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边,帮李畋压住那张牛皮纸。
“老……老板,给……给口吃的!”李畋声音嘶哑,一句话仿佛用尽全身的气力。
黑衣人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李畋没有想到这么快那帮人就追了来,只得拼命打马:“驾!驾!”
易明飞身下马,解包袱取火枪。
“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走!”李畋说。
阿雅说:“很热闹,整个寨子都会来呢!”
“乡巴佬!捣什么乱?!”茶肆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小虎子!前些日子王先生送来的四幅山水条屏上墙几天了?”孙固一边给一幅牡丹图安装画轴一边问。
“还不是多亏了先生。如果不是先生救了阿雅,哪有我们的今天?”
阿雅抽泣,泪水止不住地流。
那面茶旗实在是太新了,新到让李畋觉得有些晃眼。那茶肆和这巷子是极不搭调的,这不能不让李畋有所警觉。他立即决定改变方向—挪向那间茶肆。
小虎子把李畋扶到屋里,在一张竹床上躺下,又弄来温水帮李畋净面。这时,刘妈的姜糖水也端上来了。
被称作老倭瓜的硕大脑袋愣住:“边爷,怎么把您惊动了?”
孙固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扶起眼前这个奇形怪状的人。
“日本人!这么说吧—我知道一个秘密,恰恰日本人也想知道这个秘密。你说,我能告诉他们吗?”
李畋在孙固的搀扶下起身:“我长话短说,现在我遇到麻烦了,很大的麻烦。我现在不能回家,我的家已经被一帮歹人盯上了。我担心静如和孩子的安全。求孙先生想个办法救救他们母子!”
一个络腮胡子挨挨擦擦过来,刚好挡住黑衣人的视线:“劳驾,借个火。”络腮胡子叼着一个大烟斗。
李畋在图的某处涂了一个重重的圆点,然后写了十四个字:“洞葬悬棺,二郎搜山。石门坎,小迷糊。”然后笑着对阿雅说:“万一我死了,就将这张图交给你静如阿姨。贵阳漱石斋的孙老板知道你静如阿姨在什么地方。”
小虎子应道:“好嘞!”
李畋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渡边一郎开枪—易明不是李畋,死一百次都无所谓。但是,松林太密,子弹全都打在树上。只得眼睁睁看着易明的背影消失在丛林深处。
弯弯山路没入一片松林。
阿雅笑了笑,走出去。取了东西回来时,却看到李畋在火塘边捣鼓什么,阿雅十分好奇,便悄悄地走到李畋身后。
茶肆。
不管怎么说,李畋伤势的好转让阿雅感到异常欣慰,多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突然散去,如云开雨霁。
黑衣人闪在壁角处,若无其事地看。
那笑容真的让李畋放了心,因为那不是一个莽夫的笑。白马没有停下,李畋按易明指的路线行进。
阿雅静静地守候在李畋身边,用竹管盛水滴入李畋已经干裂的唇。看着李畋的病容,暗自垂泪。
“放心吧李先生!我是猎人,知道怎么对付野兽!”易明微笑。
一个硕大的脑袋从茶肆里探出来,向对门张望。
李畋俯卧在床上,肩部的衣服早已经被撕开一个大洞,伤口已经不堪卒睹。
松烟兑上水便成了墨汁,削过的鹅毛便是笔。
易明开始捆绑。
李畋连忙说道:“所言极是!是李畋迷糊了。”又将眼镜套在头上。
后面的人越来越近。
一碗姜糖水下肚,李畋缓过一口气:“孙师傅,我有事想单独对你说。”
一路风雨兼程,七天之后的黄昏时分,易明带着负伤的李畋回到岜沙。
“阿雅让我来看看您。我是专门来贵阳看您的。”
“你这不是茶馆吗?我喝茶。”易明说。
都司路中段。两间门面,一块老匾—漱石斋,据说是清末黔中名士孙竹雅的墨宝。店里主业是书画装裱,兼营字画买卖。老板姓孙,单名一个固字,是孙竹雅的第五代传人,除正业之外,还有一手绝活儿—古籍鉴定。无论是汉唐残卷还是宋元孤本,经他过目,少有走眼。
“他们在我家对面开了一间茶馆,那只是个幌子。我估计,他们就是在等我回家自投罗网呢!不过,日本军队离贵阳还远着呢,现在的贵阳还是我们中国人的天下。那帮日本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胡来,只能背地里使些阴招。”
易明飞也似的几步跑上吊脚下楼。
“你们还记得那个乡下人吗?是我让你们放走的。那个人的打扮很奇怪,发式很像我们古代的武士,还背着一支火枪。”
那朵红伞停下,转身,伞歪举在一旁,一张陌生的女人脸,冲黑衣人嚷:“你这人好没道理,你一路盯着我干什么?”
