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寒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自己和暖暖的身上。
她的声音也便从那下面传了上来:“只是想起了很多与你们爸爸共同渡过的那些日子,就好像昨天一样。”
上面有两张妈妈的照片,被端端正正嵌进相架里。
暖暖想,她二十二年的人生,是没有遗憾的。真相如何,早已经不再重要。
母亲正伏在父亲的床头睡着,一只手握住父亲的手。
暖暖又抚摸到父亲那块陈年的伤疤。
他的背影,仍然孤独。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和他还是小孩子,玩累了,腻在一起躺在沙发上。
“林暖暖,以后可不要随便乱点鸳鸯谱,我男朋友会抓狂的。”路晓不客气地对暖暖说。
“你放他走?”方竹问。
林沐风的手指动了一下,微微地把头转向暖暖。
嘻嘻一笑,向住院部跑去。
林沐风一一看过去,直到最后一张,他的目光停驻下来,久久不离。
林沐风正坐在轮椅上,和胡智勇、江护士长等话别,见自己的孩子们跑进来,笑着招招手。
再次回到家里,恍如隔世。
“我知道。分工明确,我留下,陪爸爸。”
她想起某天,她和阳光在靠近外滩的真锅咖啡馆里闲聊。正巧看见林沐风和几个医院的领导一起走过,也看到他们。
“护士长。”暖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林沐风累了,再度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
“为什么你自己知道了这些事情却不告诉我?”
这张脸,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暖暖看着江护士长眼角泛出的鱼尾纹。
林沐风也许听得有些累,也许想得有些累,已经闭上了双目。虚弱的身体让他的精神时常萎靡不顿,昏昏沉沉。
“好。你慢慢想,我去陪你爸爸。”贺苹起身离开。
“当时看到你和阳光拥抱,我已经无法再做思考。后来回到美国,你还是不接我的电话,不跟我联系,爸爸又说你好像有了男朋友。我真的以为你移情别恋,太不甘心了。
她们的头发都有些湿,脸上也有些湿润润。
贺苹坐在林沐风的床边,温柔地望着他:“暖暖是你的女儿,女儿愿意陪着爸爸,我这做妈的怎么能反对?”
贺苹说:“那我不是要下地狱了?”她放下手里的碗,“我们这辈子走得太辛苦,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沐风,你从来没有怪责过我,我已经很感激。把一切讲穿,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于洁如,对不住暖暖。”
他说:“我知道,亦寒亦寒,就是遗憾!”忽然大叫:“洁如,是我负了你。”
她握牢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手,他们的手,为她撑起一片明媚的天空。
她身上所承载的爱,已经超乎了她自己的想象。
母亲一直活得张扬,但胜在坦白。
走出病房门的贺苹,脸上精致的妆容糊了,双眼红肿,用餐巾纸拭着眼鼻。
双手环住母亲的肩,反手,看到手指上的戒指。
方竹、杨筱光和暖暖一起送他。
亦寒应了声,拍了拍暖暖的肩,要他放心,便进了林沐风的房间。
哦,对了,是亦寒。
父母的故事,于妈妈的故事,汪鹤的故事,一个一个交缠在一起。是一个一个的结,又一个一个打开。
于洁如站在山头的那边,一直向他摆手。
暖暖抬起亦寒的手,双手交握住:“我没有你会处事为人,没有你冷静,没有你坚定,才会最终把一切弄的一团糟,让爸爸积虑成疾。”眼圈微微红着。
不知不觉,我们真的已经完全长大了!
他们轻轻走过去。
“现在实行三包,你还在试用期。”
方竹和暖暖都不答。
“唉!为什么好男人都是GAY?真浪费资源,对未婚女性不公!”杨筱光自力更生自说自话。
“爸爸是一个优秀的人。”
一家三口,他们的手,在阳光下,覆在一起。
很久很久,不愿意停下手来。
还是方竹先开了口:“一切多保重!”
她是谁?
如今,当年幼小的儿子已经长成,挑过他挑了一辈子的担子,对他说出这句话。
“是啊!暖暖,我还是不够了解你。这一次你宁愿自己担惊受怕,也不愿意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
亦寒握住暖暖的右手,在她的无名指上套上了那枚戒指:“就算你喜欢阳光,我也不允许他破坏我的家庭!”
