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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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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如渊的神色有些复杂:“我的生母,并不是过世了。”

    区区一个人间的定南王世子,在琳箐眼中自然不算什么。她这样蛮不在乎地和杜如渊笑嘻嘻说话,厅中的婢女们都觉得她口气太不恭敬,俱不满地剜了她两眼。

    昭沅回想一下,一路走来,洛凌之好像的确只吃素食,只是因为他们赶路吃的本就不怎么好,它才对这件事没有太在意。它这些日子品尝到不少人间美食,知道洛凌之只吃素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假如让乐越吃素,估计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因抑郁相思而卒。昭沅望着洛凌之的目光转成了浓重的钦佩。

    乐越一路左看右看,颇多感慨:“杜兄,你们定南王府平时吃个饭一定挺费事的吧。”

    定南王道:“本王为了抓犬子回府,得罪了几位,实在抱歉。”

    杜如渊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从前,有这样一个少年……”

    郡王终于忍无可忍,斥责道人不知所谓。他不过偶发善心,送袋水给旁人,竟被一个野道拦着路,说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大道理,他有德无德不劳外人评论,人生在世,应当随性而为,及时行乐,才不会虚掷年华。

    兵卒中走出一人,向他单膝跪下:“王爷,圣上已查明,谋逆之事,与王爷无关。我们奉命请王爷回去。”

    杜如渊神色平静,“我娘除了不是生我的人之外,我与她和正常的母子没什么两样,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唯一的娘。”

    大家俱沉默下来,气氛略有点小尴尬。乐越摸了摸下巴,没话找话:“我觉得杜兄你的相貌更像令尊些,眉毛和嘴型比较像令堂。”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洛凌之赞同地颔首。杜如渊挣扎着回头:“不带这样不讲义气的!”

    少年郡王与振国将军有些交情,受到了牵连,同被打成乱党,王爵被削,王府被抄,本人被押进京城,打入死牢。

    杜如渊轻声道:“是啊,娘,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他见过许多豪门千金,荷仙与她们相比,只是一个有些瘦弱的清秀少女而已,没有芍药般的雍容艳丽,没有端庄高贵的仪态,但只看着她的笑容,他就觉得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一切。

    昭沅很诧异,乐越吞下一口鸡肉,叹息着解释,清玄派身为名门大派,戒律森严,门下弟子一律要吃素,顿顿青菜萝卜皮。当然,那些门徒不会这么老实地遵守,暗地里打个野味偷吃两口的大有人在,不过像洛凌之这种志诚君子就断然不会做了,他一向持斋把素,从未破戒。

    杜如渊道:“爹,我这几位朋友武技超群,不如让我们同去,应能更好地保护太子。”

    这句有些粗浅的话从定南王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带着一丝冷静的优雅与霸气。

    琳箐撇撇嘴:“我懒得和你打嘴仗。洛凌之的装法,和你不同,怎么说呢,他样样都做的滴水不漏,完美无缺,于是就显得假了。一般这种人,都很有心机。”

    郡王自认交友遍天下,肝胆相照的朋友可车载斗量。至于最后一样一碗可以充饥的白饭,那就更可笑了,随便哪里,找不来一碗饭?郡王开开心心地继续去打猎,他的侍从引弓射大雁,无意中射伤了一只路过的白鹤。郡王当时心情很好,见白鹤落地后瑟瑟发抖很可怜,便让侍从放了它,顺便还给它的翅膀上了点伤药。

    它挺想父王的咆哮,母后的唠叨,还有大哥大姐吵架,弟弟妹妹撒娇吐水泡。“特别是今天杜如渊的娘抱着他哭的时候,我很想我母后。”

    那句对不起,乐越觉得很扎耳朵。

    郡王带兵镇压了外戚叛乱,从昔日的谋反死囚变成了护国功臣。皇上重新赐他王衔,又将许多土地加封给他做封地。他成了手握重兵,权势最大的四王之一。

    洞房花烛夜,王爷的新床上只有一床粗被,红烛下摆着两碗白饭。众人皆不明其理,这两件东西的意义,只有他和她懂。当掀开盖头,握住荷仙的手时,郡王觉得,他今生再无奢望。

    乐越立刻笑道:“无妨无妨,王妃娘娘,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正经江湖门派出身,被朝廷认可的。尤其是这位洛凌之少侠,还是皇上亲自封的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首徒,世子与我几人萍水相逢,虽然做朋友,却没有沾染江湖事,这次要去办的,是保护太子、保卫江山社稷的正经事,请王妃放心。”

