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她想如果楚寔也做过那个梦的话，他应该会比她看到更多更多的东西，因为她死得早，而他活得长。

    “等墨干了装到信封里就行了。”季泠道，似乎很疲倦地不想再理这档子事儿。

    好一阵子之后，楚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了清嗓子道：“大……祖母过世，我今夜就启程，若是你方便，可以同我一道。”

    季泠笑了笑，她知道自己这样问就已经是问得太多了，因此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也不知道谁能赢。”

    每一页的画册，每一次的肌肤相亲, 他是在把她当做放浪无耻的女子在对待，是不是？

    “你没事吧，大嫂？”楚宿有些着急，他知道季泠的身体很不好。一年里更是要沉睡一大半的时间。

    天分么？季泠看了眼墙角被她将凤首摔断了的凤首箜篌“归去来”，她也已经许久没有踏足过厨房了。

    她身上能有什么优点是能让他所喜欢的呢？

    采薇吓得面无人色，低头看着手中的匣子，心里一动，赶紧掀开来看。先才她急着找季泠，都忘记了这匣子。

    季泠朝他歉意地笑了笑，“对不住啊，二弟，我前几天是脑子睡糊涂了。”

    采薇忙道：“夫人，我给你磨墨。”

    这一日季泠站在山腰上，回望山下的那个笼子一样的庄子，她真的还要回去么？可她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晚上，采薇替季泠剔了剔灯花，“夫人，你还是歇着吧，这每日都要抄一卷，也着实太辛苦了，你这身子才刚好没多久，可千万别再累出病来。”

    “任总管还有事儿么？”

    楚宿苦笑。他当然看得出曾经的季泠没怪过他，她的心一直那么柔软。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种痛苦，看着自己珍而重之的人或者物，却被别人弃若敝履，那种无力和痛苦的程度，并不会输给生离死别。

    夜色笼罩在季泠身后，像一枚黑玉筑成的蚕茧，包裹着里面莹莹发光的她。

    季泠道：“不用，早晨用的还剩下些，足够了。”

    如今江二文有了出息，她姨余芳的日子过得也舒坦了，娶的儿媳妇也称心如意，想来是不需要她担忧了。

    采薇送了任贵出门，任贵低声道：“伺候着少夫人赶紧给大公子回信，若是回迟了，惹了大公子不高兴，遭殃的还是我们。”

    可惜今生阴差阳错地还是没能帮到他。

    峨眉山下那个庄子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庄，因为没有人住，所以有好几处地方都塌了。有人说，那里曾经死过很多人，都吓得不敢靠近，到现在只有那些叫花子才敢去它的外围歇一宿。

    虽然不知道芊眠是生是死，只当是为她祈福了。

    楚宿点点头。

    “那你和容姐姐她……”季泠想起楚宿和季乐的关系，那么冷淡，一如当初的自己和他。所以楚宿还在等周容？可是也不能啊，在梦里他此时当已经赢得了周容的心了。

    楚宿点了点头。

    季泠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楚宿，“二公子，你来蜀地任职是大郎安排的么？”她不再叫楚寔表哥，却也不能在楚宿跟前直呼其名，所以改口成了大郎。

    “嗯。”季泠敷衍地应了声。

    现在的季泠，就和当初的楚宿一般，面对的都是幻灭。心心念念，期期盼盼，最心爱的那个人，当真面目显露时，却是那般地让人无法接受。

    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些金锞子，还有些碎银子，同时还有两枚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和一枚鲜红欲滴的宝石。

    楚宿点点头。

    但愿楚寔愿意骗成康一辈子吧，季泠如是想。

    结果一人回来，重重地关上门，将那些叫花子吓得半死。

    季泠摇了摇头，真诚地道：“你一路保重。”

    那天，他下场射箭跟他人前不出风头的性子也大相违背，季泠当时没有怀疑过，可现在想起来，那也是为了在成康面前表现吧。

    季泠虔诚地跪在佛前，将自己今日抄的一卷经书供奉到佛前，待七七四十九卷都抄写完之后，再烧去给老太太。

    庄子内刚被一众叫花议论的授兵部尚书衔的楚寔正静静地站在季泠曾住过的屋子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敢上前询问什么。

    季泠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空中一群鸟儿“啾啾”地叫着，掩藏在林子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麻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楚宿起身道：“大嫂，那我就告辞了，你多多保重身体，若是有人，只管叫任贵派人来寻我就是。”

