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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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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惊醒,睁开眼还是房中熟悉的一切,被夏夜泛着潮气的月光勾出一个粗络的轮廓来。

    唐竞知道赵得胜这人做事一贯得力,倒不至于连这样简单的差事都做不好,可他难免想得多一些:“那厨房有没有外人进出?”

    一时间,脑中又闪过那个抱膝团坐的身影,洁白,纤细,一双眼睛在幽暗处黑白分明,叫他心头一动。但随即便有另一个念头冒出来——传菜的升降机内里并无控制开合的把手,若是一个人,进去了就出不来。所以,她是有人接应的。

    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

    “唐律师。”那人回答,说完便背过身面朝门口站着,再无二话。

    梦中的她发现自己身在一片黑暗里,只有前方极远的地方有一线灯光,些微人声与音乐声从那么传来,像是隔着一层水幕,听不分明。她朝那里走过去,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伸出手摸到一侧的雕花护板。那圆熟的凹凸与记忆里的一样,这才知道是家中走廊,却不知为什么显得那么幽长。她继续走下去,听见光亮处传来女人的笑声,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见便听到一声轻唤——“颂尧……”

    “在哪里读的法科?”她又问。

    唐竞点头,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有今日是因为张林海一路供给学费,更是因为安良堂司徒先生的助力,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母亲的一条命。这一点,他不会忘记。

    装了行李,四人离开码头,还是由唐竞驾车去往周公馆。那是租界西区哥伦比亚路上的一座三层别墅,房子盖得十分周正,花园也颇有规模,打从外面路上看进去,只见草坪,树林,以及佣人住的偏屋,正宅是怎么都看不见的。

    “会乐里是什么地方?”谢力不明就里。

    说话间,唐竞已叩开七号“雪芳”的大门,仆役认得他,赶忙让进去,往里面喊一声“客到”。

    唐竞心中一动,又问:“送蛋糕来的是个什么人?”

    “此地管妓院叫书寓,里面女人叫先生。”他第一次来,唐竞免不了关照一声。

    朱斯年咬着耳朵,沐仙掩口俏笑,就等着唐竞忍不住追问。

    听那说话声,唐竞便知是朱斯年,方才进来时,他就看见朱斯年那辆招摇的奶油色劳斯莱斯停在弄堂外的马路边上。此时抬眼一看,果然就是此人,一身白色夏布长衫,手里摇着折扇,身旁是一向要好的沐仙,月色薄缎子褂裙,一双玉臂在宽大的袖子里,看着着实逍遥。

    “呵,这是卖艺不卖身的意思?”谢力冷嘲。

    回到此刻,姆妈见朱斯年拆台,过来笑骂:“朱律师不要假客气,都是常来常往的人,谁不晓得唐律师一向不碰会乐里的女人?人家交的外国记者女朋友,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本地货色?”

    后来,鲍德温冷静下来细想,也曾怀疑过那天夜里的事,究竟是手气实在太臭,还是庄家作怪?唐竞的出现,似乎也太过及时了一点。但这事务所到底还是开起来了。唐竞看中的是鲍德温的美国人身份,鲍律师看中的是唐竞背后的金钱与势力。两厢里各取所需,双剑合璧,在这上海滩执业做律师确是滋润得很。

    回到周公馆,院子里已是灯火通明,依他所说,坚壁清野。进了正宅,便有人带他去三楼,周子兮的卧室就在那里。此时房门洞开,走廊上站着府上的女佣仆役,从纽约同来的阿妈也在其中,可惜只会讲粤语,与其他人夹缠不清。

    “先做正事。”唐竞只撂下这么句话,如在自家一般进了书房,给锦枫里挂去电话。

    “后来如何?”身旁沐仙凑过来。

    “是。”他点头。

    与此同时,周公馆三楼的闺房内,周子兮已经睡下去。

    唐竞担任周家的法律顾问已将近一年,记忆中的周子勋总是形容憔悴,就算是不清楚底细的人一看也知道是瘾君子,如今遗像上的那张面孔反倒叫人觉得陌生的很。这照片是周氏族里人选的,大约摄于五六年之前,彼时的周子勋倒是仪表堂堂,极其年轻的一张脸,那副眉眼与周子兮有几分相像,但给人的印象却又大不相同。

    唐竞并不解释,只是一笑,低头摘了礼帽,交到仆役手上,带着谢力顺石阶进去。门面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两人还在前院,姆妈已经出来迎接,安排他们进一间小厅坐下,备酒备菜,又带了两个女人过来,一个穿红一个着绿,任凭谢力挑选。

    再回到厅中,谢力总算在那绿肥红瘦中选了一个,见他进来便问:“有事?”

