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怜应声去开了窗，嘴里却道：“今日天阴得厉害，只怕很快就要下大暴雪了。”

    楚寔坐在隔壁院子那株几十年的大树枝丫上，就那么看着季泠拜月。虽然季泠是几个月没见着他了，可他早已经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密道在哪里该转弯，在哪里该往上了。

    马掌柜没有泛起任何水花，福隆当铺隔天突然没营业，王二婶家也是关门闭户的，到第三日季泠才从曾小妹嘴里知道，王二婶突然搬家了，连夜搬走的。都在猜测是不是追债的找上门儿了，只有季泠知道，楚寔虽然一直没出现，可他的人从来没撤走过。

    季厚生依旧不肯，因而推让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笑道：“难怪大郎前些日子把他存在我这儿的压岁钱全部拿走，原来是买了宅子。这也是他的一片心，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等将来考上了，有了俸禄再还他就是。”

    季泠只觉得自己膝盖以下仿佛都冻成了冰柱，而那寒意正从她的双膝往上冒，很快她的大腿想必也不能动了。

    老太太道：“你也不想想阿泠的爹娘可舍得不舍得。”

    楚寔的心底也在庆幸，上一世再来一次时，他并无多少心喜，而这一生他却无比庆幸一切都能从头开始。

    小怜打开门一见楚寔，就立即欢呼了起来，“娘子，娘子，你快来看，谁回来了。月神娘娘显灵了。”

    可她还有一些话想说。

    楚寔回身对着小怜道：“你先出去。”

    这一生季泠都不过是在偿还老太太养育她的恩情而已。她的柔软，她的顺从，也从不是因为他。

    楚寔道：“表叔先且住着吧，这是我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表叔住着还能替我看着房子，这房子没人住就容易朽。”

    季泠没再说话，感觉自己要问的似乎也都问完了。

    楚寔再次睁开眼时就见到了老太太欢喜的脸，他才刚出生，所有人都在庆贺他父亲的弄璋之喜。

    问问题的人问得宽泛，听问题的人却听得明白。

    何其滑稽荒唐之事，最深情的承诺却激起了最不堪的回忆。

    “表哥，我死后你把我烧成灰撒在老家的河里好不好？”

    季泠低头道：“我这个皇后不在宫中，你是不是费了很多口舌？”

    “哎，娘子可不是我吓唬你，那马掌柜的很有些手段, 你要是不从, 只怕……”

    “这么大的宅子租金可怎么算啊？”季厚生为难地道。这屋子他当然喜欢，简洁雅致，院内还有一架紫藤，但他更清楚这样的宅子在京城的租金只怕不是他能承受的。

    “她取名字了吗？”楚寔问。

    无怪乎，季泠说，没办法喜欢那样的人。

    可季泠也不想想，若是影卫如此容易被一个普通人就发现了，那也就没资格做影卫了。

    季泠的谥号是“孝贞”，从来得皇帝宠爱的皇后，都谥号孝，只这贞字是楚寔要求加上的。哪怕有当年连玉之祸，又有后来的韩令之殇，他还是坚持把“贞”字给了季泠。

    “嗯。”楚寔应了一声，以为季泠要质问他上一世为何那般对她。

    楚寔蹙着眉，即使隔着窗纸，从季泠的剪影也能看出她又瘦了，倒不是她自己没照顾好自己，而是她只怕拖不过这个冬日了。

    可她的声音对楚寔而言，甚至比不上她身子来得轻，她轻得就像一片霜花，仿佛见着光就会融化。

    季厚生在东山书院，并不能日日回家，最多也就是一月回来一次，余芬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做绣活儿或者帮人洗衣裳赚钱，也照顾不得季泠。楚寔便央了老太太将季泠接回了楚府。

    小怜道：“娘子，快来拜拜月神娘娘，今儿是团圆的日子呢，秀才都没回来，你难道不想他么？快来拜月神娘娘保佑你们早日团圆吧。”小怜说完还去拉季泠。

    这一世老太太回河南季家老宅上坟时，楚寔也跟着去了。当老太太抱了抱季厚生家的长女季大丫时，楚寔也伸出了手。

    如此季大丫在襁褓里便有了大名，季泠。

    楚寔看向小怜道：“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

    “别瞎想。”尽管楚寔的声音竭力平静，可那一丝颤音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娘子，刚才你求月神娘娘保佑秀才早日回来没？”小怜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季泠。

    老太太道：“大郎可是喜欢这妹妹？”老太太也是头一次见楚寔对一个婴儿如此感兴趣的。

    “因为老太太的养育之恩么？”楚寔自嘲地道。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恨我吗？”楚寔几乎问不出声。

