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它还记得自己来到这个城里时的事情。

    琳箐道：“那只火红火红的，是凤凰吧。孙奔说的没错，血覆凃城这件事果真不简单。”

    小发收回手，双臂环在胸前：“这位姐姐，你也看到了，我爹他脾气很暴躁，如果个不小心，可能我就会被他当柴劈掉，你的这笔生意，很危险。”

    女孩缩成一团，在刺目的白光中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变成半透明状，最终化为一只小小的刺猬，蜷缩在地上。

    乐越的眼前渐渐浮出一个身影的轮廓，“为什么你要说，这是不入流的法术？”

    昭沅站上屋脊，听见院中有诡异的响动，它也探头向下看，只见院子中有个人，正手持一把斧头，一下一下地用力砍着木桩。

    刺猬女孩摇摇头。

    刺猬摇摇头，擦干眼泪：“不用，我也要走了，去应该去的地方。”

    琳箐道：“那也是百里氏一族的事，关凃城百姓何干？”

    乐越诚肯地表示自己绝无恶意，小发向他伸出一只手：“行啊，为了证明你的话属实，拿钱出来。擅闯民宅，总要给点赔偿吧。二十文！”

    她在送子观音像前吃力地跪下，双手合十：“民女李刘氏，求菩萨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顺。不求他为官为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乐。”

    马富神色诡异而狰狞，劈木头的每一下都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些话，说得咬牙切齿：“……劈开你头，劈断你的腿，劈得你进不了门，我劈！”

    “我父王才不会笑得那么恶心！”

    他翻着眼皮看了看乐越，“不过，和你今天说的那个李庭的名字有关系。他很久没发作得这么厉害过了。听了你的话之后，他就有点不正常。”

    她举起手中的叶片，放到口边，那如笛如箫的曲声再次响起，四周的雾气又浓重起来。

    女孩的眼睛眨了眨，两行泪水从脸颊流下，双手抱住膝盖呜呜地哭起来：“他们都死了。全部都死了。我谁都护不了，我什么用都没有，他们都死了……”

    一道剑光，一枚光球，同时撞向了鹤机子和辰尚。

    其实十几年前，它已经死了。

    这个幕后的妖怪竟然是个小小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穿着褐色的小裙子，一双大大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乐越。

    老妇人不识字，她年纪大了，也记不住经文，只会念阿弥陀佛，她每天都会在打扫庵堂时对着佛像念，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她不知道它是只可以听得懂人言的刺猬，但每天都会和它说话。老妇人说，尼庵和佛菩萨赏了你和我一口饭吃，庵堂又全靠城中的善人们供养，所以，是这座城里的人养活着我们，我们要请佛祖保佑他们，让好人们都平平安安。

    乐越、昭沅、琳箐和洛凌之都默默地低下头。

    人头越升越高，渐渐露出肩部、上半身，最后双手撑住井沿，跳上地面，走到乐越近前，摇亮一根火折子，翻了翻那双三白眼：“原来是你们！半夜到我家院子里来做什么？我家很穷，没什么可偷的。”

    十几年前的那天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狂风呼啸，乐越被吹得东倒西歪，勉强抬头向上望，见一个漆黑的身影踏着黑云自半天空中缓缓降下，狂风中他的衣袂与黑发一丝不动，双目中闪着冰冷的寒意：“那个人，你为什么能幻化出来？”

    洛凌之苦笑道：“这可能就是天理与人情不同的地方吧。”

    应泽冷哼一声：“本座只是问问。”

    乐越皱眉，难道说，马富在……梦游？他决定下去一探究竟，琳箐和昭沅跃跃欲试地跟上，留洛凌之和应泽在房顶望风。

    乐越再循循善诱地问：“你知不知道李庭和你爹的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乐越也隐隐有些猜疑，父母的事让他脑中乱成一团，暂时想不到太多。他捡起地上的灯笼和沙漏，站起身：“今晚还是巡完夜再说。”

    小女孩的身影再次慢慢变成刺猬，淡淡化成半透明的，透明的，最终成为一缕轻烟，消散不见。

    乐越走到厢房门前，正要伸手去推，突然有个声音幽幽道：“你们是什么人？”