易明纵马越过李畋,奔向一条更加崎岖的小路:“李先生,跟我来!”
易明驻足,看着随后而至的李畋急切地问:“李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朵红伞在贵阳街头行走。
李畋拿起刚刚画好的图,撮起嘴巴轻轻地吹着,想让墨迹干得更快些。“好好好,长命百岁!这事儿啊,我们阿雅说了算。”
漱石斋内宅的一间厢房里,烛光微黄。
1938年6月3日,清晨。
“这么说,李畋肯定没死。不仅没死,而且安全地回到贵阳和他老婆见了面。”渡边一郎自言自语。
络绎而至的学生,间或有家长相陪。
李畋正站在檐下张望,看到孙固便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李畋弯腰捡那两个铜板。
达德学校门口。
“阿雅怀孕了,六个月了,要不她就跟我一块儿来了。”
李畋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绑在竹床上。
李畋很沉着,这主意仿佛已经想了许久:“很简单,你就照我说的做。拿你的短刀在火上烤过,然后割开我的伤口,那些烂肉就直接割掉了,找到子弹就把它剜出来。这就行了!”
易明强忍悲痛:“李先生,你会好的。等我们的孩子出世,还要请你吃满月酒呢!”
硕大脑袋打了个响指,一个黑衣人从旁闪出。
李畋依然苍白地笑,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阿雅的问题。只是说:“放心吧,我死不了。我从悬崖上跳下来都没有死,这次更死不了。我命硬,阎王爷不要我。”
沈静如牵着小鸣谦的手走出来。小鸣谦肩上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
“刘妈!刘妈!赶紧烧碗姜糖水,再弄点吃的!”孙固跟在后面,边走边喊。
蒙蒙细雨,如丝如雾。
“行,你什么时候用?”孙固很爽快地答应。
取出子弹之后的第三天早晨,李畋持续多日的高烧退去,精神也好了许多。在阿雅的搀扶下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小虎子赶紧过来搀住李畋。
“没有!”黑衣人往一边闪,眼睛在追寻自己的目标。
易明进屋的那一刹那,发现一只乌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那是一支真正的王八盒子,自己的火枪和那一比,可真就是一条烧火棍。持枪的黑衣人面无表情。
易明点头。
李畋的牙齿死死咬住那截竹筒,浑身都在痉挛,豆大的汗珠很快从额头上浸出。突然,咯叭一声,李畋口中的竹筒爆裂。血从嘴角流出—锋利的竹片划伤了李畋的唇。
李畋想自己翻身,但四肢无力。
“好啊好啊!易明,恭喜你啊,就要做爸爸了。”
“你就在鸿福客栈等我,哪儿都别去,我随时都可能去找你。”李畋说道。
对门是一个并不宽大但却十分雅致的木结构门楼。门楼两侧是石墙。门前一对石鼓左右对峙。石鼓为青石料,波浪纹的底座。
易明一边答应一边走到李畋的床前。
林子深处,李畋的白马流着血,速度越来越慢。
“没什么收拾的。”易明说。
那匹白马的后腿在打颤。
吊脚楼前的空地上,易明在劈柴,光着膀子。
“明天能下墙了,记着提醒我。年纪大了,总是爱忘事。”
易明一骨碌爬起来。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大白天的,别的住客都去忙活各自的生意,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外面又下着雨,只好躺在铺上假睡。“先生,你可算来了!都急死我了。”易明说。
贵阳,一条僻静的石板巷。
“阿雅不哭,都快要做妈妈的人了还哭鼻子?”李畋的眼中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祥。
易明面露难色:“可是,我不会取啊!”
