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要说什么。

    那人走了之后，简晨烨简略地将当晚在徐家所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我看小晚那个态度，就拉着昭觉走了，不然……我担心将来大家连朋友都做不成。”

    回到厨房里，她揭开锅盖，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缓解了她的冷。

    叶昭觉翻了个白眼：“你在婆家也这么作威作福吗？”

    她太熟悉这里了。

    想起父亲，邵清羽神情黯然，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他是直接命令我回家，可是对我来说，那里早就不是家了。”

    话刚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不好，齐唐的车就在离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而他本人，就正坐在驾驶座上，她第一反应就是，我该往哪儿跑呢？

    “你先坐下，我有很多话要说，一时说不完，你站着也累。”闵朗指了指自己旁边，“我也不知道能约你去哪里，就在这儿说吧。”

    “不知道啊，”那种怪异的笑还在她的脸上，按理说跟邵清羽这么熟，不应该在乎丢不丢脸呀，但她还是强撑着，“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好了，我去看看汤。”

    她的穿着打扮和从前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了，头发应该也很久没有护理过，全身上下唯有手腕上那只螺丝钉手镯还跟过去有点儿关联，除此之外，“邵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在她身上已经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

    她依然闭着眼睛。

    现在，他们是两个全新的人，全新的简晨烨，全新的叶昭觉。

    他坐在旁边听了几分钟，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徐晚来猛然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瞳孔里全是惊恐。

    学了这么长时间，她自觉进步巨大，算一算课程，差不多也上完三分之二了。

    如果时间倒退到她离家之前，有人和她说，她将来会因为钱而苦恼……她一定会从Hermès(爱马仕）包包里拿出钱包来甩到那个人脸上，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她回过头去，望着远方，不动声色地饮尽了杯中的酒。

    邵清羽这一哭，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了：“我到现在才明白，以前昭觉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说得很对，没钱干什么都怕，我连去妊娠纹的按摩霜都没钱买……”

    “汪舸知道吗？”

    邵清羽一愣，听出了有些不对劲：“怎么？你不知道？”

    他愿意和任何人联络，就是不要和她。

    她站在门口，目光比身体更先进入这所房子，玄关，客厅，卫生间，阳台甚至是卧室，她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走，走到哪里会撞上什么家具。

    “我第一次来看这里的时候，也是晚上，”齐唐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回过头，看到他手里端着两只酒杯，“喝一点儿，放松一下，你绷得太紧了，”她接过其中一只，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讲下去，“当时我赚了一点儿钱，急匆匆地想要买点儿什么，朋友带我过来看房子，我就站在你现在坐的这里，看到眼前的画面，脑子里冒出一句诗……”

    她的脸上混合着一万种情绪，那个空白的面孔就像一层表壳被剥去，她又活了过来，生动的，有血有肉的，会哭会痛的。

    “滚。”

    这时，公交车报站的广播在提示，下一站就是叶昭觉的目的地。

    齐唐站着一直没动，也并不试图打断她，他看得出来她憋坏了。

    他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说话了，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

    “我觉得，闵朗应该会比我们更清楚，”坐在车上时，叶昭觉的脸上有种仿佛被人狠狠踩了一脚的表情，“该怎么跟她谈……”

    初到异国的那些日子里，这些回忆曾经帮助她抵抗过多少孤单和寂寞，尽管双眼紧闭，但眼泪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她的眼角漫溢出来。

    她整理了一下包，有句话在喉咙里已经卡了很久，上次见面她就想问。

    她擦干手，从厨房慢慢走到客厅里，小心翼翼地赔着笑：“我瞎说的，你别生气，对宝宝不好。”

    邵清羽咬着牙没有说话，但眼泪一直收不回去。

    齐唐脱掉了外套，看到她还傻站着，又来气了：“进来啊，装矜持吗？”

    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心里有点儿微微的疼，不强烈，但是确实存在，有个声音越来越大：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可是没有告诉你。

    从前闲来无事，她只觉得在这世上，与这几人喝酒谈天最快活，直到这一连串的变故如陨石砸向地球，而他们每一个人的痛苦和踌躇，都令她感同身受。

    这些日子，这些事情，随便一件都足够压垮一个人，可是她硬是撑住了。

    “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涉及“钱”的话，说得再怎么委婉，也仍是会刺伤自尊。

    徐晚来像是生过一场大病，形销骨立的身形就像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女。她似乎丧失了喜怒哀乐，脸上长久地保持着一种空白的表情。

    大概是那种无聊的骗子打来的电话吧，她没当回事，更没往齐唐身上想。

    中午过后，等到陈汀一来，她就可以去上化妆课了。

    再见了，曾经属于叶昭觉的简晨烨，还有曾经属于简晨烨的叶昭觉。

    他轻轻地念出这句诗，那一瞬间，整个城市陷入无声寂静。

    叶昭觉笑了笑，这笑容中包含着极大的理解，她理解他的反应，理解那吉光片羽的一瞬间发生的所有，而这份理解永远无须宣之于口。

    叶昭觉的苦衷不好跟任何人讲，她不是不合群，只是实在没时间再匀出来用于社交。

    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将来或许也不会说，这就是她生存于世，最深爱的秘密。

    那个号码很奇怪，打来的时间也很诡异。

    “就那样吧……”简晨烨语焉不详地带过了她的问题，“到家给我发个信息，早点儿睡，你也不是很年轻了，黑眼圈很明显哦。”

    其实齐唐甫一露面，她就已经有点儿动摇了。

    现在她知道了，齐唐是刻意而为之。

    整顿饭下来，两人之间的友好度稍稍回暖，他们谈了邵清羽，谈了乔楚和闵朗，甚至谈了陈汀，不相干的人聊了个遍，却唯独没有聊到他们自己。

    闵朗一直若有所思地垂着头，过了很久，他起身拍拍简晨烨的肩膀：“这件事，你和昭觉就别再管了。”