    电光撞出火花重重击落地面，石砾激散，刺猬匍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颤声道：“大仙放过我，大仙放过我，我、我只是有读心的镜子，可以照出你心里最想见的人……”

    乐越道：“我有时候真的想问问老天，所谓天理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么？”

    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一直是他人生的信条之一。乐越认为，男人绝不能哭，一哭就脓包了。

    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

    这个孩子，是遗留的冤魂，还是别的妖怪？乐越还来不及问琳箐，半空中突然闪过雪亮的电光，吹树叶的女孩用手抱住头哎呀一声，电光，将整个紫阳镇变得比白昼更刺眼。

    乐越的声音在昭沅旁边嘀咕：“奇怪了，他为什么三更半夜起来劈柴？而且还不点灯，他看得见么？”

    琳箐噌地转身，对应泽怒目而视：“你没搞错吧，这么吓唬一个小孩子！成天自我吹嘘能灭天覆地，结果中了一个小妖怪的妖术，面子挂不住，就恃强凌弱？”

    木桩很快变成了一堆碎屑，马富僵硬地抛下斧头，僵硬地转身，笔直向院中的厢房屋内走去，双眼自始至终紧闭着。

    不求为官为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乐。

    是的，这座城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女孩坐着的地方有一团皱皱的黄绸布。那是用来披挂在佛像身上的黄绸布的一角。

    镜中的妇人身影渐渐消失，乐越低头，向刺猬说：“谢谢。”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问过师傅鹤机子。为什么我们师兄弟都是乐字辈，起个什么霸啊，惊啊，狂啊的字不是更有气魄么？鹤机子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乐字多好，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乐天，这是我们修道之人应有的境界。

    乐越仰首朗声道：“是哪路大仙高人，请现个身吧，不要躲在背地后里使些不入流的法术。”

    衣袖一甩，电光无狂风止。

    一面镜子从它的身体中浮了起来，刚升起一点点，便啪的变成细小的尘末四散在空中。

    刺猬举起双手，划了一个圆，圆圈晕出淡淡的光，好像一面冰镜，镜中浮现出一幅景象。

    昭沅蹲在一旁默默地听，刺猬仍然在哭泣，昭沅小声问：“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乐越突然开口问：“你既然记得城里的人，那么你认不认得一个叫李庭的富商和他的家眷？他们是我的父母，我就是那个时候在这座城里出生的。”

    寂静的黑夜，寂静的街道，重归镇静谧的紫阳夜晚。

    洛凌之蹲下身，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又做那些事呢？”

    “老子的师父这辈子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

    洛凌之走到乐越身侧，再度敲响铜锣，锵锵的声音惊醒了琳箐、猴子。唯有应泽还呆呆定在半空。

    由百里长歌帮助登上皇位的人的后人百年后又灭了百里氏全族，说起来的确有点报应的味道。

    他感到昭沅的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先犹犹豫豫地，后来又紧紧地安慰地捏了捏。

    凃城的尼庵收留了这个老妇人，让她打扫庵堂和庭院，在后厨做饭。它也有了一个窝，就在观音殿的佛台后，它刚把窝安在那里时，庵中的小师父要赶它走，住持大师父就说，世间万物平等，皆有佛性，想来菩萨也会愿意给这只刺猬一个栖身之所。于是，它就在佛台后住了下来，每天看老妇人打扫房间，听她念经，分她手里的馒头吃。

    琳箐问：“那你娘呢？”

    琳箐看看乐越再看看它，拍了拍手道：“唉，凡人的鬼魂到了地府，一般三年就转世了，说不定这一城的人，已经过着这一辈子的好日子了。”

    他向着不远处马富的棺材铺看了看，幻象中的昔日繁华客栈现在已经一丝影子也无。

    应泽冷哼一声：“天理，玉帝和他手下那班小神仙们估计正忙着饮酒作乐，没工夫管无关紧要的天理。”

    乐越叹了口气。

    乐越没有麒麟和龙那种非同一般的目力，他脖子伸得再长，也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在院中挥斧头，表情什么的，瞧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