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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他们蜷缩在破漏的土房子里面,守着空空如也的灶头。柴也没有了。一只与粮食储备量毫不相称的大黑铁锅架在灶上,锅里一星油滴都没有,似乎快要生锈了一样。穿上黑灰色的笨重棉衣躺在硬板床上,依然还是冷。

    然后是记忆中那场关于大火的噩梦。黑色的浓烟未曾散尽,被活活烧死的四个女孩子,手挽着手蜷缩成一堆。她们的身体已经成为漆黑的焦炭,裹尸布不断地浸出黑浓的人油。

    你异想天开!我们把他交给李婆婆,她老人家本来就孤寡无后。

    卫东拉着她的手不放。她回头狠狠给了他两记耳光,破口大骂,你个狗娘养的畜牲!

    岁末的大雪。天地之间苍白一片。黄昏从不知名的四处涨潮一般涌起并淹没最后一丝日光,大片冻结的湖在黯淡苍茫的天色之下呈现出冰蓝色。湖边丛丛松动的雪堆下面掩埋着枯萎的芦苇和野蒿草。雪花变成细柔的白色绒线,按照风行方向四散飘落。

    下车的时刻,她要继续南下,而他要向西。她对他说,我们该分开了。他拖着行李回过头来,镇定地望着她。憔悴的脸上重新上演默然的表情。他无言。转身扛起行李,兀自向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用了多年混浊而悲壮的青春,去懂得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命运不可掌控,尤其是若在一个错误的时代降生。

    那是在一个黑夜迫近之前的黄昏。简卫东站在她们的墓前,看到她们熟稔而陌生的笑容逐渐隐没在落日的群冈。他知道这一片年轻的生命必定已经遁入了他在现实中无法接近的理想天堂。那些萋草离离的残碑断碣,在寂静的岁月之中,美得这样辛苦与悲壮。

    那些仲夏之夜前去幽会情人的迢迢路途,那些清晨在浓雾弥漫的白桦林里匆忙的吻别,那些年轻身影被茫茫青纱帐所遮掩并最终消失的青春岁月,都已经彻底消失。不复追回。

    他咬紧了牙关。沉默不语。

    但一切都只是过去了。生活和境遇足以轻易而彻底地改变所有。

    简卫东在坟墓前持久的伫立,远处便是辽阔的遗忘的水域,遍布浓浓雾气和丛丛芦苇。山岗上夜已经浓了。面对星月凊辉,他深知自己已经不能再对命运有任何怨悔与贪婪。因了相对于这片沉睡的笑容,他还拥有万能的生。只有自己知青岁月,能陪伴这坟墓下的生命与山冈日夜私语。

    人们说,曾经见到一个年轻知青,独自深入小兴安岭的林区,在山坡上的荒冢前叩首,长跪不起。

    他们在车上度过一个昼夜的时间。一路上她脸色苍白如纸,头发蓬乱,默不作声地靠在一角,干裂发白的嘴角微微翕张。他看着她陡然间苍老的形容,简直与一个疯癫庸堕的老妇无异。他回忆起初次见面的夜晚,她犹如秋林般的漆黑发辫,在烛光中闪烁着靛蓝的光泽。目光鹿一般伶俐。绯红的脸颊,像是春日山岭中的达子香。他听到姑娘在吹奏《山楂树》,于是动情地将自己写在树皮上的诗歌送给她。

    她痛哭着,神魂颠倒地拼命摇头。不可置信地流下眼泪……

    这最后的一夜显得格外漫长。天终于亮了。呼啸的北风仍在土房子外面肆虐。卫东呼地打开门,北风夹着湿气汹涌而进,孩子被冷风激得啼哭起来。

    他心中是疼痛的,隐隐不忍,便伸出手轻轻抚摸素清的头,试图理理她蓬乱的发辫。她却陡然惊恐地躲闪,抬起头,目光锥子般充满恨意。卫东无奈地缩回了手,低声说,这不是我们的错。

    事实上,她自己也并不知道,即使逃回城市,又将会有怎样艰难无着的生活。而这个孩子的存在,又将是怎样一个难题。

    你个丧尽天良的,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要!

    她知道他是去逃亡,并且肯定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于是她说,那我们带上简生一齐走。他听完却皱眉,说,我们不能带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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