    杜如渊如蒙大赦,立刻抛下一句:“太子性命关乎社稷,来不及了。”

    道人便说,郡王虽凭当前的权势可以恣意随性,但有三样平常百姓物,他可以打赌,郡王绝对难以得到。

    郡王告诉少女,他是被判谋逆罪的死囚徒,如果救了他,会被牵连。不如趁早将他交给官府。

    定南王杜老爹的神情越发严肃。他扬声唤来侍从,吩咐立刻调亲兵去云踪山探查。

    杜如渊的表情有点无奈:“我爹他就是太过愚忠,一向坚持鬼神玄法之类都是无稽之谈。”

    乐越大怒,为捍卫青山派的野菜要和洛凌之单挑,洛凌之却把挖到的野菜都放进乐越的竹筐中。乐越怒上加怒,把野菜抓出来丢掉:“少假惺惺装模作样!你是在耻笑我们青山派么?!”

    他这句话面上像在教训儿子,但弦外之音却让洛凌之有些不是味道,于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少女名叫荷仙,她说自己父母双亡,独自住在这个山谷中的小屋内,偶然发现了昏迷的郡王,就把他救了回来。

    见杜如渊还是低头不语,琳箐不耐烦地皱眉:“你就别在你爹面前装模作样了!喂,这位定南王爷,那位新太子带着一只妖兽和几十个小道士去了云踪山炼妖杀神,现在可能已经到山边上了。假如他在你的地盘上被妖怪吞了,那么这件事对你来讲算不算大?”

    乐越像被针扎到一样跳起来:“谁和清玄派的人是朋友!回你师父身边去!”拿起竹筐,大踏步离开。

    乐越等被吓了一跳,抱着杜如渊哭的妇人簪着金玉珠钗,一身华服丽裳,相貌柔美,看起来约莫三十左右。一堆婢女呼啦啦地围上来,轻声劝解:“娘娘,别再哭了,世子已经平安回来了啊……”

    乐越叼着一根草在帐篷中回忆往事,感觉胳膊被什么碰了碰,他顿时回神,发现傻龙蹲在身边,把一个水袋递给他。乐越坐起身,接过灌了两口,抹抹嘴,把水袋递还给昭沅:“谢了。”

    昭沅听得有点晕,它觉得,洛凌之不是琳箐所说的那样。

    所有人都选择忽视他,应泽声明完毕,继续倒头去睡了。

    昭沅迷茫地抬头,琳箐向它补充:“就是他很会装模作样,装好人,装清高这种啦。”

    语气十分随和,神情也和盯着杜如渊时阴冷的表情截然不同。

    他向王妃说出缘由,无奈王妃就是不松手,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出家门。

    与乐越昭沅等一道,一溜烟奔向后园。

    马车奔驰在官道上,很快,又很平稳。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的妇人突然斜刺里冲进回廊,一把扯住杜如渊,泪水涟涟:“渊儿,你终于回来了……你们爷俩以后再犟上,先把我杀了算了……你从此后哪也别去,别再吓我了……”

    被莫名其妙的道人莫名其妙地拦住,莫名其妙地质问莫名其妙的事,郡王当然感觉很荒唐。他觉得,讨水者虽然年长,但只是个平常百姓,他来讨水,没有按照规矩行礼,自己不予计较,依然给他一袋水,已经是宽容大度了。这种不懂得敬重长者的指责实在可笑。假如王爷他真的是个不懂涵养礼仪的人,岂会容忍一个野道人拦在马前啰嗦半天。

    乐越长长吐了口气:“有爹有娘真让人羡慕。”

    有一天,郡王亲自去街上施药,供百姓防时令疾病,当日和他打赌的道士忽然出现,向他道:“你与王妃,乃是一段孽缘,她非善类,你须早早休了她,断此孽缘,方能免伤心之祸。”

    应泽吃了一碟点心,品了两壶小酒,变成半尺大小躺在一个靠垫上愉悦地睡了。杜如渊和洛凌之下棋解闷,琳箐和乐越观战。昭沅也很想睡,但它觉得,乐越有些怪怪的,并不像平时那么开心,于是强撑着困倦的眼皮,只敢浅浅地打个瞌睡,准备随时开解他。

