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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x 清风玉露,只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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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伏不定。高洁拢了拢外套,有点后悔没多加一条围巾。她在风口里站了十来分钟才叫到出租车。

    裴霈说:“高姐姐,香港美生集团的官网上有个珠宝设计新秀大赛的比赛专页,你最好现在上去看看。”

    于直笑道:“他们家一直收藏着奶奶的爷爷当年修复的明代凤冠,连我都没机会看一看。”

    如她所意料,愣住的于直真是气到了,只冷冷地瞪着她:“我不是好人?”

    裴霈接到言楷的通知,心里头有些不安,她向高洁汇报“匠之艺”方面变更第二季参赛合同时,高洁正同代运营公司沟通另一宗合作变更事宜。

    言楷的拒绝经由裴霈转述给高洁时,高洁亦是一筹莫展。进入此番进退两难的境地,实在在她的意料之外。

    关止说:“开车呢,有事呢,喝不了。”

    自从“水之遥”开业以来,网上的现实的刁钻客人,高洁也应付了不少,早在客人跟前把自己的脾气磨平滑,越加认准开门做生意的一条真理:在自己可承担的范围内,顾客是上帝。她仔细听了客户愤怒的投诉,又仔细回忆,这一位客户,在下单时提出的需求里不包括限制坠饰材料的材质。也是当时记录客户需求的何雯雯的疏忽,并没有记录下客户配的项链的材质。她在设计的时候,为了增加颜色的层次,便采用了黄金。

    高洁颓然地放下手臂,叹声气。她一转眼看到在影院的另一端入口拐角,坐着一对在地上铺着塑料布,摆着小木桌,卖手机壳兼手机贴膜的年轻夫妻,他们正在为一位顾客做贴膜服务。那个年轻的小妻子也正挺着肚子,正在贴膜的丈夫忙里偷闲,伸手为她揉了揉背。两人相视一笑,妻子顺手拍了拍丈夫发上染的灰尘。

    她先前就同林雪坦诚过,她怕于直,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对他的防备会如此诚实地表现在行动上。高洁揉着刚才孩子踢过的地方,想要抚平自己。电梯终于停在了三十一层,她提了一口气,想要走出电梯,在临出电梯门时,看见了自己的嘴角沾了一粒芝麻,她拨开芝麻。

    司澄伸手,捧着高洁的脸,高洁一震,本能伸手想要格开他,但是司澄说:“Jocelyn,让我好好看看你,原来——”他放开了手,把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他太明白这时候说出来只会徒增她的烦恼,所以安慰道,“我希望你少掉这些烦恼,你觉得怎么做最合适,就随你吧,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裴霈立刻说:“义不容辞。”

    于直哂笑:“本来就不一样。”

    于直说:“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卫辙“嘿”一声:“你满肚子火冲我发是干吗?”

    于直快步走进停车场,很快将车开出来,在路口时遇到红灯,二十秒的时间就让他凭借服兵役时学习的技巧判断准了方向。这是他第二次用这个技巧跟踪高洁。他的车性能好过比亚迪太多,红灯一过一踩油门,不过五分钟,就跟上红色比亚迪,一路缓缓上了高架。

    高洁才看清楚探在她面前的于直,他的发凌乱地堆着,遮到他的眼前,他的眼隐在发下,她看不甚清。她想起了她的梦,还有梦之前的现实,记忆苏醒过来,灼心灼肺的焦急也随之苏醒。高洁张了张口,却一下发不出声音。

    高洁举起牛奶杯:“也对,各有各的烦恼,人生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烦恼。”

    高洁不自在地揉一揉膝盖:“有一点。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有点儿不太想和于直谈论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个……我们决定在‘匠之艺’上把第三集播完,第四集再换平台。”

    Summer扭捏起来:“我……他……我虽然和他相处了好几年,但是还什么都没和他说,可我喜欢像他那样生活,我自己很清楚。”她也有些尴尬,“我和你说这些是不是很八婆?”

    于直正在说:“很多人都不认为我们的想法和方向是正确的,这世界上没有一开始就能被论证为正确的想法,但是不去做,你们永远不知道它是不是正确的。很幸运的是,这一年我们一直保持正确的方向。”

    于直看向同他一起胼手胝足打拼事业的创业伙伴,心里在嗤笑自己,原来自己的情绪已经表露得这样明显了吗?原来他所有表面的不露声色早已显山露水。于直疲惫地捏一捏眉心。

    高洁老实交代着:“我让赵阿姨晚上回家的。”

    高洁直觉拒绝:“不用,我再想想看。”

    她身边似乎有人落座,但身体的负担让她无暇旁顾,而且主持人正在宣布即将为第一季创意广告大赛颁奖,颁奖嘉宾是卫辙。

    于直沉默着。

    高洁坚持着:“设计很费工夫,是有知识产权的,请您谅解。我的定制作品,都是只做一件的,有它的价值。”

    于直的手不禁攥紧成拳,望着她们融入客厅另一队人群里。身边的李丙申提醒:“雷导叫咱们跟他去书房聊。”

    于直转头对他身边不请自来的女伴说:“失陪了。”

    “阿直,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高洁看一眼挂钟,此时下午四点,她又问清楚饭店的名字,同对方商议解决方案:“我去金店帮您配一条黄金项链,不会耽误您的大事。”

    林雪缓缓点头:“我这把年纪,不休息也是要休息了。”她轻柔地抚着于直的发,孙子脸上的疲惫她看在眼内,“阿直,你要小心身体,不要太拼了。”

    何雯雯反而一愣,也许是没有想到高洁的爽快,这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准备好的一通说辞无用武之地又很不甘心,所以她在高洁想要离开阳台时,又说:“Jocelyn,当然啦,我是感谢你的,可是这里发展太慢了,你马上又要生小孩,发展只会更慢。我是新人,我要更多的机会和更快的发展,这里不能给我。我做的选择是很多新人都会做的,这样我们才能迅速适应社会。”

    高洁执拗地站着:“老板,做生意不能不诚信。你老这样仗着生意好,对顾客吆五喝六,找钱不老实,是很缺德的。你这块招牌也算有名,大饼也很好吃,何必贪图蝇头小利?”

    言楷的声音充满了笑意:“那今天我就给您发邀请函。”

    这样双赢的合作,让视频网站的高层们尤其是广告部的头头,把于直当作了最值得深入的互联网同业,快马加鞭地同于直商讨召开第二轮比赛的事。

    于直未答,眼睁睁看着高洁推门出去那刻,他对李丙申说:“我先走了。”

    有什么藏在心底更深处,为她所不闻不想的隐秘被穿刺,高洁忽然恐慌,莫不惊诧:“不是——”可她住了口。

    高洁不解:“到底怎么了?裴霈。”

    “你不是没有私心吧?把两季比赛安排得这么近。既然想要成全了自己的私心,现在人家有实际困难要咱们解约,你就再成全一次呗?她做点小生意不容易,老梅家撤股后,她一个人撑到现在,还做得有声有色。还真挺能干的,倒是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这些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穆子昀转过身去:“你也是。”

    高洁抱歉道:“好的,明天我就会把设计给你们确认,下周二准时送货。”

    言先生的拒绝,在高洁的意料之中。对方口气是客气的,口吻是坚决的,同她明明白白地说:“我们双方就新一集的独播协议早就签好,您的临时变化我们理解,但是也请您能理解我们的工作,这事情没有先例,我们也没法给其他参赛方交代啊!您说是不?”

    高洁在当时脸上礼貌地微笑着,心里在给自己下命令,她需要尽快回家休息,她不能再同眼前的刁钻客人纠缠,她已经支撑了近两个小时,接近她体力的极限。可她还需要坚持着她的原则来应付难缠的顾客。

    高洁骤然变色:“于直你说什么?”

