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风蛰九地，千人似是一面

蹄声传来。

    “二皇子，数月以来，百兽异变，现在又有幽魂作祟这样的事情发生，你远在边境，陛下心中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也该回去看一看。”

    呼~

    谈话的人并没有什么躲躲藏藏的意思，不曾刻意高声宣扬，但也不曾压低声音。

    颔下有短须的黑衣龙卫从那院子里走出，路过客房前，见了方云汉，也不意外，抱拳一礼，便匆匆的去了。

    丰子安又点了点头，似乎确定了要回京城之后，他就有些神思不属，在方云汉面前呆站了一会儿，才道：“那方先生能陪我去走走吗？”

    方云汉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仍有些担忧，却也不知道该再多说些什么，便摇了摇头，直接离开了。

    山头天云吹去，寒风蜷缩在方云汉指尖，左手曲握，收回袖袍之下。

    谷中无数的墓碑不曾变过。

    “方云汉。你呢？”

    方云汉的语气加了几分强硬的力度，道，“待在这里养好伤，是我对你的第一个命令，你要一丝不苟的完成。我才会相信你以后能为我好好守着藏经楼。”

    “方先生。”丰子安跟在后面走来，道，“你是来看金色秋吗，他怎么样？”

    这里的坟墓，成千上万，一眼望去，几似看不到边际。

    “我心里，更痛。”

    简略的听过了事件始末的金色秋神情惨淡，苦涩道，“这算是天灾，还是人祸？”

    ……

    这里虽然未曾挂上白绫，摆设灵堂，但跟灵堂的氛围也差不了多少。

    几片叶子从身后飘过，山谷上方的天空虽然有太阳，仍然显得昏暗。

    “非要现在离开吗？”丰子安的声音传来，“至少等伏虎镇的那些百姓过了头七吧。”

    在军医查看的时候，他那只右掌有多处都暴露出白骨，即使有以变异生物为原材料制作的伤药，再辅以他自身调息修养，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长好的。

    只是，现在这具苍老的躯体上，已经增添了密密麻麻的金红色纹路。

    “我甚至叫不出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在那个时候。”

    “这里，是北境将士埋骨处。”

    “是要回去了。”丰子安点点头，有些惆怅的模样道，“方先生的伤势如何了？”

    不管是怎么死的，毕竟是死了，又怎么能说好。

    跌坐在一处墙根下的刘青山骇然抬头，呛出一口血来。

    “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了，心里，应该能缓过来。”方云汉上前去，道，“我刚才听到，你要回京城了？”

    这铁衣城中，也有许多屋宅前挂着白布，都是在幽魂作乱的时候出现死伤的人家。

    这座城池东边是一片山岭，山岭北侧的地形险峻，可以说是一座天然的雄关，平时也有数百士兵把守在此，而在山岭南侧，深入林中，有一座隐蔽的谷地。

    方云汉一怔，侧目望去。

    “所以，往日这城里是很热闹的。”

    “幽魂之事既然解决了，再推迟七日，也无不可，那就这样说定了，属下今日就传信回京城。”

    他抬起手来，遥指那茫茫的墓碑，画出了一个范围，最后指着最靠近这里的几列，道，“而这些，是在幽魂之乱中死去的兵士。”

    他按着墓碑，望着其他坟墓，“我到铁衣城这么多年，先后统御五万大军，真正认识的将士，却还不超过八百人。能真正在一见面就把名字跟人物对上号的，估计只有三四百个。”

    如同有一张细密灼|热的金色渔网，将脸谱老者全身都裹了进去，而在这些纹路的源头，则是一个微微凹陷、仿佛流转着赤金液体的拳印。

    这府邸简朴，现在又已经接近冬季，整个府邸里面竟然没有什么亮丽的颜色入眼。

    林间大风吹来，冷而干燥，扑面刺肤。

    关于丰子安的皇子身份，方云汉并没有产生什么惊讶的情绪，也不会特意提及。

    还有一些，是一个大坟包上垒着几块石头，上面记述的并非人名，而是某场战役的名字。像是那样的地方，便是整场战役中所有的骸骨都被埋在一起了。

    方云汉无言以对，只好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丰子安对他的态度更是觉得理所当然，不提之前方云汉展露出来的实力，单以海皇的身份来说，名义上就是比朝中王爵更为尊贵的人。

    其实，从之前脸谱老者的表现来看，这两百火枪兵去了也是凶多吉少，好在等他们抵达的时候，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这突兀的大敌也算是被铲除了。

    人死为大，何况这些尸体本来是伏虎镇的无辜百姓，且大多是一些老弱妇孺，他们的亲人仍存活于世上，早被救渡到铁衣城中。

    古老沧桑的语调似有若无的徘徊着。

    不披甲的将军在萧瑟冷风之中闭上了嘴，许久之后，脸上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长叹道，“可是我不记得啊！”

    他出了这间客房，就听到一墙之隔的另一座院子里，有交谈的声音传来。

    不过，方云汉双腿无损，他想出来走走，也没人能管。

    其实他伤的不轻，除了肋骨骨折，双肩上的伤势之外，右臂是伤的最严重的，现在隐藏在宽袍之下的整条手臂都被绷带层层裹着，就连指尖也没露出来。

    他的话顿在了这里，他说不出那个“好”字。

    “努力活下去吧，我们也许还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可是……”

    可以想见，当他们见到这些尸体的时候，将是全镇素白，处处哀声。

    “竟然是幽魂作祟吗？”

    “那些仍然在军中奋战的士兵，也会记得他们曾经相识的战友。”

    好似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从这具躯体残存的气机中，学会了大齐的语言。

    “互助？”金色秋跪坐着，惨笑道，“我现今孑然一生，拳脚上微末之技在会长面前也是不值一提，又有什么能报答会长的呢？”

    之后，除了把受伤的众人带回军营医治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收殓这些尸体了。

    金色秋躯干上绑着一圈圈的绷带，这一拜之下，方云汉已经看到他背后隐约有一点血迹渗透出来，怕是背上的伤口又裂了，忙伸手虚扶，道：“这些幽魂为害，本来就该设法诛灭。况且，玄武天道成立的初衷就是要武人之间互惠互助，这本是我该做的事情。”

    他的脸色变得平静，好像那些情绪深沉到无法借表情来宣泄了，只是吐字时，如要窒息一般。

    方云汉就在一间以灰石为砖，以深褐色桌椅床铺布置于内的屋子里面，见到了刚醒来不久的金色秋。

    金色秋无可无不可，道：“好，那我待会儿……”

    方云汉应声，两人结伴出了将军府，一路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