“亦寒会继续回去念书。”
路晓的男友脸色微僵,扣起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喂!禁止随意攀比!”
“妈妈还是要走,你怪不怪我?”贺苹问暖暖。
“过程里总是快乐的事情多,悲伤的事情少。可是我们不去争取,又怎么知道是怎样的结局?”
他的手动了一下,两只手都握住他的手。
亦寒斜了一下身子,要让她靠得舒服,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你情愿不光明正大地认回爸爸!”她哭着对亦寒说。
贺苹已经先行离开,暖暖在门外等着他。
“这书?”暖暖问,她记得江护士长拿着给昏迷中的父亲念过。
“虽然我的出生不被期待和祝福,但是我很幸运,一直生活在幸福里,你和爸爸给我的是一生一世的幸福。”
命运转一个轮回,还是眷顾到她。
问:“这就是爸爸发病的原因?”
“爸爸,我以前还是小孩子,不懂得父母的用心良苦。现在懂了,我会做一个好女儿,是您的,也是妈妈的。”
“父母总是有太多的故事,我们是不知道的。”
“第一个月工资还存着,我想给你买椰岛鹿龟酒,还有给妈买太太口服液。亦寒说我千年一致的跟着广告走,丝毫没有创意!”
说完转身进了病房。
她的无数激动的情绪都化成深深的自责,一项一项压在自己的心头。
“那么你和汪亦寒来!”阳光对暖暖说。
江护士长叹了一声,说:“当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是难产,后来是剖腹产下的你。你爸爸陪在床头,三天三夜,也是这样的姿势。”
阳光笑,是卸下了任何伪装的真诚的笑:“你们也一样!”一一看过她们。
路过医院花园的时候,正见路晓勾着一位高个子的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两人手里拿着一致粉色的塑料饭盒,正打算去医院食堂打饭的样子。
曾经暗恋过他的女孩,曾经做过他名义上女朋友的女孩。
“好,再见!”亦寒向他们道别。
暖暖再转头望望亦寒,眼神疑惑。
暖暖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身子介绍。林沐风坐下,与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无外乎工作人生之类,临别的时候欢迎阳光去家里玩。全不似女儿住在外边几月有余的心急如焚的父亲样。在外人面前,林沐风永远给女儿一个体面的父亲的样子,毫不失礼。
暖暖把盛着苹果泥的碗递给贺苹,贺苹要喂林沐风吃。
“小苹,我从来没有怪你。”林沐风说。
“这书本来就是你爸爸的。”江护士长说,“是你爸爸送给你妈妈的。”
暖暖手里的苹果已经削完了,一块一块切下来。
路晓转过头,面对着男友,小女孩似噘了噘嘴,说:“有比较才会有鉴别,汪亦寒以后可是海归派!”
暖暖盯着母亲的脸,又问:“妈,你还爱爸爸吗?”
林沐风不在家,于洁如抱不动他们到床上,只好拿条被子盖着他们两人,边说:“两个傻孩子,也不怕受凉。”
病房内,可以看见贺苹轻轻抚摸着林沐风的额头。她一手支撑着脸颊,一手那么一下一下抚摸林沐风那虽然已经爬上皱纹,但是还是那样光洁的额头。
亦寒走到他的跟前来,蹲下来,他的眼睛望着父亲的眼睛,说:“爸爸,以后这个家就交给我吧!”
暖暖和亦寒等在房门外。
亦寒将她搂进怀中。
“我没有和你妈妈一起拍过结婚照。”开口缓缓地说,“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了。”
亦寒和暖暖都觉得这情景极其熟悉。
为什么妈妈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这样干净利落?
“上海女孩谈起恋爱来都作天作地!”亦寒摇摇头。
她是一直一直渴望这样的母爱的气息。
“这一次,你没有追问我?”暖暖说。
“爸爸,你想实现的梦想,我都能做到!”
外套下的手,互相紧紧握着。
可是爸爸呢?