    季泠想到了，楚寔拿起来又放下去的那三箭，哪里是为了她，根本就是做给成康看的。端的是好手段啊。结果自己还被愚弄得沾沾自喜。

    毫无自知之明，那么轻易就喜欢上了一个曾经残忍地将她摔碎过的人，这是季泠无法接受的自己。

    成康的价值想必楚寔是看得很清楚的。如果真的无意，以楚寔的脾气，当初在西安的时候，哪怕成康贵为县主，也不可能随意就在楚府的后花园里进出。是他一直在放纵，或者说鼓励成康。

    原谅季泠没有办法从好的方向去想楚寔, 实在是梦里的绝望、黑暗，将她的心也染上了寒夜的黑凉。

    北原在确认过季泠一切都安好之后，有些为难地请求道：“夫人，小的明日就回京了，若是你有给大公子的回信，小的也可一并带回去。”说得虽然委婉，却已经是在催促了。

    楚宿有些冲动地道：“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他可以将季泠带回去。

    有些荒诞的念头一经升起就再也压制不下去，心底那个声音一直在催促着季泠，快去山里吧，山里才是她的归宿。

    采薇这才意识到，先才季泠玩笑说给藏了个匣子让她去找，这匣子分明就是给自己跑路准备的。

    季泠看着那些自由自在地藏在林子里鸟，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她可不可以像那些鸟一样，遁入山里，为自己活一次呢？

    季泠将双手圈在嘴边，朝着对面的大山，使劲儿地，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啊——”然后听着“啊”在山间回荡，不由大笑出声，她想起小时候没得玩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自己跟自己的回音玩儿了。

    所以这回季泠一醒，若是回信回晚了，楚寔能不认为是他们伺候得不好么？

    衣袂翻飞处，展之如霜华映月，敛之似流光泻玉。

    季泠就那么成功地消失了。

    采薇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儿，但她却一点儿要跟任贵禀报的意思都没有。她很清楚这种事儿说出去了，季泠会出什么事儿她不知道，可她身为贴身丫头，却是第一个就要被杖杀的。

    虽然比梦里已经晚了几年，可她的身子到底还是没拖过去。但想必知道楚寔另娶的消息后，她走也走得能安心了。

    季泠摇了摇头，做出吐了口气的模样，“感觉说出来就好受多了。”

    “哪就有那么矜贵了。”季泠在墨池里蘸了点儿墨汁，继续埋头抄经书。趁着这次给老太太办法事，她也想给芊眠抄几卷。

    季泠沉默了片刻，不想楚寔以为她在闹脾气，没完没了地派人来。转身去了书房。

    可是季泠知道，楚寔做那么多事儿，并不是因为他心仪成康，像他那样的人，心是不会在女人身上的。

    楚寔做坏人做得要比楚宿彻底得多。或者楚宿的经历也算是给了他教训吧。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还是两位平妻。

    这几个月里，北原来了两次，南安也来了两次，任贵知道那是楚寔不放心，所以把身边最信任的人派来，就是为了确保这位大少夫人没有任何事儿。

    算日子楚寔应该是掐着季泠要醒的点儿写的信。

    任贵笑道：“大公子吩咐，一旦少夫人回了信就要赶紧让人给他送去。”

    若是加上梦境，她已经活了两世，可没有一世是为她自己所活，是真正的依从她的心而活。即便是嫁给楚寔，最初她也是不愿意的，她只是，也只能是被动地接受着。

    每次一想起卧室里的帐子, 季泠总是会脸红心跳, 可如今却是羞耻得恨不能用刀将自己的脸皮剐下来。

    可采薇哪有那个胆子逃跑啊，她一家子都捏在大公子手里呢。只能回去老老实实地跟任贵交代了，把匣子也送了上去。

    任贵听见采薇的话之后，吓得脸色瞬间灰白，“采薇啊，采薇，你可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了。”

    老太太的法事做完了，天气也难得的晴好了，久雨不停之后终于露出了一片湛蓝的天空，季泠走进庄子的厨房，才发现居然和她在成都府住时画的那个厨房一模一样。

    过得些日子，任贵再来请安，却带来个对季泠而言晴天霹雳的消息。

    季泠仔细打量着楚宿，才发现好像一直以来，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眉头都总是皱着的。如今眉心已经形成了一道褶子，整个人显得有种无言的忧伤。

    季泠绝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好恨她自己啊。

    “话是这么说，可我觉得这回肯定还是朝廷能赢。”另一个小叫花道，“楚尚书把陕西、山西、湖广、河南、山东的义教全都给灭了，如今就这一小撮逃进咱们蜀地的，还能成什么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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