    只是被树枝串着的烤野兔让昭沅想起了救下洛凌之的野兔姑娘,当一个兵卒递给它一只烤得金黄油亮皮脆肉能的野兔腿时,它婉言谢绝。

    被捆着的杜如渊依然气定神闲,和定南王两两对峙的模样的确像冤家仇敌,隐隐然暗涛汹涌。

    乐越没来得及捂住昭沅的嘴,又被它问出第二句傻话:“去哪里了?”

    乐越懒得理他,拎起篮子走去另一边,洛凌之又阴魂不散地凑上来:“对不起。”

    乐越、昭沅和琳箐立刻正襟危坐,一起点头,连应泽的鼾声都停住了。

    定南王眯起双眸:“确有此事?”

    乐越抽|动嘴角轻声道:“凡间有句俗话,父子是冤家。”

    琳箐不放弃地循循善诱:“你爹看起来挺严肃的,说太子的事情他还觉得我们不恭敬,还说鬼神之事都是骗人,难道我和傻龙还有那只睡的像死猪一样的老龙都是假的?”

    王妃的眼泪又冒了出来,用绢帕按住双目。杜如渊再接再厉地劝解,从忠君报国到忠孝礼仪一一分析,大约一刻钟后,王妃总算轻轻轻轻地点了点头。

    郡王恍然想起,今日便是他赌局的半年期限到期之日。

    昭沅蓦地想到了,乐越从来没见过他的爹娘,大概是今天见了定南王和王妃,让他想起了关于父母的事。

    昭沅道:“明白了很多道理。”

    郡王便勒马问他为何拦住自己去路,道人问,方才王爷是否遇见一位讨水老者,王爷如何回他?郡王回答,是遇见了,本王让属下扔了一袋水给他。

    定南王手下尽是精兵,巳时四刻,有二百亲兵到城外集结等候,侍从来报,已在后院备好马车,供世子与几位大侠行路之用。巳时五刻后即可出发。

    可他现在还是个潜逃的谋逆之徒,他什么也给不了荷仙,只能拖累她,他没有资格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相守一生。

    途经一处山林时,有一位道士踏雪而来,迎着囚车,立于路旁。

    琳箐点头表示赞同:“书呆子,你家是挺大的,差不多有我的半个寝宫大了。”

    杜如渊的神色却还是很平常,淡淡说了两个字:“走了。”

    杜如渊抬首:“正是,爹,这位洛公子是清玄派的首徒,他可以作证。”

    果然,当冬雪开始渐渐融化的时候,有一队士兵进入山谷,围住了这个茅屋,郡王将荷仙护在身后,淡然地向手执锋利兵刃的兵卒说:“我同你们回去,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不要伤及无辜。”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乐越明白小龙是看到杜如渊一脸的为难,想让他帮帮忙,他摇头道:“这是旁人的家务事,不好插手。”

    杜如渊拆下头上的方巾,慢吞吞地折叠:“你们要不要听个故事?”

    杜如渊道:“爹,你不信鬼神,太子信,他现在拉着一头野兽要去云踪山边血祭,万一他被猛兽所伤,还不得怪罪到我们家头上?眼下救太子要紧,其他的什么大不敬小不敬之事,回头再慢慢计较吧。”

    郡王被押进京城时,正是寒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罪衣与芒草鞋,手脚开裂,生满了冻疮,被枷锁镣铐磨破,鲜血淋漓。平时逢迎他的人,巴结他的人,与他称兄道弟他自认肝胆相照的人都唯恐被牵连,远远地避开,没有一个人敢来看他。一路上他时常冻得或饿得昏倒,连啃到石头一样硬的馒头都算是美餐。

    在权高得意之时,他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的事情——娶了一位出身寒微的村野少女做王妃。他许下誓言,今生唯有一妻,永不立侧妃。

    老者没有去捡水袋,也没有道谢,郡王懒得再费神耽误工夫,策马继续前行。待进入山林深处,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道人,拦在郡王马前。

    道士问:“王爷可还记得与贫道的赌局否?”