    清晨来当值的赵阿姨已经为她做了午饭,见她起床便说:“你别急,怀孕的时候贪睡一点是正常的。太累了今天就别去上班了吧。”

    何雯雯笑着开口了:“Jocelyn,如果你要辞掉我,就要按照《劳动法》赔偿我半个月的工资。”

    高洁看得模糊了视线。因为一二分的熟悉、三四分的惊悸、五六分的恍惚,坐在黑暗里的她,心潮起伏不定。她好像至今还是无法遗忘掉那一夜,梦魇而又涅槃的一夜,只消一二分的熟悉,她就会记起来,瞬间就被没顶。

    “高洁对我说,她做了很可耻的事,不会奢求原谅。她还说,她对你没有任何想法。”

    工作室内区域狭小,办公兼之商品展示和客户招待,已经占足全部能用的空间,想要私下单独沟通,唯有在不足五平方米的阳台上。何雯雯跟着高洁走上阳台。高洁深深吸了口气:“你来我这里五个多月了。”

    高洁抬起头来,也认真诚实地看着司澄:“当初决定参加比赛,因为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我很想抓住它,而且最后的结果也达到了我预期的目标,之后留在这个平台还是换一个平台,对我来说,损失收益都看谈判的本事。”她顿了顿,“而且,我和他——”她又顿了顿,“我不想有额外的事情去麻烦到他。”

    高洁脑壳一下炸开,她缓缓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好的,我知道了。”

    Summer问:“我们等一会儿在剧院里碰头?”

    下一个路口正是红灯,他卡着线停了下来,将领带扯开。他的手机响起来,是卫辙,应该是为了他的突然消失。于直不想说任何话,任由手机铃声不止。每一声都增加了他的烦躁和对自己的厌弃。

    言楷说:“没事了。”他想,幸好也就半个小时,他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区再同自己的团队开个超过一个小时的会议。在回到自己的办公区后,他吩咐自己的助理,“楼下大堂有一位高女士,你把她请到四号电梯前的等候区,再拿些点心倒杯牛奶下去。”

    高洁愕然,她未曾预料到对方居然用如此无辜的表情和坦荡的口吻率先谈论起对自己的处理条件。

    好一个高洁,他想,凡事到临头,她从来不会回避,其意志坚决,更可能在他之上。只是——于直知道自己看到她的一瞬就负气了,知其缘何而起,因而更加愤懑。他快步走到高洁跟前。

    裴霈重新回来时,高洁已同老王厂长将用人事宜谈妥,收了线,正坐着发呆。她在高洁身边立了一会儿,高洁才发现她。

    穆子昀先是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她的肚子好一会儿,说:“他们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怀孕了。”她问她,“是于直的?几个月了?”

    司澄体贴地说:“好的,我不问。如果你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作为朋友,我……当然是我和我的团队,也是你可以想办法的渠道。好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球球也需要休息。”

    高洁咬咬唇,她的一切坏动机从来瞒不了他,这是必然的。她选择坦率:“是的。言先生可能很忙。”

    周潇说:“要把‘心无挂碍’放在掌心,才能得到我佛真意。这样才能念好经文。”

    从来不曾如此进退两难,而且——心存冀求。

    今夜月色阴沉。

    “匠之艺”的周年庆典会场定在城内颇有历史年头的电影院举办,就在黄金商业区中心。高洁自怀孕后,在体力允许的情况下,已逐一游览过陌生的故乡的大小历史建筑,对这座电影院的掌故也是熟知一二。

    她的孩子也许感受到她的不安,头一次在半夜里动了,高洁马上按住肚子,小心抚拍。

    在裴霈之后向她汇报工作的是何雯雯,她刚刚自扬州的李师傅处将罗太太订制的产品拿了回来,但是回到工作室后,她先递上了印刷好的产品册。

    她端起一碗汤圆捧给高洁,高洁想到她刚才的那句话——我只和自己的心团圆。每个人都有不能与人言的处境和心境,而且所有的问题终须自己解决。

    高洁说:“所以需要熟练的师傅来做,我要请你跑一趟,帮忙把设计稿送去郑师傅那里,只有他的速度能准时交货了。”

    Summer率先下车,开门将高洁扶下,高洁友好地笑:“谢谢你。”

    说亦奇怪,去年圣诞后,美国圣洛朗赛方划了一笔款项到高洁的户头,通知她,她的参赛作品已经顺利拍卖。高洁回邮咨询买家信息,对方回复说,买家方要求信息保密,这是她第二件不知买家的作品。在第三页就是她第一件不知买家的作品——那件在台湾展出的“守护者羽毛”。第四页是另一件在台湾展出的作品“野性的呼唤”,她想起自这件作品而起,她为于直制作过一件猎犬吊坠。

    “我想,你应该懂高洁说的‘不会奢求原谅’是什么意思,我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在这件事情里的弯弯绕绕,但我看得出来,高洁是一定不会再主动跟你争取什么切身的利益了,尤其是感情。说实话,她拿着证明她心意的合同给我签时,我虽然吃惊,但是已经打定主意不会给她太多便利,就给了她房子和保姆解她燃眉之急,她却是二话不说把一年的房租全付给了我。我是没有想到最后是我把人心看复杂了,她是个靠自己双手去拼天下的人。我们这种人家从来只有被别人用尽心思算计着,倒是真的没有遇上过用法律文件来证明自己对我们家的利益没有任何企图的人。高洁真是头一个。”

    “原来你们正式成立才两年?”问题问出口,高洁才惊觉,她对于直的一切了解得太少了。他们相遇在巴西矿区、重逢在中国台湾地区珠宝展的这些机缘种种,全都是源于他对他新事业的奠基之由。

    舞台上的流程步入表演阶段,他们邀请了一些明星出演节目。那些人都是高洁不甚了解的,只看着台上那些时髦的人说着时髦的俏皮话,祝福着主办方。

    高洁连忙摇手:“不行不行。”她抓起昨晚进门因为慌张而放在玄关杂物篮内的手机,手机屏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均是来自裴霈。她将电话拨了回去。

    于直不由得冷笑:“哦?我添什么麻烦了?”

    他将车子开动起来,车子里弥漫着酥油的甜香,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高洁捧着大饼一口一口吃起来,像只小猫一样,时而满足地眯一眯眼。于直命令自己不应该继续看下去,他必须专心致志地开车,他也必须专心致志地心无旁骛。可是熟悉的余香在骚扰着他的味觉,放慢了他开车的速度。

    何雯雯欢呼:“Jocelyn,你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老板!”

    因为眉心突突地跳动,他没有发现卫辙还留在室内,在言楷走后才起身踱到他身边,揶揄他:“别老在大半夜去静安寺兜风啊!夜里吹冷风可不就吹出了病?”

    于直有点忍不住,打开了后车门,高洁正沉沉睡着,双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里面,有着属于他和她一起创造的生命。

    高洁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自遣。

    “真没事。”

    关止说:“我们家那位三更半夜的突然要吃榴梿布丁。”

    高洁说:“不过我没事。意料之中,是我自己异想天开了。”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高洁说,她温和地望向Summer,她想她可以为Summer解决一些心理上的疑惑了。

    徐医生笑道:“等到六个月给你预约个彩超,你就能和他正式见面了。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高姐姐,你很雷厉风行。”

    裴霈眨眨她水灵的大眼睛:“我只喜欢做幕后工作,而且拿到了很丰厚的报酬,劳动回报已经足够了。”

    心无挂碍。于直在想。

    卫辙敲一下方向盘:“开什么啊?没看见前面堵着吗?”他转头看一眼于直,颇有忧虑,“今晚和高盛的人聊完IPO的事儿,你休息几天吧?忙了好几个月,都成机器人了。”

    挂上电话,于直突然想起来,关止的太太蓝宁也正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就在半个月前,他们在莫北家中聚会。怀孕期的蓝宁脾气不是太好,不大理他和徐斯,只同莫北的太太聊得好,间或没有忘记把关止支使得团团转,一忽儿要吃草莓,一忽儿要吃蛋糕,一忽儿草莓蛋糕都不要吃了。关止哄她就像哄小孩儿。

    她低声说:“我能自己走的。”

    于直解开安全带,说:“到了。”

    高洁抚摸着肚子,不,她不能太过于激动,不管发生什么,她的孩子都是她的第一挂念。高洁按捺住心情坐下来,先将肚子填饱。

    她看到留在榻榻米上的手机屏亮着,便拿起来,上面有寿宴上初次相识的时尚频道编导金菁的短信:“明天有时间聊聊我们的节目摄制吗?”

