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傅兰君再次见到顾灵毓，是秋天里。

    她又安慰傅兰君：“你放心，我不是取代你，你仍旧是顾夫人。我和你，是平妻。”

    顾灵毓迎娶程璧君是宣统二年旧历六月的事情。

    这个时候，轿子应该到顾家了，顾灵毓就等在门口，一身喜庆的红衣，接过红绸的一段，牵着他的新娘往里走，那年牵她的时候，他小小使了一下坏，不经意间猛的一拉，害她脚下小小一个踉跄，她恼怒地抬起眼睛从缝隙里看他，他见恶作剧得逞，笑得很得意，得意得很少年气……

    她的口气有些幸灾乐祸的：“要我说，都是当爹的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害得儿子遭劫。”

    傅兰君是被滴在眼睑上的热泪唤醒的。

    定仪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忘了，傅兰君是这遭劫的孩子的娘。

    好在心惊胆战的九个月终于过去，孩子到底是平安出生了。虽然觉得令母子分离的行为着实残忍，但桃枝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悠悠落地，她内心里很害怕，若孩子留在傅兰君身边，有一天傅兰君会带着孩子一起去死。

    她轻轻地，像是炫耀似的对傅兰君说：“我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赢了。”

    如此也好，她和顾灵毓两个人，原是有你没我的，就让她湮没于尘埃吧，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母亲。

    傅兰君心里一块大石沉沉落地，砸在心尖上，针刺一般的疼，她不自觉地揪住了心口的衣襟。

    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这个时候，接亲的人应该来了。五年前她就是在这个钟点上的轿子，轿子晃晃悠悠的，她委委屈屈的，心想着永远不要走到顾家才好……但程璧君应该是心如箭出的吧。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渐远，在一行人将要跨出门去的瞬间，傅兰君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她想起了二婶那张神经质的笑眯眯的脸，她霍地起身望向张氏的背影，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心，张氏转过身来看着她，那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知道，我会提防应该提防的人。”

    来的路上他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点侥幸的窃喜，他想，她在他另娶他人这天自杀，或许，是因为她的心里还多少有他吧，他为这一点子可能欢欣鼓舞，像一个得到糖块的乞儿。

    她在离佛堂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佛堂的门大开着，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挺拔消瘦的身形，秋风卷起落叶吹进佛堂，在他清瘦的肩上盘桓，他穿得单薄，却动也不动。

    趁桃枝和定仪聊得热络，傅兰君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跨出了别院。

    傅兰君坐在一边听着，听到“顾家老爷”四个字，有种“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短短一年天地换，顾灵毓已经被外人称为老爷，六年前她刚刚嫁进顾家的时候，他看上去还是个有着小小婴儿肥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抿嘴，嘴角边有两个浅浅梨涡，少年气得很……

    桃枝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回忆起这九个月，九个月里，好几次她晚上醒来都看见傅兰君独自坐在窗前，冷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垂头看着隆起的肚腹，她的目光冷过月光。

    傅兰君面上仍然是木然的。

    喉头仍在痛，她整个人倾斜地倚在顾灵毓的怀里，一滴一滴的热泪砸下来，砸在她的脸上，砸得她的心跟着哆嗦，但她没有睁开眼睛。

    晃动的世界，眼前一片帐子的暧昧粉色，时间好像倒回了多年前那个雪夜，与她唇齿相依的这个人，闭起的眉眼英俊如昨。傅兰君出神地望着他，伸出手指抚摸着他湿漉漉的眉毛，她的耳边回响起管家的话。

    这个时候，程璧君应该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安静地坐在闺房里等人来接亲。就像她当年那样，天还没亮就被叫醒，满心不情愿地梳妆开脸……但程璧君应该是迫不及待的吧。

    装疯装得时间久了，傅兰君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混混沌沌起来。她渐渐记不清许多人的脸，记不起上次见到顾灵毓是什么时间，是他新婚那天吗？还是她生孩子那天？分娩那天痛得神志不清时她似乎抓住过一只手，那只手的虎口有茧……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见过那孩子。

    张氏带孩子走的时候，傅兰君就那样平静地躺在床上，奶娘伸出一双手越过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她视若无睹，像是已经被摄去魂灵。

    顾灵毓会爱这个孩子的，程璧君，她这样深爱顾灵毓，她也会爱这个孩子的。

    但他到底还是出生了。

    白鹿庵距离别院只有一小段路，傅兰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里去，黄叶枯枝在脚下发出痛楚的碎响，这庵还是过去的样子，这路她不过是第二次走，却像是走过了千百次那样熟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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