暖暖还没有回答,杨筱光又捅捅暖暖:“那也该去美国吧!”又自我自我陶醉起来,“以后我去荷兰和美国都有人买单,幸福人生!”弹一个响指。
亦寒握住暖暖的手:“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就已经满了。我爱你,这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我不愿意改变这个习惯!”
一张是没有新郎的新娘。
暖暖冲动地差点叫:“爸,我同你回家。”忍住了,心中的坎坎坷坷的沟渠,毕竟跨不过去。
暖暖却问他:“我的身世,你的身世,你一早就知道了是吗?”
“沐风!”
林沐风病房的门开了,手里抱着被子的贺苹走了出来,替暖暖和亦寒盖上,嗔道:“两个傻孩子,也不怕受凉。”
站直身子,对着自己的女儿说:“说妈妈没有后悔,那是假话。”
离开医院回家的那一天,医院的同事们都为这位让他们尊敬的外科副主任送行。
“我留在上海照顾你。”
“那天方竹带我去找你的时候,我就带着这戒指,我想用它来化解你和我的误会。我以为是我一再逼你来美国,给了你太多的压力,才会让你提出分手。
暖暖一直看着他,她看他从来不用偷偷的,小时候她就喜欢看他的样子,总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奇怪的熟悉。
暖暖?暖暖在哪里?
“争取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亦寒望住他说:“那一年,我带你去看爸爸的老房子的那天,我就知道了我的身世。”他低垂下眸,“还有你的身世。”
“妈,为什么你不同爸爸复合?”暖暖想了一转,还是问。
“胡叔叔怕我会怪爸爸。”
“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看到你和亦寒,好像看到二三十年前的我和他,真可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贺苹说,无奈地笑,“亦寒比你爸爸坚持,我没你安分,就这样。不过好在两代人的命毕竟不是一样的。”
暖暖并拢手指,戒指的光辉笼在手指上,也笼到了她的心上。
“妈!”暖暖低低叫了一声。
亦寒手里提着行李箱,只能拖着跑在她的身后。
“我在爸爸给我电话前已经买好飞机票了,我想这一次回来,除非你给到我一个心服口服的解释,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走你。”
暖暖想,原来她记忆的深处蕴出来的都是一圈一圈的暖意,从来都没有阴冷过。
贺苹犹自说:“我总觉得老天是让暖暖来还我欠你的情的,原谅我的自私。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自私,你也不会让亦寒母子孤儿寡母过了那么长时间。这些天我总在想,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杨筱光还问:“阳光真是那啥?”
“他太让我崇拜了,崇拜到忘记去怪他。”
林沐风用手微微遮挡了一下,仍渴慕阳光,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放下手来。
“当年,爸爸在黑龙江兵团插队落户的十几年,没有和任何人谈过恋爱。在胡叔叔和爸爸这批知青都被批准回上海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在其他人的眼里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但是大家都看的出妈妈很喜欢爸爸。
他说:“等亦寒毕业,你们结婚吧!”
暖暖和亦寒都望着她的身影。
两张年轻的、苍白的、焦灼的脸。
林沐风坐在轮椅中,由亦寒推着进了房门。
儿子的手,女儿的手,把已经苍老的父亲的手交握在当中。
亦寒仰起身子来:“谁知道呢!生活总是出乎意料。但是妈妈最后几年是幸福的,而爸爸,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幸福。”
戒指露在阳光底下,闪着光辉。
林沐风费劲地想要环顾四周,找他要找的人。
暖暖挽着贺苹坐下来。
暖暖呢?暖暖在哪里?
