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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给姑娘们绣的鞋垫准备起身出门,临走抓住锦书的手,哀戚道:“奴才和千岁这一别山高水长,这辈子兴许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了。千岁万事多多留意,宫里规矩再重也重不过人心,面上好都是虚的,说不准背后算计人,千岁只要保得住自己就是了。”

    荔枝点点头,“咱们这位姑姑还真是百里挑一的难伺候,单她一个人那儿就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这日子……真没法过!你且熬着吧,我听说她要往翊坤宫调呢,内务府都派人传话来了,等她走了,你也就轻省了。”

    正说着,锦书打了门帘进来,把篾箩搁在桌上,拍了拍身上的雪珠,手指冻得没了知觉。

    好在这位太后也算大气,没有把自己对合德帝姬的怨恨转移到她身上,这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就当她死了一样。也可能是觉得把她放在掖庭里孤独终老是更好的惩罚吧,反正这九年她虽然失了往日的荣宠,活得倒还自在。除了明治年间留下的寥寥数个老宫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如今她就是个杂役,卑微地活着,比太监宫女们还要低一等。

    贵喜实在憋不住,便小心翼翼道:“锦书姑娘,往年都没见你家里人来,今年怎么样?”

    体和殿的布菜太监贵喜拿火钳子捅了捅炭堆,笑道:“可不,袍子可比皮肉值钱,回头到储秀宫上夜,要是让小主看见你失仪,等回了下处,一顿簟把子逃不掉。”

    侧躺着的春桃慢吞吞挠挠头皮,“今儿夜里不知吃什么点心,当值老让人吃不饱饭,就指望着子时的那一餐了。”

    但凡男人总是喜欢美人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监也一样,见你好看就客气些,爱和你亲近,有时候给你塞点赏赐的瓜果点心,并不是真心对你好。锦书心里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没办法,只有忍着。这些太监得罪不起,你要是敢拉脸,回头千方百计算计你。

    锦书应了,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宫宫女杂居的地方,只分两种人,一种是伺候帝后妃嫔的宫人,一种是女奴出身的杂役。宫女们从新皇帝的包衣奴才里挑选出来,最多二十一岁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谁都可以指派你。耐着性子和你说你得做,没好气儿地吩咐你,你也得照做,横竖叫你停不下手来就是了。

    锦书笑道:“别讲这些虚礼了,天冷,一耽搁就该凉了,妈妈快趁着热吃吧,我来伺候您。”夹几片羊肝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里,每布一回菜,张妈妈就曲起五指轻叩桌面,表示磕头答谢,一顿饭下来,笃笃之声不绝于耳。

    她原以为自己也会跟着父母兄弟们一起去的,却不料单单留下了她。或者是想利用她引出永昼,也或者是看在死去的姑母面上,给慕容氏留下一脉香火吧。姑母合德帝姬是宇文澜舟的嫡母,曾经抚养过他五年。可惜明治十三年病故了,所以现在的太后是宇文澜舟的生母,但越晋王时期不过是个偏房。

    张妈妈跪在炕头谢恩,喃喃道:“千岁亲自给我张罗辞路饭,是奴才几辈子的造化,奴才就是下去了也荣耀。”

    盈水白眼一翻,撂了帘子缩了回去,荔枝哼了一声,“什么奏性!看了几天南窗户,眼里就没人了。”

    大家都看锦书,她是个性格极温顺的人,办事也稳当,一举一动都合分寸。按理说这样的人,就是放到御前也不为过,可打她们这批宫女进宫她就在掖庭,到现在她还在这里待着,也不知道进来了多少年,不伺候正经主子,连西六所这一片都没出过。她心思重,她也从来不提起家里人。谁要是问,她就低头找活儿干去,单晾着你。大家讨了个没脸,后来就不问了,暗里猜她可能是犯官内眷,获罪进宫充掖庭的。

    锦书上前搀扶她,她躬了一下身子,并没有回避,跟她沿着宫墙往掖庭跨院去,手上的伞往她头顶上偏,自己便暴露在风雪里。

    锦书端了油灯放在炕桌上,捏捏脖子,把一匹整布铺排开,拿尺比了尺寸画上衣片,再用剪子一片片地绞下来码好。比起姑姑们改大小的回炉活,她更愿意做这种新针线,针脚好看,缝起来也爽利。

    锦书知道和上了年纪的人论不出长短来,只有抿嘴笑笑,把炉子点上,一口锅里下面,另一口锅里烧汤好涮羊肉。不时地拨一拨炭,回头对张妈妈说:“您老先上炕焐着,我这里成事了就端到炕桌上来。”

    钟粹宫定妃的贴身丫头对她道:“明儿你替我们那儿裁些手纸吧,我和萧姑姑说过了,你只管到内务府领白棉纸去就行了。”

    她没法子打探,下等杂役也好,宫女也好,属于哪个宫就扎根在哪里,所以她只有在这深宫中苦等,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昼的一点儿消息。有一回贴在墙角听一个剃头太监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虽只有三言两语,却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寻访永昼的羽林军空手而返的喜信。她高兴得两夜没睡好,只要不落在宇文澜舟手里,永昼就还有活路,只要他还活着,姐弟就有相见的一天。永昼比她小三个月,是端肃贵妃的儿子,模样好,脑子也好使,他总能打听到她在哪里,总会想办法带她出去的……

    锦书忙不迭下炕穿鞋迎出去,北风夹杂着细雹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她抓紧了领子一溜儿小跑,地面结了一层冰,脚下直打滑,扶着夹道的砖墙才走到风灯跟前,低低叫了声“张妈妈”。白头宫女抬眼看她,目光晦涩,张了张嘴,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长,这个时候天还是黑的,跨院里已经热闹开了。当值的宫女打点好,听见宫门外的首领太监拍掌,列好队往各宫去替换上夜的人了。锦书挑了灯往内务府去,薄薄的鞋底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好容易进了广储司的大门,掌事太监坐在大案后头,听见有人进门,连眼皮都没翻一下,只问:“干什么来了?”

    盘腿坐在炕头上,穿了线,在头皮上篦了两下,正要落针,隔着纸糊的窗屉子,看见一盏风灯沿着墙根缓缓而来。原本以为是下值的宫人,推窗看,来的只有一人,暗淡的火光映着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撑着伞,肩上挂着小包袱,走走停停间,到了掖庭局的廊子下。

    锦书接了捏在手心里,贵喜说今天家里来人探亲,脆脆哀声一叹,转过身去抹眼泪,“今年我娘来不了了,上寒的时候‘过去’了。”

    离掌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个宫女抬了炕桌子上炕,另搬了两条板凳,晾上了新糨的鞋底儿,大家围坐着等宫门下钥。屋子里拢了火盆子也冷,于是探了手去烘,突然“啪”的一声爆了炭,火星子蹿出来四下溅落,脆脆在身上一通拍,“燎了衣裳可了不得,才领的袍子,烫出洞来又叫姑姑说。”

    陈太监抬头笑道:“哟,是锦书姑娘!外头冷啊,快来烤火,瞧瞧脸色都变了。你稍等,我这就给你取去。”

    张妈妈嘴角微垂,凄恻道:“千岁是何等福厚的人,当年我在排云殿当差,先帝爷疼爱千岁,连上朝都让千岁坐在膝头上,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三跪九拜。眼下老奴磕个头,怎么说受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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