    乐越哈哈笑了:“琳箐,你多虑了,我和洛凌之打过多年交道,他这人看起来好像心机深沉,其实接触久了就知道他只是一根筋而已,死板的很。”

    乐越抓抓头:“哦,正在说爹娘的事,我一向觉得没爹没娘活得也挺好,不过今天在王府看见杜兄和王爷王妃一家三口还是觉得怪羡慕。”

    “你被你爹捆进家,连口水都没喝,好歹吃了午饭再走……”

    乐越还是没按住昭沅,被它又问出一句:“她是不是成仙了?”

    郡王的心中一片冰凉,在他恍然醒悟的时候,囚车已向前走了很远,道士并没有跟来,他未能开口认输。再回头看,只见身后白茫茫,空空荡荡,天地之间,似乎一无所有。

    乐越忍不住抽抽嘴角,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王侯气质啊~~今日总算见识到了……他又忍不住向身边一一望去:昭沅,一条龙;琳箐,一只麒麟;应泽,一条太古龙神。现在杜如渊又变成定南王的儿子,就算最平常的洛凌之,好歹也是天下第一大派清玄派的首徒。他忧郁地想,本少侠真是大运不断,身边随手抓一个都是个人物,而且每个人物都带给他不小的“惊喜”。

    乐越连忙道没关系,杜如渊趁机将衣袖从王妃的双手中拽出来,扶住王妃的手臂:“娘你放心,我只是去云踪山走一趟,爹派了二百名亲兵跟着,十万分周全,我一定速去速还。”

    昭沅茫茫然一脸不解。

    琳箐啧了一声:“书呆子,想不到你居然是定南王的世子,怪不得你一直装神弄鬼,还总说定南王的好话。”

    他万念俱灰,趁着押送的士兵将他从囚车中放出来吃饭休息时,跳下了山崖。

    身为一个故事的主角,跳崖死不了乃是一条铁律。待郡王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茅屋中,他的身上盖着一条棉被,虽然粗陋,却异常温暖,茅屋内药香夹着饭香,暖雾缭绕。

    但他们没能顺利平安地到达后院,中途出了点意外。

    荷仙却说,王爷,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报恩才救你,我奉天命点化你,如今产子完毕,缘分已尽,该回天庭复命了。

    杜如渊很配合地低着头,一副别扭的孝子模样。

    在一旁啃鸡肉的应泽赞许地看了看洛凌之一眼:“嗯,少年人,有毅力,可成大事。”

    乐越揉揉被捆得有些酸的胳膊,赔笑道:“王爷客气了。”

    昭沅嗯了一声:“想过。”

    琳箐在一旁的地铺上坐下,点头:“嗯,特别是书呆子你爹定南王,一副好像和你有仇的样子,其实挺疼你的。和我父王有点像,都是那种只有嘴巴凶得要死的人。喂,你到底为什么和你爹吵架离家出走?”

    能够暖到心的棉絮根本就不用去找。郡王的王府中有天下最好的云床锦被,随便抱它几十条被子盖在身上,别说暖心了,寒冬腊月天里热火烧心都能办到。

    洛凌之没有再跟上来,走出很远后,乐越回头看,一个黑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杜如渊慢慢道:“这个故事还没完,后面还有一段。”

    琳箐抱起双臂,闲闲地道:“干脆让书呆子留在家里好了,反正他不懂武功,去了说不定只能拖我们后腿。”

    乐越又道:“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但是……”他抓抓头,杜如渊所说的这位王爷最后和彼此真心相待的人喜结连理了,可这样和定南王目前的状况好像对不上号。

    只是目前的日子,他已经知足,他隐隐预感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

    王妃凝目看他,神色渐渐和缓,微微露出了一抹歉意:“我担心渊儿,一时口不择言,请各位见谅。”

    不是过世了?乐越终于晕了,琳箐诧异地道:“你说你的生母去天上了,那么不是过世了,难道是……”

    杜如渊满脸沉重,他说,自个儿的父亲不只是看修道门派不顺眼,而是非常不顺眼……事实上定南王曾经数度写奏章给皇帝,痛斥道士和尚装神弄鬼欺哄百姓,称朝廷公开封赏修道门派,是朝廷之弊端,天下之流毒隐患。所以皇上才不待见定南王,好几年没有招他去京城了。

    定南王却挑起了一边眉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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