏退三四步。

    高洁逗着怀里的孩子:“远远长得好帅气哦!”

    于直把门合上,走到储物柜前,他没有记错的话,储物柜内有备用的枕头,果然找出两只。他拿了出来,重新回到卧室,看着高洁的睡姿研究了下位置,才爬到床上,小心握着她的肩膀,将一只枕头放到她的肚子和胸侧,另一只塞到她膝盖下面。看着她的身体被本能驱动着,自然地靠了上去。她的肚子贴合到了枕上,腰部随之缓缓地放松下来。

    在离服务台两米的距离,高洁停了下来,医院里凉飕飕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心情却无法因此平静下来。她抓紧手里的包,又放松,又抓紧,又放松,不知重复着这个单调无益的动作有多久,一直到护士终于抬起头注意到她,问道:“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车前座的车窗应该开着,有风吹到高洁身上,她很冷,但她坚持着没有动,保持着呼吸也没有发生异常。她小心地倾听着窗外的声音,除了风声,依稀还有水流的声音,哗哗的,响极了,像是瀑布或者水库。车门又被打开,那人又钻了进来,车子再次启动。这时候高洁在心里有规律地默念着数字,开始计时。

    他停了下来。

    高洁抓着门把手:“他……没事就好,我……我就不进去了。”

    家里的冰箱内多了很多水果,泰国的杧果、中国台湾地区的山竹、四川的枇杷、日本的草莓,每日都有搭配好的果篮新鲜供应。

    高洁想了想,噗一下笑出来:“是有点。”前方电梯门开,她说,“我们走吧。”

    小严看到了莫北推着的婴儿车,也看到了高洁,有点奇怪。

    “这伤是小事儿,我本来就是今天出院,不用担心。”他担忧地问,“球球怎么还不动?他不知道是我吗?”

    “你不是就是想我们家破人亡?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们——太不要脸了!我诅咒你们没有善终!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高洁很是意外:“这是你们打的样?”

    高洁问医生:“孩子们都是生来就会开心的吗?”

    她想着,忍不住偷觑着驾驶位上的于直,于直还是笑着,也是情难自禁。她也情难自禁地偷偷瞧着他。于直突然抬头从后视镜里含笑看向高洁,高洁迅速地移开目光。

    穆子昀镇定地坐着,很平静地微笑着:“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有了你,你爸爸就有了更理直气壮花天酒地不负责任的底气。你是他的继承人,更是他的挡箭牌,他可以彻彻底底地享受人生。你妈妈死后,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我后来才发现,原来你妈妈活着的时候,是你爸爸对我最好的时候。那时候他最需要我,帮助他的事业,排遣他在婚姻上的苦闷。他可是真心实意喜欢过你的妈妈,没有想到你妈妈太神经质了,而且从来不能帮到他。”

    高洁蓦然而生过意不去:“于直——”她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自她记事以来,从未受到人群如此多的关注,她习惯独来独往,习惯独自去面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现在,这个习惯好像在逐渐远离她,自她带着叵测的心机跟随于直回到故乡开始,她生命中原本恒定的那条轴线就变了。

    高洁握紧了把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应当速速离去。她今天反常的行为已经让她后悔了。可于直又是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别走,妈。”

    于直点头:“奶奶是矛盾的,她也的确顾念了旧情。只要穆子昀不再出什么问题的话。”他不想再讲了,“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当他接收到越来越强烈的信号指示时,他加快车速的同时,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将高洁可能面临的任何情况都做了一番猜测。在进山前,他就请求警察打电话给当地的医院派遣救护车跟随,甚至在出发前,他就在车里放了干净毯子、军用医疗包、水、巧克力、面包和参片。然而,当他看到面前的高洁时,所有的建设还是轰然崩塌。

    “这套设备没有这么天衣无缝,我和研发团队测试了很久,目前也只能实现基本信息显示、电子指南针、GPS定位和测心率的功能。回头我在你手机上下一个APP,所有信息也会在APP上同步。”他看向她,“我在我的手机里也装了一个APP,连接在这只吊坠的型号上。”小心地问,“你会不会介意?”