“李先生,保重!”孙固叮嘱道。
络腮胡子拦在面前:“兄弟,别像个娘儿们似的。你嘴上叼的是什么?”
易明和阿雅面面相觑,而后不解地看着李畋。
“所以,日本人就……”
“先生,先生!”易明想抱起李畋,赤|裸的胸前,一件小小的玉饰恰恰垂在李畋的眼前。那件玉饰很别致,一件小巧的墨玉挂件,像蝌蚪,又像辣椒。
后面的人在鼓噪:“姓李的,你跑不掉了!”
李畋回首,郑重地点点头,然后纵马直奔鸿福客栈。
老倭瓜为渡边一郎斟茶:“谢社主。不过,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抓了那女人和她的崽子,还怕那姓李的不肯交换?”
两颗子弹打在白马屁股上,白马惊颠,李畋险些摔下。
老倭瓜急急忙忙往楼上跑。不多一会儿,渡边一郎和老倭瓜一同下来。
渡边一郎急得嗷嗷直叫。
“这不妥!这样夫人会担心你的。还有劳先生写一封亲笔书函……”
黑衣人收枪。
易明看着那乞丐的半架眼镜,好生奇怪。
“要把所有和这所宅院相邻的院落全部租下来,不要心疼钱。”
二人出了鸿福客栈。
松林挡住了渡边一郎一伙人的视线。
阿雅听到动静,慌里慌张地跑出来。
易明乘机跃上马背,急驰而去。
李畋接过,那颗子弹已经略微有些变形。
“那不能!万万不能!”
雨中,马车飞驰而去。
哒哒的马蹄声从巷口传来,很舒缓,很轻柔。
黑衣人像一条甩不掉的影子。
“不许说死这个字,多不吉利!先生一定会长命百岁。”阿雅说。
易明抄小路而行,终于甩掉了追兵。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易明背着一篓草药回来—全是一些治疗创伤的赶风柴、岩豇豆之类。
李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有鹅毛吗?鸭毛、鸡毛也行。不要多,一两根就够。越长越大越好!”
取过纸笔,李畋草草写了几句,交于孙固:“让静如看过之后烧掉。”
老倭瓜和黑衣人错愕地看着渡边一郎。
“阿雅还好吧?”
“你住在什么地方?”李畋反问。
易明追上李畋。
与此同时,沈静如带着小鸣谦乘一顶蓝呢小轿出现在贵阳城的北门口。
“醒醒!易明……”李畋轻轻拍打易明的腿。
唬得孙固双手相扶:“李先生,你这是所谓何来?生生要折杀老朽!”
阿雅背过脸去。
易明说:“没别的办法了!”而后转身出去。
老倭瓜吓了一跳。
木门打开。
李畋在客房找到易明时,易明正躺在足以睡下十几条汉子的大通铺上睡觉,怀里抱着他的火枪。
黑衣人嘴巴上恰巧含着一截烟屁股。黑衣人恼怒地将烟屁股递给络腮胡子:“给!”然后绕过面前那具略显庞大的躯体。还好,那朵红伞还在,伞下是一身碎花旗袍。
岜沙苗寨再一次沸腾。
渡边一郎和老倭瓜在喝功夫茶。现在的茶肆看起来已经蛮像那么回事儿了。两排八仙桌,每桌都围有四条板凳。长长的七星灶,大大的风箱。
一辆带篷马车早就等在城外。
不大一会儿,易明就找齐了所有的东西回来。
李畋躺在竹床上,伤口被雨水淋过,已经感染了。
孙固满脸疑惑:“李先生您是教书育人,来贵阳时间又不长,能得罪什么人?”
