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丁之童抬头，又觉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就这样到了周五，丁之童照例一天的会，手上正在进行的几个项目一个个地排下来。

    就是在2009那一年，几大运动品牌先后发布了环保声明，因为生产排放不达标，一下子筛掉了一大批竞争对手。然后又因为一起工人自杀事件，一个大代工集团也暂时淡出了竞争。

    会议室的门终于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边是玻璃隔断，外面就是走廊和远处的开放式办公区，另一边是落地窗，看得见维港的海景，夕阳已经有泛红，照得水色一片潋滟。视野通透开阔，但不知为什么，丁之童却感觉有些逼仄。

    但这也就意味着这场抵制恐怕不会很快结束，其中受到影响的方方面面更是不胜枚举。

    于是，他坐下来跟甘总谈，听着甘总把那一番道理讲完，然后答应了甘总的要求，同意转让自己和母亲名下所有的股份，让甘总来当实控人。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甘总去跟银行解释，股东纠纷已经解决，把那笔贷款拿到手，因为污水处理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甘扬等了半天，接到进群的消息，怄得没话讲。

    合作条件如此苛刻，浙江的一家大厂放弃了这个业务，其他人也都在说：“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此时的丁之童也没多废话，脱掉了脚上的nicholas kirkwood，换成上下班路上穿的nike。在会议室里等待的那几分钟，她一直在看最近NBA相关的新闻，自觉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龙梅不再说他读书读傻了，银行和投资人也愿意再看一看，等一等。

    与此同时，“训练盒子”的群里谈的也都是些泛泛的问题。

    经过这些年一系列的危机和丑闻，各大投行都正在努力地改头换面，什么渣，过劳，精致利己，全都是大忌。官网首页上满满的可持续发展、多元包容和社会责任感，还有员工积极正面的形象。

    那个时候，甘总联合了两个兄弟，正在试图说服甘扬尽快申请破产，及时止损。既然他不听，那他们只好逼他停下来。

    那天，丁之童收到两条加好友的申请。一条是whatsapp上Wilson发的，另一条是微信，来自甘扬。

    甘扬让律师把股份出让协议拟好，双方签字画押。甘坤亮手上当然没钱，从自己负责的中底材料厂的账上转了一笔出来支付出让款。

    “拖鞋？”

    直至回到办公室里关上门，才紧张到呕吐。

    那一通越洋电话之后，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除了挣钱还债，又有什么事是值得他去做的。

    “甘总您可是PE啊，哪有来我们中介这里做pitch的道理？”她揶揄，就等着他回击。

    只有他知道形势依旧严峻，钱一直在挣，但也在大把地花出去。公司资产负债的差额一直徘徊在零左右，只要有一个季度订单的增速放缓，销量下降，甚至回款的速度慢一点点，他们就会又回到资金链断裂的边缘。他每天一遍遍地查询每一批货的装运动向，算每一笔钱从哪里来，又应该被用到哪里去。银行客户经理看到他都怕了，就想介绍他到别的行去。

    丁之童站起来，甚至来不及伸出手，甘扬已经开口说：“我这次来，是想跟丁总单独谈谈，可以吗？”

    2009年的春节之后，小城新区的不少工厂再也没有重新开工，时不时传来消息，又有哪家的老板跑路了。

    直到上海站开赛之前的几个小时，甘扬才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

    祖父的拐杖这回戳到他脸上，龙梅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但这件事终于还是让他做成了。

    丁之童也就随便想想，然后一笑置之，打消了这个妄念。入行十二年，她一直就只是一个交易做的不错，但不怎么会来事的人。工作之外参加了公司里的妇联（Business women alliance）和亚联（Asian employee alliance）还是老板逼着她去的，因为这些表面功夫，秦畅自己懒得做。

    “今天，就算是我来做pitch吧。”最后还是甘扬先说的话。

    眼下M行中国区的CEO的确是个70年代生人的女性，90年代留学美国，后来嫁了一个在北京从事文化交流工作白人丈夫，生了三个孩子，全家人都有热忱开朗的笑容，完美符合M行想要表达的企业形象。

    她蹙眉，继而又无声地笑出来。显然，他也早知道她在干什么。

    听起来好有道理，丁之童点头，看着他抬手在玻璃白板上写下年份：2008，2009，2010……

    与此同时，龙梅教他的那些秘诀他也学会了，比如喝酒。

    他先把污水厂建了起来，重新签了所有工人的合同，最低工资，加班，休假，保证没有任何违规的地方。旧债不还，反倒又添了新债。

    甘扬这里合同都已经准备好了，直接摆到台面上说：“可以的，你手上的股份转成债权，就按这上面的数字，我立刻写谅解书，让甘总出来。”

    经侦终于立了案，甘坤亮进去了。

    但再转念，却又好像回到了从前。他对她发出邀请：丁直筒，跟我一起跑步吧。而她回答：阿甘，等我拿到offer再说。

    她加了Wilson，但甘扬那条一直没点通过。晚上到了机场，她在候机室里见到李佳昕，才让他拉了个群。里面有他们仨，再加上袁超，群名“训练盒子”。

    李佳昕在线pitching，照例先是M行的概述，号称相关交易领域中排名第一，然后又介绍了几个投资方的情况，也都是业内赫赫有名的头牌。但只要是内行人都知道，这些“第一”和“头牌”都可以技术处理，全球算不上，那就只看中国，10亿级别上不是，那就把范围拉到15亿以上。丁之童全程旁观，甘扬也没出声，只有袁超搭腔。

    甘总没穿T恤短裤拖鞋，而是一身西装，叫她想起2007年11月伊萨卡的那场面试。

    丁之童又觉得自己听错了，但面前的人已经站起来，甚至还找了一只笔，摘掉笔帽，走到房间里那一整面墙的玻璃白板前。

    他去参加各种饭局，也正是在某一夜的酒桌上听到的消息，品牌方推出了一种新系列的鞋面材料，但要求代工厂购买机器，并且做到专机专用。而这种技术是否能大规模推广，又能用上几年，全都不确定。

    那几个数字，被依次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似乎预示着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他甩掉她的手，说：“我就是不想管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李佳昕脸上还在笑，只有眼睛里透出些微的诧异，这个项目其实是由他负责的。

    丁之童看着他，不解。

    第一次，经侦听说他们是父子，认为这是民事纠纷，不予立案。

    但事实证明，这些决策都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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