    高洁抵受不了了,想要拨开他的手:“他不喜欢下午动。”

    司机笑她:“快还不好吗?”

    “双胞胎?真好呀。”她由衷地羡慕,欣羡的声音也隐藏了她已经身体力行的行动。

    他又问她:“今天晚上吃什么?”

    记者没有满足于直的回答,终于掷出她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我听到一个传言,很想请教于总,第二季比赛的第一名和贵网站是什么关系呢?”

    她是一路疾步下楼,出了公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才立定,跟着刚才手机里头忙音跳个不停的心稍许平稳了些。她在十字路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待十字路口的红灯明灭两回,终于伸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市一医院。”

    高洁笑了笑:“这是因我而起的客诉,不在你们的工作范围,没关系,我来答复客人们。”

    或许是同林雪的一席话,同样耗尽高洁的精神,她在于直的车上昏昏沉沉,最后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杨简手上捧着一个大瓷盅走进来:“先来一碗蹄花汤,我没教过于直,文火精炖,保管外头喝不到。”

    新手父亲没有动,也许备受冲击,正在晕晕沉沉。然后他走向站起身的新手母亲,停在她跟前张开双臂,轻轻地、温柔地拥抱住她。

    医生介绍亦是解释,引导新手父母认识他们创造的生命:“瞧,他像不像在微笑?应该是个快乐的宝宝。”

    于直站到洗发台后,从下首柜子里拿出洗发香波和护发素:“这样洗头,球球会更舒服。”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柔软的、清澈的、明朗的:“球球重新定义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生命。我最近常常做梦,梦里很踏实,牵着一个人一起走,有白天有黑夜,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但是不累,因为最后都可以回到家。身边的人很高兴。我想他可能就是球球。”

    高洁再点头:“我很快会好起来的。”她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为了球球也会。”

    同罗太太通完电话,高洁又给Summer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在次日,也就是星期二,一同去“匠之艺”的总部参加颁奖典礼。

    也许又走了一个小时,也可能是更多时间,手表上的信号微弱地跳了起来,一闪一闪。但是高洁的身体已经开始让她绝望,她踉跄着抱住伫立在河边的一棵树干粗壮的大树,她无法控制她的身体了,下体一股热流正在急速涌出,她慢慢滑倒在泥地上,当身体贴上树干时,她才察觉到后背已冒出淋漓的汗水,极热极疼。她的嗓子冒着烟,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言楷说:“我知道了。”

    “你们老板真是那个傍上富二代的不要脸女人啊?”

    只是第三回抽筋发作的时候,情况严重了点。她正在浴室内洗澡,才淋浴完毕,右腿便是一阵抽搐,她立刻关了淋浴器,扶着浴缸边沿坐了下来,不住揉按小腿,拼命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却不得法,抽痛反而发作得越加厉害。她不得已只得开口呼唤赵阿姨。

    陈品臻走后,高洁慢慢把温热的牛奶喝完,于直还没有上来。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臂,扶了扶腰,拿着杯子,推门进入陈品臻端出茶点的小隔间。

    于直又唤了一声“妈”,高洁莫名地眼中一热。她由林雪处所听闻的、让她惊骇到不想辗转去想的于直的童年,由他的一声呼唤,轻而易举地就攫住了她的心,她再也甩不掉避不开。

    赵阿姨说:“从现在开始,我晚上也住这里,你现在特殊情况,已经孕中期了,不要一个人过夜了。哈?”

    可是纷乱而嘈杂的世界里,又多了一些人,有些她好像认识的人赶过来,他们说着话,但她听不到任何人回答她,她被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脏撼击着。

    新手父母都怔怔地望着屏幕,都在想:啊!这就是生命最原始的模样,似静亦动,无忧无虑,小小一方天地,就是全部世界。

    卫辙又笑了:“挺了解高洁啊?”他问他,“你和她总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吧?”