    一时间,高洁想起了曾经的心魔,和吴晓慈相关的往事历历在目,她痛苦地闭牢双目,再睁开时,霍然起身。

    林雪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爱怜:“阿直啊,你做事情深谋远虑,面面俱到,可就是对自己放不下身段,却下得了狠手。我本来以为你对她大概只是一时冲动的感情,过了也就淡了。我虽然欣赏她,如果你不欢喜,我也不会勉强。我的底线是只要给我的曾孙子一个合法的身份就行。可是阿直啊,我试探了你几次,你的回答不是你的风格啊!你也在怕吗?要知道情深才会情怯啊!”

    她讲话时是惊慌的,发髻上的步摇玉坠仿佛摇摇欲坠,于直发现自己又咬紧了牙关。每一次见面,她都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她坚决撇清的决心,划清界限的决绝。

    高洁抿紧了唇,她又失语了。这是夜宴当日落下的病根,全因无法自释的窘迫。她拖着这病根勉励自己转身,在她进入电梯时,听到于直启动汽车油门的声音。

    于直同李丙申一起走入老导演雷岗的寿宴宴会场时,就听到行云流水般的古筝曲,大厅正前方的投影幕上正在播放一双苍老有力的手正在用钢塑刀雕刻玉牌面。

    高洁万分惭愧:“郑师傅,是我的疏忽,需要您来救场。”

    于直的手就这样再一次悬在半空,刚才刹那的温暖消逝了,她的后退掠起一卷凉风,扫尽他掌心的温热,他又只身浸入寒冷的潭底,最终还是抓一个空。他把手放下来,狠狠地又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她正心虚地低着头,已不敢像开始那样直视他。但她的决意依旧,保持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未曾有丝毫动摇。

    高洁就再也没有言语,她低头拿出手机,给司澄和Summer分别发了一条短信,告知他们她提前离去。

    “发生了问题,就要快点解决,拖下去对谁都不好。”高洁又笑笑,“我们都是不喜欢拖拉的人。”

    他便放开了她,她跟着他从剧场里走了出来。到了更明亮的地方,余留的疼痛好像又被唤醒,高洁虚弱地靠着墙停了一停。

    高洁如实否认:“没有。”

    恰在此时,敲门声起,服务员拉开大门,于直便看到了一张苍白的侧面,苍白的面孔上有着不太正常的红晕,衬得她一双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惫倦而凄迷。可她还是坚持笑着,没有看到反向着门而坐的于直一行人,而是朝着周潇那个方向礼貌地点一点头。周潇的经纪人疾步过来,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再进来时,手上多了个礼盒。

    高洁忙说:“司澄,我们只是合作伙伴,合同以外的这些事情和你无关的,那是我的责任。”

    那双手苍老但有力,下刀动作行云流水,有一种苍俊的美感。这双手这一刻正是在给玉牌面上一条细长婉约的兰叶收尾。

    高洁打开大门,回到家中,扭亮大厅的吊灯,敞亮得让她一眼看到那棵萝卜树,萝卜树上的刻度已经画到了二十厘米,二十厘米处写的那行字是“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高洁知道自己看到这行字时,扬起嘴角笑起来。

    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于直想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把车开到了高洁停留过的那个路口,稳稳地跟在了她上的那辆出租车后头。

    在这一相触的刹那,高洁腹中的孩子又动了,就在于直扶着她的掌心底下。好像自她的体内而起,往他的体内贯入一股脉脉的温流,无声地从他的掌心淌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一股轻微地涌动着,但又似重若千斤。于直就像被浇筑了一样,立在当场不得动弹。

    于直自四号电梯内出来时,就看见高洁坐在对面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挺直着腰,低垂着头,正襟危坐。

    老板将手一抬,似有凶意,但瞬间就被灭了下去。站在高洁身后的人说:“老板,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对吧?”于直将手伸出,“把少找的钱还出来,我们好说好散。”

    高洁未说完的话让她的口微张着,被于直的话堵在那里。她愕然地望着他,可只消一眼,她就自他冒火的眼里看到自己掩藏在那个诡秘念头中对他的那一层不堪的态度和计较。那是自阿里山之行而妄起的,夜宴之劫都未消灭去,一而再,再而三神鬼不知地出现,让她堂而皇之地以正义之名,谋于直的感情之私,行她的诡私之事。这是她所面对他时最不光明的一面,她在对他的恐惧和防备之下,竟然又毫无原则地容许这一层态度浮现出来。

    高洁双手捧在腹上:“都好。”侧头想一想,“女孩更好。没有几年就能陪我一起逛街买衣服了。”

    但这不代表她就会坐以待毙,她也的确觉得赛程中发生的这宗意外对自己的团队是不公平的。她对Summer和司澄说:“虽然获奖名单会在元宵节后宣布,按照目前的选票,‘芙蓉美钻’应该还是会拿下冠军的,没有拿到冠军也就少了起码百分之八十的曝光渠道。不过支持我们的网友也很多,这就是我们目前积累下来的最大资本。有了这个资本,我们就有优势去拿其他更好的资源。”

    “你这个情况三更半夜还跑出来买吃的,真是好兴致。”于直将车窗关上,打开车里的暖气。

    她听到他说:“你好好睡吧。”然后就是他起身走出门外的声音。

    裴霈也站了起来,走到何雯雯身边,帮她将剩下的自用文具收进了她的包,把包重重放到她的手上,推着她的肩膀说:“来,我送你下去。”

    现在的她,肌肤还是白得不太健康,因为怀孕,四肢都有点浮肿,连一直清瘦的脸庞都微微肿着。她闭着眼睛时,紧紧蹙着眉。

    春节过后头一个工作日,高洁就预约了徐医生的产检,她带一点儿新年的喜悦,对徐医生说:“我感觉到胎动了。”

    高洁将原来的设计翻了出来,源自于岑丽霞的建议而起的创意,是没有错的,被何雯雯抄袭了去,也是铁板钉钉,万事都不是那么绝对。她叹息一声,将设计删去,丢弃到电脑桌面上的回收站内。面对空白的绘图板,她凝神思考了好一阵子,才慎重地画下一笔。

    瞧,Summer对她的成见一下子就破除了。她从来不曾拥有像Summer一样夏日般热烈的明朗。

    现在的她也许不会记全她当时语无伦次的话,但他全部记得。

    高洁心平气和带着微笑这样答:“我们是新品牌,很感谢大家的扶持。”

    高洁也笑:“为自己生活,为自己做事,就会积极地为自己想到最好的办法。”

    于直握住硬币,塞入高洁的口袋里。一手握牢她的肩膀,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车前。

    高洁只好弯身钻进于直的车,奇异的是,于直的车后座上放了三只丝绒垫,她靠了上去,十分舒服,肚子里的孩子亦有感应,跟着好像翻了个身,让她轻呼了一声。

    虽然大功告成,但是劳累已经超过了她的负荷。她有点不安,摸了摸肚子,孩子很平静,但她可以感受到孩子和她一同呼吸的脉搏。她在心内默念着,球球,妈妈今天让你辛苦了,接下来会休息几天的。

    金菁当然不会满意,但高洁身上的卖点已经足够多:职业女性身份、个人设计品牌创业经历、荣获国际专业大奖,还怀着孕。她感觉出高洁固执的坚持,终于还是决定放弃第五个卖点。

