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打了他,他是不回打的;他对待每一个男人都如兄弟一样,对于女子,他则不认识有性的吸引。你还记得西米诺夫吗?”
梭洛委契克点点头,仿佛带着儿童的喜悦。
“唔,在那个时候,西米诺夫病得很重。他住在克里米,在那里教着书。寂寞与他的将近于死的预警,驱使他至于失望。兰特听见了这事,决意要到那里去,救全这个已失的灵魂。他没有钱,也没有人肯借钱给一个著名的狂人。所以他便步行而去,走了一千多里(俄里)之后,死在路上了,如此的为别人牺牲了他的生命。”
“而你啊!请告诉我,”梭洛委契克眼睛发亮地叫道,“你认识了这样的一个人的伟大吗?”
“他在那时,有许多人谈到,”沙宁思索地说道,“有的人并不视他为一个基督教徒,为了那个理由,责备着他。别的人则说道,他是发了狂,且未除净他的自负;更有人则否认他有任何的道德势力;且因为他不争斗,他们便宣言,他既不是先知者也不是战胜者。我之评判他则不然。在那个时候,他影响我到愚笨的地方了。有一天,一个学生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几乎愤怒得发狂了。但兰特站在那里,而我仅仅望着他————唔,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但我默默不言地立了起来,走出了房外。第一,我很觉得我所做的事为可骄傲;第二,我从心里憎恶那个学生。并不是因为他打了我,乃是因为,在他看来,我的行为必定是极为满意的。渐渐地,我的虚伪的地位为我所明白了,这使我思想着。有两个星期之久,我直像一个狂人,过此之后,我便再也不觉得我的虚伪的道德胜利为可骄傲的了。在我的仇人方面,第一次地嘲笑着我时,我便痛打他一顿,直到他失了知觉。这使兰特与我自己之间生了一个疏隔。当我公平地考察他的生活一过,我发现他的生活乃是异常得艰贫可怜的。”
“唉!你怎么能说那句话呢?”梭洛委契克叫道,“你怎么能够估量他的精神的情绪的财富呢?”
“这种情绪是十分单调的。他的生活的快乐,包含在承受了一切的不幸而不发一声的呻吟,而它的财富则包含在生活的快活与物质的利益的总解脱。他是自愿的一个乞丐,是一个幻想的人物,他的生活乃为他自己尚没有清了的一个理想所牺牲了的。”
梭洛委契克绞扭着他的手。
“唉!你不能想象,我听见了这话是如何的难过!”他叫道。
“真的,梭洛委契克,你是很歇斯底里的。”沙宁诧异地说道,“我并没有告诉你以非常的话。也许在你看来,这个题目是一个痛苦的吧?”
“唉!极痛苦的,我是常常地想着、想着,直到了我的头部似乎烧了起来。难道这一切全是错误吗?我四处地摸索着,如在一个暗室之中,也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以我应该怎么办。我们为什么活着?告诉我那事。”
“为什么?那没有人知道。”
“我们之所以活着,不是为了将来,至少将来人类会有一个黄金时代吗?”
“永不会有一个黄金时代的。如果世界与人类能在一瞬间之内便变了更好的,那么,一个黄金时代也许会实现的。但那是不能够的。进步的步趋是很慢缓的,而人也仅能看见在他前面的一步与直接在他后面的一步。你和我都没有过着一个罗马奴隶的生活,也没有过着石器时代的野蛮人的生活,所以我们不能够欣赏我们的文明的好处。因此,如果将来果有一个黄金时代的话,则那个时代的人们也将不能看出他们的生活与他们祖先的生活之间究有什么区别。人沿了一条无穷尽的路走着,去希望将这路升到快乐中去,正如将新的数目加入无穷尽的数目之中一样。”
“那么你相信,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一切都是无用的了?”
“是的,那就是我所想的。”
“但关于你的朋友兰特怎样的?你自己是————”
“我爱兰特,”沙宁庄重地说道,“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基督教徒,乃是因为他是忠实的,从不由他路上走开去,从不为讥笑或惊恐的阻碍所丧。我赞美兰特的是他的人格。当他死了时,他的价值便不存在的了。”
“你不以为这种人对生活有一种高尚的影响吗?这样的人会不会有跟从者或信徒的?”
“为什么生活应该要高尚?第一,先告诉我这事;第二,一个人不需要信徒们。像兰特那样的人们是天生了的。基督是好的,然而基督徒便不过是可怜的一群人而已。他的训条的理想是一个美丽的,但他们却已使它成为一无生气的教条了。”
沙宁倦于谈话,不再发言了。梭洛委契克也沉默着。环于他们四周的是沉沉的寂寞,而天上的星光则仿佛维持着一种无声无止的谈话。然后梭洛委契克在突然地微语着些话,在沙宁耳中听来是那么诡怪,他耸耸肩,叫道:
“你刚才说的什么话?”
“告诉我,”梭洛委契克咿唔道,“告诉我你所思想的。假如一个人不能够看清他的前途,但只是思想着、焦虑着,仿佛一切东西都仅是迷乱他、恐怖他————告诉我,他不是死了还好的吗?”
“唔,”沙宁答道,他清楚地读到了梭洛委契克的思想,“假如死在那个情形中是较好的话,思想与焦虑是一无所用的。他觉得生活是可乐的人,才应该活下去;但对于那受苦的人,死是最好的了。”
“那也是我所想的。”梭洛委契克叫道,他激动地握住了沙宁的手。他的脸在黑暗中看来像幽灵似的,他的双眼活像两个黑洞。
“你是一个死人,”沙宁内心感知地说道,当下他站起身来要走,“而对于一个死人,他的最好的所在便是坟墓。再会。”
梭洛委契克显然地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坐在那里不动。沙宁等候了一会,然后徐徐地走了开去。在门口时,他停步静听,但一点声息也没有听到。梭洛委契克的身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沙宁仿佛对于一个奇怪的预警生了感应的,自己说道:
“总之,其结果都是一样的,不管他照这样地活下去或死了去。如果这不是今天,那么,便将是明天。”他疾转了一个身,圆门在它的础上喀啦了一声,他已经立在街上了。
他走到了林荫路时,听见远处有人疾奔而来,且啜泣着,仿佛心中有大忧虑。沙宁站住了足。一个人形由黑暗中现了出来,很快地走到他的面前。沙宁又有了一个不祥的预觉。
“什么事?”他叫道。
人形停止了一会,而沙宁碰见的乃是一位兵士,他的笨脸上表示出很深的忧愁。
“什么事发生了?”沙宁叫道。
兵士咿唔了几句话,重复奔向前去,一边走,一边哭。如一个魔鬼似的,他没入黑夜中了。
“那是萨鲁定的仆人。”沙宁想道,然后有一个思想闪过他的心头。
“萨鲁定自杀了!”
有一会儿,他窥进黑暗之中,他的额前成为冷冰冰的了。在夜的可怖的神秘与这个坚强的男人的灵魂之间,一个冲突,明白然而可怕的,正在进行。
全镇都在睡着;发光的路荒旷地躺在阴沉沉的树下;窗户仿佛沉闷的看守的眼,望着黑暗之中。沙宁摇着他的头,微笑着,当下他安详地向他前面望着。
“我是没有罪过的,”他高声叫道,“多一个人,少一个人————”
坚挺而刚毅的他向前走去,一个高身材的影子隐现在沉沉寂寂的夜间。