    她说:“我在等出租车。”

    对方总经理点了点头,沉吟了一番,说道:“‘水之遥’在‘客来’和贵网站的业绩是挺不错的,不过我和他们负责人聊过,感觉她没有短期内迅速扩张的想法,而且她也快生孩子了,精力应该也顾不上。唉,女人创业就是这几个坎难过。”

    “她睡得不好?”于直担心地问。

    高洁没有想过孕妇的平底鞋都这样有讲究,连连点头:“记下了,我下班就去买。幸亏你提醒了我。”

    穆子昀不以为忤的样子:“洁洁,你是用什么办法把于直收得这么乖的呢?我以前以为他只是喜欢你,没有想到他却这么爱你。”

    “我……”高洁支吾着,“他……”她鼓起勇气,“还好吗?”

    赵阿姨跟过来,于直问:“今天晚饭吃什么?她最近胃口怎么样?”

    接着就是一场异常艰难的跋涉。高洁沿着轮胎的痕迹走了一个多小时,仍是在林道中的泥土地里,没有找到环山公路,也没有遇见一个人,而轮胎的痕迹已经淡在一处三岔路口。她极目远眺,用她曾在雨林工作的经验判断着地势。朝东的那条路是向低走势,东南方向向高走势。她再看向东北方向,看到那条路的尽头似乎有一条河流蜿蜒而过。

    躺在地上的高浩没法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呻|吟着。

    高洁在店内浏览挑选一阵,不太能作准买哪双合适,觑空咨询稍有空闲的售货员:“两厘米坡跟、防滑底、双密度PU材质的鞋子有吗?三十六,哦不,三十八码的。”

    这教高洁怎么拒绝呢?

    赵阿姨答:“等陈小姐那边的车过来一起走,她要送文件给于先生,正好带我一程。约好七点半的。”她不忘记嘱咐高洁,“你一定等我回来再洗头啊!”

    高洁把头扭过来,颇为不好意思:“没这么夸张。”

    挂上电话后,言楷的短信发了过来:“已经安排了高浩回去的机票,他不敢再惹事了。和那家租户也谈妥了,帮他们在隔壁楼租了一间,补贴了租金,他们同意后天搬,我会安排人打扫一下,保证后天能搬进去。”

    高洁只能不时抚摸着肚子,决定不再去揣测、挂心。她的孩子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当时他问她:“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

    他走到高洁跟前,问:“我可以一起进去吗?”他看着她,神情如同恳请的男孩,再也没有张扬的逼迫和狡猾的算计,只是很单纯的请求。

    于直截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有其他准备工作,不会影响你们的收入。”

    高洁想要回避想到于直,可是还是想到他。新手爸妈?多好的名词——互相扶持、互相关爱、一起学习、一起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她想到近乎向往——一直克制地向往,现在似乎开始克制不住。她狠狠地命令自己,放弃纠结在这缠绵的思绪里,摸摸肚子,这里面,才是她最实际的牵念和未来的生活。

    他们的关系好像就稳定在同一辆车内的一前一后,这样近,实际上又隔很远。

    卫辙叹一声:“于直啊,你有时候冷静得让哥哥害怕啊!这不,昏迷前都能一句废话没有把这事儿的疑点交代出来。也幸好哥哥我知道你这铁人心肠到底有几个弯,让你一醒来就见到你想见的人。我是不是很贴心?”