    如果不曾拥有,就不会有所渴望,也不会因为渴望产生欲望。没有欲望,她才能得到平静,坦然地面对生命中的每一秒当下。

    高洁即刻摇头。

    他的话击到她的内心深处,她支吾着:“我——”

    “于直,我会遵守合同的,也会带好孩子的,不会再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高洁的脸白了一白。

    何雯雯却是表情惶恐,慢慢将另一盒重要的产品搬出来打开。

    Summer叹口气:“可是知道了也会有很多烦恼。”

    高洁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同于直较起真来:“他经常晚上十来点钟想要吃东西的,我以前没这个习惯。”

    小方回复完一个客户的网上咨询,揉揉酸涩的眼睛:“自从来这里打工,好几年没有和爸妈一起在元宵节团圆了。”

    开着车的司澄回头冲她笑:“Jocelyn,你以前从来不会对这些环境上心。”

    “明天去医院看一看骨科。”于直突然说。

    高洁想,好像真是这样,自从怀孕以后,她越来越融通了,也更加温和了,以前那个行事度事主观偏执的自己正在进步,她现在越来越能约束自己,用更成熟的方式思考,对公平的追求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绝对。在同于直的一席谈话后,她已经很能换位理解于直的隐衷。从来他们都是各有立场,各自为各自的立场而战,而现在在商言商,他有任何商业上的私心也是在所难免。她只要理解他的立场,心里就不会有更多的抱怨。

    这是于直第一次接触因他而起的生命,他挽救过的生命,他想象过但又从未有所感知的生命,他上一次忍不住触碰但是没有触碰到的生命。现在,他触碰到了,那生命搏动的力量提醒着他这个真实的存在,竟是这样的感觉,他本能地流连,不愿就此放开。

    “不是有保姆吗?为什么自己出来买东西?”他问她。

    她挂上电话,已对珠宝设计和制作流程熟知一二的裴霈担心地问:“高姐姐,这样太赶了。”

    于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扶着后颈的手放下,勾起嘴角,对言楷说:“第二季比赛还没有结束,大热的参赛作品中途提解约,按照你的经验,会有什么结果?”

    高洁跟着罗太太的招呼,把模板化的客套笑容又展开了些,对着于直,和于直身边的其他人,包括他身边那位妖娆的女伴,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待他就像个陌生人。

    高洁恍然醒转。她肚子里的孩子恰时动了一动,她肩胛处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知道不应当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只能选择打开车门,屈从目前实际的帮助。

    裴霈说:“多一门手艺好傍身呀!”

    平安特别得意:“元宵节!”

    于直按住了她想要动弹的手:“孩子很好,你也没事。”

    “别动。”对方说。

    高洁说:“不,我还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不过我会向这个方向努力。”

    他的员工和客户给予他热烈的掌声,高洁也不禁在掌声里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于直挑起眉毛,言楷决定尽快坦白:“‘水之遥’那边今天电话我,和我沟通解除新一集独播合约的事情。”

    于直敬答:“奶奶,我不会辜负您,更不会辜负‘芮华’。”

    穆子昀摆摆手:“算了算了,本来你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是我把你拉进来穷掺和,你心里不怪我,那是不可能的。”

    高洁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往饭店门外走。大功告成以后,巨大的疲惫和阵阵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过来,使她的精神不时涣散。

    刚才那位客人在包房门口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仍然不友好:“看来高女士你还是诚信做生意的,没有耽误我们的大事。不过我们平白支出一笔项链成本怎么算?”

    何雯雯惊慌地问:“怎么办?”

    于直不禁闷哼一声,高洁的手微一扬起,下意识想要抚摸他撞到的地方,却猛地停在半空。她一下警醒过来,他在干什么?而她又在干什么?片刻工夫,仅存几分的清醒迅速操纵了高洁本能的动作,她整个身体随之紧绷起来。

    于直这一刻存心赌气,挡在她面前,她仓皇地让了让,绕开了他。闻声赶来的李丙申问:“怎么了?”

    高洁笑着接口:“今天是元宵节,你一定得回去陪着父母吃一顿团圆饭,那点收尾设计花不了我多少时间。”

    高洁也有五个月的身孕了,于直再望向已经排到队伍头一名的高洁,一杆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身上,照出她略显臃肿的侧影,他终于看清楚她不再掩饰的身形。他们的孩子五个月大了。他念头一起,略略激动,又竭力地自持,自持地保持着静止的动作,只是远远瞅着她——高洁在那个位置待的时间久了点儿,久到他发现出问题来。

    高洁只得用沉默来承认,这是她不情愿去否认的事实,尤其是面对穆子昀。她心底那残存的意难平,关乎自己,关乎于直,也关乎穆子昀,错综的恩怨,难以叙述的怨情,无法清偿的三角债,都让她一直不想去面对穆子昀,特别是现在,越来越不想。

    高洁说:“这是我的责任。”

    卫辙又笑,于直不愿见他笑,转过头去。

    令言楷没有想到的是,于直竟然说:“我知道。”

    于直冷冷地说:“知道了。”

    就在窗下对面的马路上,于直的车被红灯令停下来,他抬起眼,就看见了高洁打开窗,双肘支在窗棂上,手上还捧着什么。他抬腕看表,已经晚上七点三刻,她竟然还在工作?这个疑问没有让他想太久,对面的红灯变成了绿灯。他转了方向盘,在她的窗下滑过。

    高洁挺了挺腰,用手抚摸着肚子:“和我们家球球一起过。”

    卫辙突然叹一声:“于直啊,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只是自霍山路那晚以后,高洁再也没有在夜里十一点后下楼出门。

    昨天到今日,整整十四个小时过去了,他没有睡过,一直看着高洁。他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长的时间看着睡着时的高洁。上一次,还是在亚马孙的阿贝特河上。

    穆子昀了然一笑,立起身来:“洁洁,我打搅到你了,你又不好意思说,只能用这种办法来打发我,是不是?”

    于直停好车,重新归于原处。就在霓虹灯下,他看到了那对在夜风中相携摆摊的小夫妻,怀孕的妻子靠在丈夫怀里,正昏昏欲睡,两人拥得很紧。

    高洁垂头。

    都是活该,高洁无奈地想,可又是必须的。她曾经的迷惘,终究有了落地的清醒,就算是活该,她也是感激这份清醒的。高洁推开工作室的窗户,最近天气不是很好,繁华都市上空,乌云遮蔽日月,空气浑浊不清。她很疲惫。

    老王是个爽快人,也是个生意人,当下便说:“那是一句闲话的事情,不过我这里可都是干了五六年的熟练工,正规大学设计专业毕业的。”

    她是真的需要休息几日了,她想。

    在司澄将车开过剧院门口时,她像导游一样介绍:“这里的外墙用的是紫酱红的泰山砖,白色嵌缝,典型的匈牙利风格,当年也是匈牙利设计师设计的。很有意思。”

    她的眉舒展着,嘴角也舒展着,仿佛正在做一个好梦,脸上带一轮浅浅的笑意。她的手臂却是谨慎的保护姿态,环住了她的腹部。于直伸出手,贴近她的腹部。原来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这是他用他的血交融到她的血中拯救回来的孩子,亦是她用拼命的姿态拯救回来的。至少,她用尽全部的智力和体力,在孕育这个孩子——他的孩子,她叫他“球球”。她为什么会叫他“球球”?于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个孩子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而他正成长在她的身体中。

    他有些避无可避了。

    高洁猛地攥紧双手:“于直,你不能……这……”她的唇微颤着,面色惨白,语不成言,最后只能怔怔瞪着他。

    高洁怕他,他早已洞察到了,他对她怕他的这个事实了若指掌。自夜宴摊牌之后,他就感受到了她这份发自内心的巨大到难以掩藏的恐惧。

    卫辙骂一句粗口:“嘿!身体是你自己的,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工作人员和Summer一样诧异,高洁将手放到肚子上:“您瞧,我不是很方便。”