    周子兮跟过来,忽然又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唐竞轻笑,他早不记得是哪一次醉酒,但这般理想却不会忘记。原话不止是谢力记得的这些,还有铂金墨水笔与珐琅怀表。这些琐碎,母亲一直挂在嘴上,从他记事一直说到他七岁那一年。也许更早,他不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也不晓得是从何而来的念头,他看着周子兮的背影就莫名这样想,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哭,连装装样子的抽泣都懒得作,只是双手交握,垂目在灵位前面站了片刻。

    “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唐竞实话实说。

    临睡前,他在浴室洗漱,那件亚麻西装脱下来,才发现上面有隐隐陌生的气息,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花香,微苦而回甘。再一嗅闻,却又找不到了。他忽觉不耐,心想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便将那外套团起,扔进门口的木格,只待仆役收去洗烫。

    “你逃不掉的。”他开了门,又回头看着她道。

    唐竞不再耽搁,出了会乐里,驾车离开。

    谢力“哦”了一声,只当他们是同行相轻。唐竞便也不多解释,其实自己心里清楚,他与吴予培无冤无仇,只是不知为什么从来就不对盘。他觉得吴予培假道学,而吴予培或许觉得他太流氓,仅此而已。

    唐竞离开周公馆,时间已经不早。他驾车回去华懋饭店,在那里,他有个长包房,自从回到上海便住在里面。房费代价不菲,但他付得起,也从没想过要在此地置业成家。他之所以归国,既是还债,也是因为这里的钞票好赚。等赚够了,不想再赚了,总是要走的。但什么时候能走?能不能有这一天?谁都不知道。

    这是第一次,唐竞觉得她神情无助,真的只是一个小姑娘。他有些微的不忍,却也只是默默走出去,反身就要关上门。

    待仆役们走远,周遭总算又静下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径直走到一块卷叶垂花饰板前,伸手打开。饰板后是府上传菜用的升降机,周子兮正抱膝坐在里面。

    周子兮这才松了外套,拖出一条布裙套上。也是不巧,这裙上纽子一排十几个,她系到一半不放心,又回头张望,却见窗前那人当真只给她一个背影。

    “唐律师。” 乔士京招呼,知道唐竞颇受器重,一向十分客气。

    “你真是律师?”她好奇,还是觉得这人更像打手。

    反光镜中映出弄内幽暗暧昧的灯影,他又如曾经的无数次那样想,这是出了名不见白头的地方,自然不会有谁记得他这个人。

    “不是,窗开着,人没了。”赵得胜答完了又问,“怎么办?是不是告诉锦枫里,多些人手来找?”

    听他这么说,两个帮中门徒转身出去,呼喝着走廊上的佣人一同帮忙。众人于是散去,只有唐竞缓步跟在后面。出了房间,外面便是走廊,一侧是楼梯围栏,另一侧是镶板护墙,从地板一直包到天花板,暗夜里看不清上面的雕花,只觉繁复沉闷,宛如一副巨大的棺椁,装得下所有的人。

    “是。”得胜答得十分肯定。

    唐竞冷笑,见她一双裸臂抱着两条腿,膝盖顶着下巴,猜到她身上至多只有内衣,便脱下自己的外套。

    “是管家打的电话?”

    周子兮仍旧看着他,再没说什么,在他面前关上了房门。

    “那人叫吴予培,也是个律师,事务所就开在这里楼下。”唐竞回答。

    是矜贵还是便宜,谢力初来乍到,其实也不知道。反正这三元也只是个俗称而已,在此地摆一场花酒,所费成百数千元的都有。

    谢力大约也觉得气压不对,没话找话,问唐竞:“这会儿是去哪里?”

    周子兮摇头,两只手仍旧紧捏着那件外套的衣襟。

    “此地怎么了?”唐竞反问。

    说话间,周子兮已经穿好衣裳,坐在高高一张胡桃木床上。唐竞看她一眼,在窗台的花岗岩上捻灭了烟,转身朝门口走去。

    唐竞只觉好笑,转过头去点了支烟,又开了一条窗缝,由着那细白的烟线如蛇一般随风游走。他才不稀罕看她,麻杆一样,拎起来轻得像一片羽毛,两只手就能捏死。

    当时还是民国初年,律政风气新开,除去像他这样留洋回来的,更多的是速成入行的半吊子,而这国民政府司法部的律师执照也是发得忒儿戏了一点,只需接受过法律教育,连考试都没有,便可以拿到。一时间,恰如小说家包天笑形容,满天下的律师多于过江之鲫,更似散巢之蜂。

    谢力做挑夫,搬下几件行李。唐竞也曾坐过跨海的邮轮,见识过头等舱那些小姐太太们的排场。相形之下,周子兮的家当实在算不得惊人,总共不过几只皮箱与帽匣,也许是因为年纪小,也许是兄长亏待,都不一定。

    这朱斯年是唐竞的同行前辈,老早剪了辫子去耶鲁读法科,比第一批庚子赔款的留学生还要早好几年,负笈归国便在上海挂牌执业,有一间事务所开在麦根路上。

    “你就是我的监护人?”她问他,眼中漾着一丝笑。

    想到此处,唐竞即刻打电话到周公馆,又找赵得胜确认了一遍:“府上用的人都是新雇的吧?”