    卫辙说:“在北京谈事儿,连着几天没合眼,昨儿下午回的上海,晚上又应酬了个饭局,被灌多了,身体没扛住。找来公司的司机代驾,谁知道在高架上和人撞了,幸亏司机驾驶技术还行,于直也就额头被撞到了,有点儿擦破。如果他自己能开车,也不至于出这事儿。”

    跨越了几个月,又好像回到一开始那些时光。高洁再次花了些时间适应身边这个男人重新加入自己的生活。她无法阻止于直由原本接送上下班的浅试辄止更进一步。

    于直抚上她的额头,捋开她额际茸茸的发:“球球一定会比我们,不,比我更好。”他执起高洁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她手一挣,被他握紧,按到他的胸口,“我第一次来这里,应该说,第一次有胆子来这里。大概也算我运气,干了这么多坏事,还能意外得到原谅,其实我不配。现在站在这里,我还是没太敢掀开皮仔细看自己,刚才面对小严,我还是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他是个好人,不计较我的罪过,对我又客气又感激,但我只想着回避这些我干过的坏事,就像你说过的,我很小气。诚实地看自己,这点我远不如你。”他无奈地笑,摸摸她的肚子,“我很羡慕球球,他有你这样的妈妈,真的,很羡慕。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让你踏实起来,真正踏实。不要再怕我,也不要后悔认识我。我想做一个好爸爸,让别人都能羡慕球球。”

    高洁把泪擦去:“没事,我一会儿去工作室。”

    回到家中的高洁望着大红的结婚证叹息着。

    于直双手抱胸,虽然脸色沉着,但是阴郁之色浮了上来。于毅瞧了出来,油油地笑起来:“阿弟,你是有胆有谋的人,阿哥一向没你这个魄力,难得听你两回话,结果都没有走错棋。多谢多谢啊!”

    年轻的母亲温柔地看着她,仿佛正在鼓励着她。高洁长长叹息,将所有心伤和彷徨收拾起来,她不能停留了,也不能够退缩。她看向生命树旁一月比一月高的刻度——这是她现在需要负担的新的人生。

    于直发疯一样开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车,一开始还没有线索,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

    高洁说:“不用,我自己付。”

    金菁说:“就是那些乱写的。嘿,总有些小市民热衷八卦名人的私生活,你也别放心上,于总亲自关照的事,我们保管办妥,就是和于总一起上节目的事儿你一定到他那儿提一提啊,我们一直想做创业夫妻档专题呢,你们俩太合适了。”

    “匠之艺”第二季广告创意大赛揭晓名次了。这一次经过网友投票和专业评委综合评分后,拿下第一名的是“水之遥”,亚军是第一季的冠军“芙蓉美钻”。

    她是把自己挪出来的。于直皱紧眉头,等她走到面前来,才松开眉头,笑着说:“我今天会结束得早,提前到了,所以给你的同事带了下午茶。”

    “看来明年上市有望了吧?到底家里四代做珠宝,走得比那些互联网起家的快也正常,别人哪有他们这样的先天优势。”

    “他好像比昨晚又大了一点,挺能长的啊。”他笑着说。

    司澄说:“他,至少他领导的团队,给我的感觉很好。效率高,执行力强,眼光长远,战略清晰,我很看好这个平台。”

    高洁心头一热,情绪默默涌动着。她摇了摇头。

    他看着她依旧不能掩饰地发了急的表情,他一直知道她内心最着急的是什么,她一定还想急于表达她的决心和信心,她心心念念无论如何到放不下的忧虑还包裹着她,她依旧对他不信任。于直的心被这个因由擒住,隐隐作痛。

    此话甚熟。雨飒飒地飘落到车窗上,高洁扭头看向窗外。很久以前,在亚马孙雨林里,她也经历过一场大雨,一场疼痛,后来被解救,被安抚。

    高洁一愕,没想到于直竟知道她的预约时间,她点点头。

    于直说:“她是被高洁辞退的,高洁不会再把她放在心上。先这样吧。”

    于直说:“坐下来。”

    高洁静静听着。

    徐医生说:“现在孩子大约有三十到三十五厘米,一颗大白菜的重量。”

    那人把高洁一通打量,微笑道:“这是我的店啊。”

