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是在港区度过的。那座三十米高,三百米长的船坞,在她眼中犹如一条巨鲸的洞穴。而她在其中出没,记录下每一处管道,每一道暗红色防锈油漆的楼梯,每一堵斑驳的红砖墙,以及所有混凝土巨柱之间的工字结构。那种虔诚,就像是面对着一座无字的博物馆与纪念碑。
“什么?”他不懂。
但老邱并不只是画了一块遥远的饼,继续说下去:“这个旧住宅群只是港区改造的第一步,纵联实际拿到了整个地块的开发权。项目已经立项,正在招募顾问团队。我希望清营造能够作为建筑设计方之一在Programming的阶段就加入进来,为后面的资金计划、团队选择和项目运作做准备。”
那天夜半,她又做了一场梦,梦中还是那一日在警察局认尸的情景。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了她,轻轻吻她。
“反正六岁的我也需要那个拥抱。”他在她耳边喃喃。
“他们还是想要一个更商业一点的方案。”老邱在电话这样对她解释。
随清表示十分理解。对于这个结果,她其实已有预料。港区项目的招标虽说是从规划和场地设计阶段开始的,但其实地块十几年前就已经拿下,要用来做什么,至少挣多少钱,开发商和当地政府都早有打算。最后获选的方案果然就是将整个住宅区改建成商业步行街,保留并修复其中有观赏价值的老建筑,但居民全部迁出。就跟这个城市里其他老建筑群的改造结果一样,成为又一个游客的主题乐园。
随清点头。
“您也是优秀的业主,有审美的那种。”随清静静笑了,相信这并不完全是商业互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只是在猜罗理会不会把这个笑话也汇报给他听了。
但基地传来的消息却并不太好,连夜豪雨,观景台下的工地无事,分散在山间各处的中继站也都没有问题,但徒步道上有几处塌方。也就是说,他们靠走是走不下去了,怕是要等到雨彻底停了,才能调直升机过来接他们回去。而两人出发之前,按照登山指导的建议,备足了两日余量的饮水和食物。至少到那个时候为止,还没有担心的必要。随清甚至觉得,这样更好。
而魏大雷又回到G南去了,他自称是清营造在那里的驻场建筑师,但随清并没有给他这个头衔。还是那个行业梗,用一个实习生驻场,还不就成了方案婊?
“是。”随清拿着手机点头,丝毫没意识到他根本看不见。
“你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她问他。
邱其振果然笑起来:“怎么又搞得像道别一样?我早就说过,我们的理念重合,以后有的是合作的机会。”
电话那边这样回答:“你学得很好。”
片刻,他们才意识到那是直升机旋翼发出的声音。
“你找不到的。”他轻嗤一声,说得很肯定。
就此,忙碌的日子又开始了。
他却反驳:“穿越又不是这么穿的。”
随清感觉很好,这是她许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假期,离开城市,离开工作,离开往事,彻底地离开。只觉心沉静下去,静到可以听到林间每一点细微的声音,闻到每一丝潮湿芬芳的气息。
“怎么了?”他轻声道。
这个消息是邱其振在电话里告诉她的,那时,她正坐在清营造的办公室里,隔着一道玻璃门,魏大雷在外面抬起头看着她,似有感应。
但最后,她没能松手,又从箱子里救出那衣服来拥在胸口。
“再见。”她喃喃地说,而后便醒了。
她回头,与他相对,看到的彼此还是昨天来时的样子,内里却已经截然不同了。他知道她无比灰暗的青春期,不能有任何秘密,甚至不能关上一扇门,她也知道他在三岁之前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他亦拥着她,在她耳边回答:“没关系,我从没想过你会完全忘记,没关系的……”
“那我尽量吧。”她愈加要笑,直到听见山脊另一边传来风声。
要说失望,并不是一点都没有。十年过去了,曾晨的概念设计依然不能成真。
不知是不是因为延迟,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邱其振才道,“你是个优秀的建筑师。”
大雷叹气,仿佛在说怎么又回到这几句话?而后便是原话奉还:“如果我死了,回去工作,旅行,开party,再找个男人。”
直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魏大雷的入学时间又一次临近,而他又一次对她说,他不想走了。
他于是起身,朝他伸出手:“遗憾,no new guy for you.”
两人于是在G南与A市之间飞机往来,所有的登机牌收集在一起,简直可以拿来打牌。
邱其振却答:“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平静,抬头看他,借着路灯的灯光一分一毫地看,仿佛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