    裴霈说:“设计师是何雯雯。”

    在人潮那一头的人影,照旧是那样,西服笔挺,风度翩翩,勾起了嘴角。

    何雯雯眼睛一亮:“好耶!”话毕面色忽然奇异一黯,再也不言。

    事不宜迟,高洁立即给裴霈和司澄写了邮件,将事务安排下去。一切做完,突感轻松了些,她伸了个懒腰。这时间通常也正是孩子会有夜间胎动的时刻,果然孩子伸动起身体来,她抚摸着孩子正在翻滚的地方:“球球,妈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办法。”

    高洁听得无比惭愧。

    因为高洁临时决定在“匠之艺”上也开出线上商铺,虽然“匠之艺”提供了比普通电子商务平台更适合和方便珠宝工作室和设计师进行产品上架和后台操控的系统,让同高洁合作的代运营公司的团队并没有增加多少工作量,驻扎在高洁工作室的设计师也没有什么异议,但是对方高层仍就此事点拨了高洁一二。

    高洁坐在沙发上缓了好一阵,一直到腹中的孩子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手机铃音响起来,她抓起手机接听。司澄焦急的声音传过来:“Jocelyn,你还在‘匠之艺’大楼里吗?”

    林雪叹一声:“你们怎么好就怎么做吧!虽然我定了指标给你们,但是怎么完成还是得看你们自己的。我看不住你们多久了,也看不住‘芮华’多久了。”

    高洁也是爽快地说:“价码上面都好谈。我需要和设计师签版权和保密协议。”

    何雯雯的呼唤让高洁回转神思,她的声音充满歉意:“Jocelyn,030216号订单的设计今天要完稿,明天要给客户审核,可是——”

    罗太太也许认为于直兴趣不大,打着圆场:“现代女性创业虽然不容易,可也不输你们男人。”她托起高洁的手,“刚才时尚频道的金菁说想看看你的产品手册。”

    她虚弱地但不卑不亢地坚持着,这样讲:“也许是我在记录您的需求时记错了。我对项链的事情很抱歉。不过我对我的设计很有信心,应该符合您的要求。这样吧,您把设计的尾款付给我,项链就当我对这份疏忽的补偿,送给你们。”

    卫辙小声咳嗽,正想同他耳语,于直已经身随心动,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起身拉开包房大门,快步往外走去。

    莫北笑笑:“我感谢他的妈妈把他教得这么好,换我未必能做得这么出色。”

    于直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模样的高洁。她浑身发烫,脸色白到异常,双颊却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内冒着跳动的火焰。她看着他,抓住了他的衣襟,睫毛瑟瑟乱抖,泪水跟着潸然落下。

    于直转身回到驾驶座门前:“你上去吧。我走了。”他讲完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裴霈却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于直和他的团队自然欣然接受,但对方也提了几点要求出来,其中有一条便是“希望‘匠之艺’合作的珠宝公司和设计师们不要再在其他电商平台上投放同类广告。”

    高洁微有自信地笑道:“您看我设计的吊坠,我不会选一条掉价的项链让吊坠跟着掉价的,一定不会影响到你们。”

    于直哈哈大笑:“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儿去弄榴梿布丁?”

    高洁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也很冲动的。”

    罗太太说:“好。”

    裴霈做了一锅鲜肉汤圆,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于直见状制止:“让你老婆休息吧。”话毕,他亲自同那丈夫一起将地上的塑料布打了个包,带入剧院。

    高洁先给罗太太拨了个电话:“我能不能给寿宴加个助兴的节目?不过就是要麻烦您帮一个忙。”

    裴霈答:“司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

    在将投票数据重新统计计算后,她发现她对这件事情有了新的认识和想法,将其间种种利害因果想了透彻。

    高洁在原处立了一小会儿,大厅内直射的灯光和大门外卷进的夜风让她警醒。她今日又想多了,这是不理智的,是冒失的。她曾经因此给自己挖下一个巨大陷阱,害人害己。她将门推得更大一些,她必须支撑身体走到门口路边,扬起手臂,她必须叫到一辆出租车,带她离开此地。

    司澄笑:“瞧,高洁,你是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了,不想让我担心,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高洁不好意思地低头摸了摸肚子。她有着明显的改变,从身体到思想,她对此有深切的感知。

    对方声音依旧很高:“选铂金就是看在这个显价值,本来水沫玉也不是老值钱的东西,你现在给我换条黄金的这不是掉了我们的价吗?”

    在商言商,高洁很难令自己拒绝这样突如其来的直接红利。当然,更实际一点的是,她更不能够轻易得罪给她带来最大交易额的平台。两相对比,只得取其轻。但是她已同“匠之艺”签下新一集视频广告的独播协议。

    高洁转而看向投影幕,李老师傅已经雕刻完毕,正拿着补好的残缺品向宾客展示,宾客们纷纷鼓掌,为他精湛的技艺喝彩。

    高洁笑了笑,安抚道:“没关系。会有人来跟进的。”

    对这一要求,于直亦有同感。他创立的平台是以整合全行业供应链为目标的,现在势头正劲,业态正明,若是被其他电子商务平台把商户和客户截胡过去,可是有违商业之道的。他同视频网站的人一拍即合,便着令李丙申和言楷分头处理此事。

    舞台上的节目正是压轴大戏,欢笑声此起彼伏,气氛轰轰烈烈,注定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于直重新归于这一个轰烈的世界里,清晰地体味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

    其实他在高洁身边坐了好一阵,只是她一直没发现。他在昏暗里看着她,那样昂头挺胸,慨然地注视着前方。

    裴霈话还未讲一句,便被客户将手机抢去,对方劈头盖脸一通吼:“项坠怎么是黄金刻字的?我们配的链子是铂金PT950。这要我们怎么配?我今晚要拿这东西办大事,你砸我大事你赔得起吗?”

    高洁的意识回笼到现实。她怎么了?她现在虚弱得处在一个失重的状态。她手一动,想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对劲,她想到了她的孩子。

    他又看向她的面孔,看到黑暗的那一边好像有什么污渍,他抬起手,想要将她的面孔扳过来。就在这个时候高洁醒了过来。

    他搀扶高洁站起身,高洁借着他的力,问:“有时候我是不是很胆小?”

    对方随即发来一份文件,列明网站上可以给予高洁的免费广告位和广告时段,完全出乎了她的预估。原本在电子商务网站的例行广告投放就占据了她很大的一块固定成本,如今这一块成本有望大幅度地节约下来,并且还有意外的丰厚附赠,这比她艰难地自外网引入客流要便捷得多,加上“客来网”本就是国内最大电商平台之一,给高洁带来的交易量自是超过了其他平台,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匠之艺”。

    高洁将邀请函放入手袋中,对裴霈说:“这是我们整个团队的荣誉,你要和我一起去的。”

    言楷会意:“我明白了。”

    “什么?”高洁脑壳疼起来。

    这都是交际上驾轻就熟的场面,于直并不在意,身边女伴找话说起来:“于总,您是行业专家,觉得这位老师傅手艺怎么样?”