    林雪无奈地松开了手,力气有些用尽了,很疲惫:“奶奶还是没有办法说服你啊!奶奶老了,拿你们两个小的没有办法。”

    高洁不是没有犹豫,但也不是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渴望。他扬着眉毛,等待着她的首肯。

    可惜那一刻很短。高洁走到榻榻米上坐下,靠在于直送给她的那张懒人沙发上,望着窗外斜阳余晖努力普照大地,天空已无阴霾密布,待皎洁弯月升起,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高洁只是打着:“对不起,希望可以为您提供合心意的饰品。”

    于直将高洁送到医院,停完车就一路疾步赶到妇产科的彩超室外,正巧电子叫号屏上出现了高洁的名字。

    他的手环在她的腰上,用着期待的神情瞅着她。高洁没有任何拒绝的气力了,在于直的床铺上坐了下来。

    已至此地,高洁也只好跟着于直。虽然多次光临,但她倒是从未将会所内部走遍。他们穿过长廊,两边都是VIP美容室,房门紧闭,一路灯光渐暗,到了尽头是石库门的天井,天井中间有棵法国梧桐,绕过梧桐,是一扇通向隔壁石库门的雕花铁门,再穿过铁门,又是一围石库门天井,天井中间矗着一栋亭子间。在亭子间门口,背手站着一个同于直形貌气质相近的男士,三十来岁的模样,剃着再简单不过的板寸,山眉清目,着一身笔挺雪白的厨师服,显得宽肩窄腰,十分英挺但也十分怪异。

    他们曾经差一点以一种稀奇款式的戒指缔结婚约,但是,如今高洁回想,在缔结婚约之前,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或者是关心戴在于直手指上的戒指长什么样子。

    对方当然没有问题了,还跟着周围人一起笑起来,都被哄得相当开心,而且心悦诚服。

    高洁抱歉道:“难为你们了,要临时处理一些额外的客诉。”她打开桌上的电脑,登录网店的客服沟通工具,查看从昨天到今天的客服聊天记录。

    “你去吧。”

    林雪往高洁肚子上仔细地瞧了几眼,笑着抱了抱她:“我的小曾孙长得不错。”

    高洁立刻说:“我好了,麻烦你帮我叫赵阿姨进来。”

    于毅挂上电话后,言楷的电话立刻拨进来:“直哥,不知道怎么回事,下午好几个网站和论坛就挂满了你和嫂子以前的事儿。我查了查,另一位高小姐,昨天晚上接受了个几个自媒体的采访,说——”

    小方闪烁其词:“还好啦,我们可以应付的。”

    卫辙说:“我也是这想法,网上这些帖子不会平白无故突然冒出来。那些可疑的网址我都查了,全都用的代理IP。”

    在某个下着雨的午后,她趴在窗台上,看着雨水击打到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在玻璃上哈出一口气,画着一张模糊的面孔,她知道那是父亲,但是不知道那张面孔到底长什么样子。

    腹中又一阵痛,高洁捧着肚子,对肚子里的孩子说:“球球,我们赌一赌回家的路!”她想,时间就快来不及了,纵然再艰难,她也必须坚持下去。这一次,更加必须。

    高洁顺从地让于直为自己戴上项链:“你们研发了多久?”

    高洁看向许久未见的穆子昀,她的脸已经没有什么男童气了,老态毕现,脸色青苍泛白,大眼周边布满了皱纹,挂着明显的眼袋。这让她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她的目光扫在高洁的肚子上,笑了笑,笑得实在不算好看,她说:“我们家的女人为什么都会怀上他们家男人的孩子?”

    高洁看着她打开了那扇门,仿佛受到莫名吸引,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了进去。

    于直抬头,兀自紧张起来:“十二小时有十次吗?你现在每天都数胎动?”

    于直抚摸着这张照片,想象着将手覆在高洁腹上的感受,想象着孩子在他的掌下起伏。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应当是自己的父亲那样,也不应当是高洁的父亲那样。他抽开了手,紧握成拳。

    于直想起什么似的,又问:“这个周四你是不是要做四维彩超了?”