    楚寔的视线落在季泠雪白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安详的闭着，可她问的最后一句话却还在他心底激荡。

    季泠只笑了笑，并没回答，这个答案，小怜想知道，楚寔又何尝不是抱着期望。

    就这么一句便打动了老太太。支柱季厚生进东山书院对楚府却也不是难事儿，亲戚发达了，也能互相帮助，毕竟一个好汉三个帮。

    余芬虽然不舍，可见楚寔那么喜欢季泠，喜欢得日日都要过来抱一抱才肯回去睡觉，生怕耽搁了楚寔，因此也不敢反对。

    楚寔“嗯”了一声，“别怕，阿泠。”

    而季泠的心，他似乎一开始就没得到过，甚至都不能去责备她，为何那么轻易就移情别恋了。

    “没什么不好的。”楚寔一直都是行动派，第三天上头季泠就已经启程了。等她再回到京城小院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飞雪的日子了。

    王二婶却也不怕季泠听明白, “娘子也别觉得我这是辱你耳朵，咱们女人家, 在这世上多不容易啊。家里男人不争气, 读书读几十年也还是个穷秀才, 还得靠咱们赚钱养家。你不赚点儿外水, 能养活这一家子么？”

    季厚生自然不肯占这样的便宜，奈何楚寔却抱着他的女儿道：“表叔就别跟我客气了，你看阿泠多喜欢那紫藤，眼睛盯着都不转了呢，只怕心里在想着要吃紫藤糕。”

    季厚生一家是半年后到京城的，楚寔亲自带人去码头接的人，这让季厚生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什么样儿的身份啊，哪里当得楚家的大公子亲自相迎。

    尽管楚寔可能活了天下人，然则却伤尽了他身边的人。

    在你肆意瞧不上人的时候，别人何曾又欣赏过你。当你视人如蝼蚁予取予求的时候，别人又岂肯低贱地奉上自己的心。

    楚寔看向季厚生道：“季表叔不是考中了秀才么？去京郊的东山书院正合适，对学业也有帮助。我可以让爹爹写封推荐信。”

    “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楚寔道。

    诚如她所说的，她没有让老太太蒙羞。

    季泠所剩的日子不多，楚寔如何舍得一日不见她。然而这最后的日子，是让她依照她的心意一个人过，还是自私地非要留她在身边纠缠，楚寔想选后者，可是那一声“韩令”去让他再没有选择的余地。

    终其一生，楚寔也没有亲生的子女出世，最终择了楚宿的次子过继，继承了大统。

    楚寔点点头，苏太后的身子骨比季泠可强健不少。

    “表哥，我的日子是不是到了？”季泠问。

    一直守在旁边的余芬忙地道：“还没呢。”这就是季泠的母亲。

    “表哥，你……”季泠原以为那个晚上之后楚寔不会再出现的。

    算日子，如今楚寔肯定从西苑搬回了宫中，她没有随行，却是要难为他找理由的。

    “表哥待我一直很好。”季泠道。

    “大郎喜欢厚生家的女孩儿，又跑他家去了。”

    当他有所保留的时候，季泠那么敏感，又何曾敢放肆自己的情感。

    夫妻过成这样，真可当得上是至亲至疏了。

    老太太还没开口，楚寔却道：“你老人家不是一直想提携老季家的后人么？”

    所以踏着月色，他敲响了小院的门。

    然这当口却又有谁有心思理会她的欢喜。

    然则跟楚寔深入接触后，季厚生才发现这个十岁的小孩子做事竟然比许许多多的大人都来得更仔细和妥帖。东山书院那边的荐书，楚寔早就替他准备好了，只等他拿着信上门去，就能入读了。

    屋子里季泠将头靠在楚寔的肩头，由他抱着走进了密道。

    只是话还没说完，屋子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进来的不是楚寔又是谁，他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径直走过来抱起了季泠，“阿泠，我带你去看周宜徇。”

    季泠洗了脸道：“小怜，你把窗户打开吧。”

    小怜回身就想往屋内冲，却被北原拦了下来。

    没有人的心是不宝贵的。

    季厚生也念过几年书，也读过这句，因此答道：“多谢老太太赐名。”

    然而，从一开始却是他魔障了。

    “在你说，今生唯有我一个妻子的时候。”季泠道。

    楚寔的双手已经没有知觉，就那么抱着季泠，静静地坐在榻上，周遭跪满了人，等待着谁能说出一声，皇后薨了。

    “我去烧水煮茶。”季泠有些不自在地道。

    老太太笑着将还在襁褓里的季大丫交给楚寔，“你可小心些，得这样抱她，一只手要托着她的后脑勺，小孩子太小，脖子还没力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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