    没有两日,言楷便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过来汇报:“‘客来网’最近找了几家在他们网站上也开店铺珠宝品牌聊深度合作,呃,尤其是投票榜上票数高的那几家。而且他们同集团下头的视频网站‘优视’一起参与了,这两家一直关注着咱们和‘LOOK’的合作的。”

    就几个小时前,《城市故事》的编导金菁在和她沟通采访提纲时,问她:“能不能聊聊你和你先生?你独立创业,家里人一定给你很多支持吧?尤其是你先生的态度。这会是一个很好的点,可以让广大创业女性有所共鸣。”

    “你好”这一客套而见外的招呼,以及公事化的信息报备,看得于直在心里冷冷哼一声,继而冷冷地想,她怕他,她避他,她将他视同陌生人。他又想起那晚她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和眼神,是摒弃他于千里之外的,她甚至连他带着女伴都不会侧目一下。他终于再一次准确断定,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孩子需要他的血液来援救,她应当不会再轻易出现在他的人生中。这个断定,他在夜宴幕落时就想到了,并且以为他会因此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可是,也是这个断定让他在这些个日日夜夜里心念急速且混乱地旋转着。

    于直的面色不太好,不过他倒是看出了平安的不对劲,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原来是个傻子。”

    对方没有好气:“饭局六点开始。”

    “你早点回去休息。”

    她做完检查后回到工作室,照例准备好开门红利是,为回来上班的诸位员工派发,又鼓舞好一阵士气。然后便坐下来,将春节里休息时记录的“芙蓉美钻”和自己团队作品的投票数据分析表重新看了一遍。

    Summer在她饮后问:“我一直以为你未婚。”

    Summer呷口咖啡,就像高洁所能想到的那样聊起司澄:“澄是个高调的人。他对今天能来领奖一直很兴奋,他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才华和想法。”

    平安又问:“元宵节要和爹爹过,姐姐要和谁一起过?”

    她在计算了自己能够承担的推广预算后,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承担“客来网”等成熟电商平台上日益水涨船高的推广成本,所以不得不鼓起勇气注册了“匠之艺”,参加于直策划主导的广告比赛。这样完全免费的比赛,对她的吸引力实在不可小觑,尤其可以解决她创业初期资金链紧张的燃眉之急,且第一轮大赛后,“水之遥”知名度已经打开,网店有了更加稳定的收益,也正急需更持续的推广。

    他又想起他戒烟许久。他来这里干什么呢?于直在想。他刚才是为何发火?他又在想。这简直成了他现在所有情绪起伏的常态。夜宴之后,他一直逼迫自己回归原本的轨道,屡屡以为成功,最后总是因为高洁的出现而宣告失败。

    Summer越发恭敬:“你让我想不到。”

    于直接过名片时,手指触到她的手指,冰凉而微微颤抖。她的目光低垂,他顺着她低垂的双目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们的孩子好像又长大了些,让她无法再掩饰孕妇的身份。可她在他面前却微微弓着身体,存心在掩饰,让他估量不准他们的孩子到底长了多少。

    高洁由司澄陪同,回到公寓,赵阿姨已将晚餐准备妥当,她努力吃完就坐到工作间内,将工作室的账务翻出,又好好计算一遍。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同司澄的一席话后,她有了新的主意,想要不失信于“匠之艺”,又得到“客来网”的通融,唯有再支出资金,请司澄的团队为“客来网”的活动再拍摄一集广告片。这超出了高洁原本拟定的营销预算,但……她翻了翻近一个月的收支,核算完毕后,只要她咬紧牙关,还是尚可支撑的。

    孩子在她的腹中缓缓地动着,转着方向,于直的手掌随之转移,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而高洁羞窘了起来,于直终于还是触碰到她了,仿佛一个羞耻的秘密还是被他勘破了一般。她以为她会坦然的,可是于直的触摸、孩子的律动,让她又袒露出她想要百般武装好的那一处,而且这里是公众场合。

    于直在一周以后,才看到当日的节目结尾,高洁是这样回答金菁意外的提问的——她对着镜头仍保持着她的诚恳:“我们都非常尊重对方的事业,因为这是对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一部分,这是我们的人生,我们都会很好地去完成它,这样才不会辜负生命。”

    郑师傅说:“我就走一趟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多带一个人,你要帮我安排好。”

    高洁寻了咖啡馆内最靠边的僻静位置坐下,工作人员拿出票券递给高洁:“这是几位的座位号码。”

    已经忍了很久,于直在想。想好以后,他弯下腰,用半跪在车门前的姿势,将手覆到了她的肚子上。这是第二次触碰,上一次无意的触碰,生命的跃动带给他无比的惊骇和敬畏。那是他的孩子,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这个认知越发强烈,然而传递到了他的手上,他却轻轻的,生怕打搅到什么。

    高洁柔声说道:“你早点回工作室吧,那里需要人看着。我有办法。”

    司澄坐到她身边:“我听裴霈说你在这里。”

    于直在高洁身边坐了整整一夜,彻夜想着祖母的话。高洁对他没有任何想法,高洁不会奢望得到原谅,高洁认为自己做的事很可耻。他的心好像被一块块剜出来,移了位,五脏六腑纠缠在一起搅动他的灵魂——这一切,他都是清晰地感知到的,从头至尾,他根本是清晰地看着她一步步从人生的谷底爬起来,为了幸存的孩子,为了尚存的信念,不依靠任何人,一个人,拼搏到拼命。

    她在同别人握手,发出名片,闲聊几句,又同另一个人握手,再发出名片,又闲聊几句。她对着陌生的人笑得谦虚而诚恳、礼貌而客气,一直到她跟着她身边的介绍人一齐转身,面向他走过来。

    司澄将车停在剧院正门口,对Summer说:“你们先进去,我去找地方停车。”

    也亏得郑师傅这一手好技艺。

    高洁在“匠之艺”的会客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两个多小时了,她掐准了言先生临近下班的五点半过来,坐到现在已经六点半。言先生总是要下班的,那么她就能和他照个面。

    然后她就看到司澄自大堂的另一边走过来。

    她不便追问裴霈的隐衷,只端起她递来的心意,举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夜空上明月正亮,她不禁推开窗户,捧着暖意融融的汤圆,靠在窗棂上。

    裴霈注意到她的举动,问道:“高姐姐,你会去‘匠之艺’年会吗?”

    “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在为自己做出的一些事情承担我的责任。”

    于直的车后座上仍放着那些丝绒软垫,靠上去放软身体,她找回了熟悉的舒服感觉。

    于直说:“可以,崇明岛地方大,空气好,路不堵。”

    只是在次日,裴霈将货品送到客户那处时,出了岔子。

    平安成年人的嗓子孩子似的哭声震天,引来好些人侧目。情急的高洁也跟着平安站起来,一边拍着平安的背,一边哄着:“平安,不哭,你不是傻子。聪明的平安知道元宵节,怎么可以哭呢?平安最聪明了。你答应过爹爹什么?不要在这里哭,这里好多人,你会给爹爹添麻烦的。”

    于直的牙关紧了紧。

    终于又把一个棘手问题解决,虽然过程并不愉快。

    于直回头,后退一步,将手揽到她的腰间,为她撑一把力。

    Summer说:“好狂妄的口气。”又问高洁,“他们这是想做中国珠宝行业的老大吗?”

    林雪在凌晨获悉高洁病倒后,打电话过来问他:“高洁没事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一直不是很安分,她能感觉到他在翻动着小小的身体。平时他总是在她吃完晚饭后才会动一动,今日也许感受到她的不安了。所以刚才这里的工作人员请她转移到沙发位更舒服的等候区安坐,并且送上一杯热牛奶和一碟曲奇时,她没有拒绝。

    高洁知道自己对着何雯雯笑得不太自然,可是对方笑得没事人一样。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她对何雯雯说:“来,我们沟通一下。”

    高洁如实回答:“是啊。”

    高洁上的出租车开到霍山路的大饼摊前停了下来,于直隔着一条马路也将车停下来,看着高洁将两只手插|进了呢子大衣的口袋里,走到大饼摊前队伍的末尾。

    “他永远不会停下来,就像只候鸟一样,寻找下一个适合他的地方。比如他停在这里,因为这个剧本很吸引他,因为我们的团队需要一部好作品。”

    高洁将对方的话在心头一转,就分辨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等我一会儿,我把车开过来。”

    “原来我以前这么糟糕,不过就是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高洁不禁自哂。

    于直把掌心的手机攥紧。

    高洁说:“我现在这个状态,也只能在这里了。”

    高洁双手握着热乎乎的大饼,瘪了瘪嘴角,羞惭得就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姑娘。她的鬓发茸茸的,有几丝秀发被风吹到她光洁的额上。于直差一点没有忍住去拂她的发。

    话讲出来以后,她就后悔了。这个习惯像谁呢?好像是前面那个人。她不想再去追忆的那一部分岁月,但是无论如何也剥离不开了。

    高洁抱着肚子,闻言猛地抬头。于直就站在她的出口处,又像上一回一样,背着光线,半明半暗,笼罩在她周身。她着急地一脚跨出车门,摇摇晃晃地扶着车门站直。

    但是,那样可能会遇到于直,那就是又一个难题在她面前,需要她去解决。

    于直会把车开到公寓楼下的马路边,开门下车,在夜色里站上刻把钟,任夜风吹拂在自己的身上。他站的位置又是一处弄堂的通风口。在不太久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和她同居的清晨,他时常会穿过这条弄堂,弄堂的另一头有一家本市老字号点心店,他会在那里为她买上二两生煎做早饭,那家店里也卖小馄饨。他想起他很久没有吃过她做的小馄饨了。

    高洁用手遮住肚子:“您……还好吗?”