    于毅嘿嘿一笑:“那就好。阿直,哥哥可是提醒你,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的格局,哥哥还帮你善着穆子昀的后,可不能让他们手里头再有我们家的股份。你的‘匠之艺’也是要上市的,别忘了啊。”

    林雪问:“你老早以前跟我说过,你是不怪阿直的。”

    于直说:“这两三个月就辛苦你了。反正正事儿我都在假期前办妥了,等今年财报出来,奶奶签了字,我们就算革命初步成功。”

    其实他自己已经有了决定,就在高洁一边翻阅目录一边犹豫时适当地指着其中一款说:“以后我们可以用这个带球球去森林和雪地,很方便。”

    “我相信你,你尽管去做。”

    高洁看着于直茂密的发,他蹲在她面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也像个孩子,虔诚稚气。

    小方过来一瞧,用过来人的口吻指教:“你的脚都肿了,应该买两双大一码的鞋子,适合孕妇穿的那种。”

    高洁谨慎地扶着腰坐下来:“表姨,这里怎么没有人呢?”

    跌跌撞撞的高洁一边走一边看着她的人影被太阳压成她脚底下的一个点,又在她眼前扯成一条线。那条河汩汩向前,无穷无尽,她想到多年以前沿着阿贝特河的夺命奔逃,身边没有人能够帮助她,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遇到一个路过的人可以帮助她。

    她原本清俊纤瘦的轮廓并未摆脱因为怀孕而起的微微浮肿,眉目却舒扬出以前所没有的童真。

    杨简笑得得意:“搞艺术的都会喜欢这儿。”

    他想了想,安抚卫辙:“那人是个老手,道上也有些朋友,抓他可能得费些时日。上回是我自己大意了。不过这个人做事向来谨慎,这回失败了就不会再轻易出手,他还是保身价的老油条,好不容易才放出来。放心吧,下回我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得手。”

    卫辙呵呵一笑:“你人在局中,自己都糊涂了吧?我看你一路小动作暗暗地帮了高洁不少,应该是不准备等孩子生下来跟她离婚的。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女人嘛,在感情里最缺的是什么?安全感喽。你直接证明给她看不就结了?”

    于直听见自己也在叹息。

    他抬起右手做了个真诚邀请的动作,“如果大家对我太太的作品有兴趣的话,可以打开我们的网站,看一看当代中国的珠宝设计师们的创意,欢迎大家提意见,我一直相信网友能给出最公正的判断。如果大家对我太太的产品有兴趣的话,可以搜索他们的网络店铺,实际上他们在‘客来网’的优惠活动还比在我们网站上的大。我知道你们最后比价以后,也许会在‘客来网’上下单。”最后,他对着发问的记者道,“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今天尽可能地为大家解答。”

    于直没有想到,他猜到了高洁的刚强,却没有防备自己的软弱。

    这间临时租下的公寓虽然有齐全的家具和日常用品,但是是潦草而敷衍的,和他在办公室旁设的小房间没有两样。

    高洁的心事被他说中,尴尬是难免的,但见于直只是微笑着瞅着她,没有任何被冒犯到的意思。她想,是她太过敏感了。

    穆子昀将高洁约到离常德公寓不远一处老式石库门居民区内的咖啡馆。高洁在同她见面前,去上了她在临产前的最后一班。裴霈和小方早已按她的吩咐各就各位,工作室运转如常。她将一些琐事交代完毕,刚好过正午时分。她同穆子昀约在一点,于直四点半会来接她下班,她有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她不知道穆子昀为什么会约她,但是穆子昀的短信里提到了“离别”,她想,她和她这位表姨的这场关系,也该有始有终了。

    高洁忙说:“不用了。”

