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酒店大堂，距离开始还有十五分钟，熟悉的痛感果然来了，而且一浪接着一浪，刚才吃下去的止痛片就像扔进海里一样了无痕迹。口中苦涩粘腻，她有点想吐，又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懊悔自己为什么熬夜，不锻炼，每天喝四杯咖啡，还总是把赛百味和士力架当正餐吃。但现在后悔也晚了，去洗手间一看，镜子里的人苍白得不像样，她只好又添了些腮红和口红，给自己画上假的唇色和红晕。

    他根本没去。

    “别！”她立刻醒了，是被吓醒的，挣扎着站起来，想到的全都是自己买的那种最便宜的国际学生保险，要是被拉去医院，账单得多少钱？跟保险公司讨价还价要花多少时间？一串串数字在脑子里绕成了纷乱的黑线圈。

    在完成上市或并购项目之后，公司需要发布公告，所有参与该项目的投行都会被印在公告的封面上。主要牵头行的名字会列在最上面，logo印得特别大，是为bulge out。久而久之，那些经常占据这个位置的投行就被称为了bulge bracket。

    “别叫救护车！我没事！”她抓着人家的手保证，差点就要把手机抢过来。

    甘扬却只是耸了耸肩，说：“算了吧，反正我也没怎么准备，而且就算过了，也不一定有时间参加下一轮。”

    房间里的热水汀阀门坏了关不上，温度宛如盛夏，连一床薄被都盖不住。临睡前，她听见宋明媚在隔壁跟西海岸的追求者2号打了很久的电话。睡到半夜，又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开party，以墙体为媒介，传来一阵阵超重低音的震荡。丁之童觉得自己就像是躺在一块枕木上，听着火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时都可能从她身上碾过去。梦里的她急着逃命，却又怎么都爬起不来，整个人似睡非睡，折腾了一夜。

    走出洗手间，已经轮到她进场。她跟着助理赴死，只觉周遭的空气里满是针尖，连呼吸都是痛的。

    甘扬身上穿着一件质料很好的白色衬衣，深蓝色G字小提花的领带已经解了，和西装一起挂在副驾位子的椅背上，衣襟内侧的商标露出一半，Giorgio Armani，正是冯晟想买又没舍得买的那个牌子。显然，是他的面试的行头。

    这是丁之童生平第一次晕厥，其实只有短短的几秒。

    A要收购B，前期工作做了一年多，终于达成协议。但交易刚刚宣布，B就因为涉嫌财务造假和行贿被法院传唤。A因此单方面宣布终止收购，宁愿出分手费。B却把A告上法庭，要求继续履行收购合约。然后A又反诉B交易前隐瞒公司实际情况。

    她这人多年体虚畏寒，每次来月经，必得痛上一两天。该症状很受心情的影响，无事小痛，有事大痛，要是遇上要紧的任务，比如考试或者比赛，更是能痛得她生无可恋。

    男人三十几岁，职级VP，亚裔面孔，但英语口音非常地道。丁之童起初以为人家是ABC，直到他用标准的普通话念出自己的姓氏，她才确定这是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人。

    A：这里汇聚了最优秀的投资银行家，我向往这种挑战和成长并存的环境……（因为你们在花街排行前五，我觉得成为你们的雇员一定可以挣很多钱。）

    面试当天的早晨，她被闹钟叫醒，感觉胃口奇差，没吃早饭，只用热牛奶冲了点巧克力粉。几口甜腻的热饮下肚，小腹一阵绞痛，她赶紧去厕所一看，果然。

    一直等车子开到西区宿舍楼下，她才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丁之童点点头，就着热巧吞了颗布洛芬，换上西装套裙和高跟鞋，外面罩了件羽绒服，瑟瑟发抖地撞进室外冰冷的空气里。

    是甘扬，正拿着手机拨号。

    “不要去急诊室！”丁之童又急了。

    “行，不去急诊室，”他换了中文保证，又跟她商量，“那我送你回宿舍吧？”

    她点头，总算松了口气。

    “真不用，我每个月都这样，回去吃点布洛芬，睡一觉就好了。”她坚持。

    “这么肯定？”秦畅微笑。

    因为紧张，前一天晚上丁之童就没睡好。

    所幸，提问不难，全都在冯晟的题库里，宋明媚陪她练过几遍，每一个答案丁之童都已经烂熟，甚至还有空搞搞心理活，祈祷赶紧结束，让她爬回宿舍去抱个热水袋躺着。

    秦畅又问为什么？

    “哦……”他看着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在心里划了个十字，再双手合十，只等着接招。

    前厅经理和几个服务员七嘴八舌地问：你认识她？你们是这里的学生吗？要不要打911？

    丁之童在桌子下面握着拳，指尖掐着掌心，忍着痛说：双方各让一步，降价，完成收购。

    丁之童没想到，他居然有她的号码。

    “好多了。”她回答，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到车上来的，也不好意思再问。两个人一点儿都不熟，但外面天光惨白，滴水成冰，她浑身都在抖，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冷，实在没那个毅力自己走回去。

    消息发送成功，电梯已经到了底楼。她走出去，然后瘫倒在大堂正中间。

    触地那一瞬，她仰面躺在拼花大理石上，遥望着群星般垂下的灯珠变作一团一团黑色的斑点。在那些黑点铺满整个视野之前，她看到一张模糊却又熟悉的脸。

    那一刻，绞痛和恶心的感觉战胜了紧张，盖过了所有自我怀疑。她就像一个初初登台的话剧演员，原本怂得不行，直到幕布拉开，被灯光一照，发现台下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当下面坐的是人也好，萝卜也行。于是，新演员就像在自家浴室里洗澡的时候一样，顺利进入心流状态，完成了整场演出。

    马桶水箱上的盒子空了，丁之童向外求援，宋明媚给她递棉条进去，又在门口等着她出来，看着她问：“还行么？”

    “你面完了吗？”丁之童问。

    这一次也不例外。一年多之后，A和B果真像她预测的一样凑合到了一起。当然，这是后话了。

    都这时候了，不行也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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