    叶昭觉拎着一碗加辣的麻辣烫，晃晃悠悠地走到小区门口，忽然晃不动了。

    叶昭觉一下子蒙了。

    闵朗握着她的那只手更紧了，他的语气比先前还要温柔：“晚来，我不是个浪漫和诗意的人，但是那天晚上的月光，我能记一辈子，你知道，那是因为和你有关。”

    她们一开始也会叫叶昭觉一起，可惜每次，叶昭觉都会面露难色，抱歉地推辞：“去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

    闵朗坐在石阶上，脚边有一堆烟蒂，他看着徐晚来远远地走过来，越来越近，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口上。

    而其他的事情……

    “别吃这个了，我们一起去找个地方吃饭。”齐唐感受到了那团火的威力，但他不但不惧，居然还有点儿暗爽。

    齐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已经一片雪亮，他无须再多说什么了。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句话，没有想到第一次说，竟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夜里，广场一片寂静。

    逞强归逞强，她实在没法自欺欺人说她不想念那些东西，不怀念那种生活。

    有时陈律师在处理别的事情，她就在会客室里安安静静地等着。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刚看过一场恐怖电影：“你卖了79号？”，闵朗微微地点了点头后，她整个人都颤抖着，“你疯了？”

    果然，客厅里好半天没声响。

    其实根本谈不出什么名堂。

    某些话题，一旦要深入地谈下去，势必会牵扯到往事，而这些过去，恰是他们现在必须小心翼翼避开的雷区。

    “我又没怀孕，吃那么好干吗？”叶昭觉一点儿也不示弱，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心里其实一直都窝着一团火，从知道他回来那天开始，这团火一直在熊熊燃烧着。

    他不说，她就不问。

    在下车之前，她终于假装轻描淡写地问出来了：“你和那个，叫辜伽罗是吧……怎么样了？”

    过去了，都过去了，畴昔种种都过去了，爱也好，恨也好，误会也好，嫉妒也好，全部都过去了。

    下车之后，她慢慢往家里走，忽然之间，她意识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简晨烨竟然能够和平共处了？

    一想到那天……她面容上的冰霜又更重了一层。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冷不丁地，徐晚来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齐唐没有再继续浪费时间，他直接把她塞进了车里，锁上车门：“作什么啊你，你不是这个路子的。”

    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不要怪别人。

    关于吃这件事，叶昭觉现在认为是越省事越好。好不好吃？不要紧。

    闵朗有些措手不及，这个问题她以前也问过，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还会在乎这种小事。

    真假参半的斗嘴已经成了他们最自然的交流方式，齐唐意识到，Frances的确在他们之间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我家里有微波炉，”叶昭觉嘴上还是犟，但那团火已经熄灭了，“转一转就行了……哎，你干吗！”

    每隔几天她都会去律师事务所见见乔楚的代理律师，尽管还没有太多实质上的进展，但只要去了，她心里就会好过一点儿。

    “不去。”叶昭觉又呛了一句，“找别的姑娘陪你去吃吧。”

    若是换作从前，听到一句这样的话，她不仅不会感动，反而还会因为这种暧昧胶着而感到尴尬，可是这段日子太难挨了，就像邵清羽说的，猪狗不如。

    那天晚上她实在是太累了，回到家里刚挨到床立马就睡着了，手机一直放在包里，第二天早晨出门，才看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

    “那……你打算怎么办？”叶昭觉也跟着一起头疼，这事像个死结一样难解，她正想着办法，突然，她听到邵清羽说，“我也不知道，后天见齐唐，我听听他的建议吧。”

    “那倒不是，”邵清羽拿着遥控器一顿乱摁，“但是他们什么活儿都不让我干，连我洗个澡一家子都提心吊胆的……喂，你怎么穷得连电视费都不交啊，无聊死了啦！”

    有一只手，揪着徐晚来的心脏，闵朗每说一句话，那只手就揪得更重一点儿。

    等到徐晚来缓过这口气来，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

    他的语气非常温柔，这让徐晚来有些诧异，因为诧异，她反而放松了一些，敌意也收敛了一点儿。

    到了中午，工人们去吃饭，去休息，她就去711买个饭团子、沙拉或者凉面，虽然是简简单单的速食，但好歹能抵饿，勉强算顿饭。

    “是啊，挺好的。”叶昭觉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陈汀早已经把话说在了前头：“你知道我有多懒的，杀了我上午也起不来，你就多担待担待。”

    这情形很像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她买了一束花，逃课去看望住院的邵清羽。

    今非昔比，她越哭越心酸。

    “骨气当然很重要，”齐唐看着泣不成声的邵清羽，她现在这个样子弄得他也很不好受，“但是要分情况啊……”

    大概是太久没有看到她暴脾气的这一面，陡然一见还真有点儿怀念。

    她心里藏裹着很多很重的东西，但是事情一件都没有解决，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她怕她一哭就泄气，而她又必须撑着这口气。

    她已经预感到了，但她不敢确认，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一见到齐唐，邵清羽便毫不客气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昭觉你回来了？你知道她这段时间过得有多惨吗，简直就是猪狗不如啊。”

    真是丢人啊，齐唐上次还在电话里表扬她说“你现在进步了，不是只会哭了”，为了把眼泪憋回去，她只好用大声骂脏话来转移情绪。

    既然说好是来吃饭，邵清羽表示，那我就真的只管吃哦，可不要指望我会帮你忙哦。

    在同期学员的眼里，叶昭觉是一个礼貌，友善，好打交道，可又极不合群，神神秘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