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
奄奄一息的李畋躺在洞口,旁边石壁上的“正”字有两个完整的和一个半拉的,那是李畋用来记录时间的,第三个只写了三笔。从清明那天算起,已经是第十三天了。李畋一直没有找到下山的路—他想不通那些棺材是怎么弄到洞里的。那些棺材能上来,为什么自己下不去?此时,李畋已经无法起身,伤口感染和持续高烧已经吞噬了他全部的体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摸索到一把红子果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吞咽。他只能用这种办法给自己一线生机。
蝈蝈愤然:“(苗语)拉死你!”
李畋的视野里,小迷糊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小迷糊,我真的没死吗?”
“(苗语)小迷糊?你阿爸?老麻风死了?”黑影似乎和小迷糊很熟悉。
小迷糊一只手紧紧抓住一棵从石缝中长出的小树,右手从腰间摘下一只挠钩,顺手一甩。带绳的挠钩在空中画了个弧线,翻过鹰翅,准确无误地在一棵松树的枝丫上绕了两圈,死死缠住。小迷糊借助绳索的拉力攀上鹰背。稳住神,轻轻抖手,挠钩魔术般的脱落。收好挠钩之后,小迷糊突然发现有些不太对劲——靠近崖壁的地方小山一样堆积着松枝。老鹰背上极少有人上来,这堆松枝是谁弄的?蹑手蹑脚地摸过去,却发现凹穴处躺着一个人——那正是昏迷中的李畋。
残月西斜。
小迷糊在鹰腹下面的绝壁上攀缘,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灵巧的猴子。
手里的绳索猛然一沉,小迷糊赶紧拉住。绳索紧绷。如果不早把绳索在松树上绕了一圈,单凭一个孩子的力量,怕是禁不起李畋这一坠的拉力。小迷糊用力扯着绳索,一脸紧张。
老鹰崖真像一只尾巴被夹在石壁中的鹰隼,振翅欲飞,却又无力摆脱。
李畋的眼睛依然看不真切,但却清晰地听到是一个孩子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蚂蚱蹲在土豆丛里,绿叶中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条路。
长时间穴居之后,李畋的头发又脏又乱,散发出一股馊味,脸上也被小迷糊弄得脏乎乎的,面目全非。
李畋停下,满脸疑惑:“说什么?”
蝈蝈拂袖而去—他们是在换班。蝈蝈打着哈欠走回寨子,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脚步,折身走上另一条小道—那条小道通向寨子外的小迷糊家。
李畋弯腰,轻抚小迷糊的脸颊:“孩子,跟我一块儿走吧!咱们去贵阳,你应该上学堂的。我说过,要送你上学堂。”
小迷糊扯着绳索,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扯着嗓门儿喊:“先生,稳住!抓住树!脚!脚要落到石头上……”
小迷糊双手紧紧扯住绕在松树上的绳索,绳索的那头就是李畋的腰。
小迷糊哭丧着脸:“先生,我阿爸死了!你有机会了……”
李畋茫然。
“你下山去干什么?那些土匪正等着抓你呢!”小迷糊在采摘白背叶。
有人发现小迷糊的尸体被吊在村头一棵老槐树上,手里还死死握住一支派克笔。
第二天早晨。
小迷糊的家可以用赤贫来形容。除了一口锅,别无长物。甚至没有床。只有两堆茅草,一堆属于小迷糊的阿爸,一堆属于小迷糊本人。小迷糊的阿爸躺在属于他自己的那堆茅草上—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李畋躺在席筒里:“干什么?”
从鹰腹到鹰翅尖是最险峻的,人几乎需要仰面攀爬,稍不留意就会坠落山崖。
小迷糊认出了李畋。李畋初到石门坎时,还是小迷糊上山告诉高志华牧师的。
“我先下山了。”小迷糊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蝈蝈跑过来:“树!快扳倒消息树!”
蝈蝈厌恶地扭脸,摆手:“(苗语)快走快走!”