三个女孩面上都一红。
又有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
是父亲的字迹,有力的又气势磅礴的。
那一刻,暖暖以为那些让她天旋地转的事件全然没有发生过。林沐风临走的时候对暖暖说:“气温起伏不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感冒了。”
暖暖看着母亲的背影,出了房门,把门轻轻带上。
他往她的方向走,却是总也走不过去,不是河海就是山沟阻着。
亦寒大步走上前,一把掀开窗帘,外面阳光灿烂,瞬间全部照进了这间朝南的客厅里。
暖暖把那张照片从林沐风手里拿出来,在柜子上摆好。
暖暖看着这样的他,他的侧脸,弧度优美。这张脸,怎样从一张可爱的男孩的脸长成一张俊逸的男人的脸,全世界只有她一个女孩知道。
“是不是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暖暖待亦寒唱完,问。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
“我留在上海。其他的事情等亦寒念完医学院回来再说吧!”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喂给父亲吃。
“后来妈妈有了我,胡叔叔和养父才知道了一切。一直喜欢妈妈的养父娶了妈妈,但在我出生后,还是写信把一切告诉了爸爸。爸爸在收到信的时候就回过黑龙江。
林沐风被病痛麻痹的思维转不过来。
“好,你唱。”
她嘴唇颤着叫他。
“我听到爸爸和外公打电话,讨论的是阿姨接你出国去的问题,透露出一些我不懂的话。我不像你,我会追问。”
暖暖“霍”地站起来。
“妈,让爸好好休息吧!”暖暖说。
林沐风的声音仍旧有气无力:“和亦寒,去美国。”
“路晓今天告诉我,爸爸发病的那一天,拿着我们一家人的照片在看,问路晓高中的时候是不是和我谈过恋爱,路晓告诉他,和我谈恋爱的一直是你。”
亦寒说:“那一天我听到爸爸和外公讲电话,也以为我们是亲姐弟,有点懵了。我想,要不带你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或者回黑龙江。”
“住院医很差吗!”
暖暖只说:“亦寒下个月回美国,他决定升医学院了,毕竟机会可贵,总也得要三五年。”
亦寒伸手过来,他的右手与她的左手,十指交缠,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贺苹还是抚摩她的发。
“我一直以为爸爸喜欢的是于妈妈。”
也只有他们,才是和她共渡每一段岁月的人!
“他从来就没有和我说这些!”暖暖此时才知道自己被呵护到什么程度,一切的辛苦一切的丑恶,爸爸和亦寒都挡着,不让她知道。
暖暖听着这些话,心一点一点纠着,放松不下来,手指也绞缠着。
暖暖仍哼着那首歌。
“货物售出,谢绝退还!”
“当天上午爸爸就给了我电话,要我马上回来。只是我匆忙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发病了。”
射进医院走廊的阳光,是灿烂的,掠到亦寒的发际脸颊,也掠过那些陈旧的往事。
她想,爸爸一定会进来。
暖暖把玫瑰花接过来,插到床头柜的花瓶里。
“妈妈说,她这辈子没有和任何人拍过结婚照,再婚的时候也没有。她说她的两次婚姻都是嫁给了自己。”
天旋地转到无法承受下来。
又自己答:“他知道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并不是单纯的因为知道你是他亲生的儿子,他是担心我的,担心我承受不了这层层误会下的压力对不对?对不对?”
那本书的扉页上写:
暖暖问亦寒:“如果我们真的是姐弟怎么办?”
江护士长竟是没有察觉一般,直到亦寒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才一惊颤地回头。
是贺苹穿婚纱的单人照。
对亦寒说:“你爸爸叫你进去,有话单独和你说。”
“我感激沐风,他竟然把你呵护到如此地步!他对我说,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果然,林沐风告别了同事单独走了进来。
尚在病床上,没有醒过来。
“他今天问我:‘阿姨,作为林沐风女儿的骄傲如果有一天没有了,这样的痛苦会不会压垮暖暖。’他不知道答案,我也不知道。你从小就喜欢腻着你爸爸,撒娇撒痴,才三四岁,就在托儿所里对其他小朋友说:‘我爸爸是医生,很了不起!’暖暖,我们都没有把握如果你知道你的身世这样不堪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可是,乱|伦的概念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被这种念头折磨了多久!妈妈想起来就心痛!”
暖暖喜欢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对父亲说话,把这些月来的父亲所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一一交代出来。也有些赎罪似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脸上的泪全部拭干。
亦寒推林沐风到柜子跟前看。
她就那样望着他,潸然泪下。
他已经无需再说下去了,接下去的话消失在暖暖的吻中,吻中还带着泪,沾湿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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