    “行了,就这样吧。”他于是只抛下这么一句,便挂断了电话,脑中已有了最简单明了的解决办法——只需明日将那孩子送进寄宿学校,就可省却这一切的麻烦。

    奥斯丁轿车沿着灰白色细石车道一路开进去,绕过喷水池,在大门口停下。一行人下得车来,箱笼琐碎留着由佣人们收拾,唐竞只先带了周子兮去祭拜周子勋。

    “此地有何法律可言?”周子兮亦反问。

    “司徒先生可好?”他心里百转千回,问出来的却只是这一句话。

    赵得胜犹豫了片刻:“倒是有些个送货的人。”

    这些唐竞最懂,一一说道:“吃茶三元,侑酒三元,留宿也是三元,所以叫长三。”

    周子兮却当他要动手,一下从那洞里钻出来,脱兔般地要逃,可终究还是没能跑掉,被唐竞一把用衣服裹了,整个人横着拎起来进了房间。

    “没什么,”唐竞挂上一个无奈的笑,“事务所的公事,繁琐得很。我先走了,明天再来这里接你。”

    拿起听筒才知是他留在周公馆的门徒赵得胜打过来报信,听见他的声音,开口便是一句:“人不见了!”

    话说到一半,他便隐隐觉得自己着了这小姑娘的道,本来接下这桩差事就打定主意不与她多废话,只将人看住了就好,此时却似是在她面前吹捧自己。

    “银元?”谢力求证。

    乔士京搁下听筒去请示,又等了片刻,电话那头传来人声。这一次,是张林海本人,低低对唐竞道:“不用带过来了,你办事我放心,安良堂司徒先生的人要招待好。”

    想到这些,唐竞自嘲一笑,却见谢力身后周子兮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一路沿着舷梯走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谪仙审视脚下的尘土。以至于到两人终于面对面的时候,唐竞方才想起,她不过就只是一个小姑娘,本该是他低头看着她的。

    何世航为人有几分清高,不曾向她说起过自己的家世,但看他的起居排场,住着船上最好的舱位,早晚贿赂西仆替他们送信,想来也不会太差。至于对她有没有用处?尚且不知。人都说世家子最无用,但叫爱情冲昏了头的那一种,也许会有些不一样。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帮派老头子手下的讼棍,若真能叫她一个小姑娘一眼看穿,一定早就死了几回,哪还会有命站在她面前呢?

    唐竞一概不管,只在一旁喝茶。谢力看这架势,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选哪一个,厅外又有人进来。

    见周子兮不在眼前,谢力便活泛起来,他在船上已憋闷了月余,如今上了岸,押运的“货物”到港脱手,早就心猿意马,要唐竞做东好好招待他。

    “你当这里是荒蛮之地?”唐竞失笑,忍不住为本城正名,“法租界大陆法系,公共租界英美法系,华界从大清律例到六法全书,若是有两个人沿着黄浦江打一圈架,辩护律师大约要将世上所有主要法典都翻一遍。古往今来,不会有另一个地方比这里的法律还要多。你或许以为儿戏,我倒觉得身为律师正好大展拳脚。”

    谢力闻言也笑。他已经喝了些酒,一张长脸涨得酡红。

    唐竞连头都没回,只提高声音说了一句:“人找着了,都别上来。”

    唐竞在本地人面熟,一应庶务眨眼便置办停当,租下写字间,又雇了秘书、帮办与文案,在中西文报纸上登出广告,说鄙所接受华洋委任,代办民刑诉讼、行政诉愿,以及一切非诉法律事务,总之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

    周子兮倒是浑然未觉,冷哼一声,还要与他争论:“这么多法律,却要我嫁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知道吗?” 谢力继续说下去,“如今堂中门徒凡是有儿子又能读进些书的统统拿你做榜样。”

    “先是管家太太打的,但那边的老板是个外国人,只会讲外国话,所以后来还是得周小姐自己去说。”

    “会乐里。”唐竞回答,是突然定下的主意。

    唐竞不答,只是轻笑。怎么可能?莫说是身体,无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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