    他从坍塌的人生起点中站立起来,建立了他新的人生,从无能为力到运筹帷幄。这些离她很远,又离她很近。她从不曾了解到逐渐感知,感知而后不禁惭愧,惭愧她曾有的冒失,大的小的,也庆幸这冒失未对他造成更大麻烦。以及庆幸之后还余留那一层害怕,无法剥离。

    而于直说出那句话后,就后悔了。

    后来他做了第二件不理智行为。在开幕致辞结束以后,他自后台而下,没有回到他该回到的第一排座位继续观看表演,而是绕进了剧场。高洁坐在最后一排,走近她时,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做完这张效果图,她扶着腰站起来,拉开抽屉,拿出那张邀请函,轻轻抚摸上去。

    那位一直带着高洁的介绍人他正巧认得,是知名男演员罗风的太太。看起来,她是高洁在今晚的社交推荐人。果然,罗太太主动向他们招呼道:“哟,于总,难得在这里遇上了。”

    高洁拒绝:“不用。”

    上一次的难堪,提醒了她,令她决定自己不能再像以往,一次次有意无意有预谋无预谋地打搅他,侵入他的生活。她想,这也是她知道于直度过那样的童年之后,她必须对自己做出最大的约束和提点,也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出现的意外是金菁的狡猾和犀利还是在节目里表现出来,她在即将结束采访时问道:“高洁的事业是有创意但又艰辛的,又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不知道你先生对你的事业持什么样的态度?”

    老板正在往油锅里下油条,斜睨着高洁,说出来的话也很老油条:“那个大肚皮,不要挡着队伍了,后面的人还要买大饼呢。”

    陈品臻说:“还有半个小时,你要约他时间吗?”

    高洁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理,虽然处境复杂。“客来网”那位说话开门见山的主管秉持网站自创办以来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催她答复催得很紧,且有不容她拒绝的逼迫意思,而言先生对她居然采取了避而不见的策略。高洁不免渐渐焦灼,选择的天平因为现实的需求开始倾斜,她需要寻言先生当面谈一谈,同对方沟通她的难处和求请。

    “怎么了?什么?你没有带钱?为什么停车费要预付?太过分了!你竟然忘记带钱?马大哈!”

    于直在次日开会的时候收到了高洁的短信,她用词客气而谨慎:“你好,我会在下个星期参加时尚频道的《城市故事》专访,不过我不会透露任何私人信息,只是为了方便品牌宣传。”

    高洁服从于身体的疼痛,顺从地点头,而后想开口时,于直伸过双臂牢牢扶住她的双臂,把她搀扶起来。

    曾有个阴沉月色之夜,他于她同时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也是在这一夜,他亲手迎接了一条小生命。生命嘹亮高亢的啼哭,同时给了他和她生的希望。

    高洁还没有回答,平安的手也只伸了一半,就听到他们身后响起一道严厉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于直恨恨地想要关上车窗,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总是让他不能如愿的人又出现在路口。她换了一身宽大的灰色呢大衣,发髻散成了马尾。她在路口张望着,看到前方有出租车时,便伸手拦了下来。

    于直问:“嗤,人都在外面还喝不了?”

    于直收回手,对高洁说:“那就好。”他还想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说,情绪在翻涌,又翻涌不出什么头绪,只得手握成拳,回转过身。

    高洁想要招手让郑师傅和平安过来,但是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的动作。原来穆子昀男童气的面孔苍老起来先是从眼睛开始,眼神光彩仍是奕奕的,但是眼下用粉底都遮不住的下垂的眼袋出卖了她的年龄和她的状态。

    高洁摇头:“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会少很多犹豫的痛苦。”

    就在几日前,言楷向他汇报周年庆庆典流程完毕后,踌躇着加问一句:“周年庆晚宴宾客名单拟好了,‘水之遥’那儿也会出席。”

    老板眼睛一弹,双手叉腰:“哎,我说,你这大肚皮还来劲了对吧?”

    于直突然打断高洁,他不受控地近乎恶狠狠地脱口而出:“高洁,拆我这块桥板你是不是觉得很拿手?”

    于直不应该成为她目前及以后最大的困难,她决定生下孩子的那一天就有了这番觉悟。她要尽量学会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和平共处,她要尝试着尽量让自己面对他时不再筹谋计算,不再处心积虑,不再视如寇仇,她要像拨开刚才那粒芝麻一样拨开自己内心深处这一层恐惧和这防备。

    那丈夫好生讶异:“这些都是不同型号的手机壳,你都要?”

    工作人员明白了她的需求:“您稍等。”

    她本质明朗,高洁看出来了。对感情患得患失也许是每个女孩都会经历的,本质明朗的女孩却更容易放下和走出来。

    高洁说:“你去吧。”

    戛然而止的亲密,就如在兴头上泼下凉水。于直的后脑勺隐隐作痛。她总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抛弃,终究在最后还是令他咬牙切齿。于直往后退到车外,肃然站起,将刚才触摸到温暖骨血跃动的手扶到车门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反感。

    于直看着睡得并不安宁的高洁,握紧双拳,几欲骨碎。是他将她一把推入这个谷底,带给她至深至重的伤害,让她覆灭,让她挣扎,让她恐惧,让她防备。于直狠狠闭上眼睛,无边的黑暗再也掩盖不了他内心最深处蠢动而出的事实,他直视的是这样一个自己——禽兽一样。

    对方似也不想耽搁太久,说道:“好,那我们也爽快,就按你说的办。”

    高洁不语。

    “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

    卫辙又瞥言楷一眼,言楷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于直和李丙申一直未开口,厅内只听郑导被周潇和她的经纪人两三下哄得晕陶陶,问道:“什么独一无二的佛坠这么稀奇?快点拿出来给我看。”

    高洁忍住不适,笨拙地从包里掏出数码相机,在这一刻很想站起来,远远地给司澄拍张照片,可是手一拿包就牵起肩膀一阵猛烈的抽痛,五指跟着不能控制地紧缩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她猝不及防,无法喊叫出声,只能咬紧牙关,嘶嘶呼着气,想缓缓将这股疼痛挨过。

    司澄笑着问:“终于明白我为我生存了吗?”

    高洁用两只手拢住肚子:“表姨——”

    这是她十数年的学习钻研,数年的苦心经营,还有母亲二十多年的谆谆教导。

    高洁不解。

    于直自信地站在投影幕前,稍一环顾四周,便瞧见了雷导和其家人,于是领着李丙申上前寒暄了几句。接着亦有相熟的不知名女演员过来招呼,其中有两位手段老练的,一左一右,轻轻巧巧地就抢了于直、李丙申女伴的位置。

    高洁提醒Summer:“你得提醒司澄代替‘水之遥’上台领奖。”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我不方便领奖。”

    高洁摆摆手,在裴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在想,的确,发生问题要快些解决,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直奔主题,唯有直奔主题,总归会得到一个结果。

    郑师傅沉吟好半晌。

    司澄说:“不,你已经做到了我以前不能想象的很多事情,这次我重新认识了你,Jocelyn,你现在充满了热度。”

    高洁整顿好精神,对邻桌的裴霈说:“第四集的拍摄明天就可以开始了对吧?”

