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就是他病重不治的原因。

    “莫说是一只手，就算叫我知道他少了一条胳膊，也不过就是一条胳膊，我还会嫌弃他不成？哪怕画个符给我，叫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何至于怕成现在这个样子？！”唐竟笑出来，知道怀疑还是有的，但沈医生选择相信。

    狱警含糊一声，点头放行。

    “痛风，皮鞋穿不上了……。”朱斯年一边走一边说了这么一句，像是在解释他为什么这样打扮。

    鲍德温死于停战之前，龙华集中营里闹了场疟疾，他没能挺过去，只留下一个名字登记在死亡西侨的名单上，骨灰被葬在公共墓地。

    吴予培笑起来，道：“对，是唐太太。”时隔多年，要说的那么多，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唐竟便打开保温桶，要他先吃饭吴予培倒也听话，鸡汤泡饭，一匙一匙送进嘴里。唐竞见他用的左手，便知道不对，捉了他藏在桌面下的右手起来看。果然，是用了刑了。

    支开了两个孩子，三人进了书房，才开始说正事。

    许多年以后，唐竞只记得自己落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周子兮生孩子，还有一次就是此刻。他在门外站了许久，努力将那一点泪收回去，挂上一个笑，敲了敲门，对里面的人说：“吴律师，吃饭啦。”吴予培一震，抬头看见唐竟，又是一震。

    至于会乐里，大约是没有力气常去了。

    这一趟，他自以为走得心平气和，却是周子兮替他不平起来，回到毕勋路家中便开皮箱，找出那只紫檀木匣子扔在床上。这匣子唐竞认得，里面是多年前朱斯年送到这里来的一对翡翠手镯。

    到了门口，验过文书证件，狱警果然问：“这是什么？”

    沈应秋摇头，笑得讽刺：“从前家里吃饭喝茶，来来往往都是律师。这几年打仗打下来，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剩下的都不肯出面，就怕牵连不清。”锄奷不是小事情，不是过命的交情的确没人愿意插手。可想而知，发往美国的那封电报已是穷途末路。

    唐竞并不意外，朱斯年会是这样的态度沈应秋在给他们发去电报之前，应该已经在许多律师那里碰过壁了。他还是顺着说下去，知道师兄人面熟，哪怕现在闲在家里，总还会听到一些传闻。

    “你觉得呢？”周子兮反问“拿去物归原主？”唐竞笑问，心想就算还回去，也不过就是让朱斯年当了再去赌几次，都是宫里出来的东西——仿佛又听见朱律师在讲。

    唐竞已明白个中的意思，他在船上就读到过几张上海的报纸，自光复以来，此地除去锄奷，便是惩治黑势力，连穆骁阳都被点了名字。那时，他就想起穆先生曾经说的那番话—之所以有帮派的立足之地，是因为租界的存在，如今租界已经没有了，帮派也是该式微了。

    等到了里面，隔着几道铁门，他看见吴予培被狱警领出来，身上穿着囚衣，瘦得厉害，满身污秽，却只是默默地走，默默地坐下，举止依旧。

    唐竞心中牵扯地一痛，从车上下来就挂上一个轻松的表情，道：“人见着了，没有什么事，你别担心。”沈医生眉间松动，却还是将信将疑：“有没有信给我？”

    朱斯年倒是客气，趿着一双布鞋，照旧路送出去，嘴上絮絮说这：“…有些事讲起来你还得谢谢我，当年来问我该不该跟着穆骁阳，还是我劝你留下来，后来也算是风光无两。不过眼下你可要当心了，现在跟战前不一样，穆是想洗干净底子做官，可底子不是想洗就能洗干净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唐竞表示猜不出。

    “周小姐也回来了？”他脱口问。

    隔了许久，沈应秋才从厨房出来，把经过告诉他们，尽可能地简略，尽可能地不动感情。

    唐竞听着点头，虽然所得不多，但也是一条路。

    “一点吃的东西。”唐竞打开来给他看，顺手塞了钞票过去。

    等到了书房坐下，唐竞便提起吴予培的事来朱律师果然皱了眉，说：“这种事谁知道是真落水还是假落水？我劝你还是不要管。”

    反倒是吴予培劝他，拉他又坐下，缓缓对他道：“前几年，汽车经过苏州河，总能看见棺材沿着河岸一字排开，一眼望不到头，要是下大雨被雨水冲下去，也就这么顺水漂走了。看到过那些场面，就知道我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苏锦玲已经去了香港，动身的日子就在他们轮船靠港的前一天，怡好错过了。也许正如她最后那封信中所说，此生无缘再见唐竞没能打听到谢力的消息，但却宁愿相信他还活着，甚至可能就是苏锦玲去往香港的原因之一。谢力是广东人，在那里许是更住得惯一些，每日打打麻将，接送她演戏，想来便是很惬意。

    大人们说着话，两个孩子也走进来听。沈应秋叫了声娘姨，娘姨即刻会意，马上过来哄着他们去厨房吃点心。

    “这种事你还是少管吧，”朱斯年却又劝他，“家里这么些孩子，每一个都吃着我花着我的，这些年攒下来的东西，好多都是宫里出来的，三钿不值两钿地卖掉了。到头来，我还得靠着你。”

    “当然是拿去当掉，”周子兮答得干脆，“吴先生的案子处处都要用钱。”唐竞笑出来，忽然就觉得想开了，犯不着赌这个气。

    “哪一年倒是记不清了，”师兄摇头轻叹，“就记得你仿佛是七八岁的样子，正在天井里玩，长着一副她的眼睛，我的鼻子，后脑勺上一个旋与我一模一样。那时我就说，这小子脑袋肯定灵光……”

    “是有啊，”沈应秋苦笑，“他被人带走的时候，就是带着那一封任命去的。本以为去去就能回来，结果一走就是几个月，只知道人关在提篮桥候审，其他一点音信都没有。”

    大约是嫌弃女婿嘴碎，朱斯年又带他们去书房说话。

    直等到了朱府门口，朱斯年嘴里还在讲：“痛风，皮鞋也穿不上，记性也不好，脑子不行啦。”的确，唐竞心里想，要是搁在从前，有些事朱斯年是一定不会告诉他的。如今说了，是因为脑子糊涂，也是因为家道败落两人坐上汽车，司机发动引擎，开出去许久，唐竞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没跟周子兮说过什么，但她却始终握着他的手，这么稳，这么暖，这么熟悉。所有的往事他都跟她说过，此时不用解释，一切她都明白。他愈来愈觉得，有这样一个人真好。

    唐竞听着，许久都没有反应。但他其实想明白了一件事，唐惠如为什么会在那场枪战中寻死。她是不想活了，因为失望朱斯年果然继续说下去：“谁知道过了不久，淳园就出了那档子事情。…。”唐竞还未说什么，周子兮已经听不下去，起身告辞。

    唐竞知道朱斯年一贯的做派，已经猜到他亏空不小，也许因为赌，也许因为鸦片。

    怎么个样子？

    “你做什么？”他笑问，觉得此时的周子兮颇有种悍妻的味道，等不及要替他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