易明的那身装束仿佛给自己贴了一个标签,在贵阳这样的地方,随处都会吸引人们的目光。他牵着马,茫然地行走在陌生的城市里。他没有找到那对母子和那个黑衣人。他们好像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往来穿梭的人群让易明不知所措。茶肆里的一伙人显然不是什么善类,对面的门楼是巷子里唯一有对石鼓的人家—那定是李畋先生的家,从李畋先生家里出来的母子二人想必是李夫人和小鸣谦。茶肆里的那伙人盯着李畋先生的家,而且跟踪李夫人和小鸣谦,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易明越想越不放心,他不敢贸然返回巷子或者直接去李畋先生家,他打算能在街上碰到李夫人和小鸣谦,先弄清楚虚实再做下一步打算。就这样,易明一直在巷子附近转来转去。
“那更可怕!要不,我去报告警察局,把那群小鬼子连窝端了!”
孙固顶着一身雨星子回到漱石斋。
易明装好了火枪,隐身在一棵大树后面,面向来路,选择了一个绝佳的射击角度。
“先生,您怎么这副样子?快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吧,不然会急死我的。对了,今天早晨我看到你家对面茶肆里有人跟踪李夫人……”
“又怎么了?”茶肆里的一个声音。
李畋身体已经极度弯曲,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缚住他的头和脚,却又抵住他的腰,然后拼命地向后拉。李畋的身体已经成为一只反张的弓。突然,李畋的身体又像是被人猛扯了一下,而后猝然停住。仿佛那张弓被猛然折断似的,李畋再也不动了。
李畋将早已经考虑好的一个办法告诉孙固。
李畋很江湖地抱双拳一拱:“孙先生,我也要走了。”说罢便急冲冲地往外走。
小虎子和刘妈走后,李畋挣扎起来,扑通跪倒在孙固面前。
黑衣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阿雅连忙将一些黑色粉末状的药粉往李畋伤口上撒。那是小蓟炭,山里人常备的止血药。将小蓟洗净、切段、凉干,放入炒锅,用旺火炒至外焦内里黄,而后研成粉末存放,随时取用。
“易明!……”阿雅叫了一声,她看看自己的丈夫,再看看李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雅索性哭出了声:“李先生,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让你变成这个样子?是什么人这么狠毒,非要置你于死地?”
寨主下令封死所有进山的路口,派人日夜把守,有悍然闯入者格杀勿论。岜沙苗寨成了一座堡垒—人心筑成的堡垒。岜沙汉子将平日里对付野兽的枪口对准了比野兽更凶残的日本人。
“先生,先生……”阿雅在呼唤。
李畋挥手:“走!”
“我没打人,我打马!”老倭瓜辩解。
黑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告诉社主,目标跑了!”
先后逛了三家布店两家裁缝店四家首饰脂粉店。
李畋笑笑,连忙摆手:“可别这么说。”
“他可是什么都看到了!”老倭瓜辩解。
“不许开枪!要活的,死的没用。”渡边一郎叫嚷。
“是,师傅。”
一阵山风吹来,李畋打了个哈欠,感觉有些乏力、头晕,突然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在回廊上来回踱步。踏得楼板山响。
“纸?我找找看。”阿雅转身欲去。
渡边一郎一掌拍在老倭瓜头上:“笨蛋!岜沙!那是个岜沙人!李畋曾经救过一个岜沙姑娘。”
一条废弃的小巷,几处残破的院落,繁华拐角处的一小片荒凉。
老倭瓜好像被一巴掌打醒:“对呀!他妈的,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
黑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茶肆,咣当一声,把门撞得山响。
枪管里飞出的铁砂形成散弹,打在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马上,顺便也捎带上了老倭瓜。那匹马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惊厥、挣扎、冲撞、卧地、死掉。马临死之前的一系列动作最直接的受害者便是老倭瓜。老倭瓜本身就先中了铁砂弹,又被马一折腾,摔倒在地上痛得哭爹叫娘。不幸的是,马队是在急速行进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遭到狙击,马与马之间的距离过于迫近,一匹马摔倒,所有的马受阻。
一红一白两匹马在雨中急驰而去。
“松烟?怎么弄?我去弄。你快去躺着,刚刚不发烧了,别累着。”阿雅搀起李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