    然而车来车往,却没有一辆能运载她逃离。明明已近八点半时分,叫车却真的并不那么容易,好像如于直预料的那样。好不容易有一辆空车驶来,又被前头眼明手快的人抢了先。

    李丙申感叹:“寿宴上居然准备了这么出色的现场表演,雷老看来是真的爱这些老传统。他真的准备拍关于中国珠宝的电影吗?”

    “我这几天一直在给你的孩子想名字,年纪大了想不出什么好名儿。我听高洁叫了几次球球,不知道她怎么想出这个小名儿的,就先随她叫球球吧。”

    她放下手机,走进工作室,打开电脑,很快搜索到美生集团的官网,点击进入新秀大赛的页面,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件眼熟的设计——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般若波罗蜜多”,卷贴到翡翠雕成的白玉筒上。下面设计师的姓名栏内白底黑字印着“何雯雯”。

    “你怎么了?”

    队伍依旧很长,每一个排队的人好像都有同伴,在黑夜里热热络络地聊着天,只有高洁一个人孤静地站在热闹的队伍里头。她的孤静没有持续太久,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她的卡片机,伸长了手臂,调整了个位置,居然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后面没有回应。他在后视镜里看到高洁靠着椅背熟睡的面孔,一如他以往很多个夜晚所见那样宁静。于直打开车门下了车,绕到高洁那一边的车门将门打开。停车库的光线暗淡,高洁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光亮里,都让他看得很清楚。

    在昨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抚摸着昏迷着的高洁的肚子,不停地问医生孩子的情况如何,医生不停地安抚他说孩子没事,一直到他抚摸到轻微的胎动了,才慢慢放下了心。他的孩子不过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半年不到,已经在生死之路上几番起伏,排山倒海的内疚击打着他。

    “于直。”高洁焦灼地想要表达着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于直已经绕去另一边上了车,将车启动,终至绝尘而去。

    Summer过惊异而又像是放心地瞪大了眼睛:“Jocelyn,我让你见笑了吧?”

    “从此以后,和我划清界限了?怀孕了也不告诉我,留下来也不告诉我,以后孩子生下来应该也不会告诉我,是吧?”穆子昀又望牢高洁的肚子。

    何雯雯点头,态度淡定,笑容未变,等待高洁继续说话的样子。

    不过金菁的建议点到高洁,她选择抛头露面上电视节目,于情于理都要同于家打个招呼。她先给林雪打了个电话,林雪却说道:“高洁啊,和你结婚的是于直,你如果要接受采访,应该让他知道一下,他是我们家里经常会在媒体跟前露面的人。”

    他一直知道他在做什么。这个认知让高洁再度感到惭愧,他的本心很大,她的私心很小,实不可同台比拟。而她在前几天的那次愚蠢的行动,让她更加鄙弃自己,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但言楷言语机巧,一矢中的,给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公事理由,扯着她直面现实世界。她有她应当承担的责任,是不能够按照私心回避的。

    高洁翻开第一页,就是那件售给罗太太的“船歌”。乘风破浪,再度起航,对她个人的意义是最大的。在第二页,便是那件在美国获奖的“心网”。

    赵阿姨好心提醒:“吃一点再走吧?”

    高洁赶紧说:“于直你不要这样,你吓到他了。”她伸出手拍拍平安的肩膀,“没有事了,没关系的。”

    高洁将司澄的问句好好思索,觉得他说得对极了,点点头:“也许还因为我马上就要做妈妈了。”她转头看到Summer不太赞同的表情,便再次征求她的认可,“Summer,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

    司澄由衷地说:“每一段经历都会让你变得更好。”

    林雪在挂上电话前说:“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高洁在于直气息的包围下,拼命命令自己冷静。她刚才失态了,也无措了,居然涌出些许不该有的妄想,这些都有悖她的决心。她挣扎出决意,终于能够把手伸出来,坚决地、狠狠地、用力地再次推开于直的手。

    于直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你好好开车。”

    高洁执起最后一块玉牌,玉牌的画面是以兰花收尾,牌面中间有一条细细的开裂纹路。

    但一切都是暂时的,目的地最终还是到了。他熟门熟路地将车开进了公寓的地下车库,停在靠近电梯的那个停车位。那是他以前习惯停车的地方。

    于直哽着喉咙:“奶奶……我知道了。您还是早点睡吧!”

    刚刚就解决了一个,她还未能喘息,然后,她好像又看到了于直。她是不太清醒了吗?为什么于直就在她身边,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孔?这才是最糟糕的。就像那一晚,舞台灯光乍亮,她就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孔。他站得远远的,又冷冷地俯望着她。她琢磨不准,才会心头紊乱,焦急万分。

    高洁说:“你去吧,这会儿我来照顾他。”她起身拉开身边的椅子,“平安坐。”

    字幕掩盖了高洁稍稍错愕的面孔,但他捕捉到了,并且看到她很快就浮上客套疏离的笑容,就像她后来面对他的每一刻。

    高洁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存的那万分之一的侥幸,没有眷顾到她,而那个因既往经验而生的诡秘念头不得不被实行。她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于直的俯视。

    他霍然起身:“我先走了。”

    高洁见过深情时的于直、锐利时的于直、冷漠时的于直、嘲讽时的于直,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于直。他凝视着她,几乎一动不动。她很难去形容眼前这样的于直,温和得像静止的风浪,但也是复杂到难以琢磨的。

    郑师傅也笑:“是是,都是活该。”

    高洁也是情急了,对于直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给这里添麻烦了。他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而出现在这里的人,打搅到了这个世界,也是他不想的,但是他很快会离开的,不会麻烦到任何人。请你不要见怪,他有他的世界和他的生活,只要放他回到原来的生活,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坐在后座上的卫辙刚打了个盹醒过来,探向窗外看清楚路口,问道:“这路线不对啊?怎么开了半天还在静安寺打转?”

    “我没教好他,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教好你的孩子。”

    司澄说:“你的心已经帮你分了亲疏。”

    于直张一张手掌,那个孩子,他刚才触碰到他,他在他的掌心下动了。他的一动,好像触动了他最深处最关键的一个开关。于直不自在地蜷起手掌,扯一扯领口的领带,刚才掌心触碰到的涌动的生命感觉仍在搏动,他丧气地放下手。

    这样的于直,她在创意广告大赛的启动仪式上就见过了,立在人群前,侃侃而谈他的事业和理想。那是她所一直没有触碰到的他的世界,却是自夜宴之后,她才渐渐触碰到,也慢慢了解。

    于直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这时,有人用手臂环住了她,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抬着她的手肘,帮助她立起来。可她立起之后,气血一涌,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

    高洁才蓦然想起,因为自己怀孕的事情,如果上了媒体公开宣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婚姻身份的,这违背她不想给于家再添麻烦的原则,她说:“能不能只谈我自己呢?”

    通知入席的广播随即响起,高洁独自起身,跟随人流走进剧院。她的座位已换到最后一排,这一排的人并不多,她的位置很靠近出口。

    于直一语道破的,是她这几个月来心内最大的隐忧。她一直侥幸着,却终究难逃。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她一直没能够真正了解和把握的。而他的杀伐决断,让她领教得足够彻底,也足够惊心动魄。这也正是她在做出生下孩子的决定后步步为营地继续对付他的原因。

    她走到客厅内,看着那棵生机蓬勃的萝卜树,预留给五个月的球球的刻度旁还空着贴字帖的位置,她又摸摸肚子,说:“等做完彩超,妈妈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了。”说完,她笑起来,重新充满期待和生气。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困难,也一定不会更加困难了。

    裴霈轻声说:“我只和自己的心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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