    盛情难却,高洁同意下来,给于直发了一条短信,通知他星期二不必接她同去“匠之艺”,于直没有多问,就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她走进工作室,小方正在和另一位客服讲话。

    也许因为这个瞬念,高洁的心灵跟着腿上的伤痛一齐平静下来。

    她缩着身体,想要躲闪,想要藏匿,却又无奈地发现,她根本藏无可藏,避无可避,尤其是她突兀地隆起的肚子。

    高洁醒了醒精神:“没有没有。”

    穆子昀咯咯笑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和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产生这么深厚的感情。你们能把我抓过来,那说明你已经向于毅妥协了吧?”她的目光渐渐悲凉起来,“阿直,你比你爸爸好多了,你可以为了高洁放弃你的股份,也放弃了你的爸爸。你爸爸绝对做不到。为了享受,他连他的老母亲都可以抛弃,而且会做得心安理得。”她的目光又渐渐凶狠,“你知道吗?你曾经会有个弟弟,如果他生下来,你爸爸会重新被婚姻拴住,你所得的一切也会被重新分配。他在我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被高洁害死了。对,我可能欠你的这辈子都讲不清楚,但高洁欠我的清清楚楚。她欠我一个孩子。”

    高洁有些仓皇失措了,有些习惯,一旦养成,终是难戒。手机响了很久,她才失魂落魄地接起来,来电话的是司澄。

    罗太太又说:“有时候我介绍给你的客人也不是那么好搞,上一回周潇的经纪人太苛刻了,我是知道的。她还来同我啰唆了一下,我都懒得听她的。周潇没有争取上那个广告,和你做的设计是不是合适没任何关系。你可别放心上啊!”

    于直紧了紧牙关。

    高洁的心跟着话筒内那一串忙音跳个不停,良久,才反应过来。于直——出了车祸?她的手一颤,手机掉到地板上。

    于直伸出左手,换过右手的话筒。台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卫辙突然问:“高洁的预产期是啥时候?没算错的话应该是夏天吧?”

    他们僵持间,于直靠近过来,鼻尖几乎凑到她的唇上,眼睛看到她的眼底。他轻声地,几乎是亲密地呢喃:“我来拿。”办公室内的同事们都瞅着他俩。

    拉开的抽屉里,还放着她同林雪签的几份协议,和她同于直的结婚证。她的目光停在结婚证上。

    他好看的唇就在她的眼前,轻缓地接近,柔软地相触。他们再一次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好像又成了一体。

    高洁说:“我六点下班。”

    高洁依旧是回避的:“于奶奶……”

    高洁忍住未动,也没有发出声音。

    于直没有说话。他在提醒自己,他应当谨慎说话,要克制住面对她时的很多冲动,急躁的、不成熟的、带着伤害的,因为孕期的高洁敏感得经不起一点点刺|激,只消他轻轻的一个举动,就会引起她巨大的警惕,而他已经给了她很多刺|激。

    高洁下意识的防备又不自禁地生出,她用手摸着肚子,思忖着该怎么回答于直,走了几步,她决定还是选择坦诚:“我想过的,这几个月做了广告,牌子的知名度已经打开了,流量很稳定。”她抬眼朝于直一笑,“要谢谢你们平台。我自己也积累了一些大客户,目前销售额比较稳定。所以孩子生下来以后,我会先经营网络店铺,停一段时间的定制设计,方便带孩子。等孩子大一些,那时候我有能力的话,再做扩张品牌的事情。总之我一定会让孩子在一个很好的环境里长大的。”

    穆子昀自黑暗深处走出,一身宽大的长袍,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长长的白银项链挂着的石榴粉钻坠。这条坠饰,高洁再眼熟不过了,这是出自她母亲之手,多年前在爱丁堡莫切斯顿别墅初次相遇时,穆子昀就佩戴着。

    高洁摆摆手,走到办公室门前,穿上外套,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工作室大门。

    高洁却很干脆:“每个人只有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才能更好地发展。我可以再找合适的人的。”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