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看见她憎恨的目光,比让他死更难受。
隐隐墨香四溢,她托着那道圣谕大泪如倾,簌簌滴在明黄色的丝帛上,墨迹氤氲,花一般的扩散。
她张着空洞的眼,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仿佛已经被凌迟得只剩骨架,再说不出一句话,魂飞魄散。
那道明黄的身影逶迤去了,眼角的泪迅速滑进鬓角。她松开手,有风吹过,冰凉一片。
时间过得那样快,转眼她年满二十岁,其实还年轻,可是心却已经老了。四年,耗尽了所有的爱与恨,仿佛过完了一生。
四下里寂静无声,暖风如织里,一双石青的凉里皂靴踏进明间,在四椀菱花门前驻足观望——
锦书点点头,“去吧!”
(完)
“母亲。”硕塞抬起头,侧着脑袋听响动,“姑父来了!”
还有苓子,如今说起她,她也能一笑置之了。当年皇帝之所以能轻而易举找着她,原来是苓子和厉三爷促成的。她才知道那会儿也怨过,后来看开了。人啊,总归各有立场,居家过日子,谁不想往高处爬?尤其大内出去的,心气儿比起寻常人家闺女不知要高出多少去!讲究脸面、排场,女婿越出息脸上越有光的。
哦,最令她欢喜的还有一桩事儿!她找着了亲人,她和宝楹是亲姐妹,不单同父,还是同母的!
锦书笑了笑,“达春姨父是好人,他只是面上严谨。你心里不痛快了就找宝楹姨母,姨父怵她,让姨母同他理论。”
头昏沉沉,像得了场大病。
怀里的诏书捂得发烫,他走到书案前轻轻搁下,黄玉镇纸下压着一张泥金角花粉红笺,落笔的簪花小楷极娟秀工整。皇帝凝目细看,只见上头凿凿写着两行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她的笑容里泛起一丝苦涩,接过巾栉给他擦手,一面岔开话题,“姨母家里请了西席,明儿起我打发小螺儿伺候你过府念书,好不好?”
这样好,这样大家都干净。她踱到逍遥椅里坐下,眯眼看树顶才绽放的玉兰花。很奇怪,她再也想不起他的脸了,爱恨两讫,什么都没有剩下。他们在彼此生命里扮演什么角色?稍一交集,错身而过,再回首已是沧海桑田。
丫头端了小食来,只说:“主子,佟姑姑打发人送了枣儿来,好大的个头!”
岁月静好。她移居畅春园三年,带着幼小的侄儿占据了无逸斋一隅,临水而居,与人无忧。
自先皇后大行,中宫凤位空悬,现贵妃慕容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肃雍德懋,温懿恭淑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唯慕容氏德冠乃可当之。今朕亲授金册,内驭后宫,外辅朕躬,万方共仰。特旨,钦此。
他试过忘记她,选秀女,宠幸别人,用尽办法,却把后宫弄成了个笑话。新晋的妃嫔无一例外的有微挑的眼梢,笑的时候脸颊上嵌着小小的梨窝,宫闱每处都有她的影子,越想遗忘,越是刻骨铭心。
头里三年他还执意每月来看她,近一年渐次少了,听说册封了新贵妃,有了他的第十二子。
硕塞嗯了声,自己漱口盥手,又讷讷道:“姨父要是像姑父一样和善就好了。”
多想触碰她,思之若狂。他只有伸手隔空描绘她的轮廓,纤细柔美,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碰碎。这样脆弱的人,承受那么多!他自责,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的确是个薄情的人,说爱她,接连给她最致命的打击。
硕塞点点头,“儿子听母亲的安排。”说着又有些迟疑,抿唇想了想,脸上带了点怯懦,期期艾艾道,“旁的没什么,儿子也爱和果儿玩,就是有点怕达春姨父,他那样凶!”
不管怎么样,她有了母亲和姐姐,还有硕塞,日子过得也不赖。可不知怎么,近来更显孤寂,活得越久,越是索然无味。
他管皇帝叫姑父,这称呼是他才学说话的时候皇帝教他的。叫她母亲,叫皇帝姑父,不伦不类,让人啼笑皆非。
皇帝猛将她禁锢在怀里,她悚然一惊,倏地回过神来,耳边是弓弩手搭箭挽弓的声音。她骇到了极致,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他的力气那样大,死死地扣住她,山一样的身躯挡住她的视线。
那时金堆儿的丈夫离京办差已经半年有余,事情掩不住,为了遮丑,额涅只好把她接到身边。她小时候常怨额涅无情,对哥哥们和颜悦色,唯独不待见她。如今才算明白,额涅也有很多委屈,憋在心里,不得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