洞口石壁上的“正”已经有了四个—又过了七天。
在小迷糊的照应下,李畋果然一天天好起来。
“眼镜?你爸?”李畋不知道小迷糊要搞什么。
1938年4月25日,太阳很好。
蚂蚱不敢怠慢,顾不得许多,拎着裤腰以十分滑稽的姿势奔到树边,因为双手腾不出空,就势用半边身子一撞。
“那就是我阿爸。”小迷糊在地上铺开一张草席,“李先生,你躺上来。”
小迷糊起身,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上山。
“(苗语)这死麻风是不能碰到人,你打开席筒我看看,别是你小子偷了什么东西弄出去。”
蚂蚱涎笑。
“先生,你是好人,是和牧师一样的好人。你有机会了……我送你出山。”
“什么?”李畋有些发木。
小迷糊已经像个猴子似的跑到鹰翅的边缘,转眼就不见了。
屋外,停着一辆借来的木轱辘板车。
蚂蚱系着裤腰:“(苗语)对不起!让蝈蝈哥受累了。拉稀!”
李畋这才完全明白小迷糊的计划,很痛快地摘掉眼镜,却舍不得丢:“我,拿在手里好了。小迷糊啊小迷糊,我看你一点都不迷糊。”
看到紧绷的绳索不再颤动,小迷糊的心总算放下。配合李畋下降的速度,小迷糊缓缓地松动着手中的绳索。小迷糊看不到李畋,只能凭借对那根绳索的感知来判断李畋的位置。
“李先生,我这两天过不来了。洋芋和水足够你两天用了!”小迷糊的声音从老鹰翅膀的下面翻上来。
李畋一把抓住小迷糊瘦弱的双肩:“快!快带我下山!”
“李先生,你是怎么上来的?”小迷糊突然想到这是老鹰崖的老鹰背,看着遍体鳞伤的李畋,万分讶异地问。
“我没死?”李畋疑惑,“可我为什么看不清楚?”
山下,一座远离村落的茅草屋。孤独,破败。
小迷糊先将挠钩挂在一棵松树上,又取出另外一根绳索系在李畋腰间,再将那根绳索在另一棵松树上绕了一圈:“李先生,你抓住挠钩的绳子,从这儿翻下去。下面的崖壁上有凿好的脚窝,千万不要慌,脚下要踩稳。过了老鹰的肚子就好了,再下去有一块像乌龟壳一样的石头,你站到石头上之后就使劲扯三下你腰上这根绳。记清楚了?”
天亮的时候,山路的某个转弯处。
小迷糊的话让李畋惊讶,兴奋地挣扎着坐起:“这么说,有下山的路?”
李畋看着曲蜷在茅草上的那具尸体。
小迷糊把席筒子的一头儿弄松,露出李畋的半个脑袋:“(苗语)不信你就看嘛!”
“(苗语)睡不着,来地里看看,今年的洋芋长得真好。”蝈蝈指着板车上的席筒,“真是你阿爸?”
李畋人事不知。
我们的拉蒙啊,你定要走稳哟!
小迷糊推起板车:“李先生,记住—你是个死人了。”
天国的路是那么遥远,
1938年4月18日,薄雾。
小迷糊的两只脏手伸进席筒,在李畋脸上胡撸着。
蝈蝈骂道:“(苗语)臭蚂蚱!你死哪去了?到现在才来!”
“小迷糊,你再想想—有没有小路或者山洞什么的?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能让我离开石门坎就成。”
天国的路是那么寒冷,
小迷糊不出声,低着头一门心思地收拾那张草席。
小迷糊摇头:“没有办法。”
小迷糊家的茅草堆上,小迷糊阿爸的尸体。
“那帮土匪一直没走吗?”李畋问。
“我要把你当做我爸弄到山外埋了,我爸是麻风,弄得越远越好。”小迷糊说。
“你是死人,死人不能说话。”小迷糊抽回双手,将席筒向屋外拖。
小迷糊并不抬头:“这是给我阿爸下葬用的,先给你用。”
“先生,你没死。你还活着!”
李畋的身体打着晃,找不到着力点。
小迷糊哭出声:“呜……呜……我阿爸死了……麻风病……呜……牧师说过要给他治病的……呜……还说要送我进学堂……呜……”
李畋顿足,无奈。
李畋苦笑:“不是上,是下。我是从山上下来的,从天而降。”
刚刚吃了两个洋芋的李畋舒展着筋骨:“小迷糊,你看,我这样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闭上眼!你现在是我阿爸,我阿爸是个死人,死人都会闭上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